熊猫的走向-方觉政论集
 
 
  • 第一章 错过了自由的晚餐
  • 第二章 北京之春还是北京之秋
  • 第三章 走进地狱
  • 第四章 第一次学生运动
  • 第五章 失败的交易
  • 第六章 哪条大道通罗马
  • 第七章 雪崩与孤岛
  • 第八章 人权外交
  • 第九章 法西斯(Fascism)
  • 第十章 渤海岸边的“古拉格(Gulag)”
  • 第十一章 永久正常贸易关系(PNTR)
  • 第十二章 跨世纪
  • 第十三章 乌鸦与垃圾
  • 第十四章 桃子与桃树
  • 第十五章 蒙住眼睛
  • 第十六章 中国转型的难产
  • (第三章 走进地狱) 接上页

         走出了审讯室的楼房,已经是黎明前的黑暗。两位警官押送着我,来到了第三座铁门之前。岗哨仍然是一组肩挎冲锋枪的武警士兵。警官向他们做了一番解释,他们打开大铁门下的一扇小铁门,让我们进去。我回味着这三道铁门、三堵高墙、三层电网、三组荷枪实弹的哨兵,心想就是一个中国功夫的顶级高手,也不可能从如此严密的警戒中逃逸。当然,我并不想逃逸。我更想看看炼狱的模样。

         第三道铁门的里面是一片灰白色的两层楼房。它们的造型十分特别:一律是长方型,彼此联通,墙壁全部是水泥。楼身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警戒用的照明灯,吐着阴凉的光。走进这只灰白色的怪兽的大嘴,监狱的景色扑面而来:又深又长的楼道足足有4米宽,楼道的一侧是一长排低矮的铁门,铁门上巨大的门栓挂着巨大的铁锁。楼道的另一侧则是一长排窗户,窗框上矗立着坚固的粗直的铁栏杆。楼道的一端是一扇紧闭的铁栏杆门,另一端就是警察的值班室。值班室的前面也有一扇铁栏杆门,以备出现紧急情况时关闭,使整个楼道彻底成为铁笼。

         押送我的警官在同值班的警官商议,那个值班警官似乎不愿意收留我。他说:“这个人手续不完备,我们不好接受。” 押送的警官说:“这是上面的指示,能不能临时收下?” 值班警官又说:“这里都是重刑犯,万一他在这里出了事,谁负责?” 他们显然不希望我继续听他们的谈话,于是走开几步,把声音压得更低。经过反复的商谈,值班警官领着我们来到一个牢门前。他打开了沉重的铁门,这时我才看到里面还有一层锁着的铁栏杆门。一个犯人已经敏捷地毕恭毕敬地站到了铁栏杆门的内侧。值班警官对他低声说:“这个人先放在你们这里,任何人都不许问他的案情。” 那个犯人连声地谦卑地答道:“是,是。” 值班警官又打开了铁栏杆门。这时在楼道的警戒灯的光照下,我看到押送的警官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点人性的怜悯。我想,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可能还残留着一丝尚未泯灭的良知,他们或许也认为我不应该走进这样的牢房。但是,他们此刻更主要的是扮演共产主义极权统治的一个小角色,他们不愿意为了良知而放弃这个角色的利益。

         当这间牢房的两道铁门先后沉重地关闭后,我仿佛感到已经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个细长的房间,大约3米宽、10米长。它出奇的高,高度可能有5米。室内亮着从不熄灭的昏黄的灯光。这里没有床,只是在左侧墙边有一条2米宽、10米长、40厘米高的水泥台,上面一个挨一个地挤睡着17个或18个囚犯。水泥台的前面是一条不超过一米宽的狭窄的通道,通道的地面也是水泥浇注的,地上挤睡着5个或6个囚犯。令人惊讶的是,至少1/3的囚犯腿踝部带着沉重的脚镣,当他们在睡梦中翻身时,脚镣便碰撞出金属的悲鸣。更令人惊讶的是,还有几个囚犯不仅带着脚镣,而且带着手铐,难以想像在这种状态下他们如何能够入睡。7月的北京正是盛夏,但是牢房里没有通风设备,囚犯门大都只穿一件内裤,他们的额头和躯干上沁满了大粒的汗珠,不时有人因为酷热而焦躁地用手抹去汗水,并且发出低沉的叹息。整个牢房内弥漫着汗臭、发霉的被褥的臭味和肮脏的衣物的气息。我看着这间30平方米、拥挤着20多个囚犯的昏暗的牢房,知道此时没有我可以小睡片刻的一席之地。于是我默默地坐在细长的通道的水泥地上,背倚着水泥墙壁。

