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子风思忖着这一切,雪越发地紧了。他缓慢地沿着旷野的边缘走下去,其实是背离回家的方向,他向漫无边际的前方走下去;彷佛要穿过雪帐,回到那一次次雪雾弥漫时一一品味那些过程、那些故事。多少次的雪雾弥漫、多少次的大雪纷飞,多少次故事,披着白雪一一回映。包括校园里的回忆,包括生生世世的雪天,包括狱中那夜最美的婚礼最痛的爱最幸福的雪夜结局……这一切回忆,于今夜、这公元2006年第一个月中的盛大雪夜,滚成同一个美丽的雪球,自遥远滚来然后散作点点滴滴的小雪微粒溶化入子风的血液……他浑身因此而流动起一种像诗一样的深深的伤痛。

  最深的伤痛来自他的爱人;更深的伤痛却来自--

  他的罪人!……

  那是最后一次白雪纷飞中的回忆,那是距离这次雪夜最近的雪中故事,那次回忆--近到--只有两周。

  拨开纷纷的往事,唯独这一次最像一把剑刺在子风的心头,其深刻甚至超过此前一切雪天……其深刻,震撼世人,就像中华大地50余年灾难深处一滴最刺目然而却又最平常的血……

  那是意外见到他的那个雪夜--那个乞丐,那个濒死的乞丐,在那个冰雪天地中冻死的那夜;在这同一片西北大地上。

  那个乞丐,有着硕大得已经完全变形的肚子和溃烂得已经近乎完全脱落的眼袋--那个乞丐……子风认识。哪怕他烧成灰。

  那夜子风发放完资料,走过空旷的市中广场。寒风吹着雪花罩在路灯上,行人完全断绝,子风的每一步声音都是那么清晰。他竖起风衣领子,好尽量挡住风寒。然而他的疾行、风声与大衣领的阻隔都没有阻止那微弱却又凄惨的呻吟传入他的耳朵。

  他循声望去,看见一个黑影蜷缩在路灯下,不仔细看就像一堆破烂儿摊放在灯柱子旁,已经被雪末子盖住了一半。

  子风掀开他那破烂的衣领,忽然一种熟悉的腥气扑鼻而来。那种气息好熟悉,一种经常弥漫在那所大学校园的党政楼里的气息;而这种气味尤其浓烈,他循着自己的记忆找回去--啊,找到了,那所图书馆……真的吗?真的这么巧合吗?难道今夜的一切是神的安排?这跨越三千里的邂逅,一个奔走至此,一个乞讨至此;一个即将龙腾虎跃,一个再也走不动了,他已经走到了他那怪异得像林中妖孽的一生的尽头……

  这一切,天,要子风目睹--那个他亲手害死的弱小女子的丈夫、她的至爱,来目睹--他的终结。

  子风久久地盯着他,一种异样的感觉笼罩着他的全身。迅急地,茹燕的目光、二人的对视、二人那一夜长长的指尖碰触、以及最后她那血泊中不可见却极明晰的微笑……剎那间晃过子风的眼,他由此而微微颤动。

  没有错,绝对没有错,那双昏黄的小眼珠……此时艰难地睁开,慢慢睁大,吃力地凝视着对面健壮的男性……忽然,他的小身子猛地晃动,极力挺起来想要往后挪动,却像散落得更稀的泥巴,瘫在那里一点都动不得。他惊恐地睁大着眼珠,抽搐着盯着子风。

  久久地、久久地,子风的目光由硬变软,他哀悯地看着这个怪异的生命,不是坐在他的大轿车里,不是坐在他的大沙发上,此时坐在路灯下,坐在一堆破烂里,顽固地据守着他最后一点肮脏的呼吸……他是如何流落至此,他是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真的都没有必要去问。一切彷佛一种必然。

  久久地、久久地,这个怪物的目光由寒变温,最后竟变成一种温情;久久地、久久地,他那和满泥巴的眼角,竟挂上一滴浑浊的泪--此生唯一的、一滴自心中流出的泪……

  这个垂死的怪物,右手哆嗦着、极为艰难地哆嗦着,极艰难极艰难地伸向自己的胸口,过程就像翻越巨大的山一样……子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从胸口取出什么东西。

  终于,那个全人类最艰难的过程完成了:他哆嗦着从怀里取出了--一张照片。

  然后,他哆嗦着举起来,艰难地递过来,当递到子风眼前时,那痉挛剧烈到要抖掉他最后一点活气儿……

  当子风接过来,他吃力地笑了,“嘭”的一声倚到了灯柱子上,彷佛已经完成平生最大的心愿,而仰面冲着飞雪长舒了一口气……

  子风的手也有些颤抖……他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终于看清楚了:哎呀,这张发黄的照片上是一个多么美满的小家庭--男士一身白衣,满脸西欧的风尚;女士一身长裙,那是只有江南水乡中最绰约同时又最典雅的贵族,才能承传的气质,她是那么美那么美、美到像一段神话美到像一段幽远的传说,记载在《山海经》里记载在《桃花源》里,啊那种美,那种洗净人记忆的美,而照片本身古老的鹅黄,却恰恰使这份记忆变得朦胧而舒适;最是那拥在二人中间的小可人儿,那红红的脸蛋上一双大眼睛,是那么大那么纯,彷佛深山里从未有人迹的明净的湖水,而眼神中流露出的世代的高贵,那是一种生来作翰林作博士的优雅……

  这是自天上淡淡相聚的几缕烟,子风知道,这缕明净的清烟,便是眼前这个垂死者的童年。

  那时,是他们投到“党的怀抱”中以前的日子……

  当垂死者又一次吃力地望过来--昏黄的眼里满含着恳求甚至哀求,嘴唇徒劳无功地哆嗦着想说却已不能;于是子风忽然感到点什么,他翻过照片的背面,看到了歪歪扭扭极为吃力的几个字--

  请带我

  去寻找

  妈妈……

  子风一下子眼泪迷离;他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抑制不住胸腔的起伏。

  啊,那西欧的风尚,那白衣长裙飘飘,那双明净的眼……那缕--消散的烟……

  这个--喊了一辈子“党啊,妈妈”的怪物,最后的委托--竟是--要去寻找妈妈……

  终于,这个垂死者一无所憾地闭上了眼睛;他爬过三千里彷佛命定了就是要来这里完成这次托付。忽然,他又骇人地从灯柱子上挺起小身板,用突然焕发出来的力量张开双臂,撑开来作出拥抱的姿势,完完全全像一个最纯净的孩子、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张开双臂要妈妈抚爱一样;他微笑着,微笑着,继而咯咯笑起来,就像半个世纪前那渺远的记忆里每次那优雅女子抱起他--一样……

  最终,一切死寂,连风都死寂了……

  只有他的双臂,永远硬挺挺地展着,永远展在飞雪之中,永不再舍得拿开,永远脸上挂着--生命终结时才焕发出来的真实的笑……

  子风看见,这个生命无可挽回地沉下去了,沉入无生之门……他闭上眼睛,又一次想起烟……

  为了遵循人间的法则,子风还是拨打了电话;警察来都没有多问,匆匆将这个冻死的乞丐套到麻袋里收走了--他们一点也不知道,麻袋里装的,原来是可以要他们命的高官显贵……

  这时,两个雪夜合二为一,子风从两周前的回忆返回现实。

  在这个同样的雪夜,雪一样的大,风一样的冷。在这个机票在握、即将离开一切故事的雪夜,子风挥一挥手,道一声别,不带走一片风。

  这时,子风又一次看见一只雪夜飞鸟,“啾”的一声脆声飞过,穿过雪花,自远处飞来,自此处飞去,径直飞向那渺远的方向。

  当子风捡起那瓣自鸟羽滑落的雪花,他便闻见--那久违的檀香……

  人们传说:普天下的燕子,从此--一身--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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