         曙光慢慢地穿过牢房的窗户。突然,空荡的楼道里传来刺耳的电铃声。所有的囚犯几乎都是一跃而起,迅速、紧张地穿衣服并收拾被褥,随后一个接一个地挤进狭小的卫生间。这个卫生间设在牢房内,只有1米宽、3米长,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它的一端是一个水笼头,另一端是一个蹲式的低槽。可是低槽竟然没有冲水设施,旁边摆着一只肮脏的水桶,一切排泄物都需要用桶中的水冲走。卫生间的水笼头前拥挤着囚犯,有人漱口,有人洗脸,而低槽前另外的囚犯却在排泄。由于人多、卫生间小,每个囚犯都必须尽快结束自己的“活动”以便为后面的囚犯腾出“空间”。

         这些囚犯穿的衣服五花八门,有背心、有衬衫、有短裤、有长裤,很多人的衣服破烂而过时,显示出主人来自贫苦的下层社会。囚犯的表情冷峻而麻木,但是透露出机敏而警惕的内心。他们已经发现牢房里来了新人,但是他们只是悄悄地观察我的神色和服饰,希望藉此判断我的“身份”和“案情”。

         楼道里传来细微的车轮声。今天凌晨领受了值班警官的“指示”的那个囚犯,威风地说了一声:“饭车来了!” 于是所有的囚犯都立即找到了自己固定的吃饭位置:一半人靠墙坐在水泥台上,另一半人蹲在水泥台下,两排人中间的半个水泥台就是“餐桌”。

         警察打开了牢房外面的铁门,却不打开牢房内侧的铁栏杆门。门外停着一辆手推车,几个送饭的犯人手忙脚乱地将食物从铁栏杆外面塞进铁栏杆内,随后外面的铁门又关上了。

         早餐并不诱人:每人一小碗玉米面的稀粥,大约400CC;每人一个玉米面的“窝头”,大约80克;每人几片肮脏的、接近霉变的咸菜。差不多从80年代起,这种食谱已经从中国的城市逐渐消失了;从90年代开始,这种食谱也已经不存在于中国的大多数农村。但是,将近半个世纪(1949-1998)以来,这种食谱一直是共产党监狱的“主餐”。

         我谦让地蹲在水泥台下,我的旁边是一个奇怪的犯人:他的双手被反铐在背后,以至于他无法用手拿食物。但是他显然十分饥饿,努力地直接用嘴去撕咬“窝头”和咸菜,并用嘴去直接吮吸小碗里的玉米面粥。我看着他的令人悲哀的吃饭的场面,忍不住用手去帮助他进食。他感激地向我点头,并用湖北口音说了一声“谢谢”。我问他为什么手被铐在背后,他平淡地告诉我:因为在牢房里打架,警察对他采取了这种惩罚措施。我问他这种惩罚会持续多久?他说至少半个月。

         早饭之后,那个今天凌晨领受了值班警官的“指示”的囚犯,又威风地说了一句:“坐板”。这时我感觉到他似乎是这间牢房内所有囚犯的“领导人”。中共的制度是典型的极权主义的官僚制度,它在任何场合下都会指定“领导人”,甚至在监狱也不例外。在每一间牢房,警察当局都会指定一个愿意同警方合作、并且有能力震慑其他犯人的囚犯充当“牢头”。当然,警方也会相应地给这些“囚犯领导”一点好处。

         所谓“坐板”是一个高深的监狱词汇。它是指除了吃饭和睡觉之外,犯人不准在牢房里自由走动,必须一排排地坐在水泥台上,而且每个人的具体位置必须固定。这也许是最具中国特色的极权主义做法:一个人即使在牢房之内,他也不能坐在他想坐的地方!

         我沉默地坐在一处指定的地方,无事可做,也不允许做任何事情。在我43年的前半生中,似乎是第一次处于完全无聊的状态。这时坐在同一排的一个犯人悄声问我:“看你的表情和穿的衣服,就知道你在外面是有身份的人。他们为什么不把你放在好一点的牢房里?” 我很清楚,在中国的重要的监狱里,通常都有少量的生活条件比较好的牢房,那里可以关押“特殊犯人”。但是我故意问他:“这里有好一点的牢房吗?” “当然有,”他兴致勃勃地回答。“那种牢房每间只关4个人,早饭是牛奶和面包,中饭和晚饭都有肉。” 我笑了。其实我早就知道,少数持不同政见者在这类“特殊牢房”里享受过优待,这里面的原因复杂而隐秘。可悲的是,某些享受过优待的政治犯出狱后,沾沾自喜地吹嘘自己在监狱内的“特殊待遇”。这种政治心态或许是荒唐的。因为一个自称要在中国建立民主、自由、平等的社会的异议人士,不应该为自己能得到极权制度的优待而自豪。

         我更清楚的是,一个持不同政见者如果在监狱里明确地坚持他的政治立场,明确拒绝同专制政府合作,他不但不大可能享受到优待,而且更可能受到比其他犯人还要多的折磨。我想我也许是这种必须折磨的对象。

    (第三章 走进地狱 全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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