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王子风,这位在正法进程从来没有落下的修炼者,在这一年间成功地启悟数百人退出恶党、选择光明。

  回忆至此,子风的心境更加开阔。其实,导致他这种乐观的,还有另外一个更加具体的原因,那是他所遇到的一个极具戏剧性极富说明力的退出恶党而获救例子--

  那是他逾一年前“浪迹天涯”时的所遇,那是他奔走到那个华南小城时的所见。他远远地看见那个小城唯一的小广场上一位老人与一个孩童,在幸福地嬉戏。夕阳中的剪影,一老一少相依相伴所构成的和谐画面,令子风感到那人间淳朴亲情的温暖。也许是因为这份纯真的感动,子风有意走近他们,在即将经过广场时回头又望了他们一眼。

  然而这一次遥望使得子风非要走到他们身边不可了。因为使他惊讶的--他看见的是一张熟悉的脸,虽然与之搭配的是那陌生的身影。那张熟悉的脸,是他这个爱书人到那个大学的图书馆借书时所常见的:一副小眼镜,架在那张像核桃一样的谦谨的脸上;干薄的嘴唇,总是紧绷绷地闭着唯恐多漏出一个字……然而现今不同的是:这张嘴竟然是那么柔和地舒展着,挂着舒心的微笑;这是在那个大学里所有人所未见!这种阳光中的微笑决不是那种伴随了那张苦瓜脸60多年的紧张的哆嗦的神经质的笑……那是在真实的阳光中得到晾晒的真实的心境。而这也就是为什么,配着那张熟悉的脸的是因变年轻而腰板挺直从而显得都有些陌生的身影。

  倒是他--那个在大学里尽人皆知的老好人、老实人--图书馆老刘书记,先喊出了:“哎呀……是王……老师吗?!”

  子风快步走上前去,久久盯着那张在风霜过后却奇妙地显出柔和的脸……他身边的小孙孙的笑闹,将那位快活的老人那汗浸浸的脸庞衬得越发健康,这使得子风迫不及待地询问老人近年所经历的故事……

  这位哆嗦了一辈子的老人,越加剧烈地哆嗦着活过了99年之后的几年。终于,在连续目睹了身边的几起新的抓捕之后,他那些紧绷了60年的小神经在一个冬天里全部崩断了。他查出了肝癌,晚期。这个小生命在这个冬天就像从来没开过花的老树一样不甘心地枯去了。

  身体的细胞一个接一个死去,脑细胞却大胆地活跃起来。而脑细胞的活跃,恰恰得益于身体细胞的次第死去--因为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就让自己放开脑子胡思乱想一会儿,就让自己开会儿小差,组织还能不原谅?反正自己活不长了……他终于敢想一想自己这一辈子到底是怎么活的,他终于敢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活过……而脑粒子这一放开不要紧,最后居然触及到那个曾使他怕死的问题--“组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一辈子掐着他命的“组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现在他这个已经被像掐烂了的菜叶一样即将扔进垃圾的、已经没什么好掐的只剩几滴烂水儿、而也因此掐不住了的仅剩一息的活物,终于始而胆战心惊继而如痴如狂地琢磨:组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那黑夜里无形无像的天空,还是他那肝部不可触摸又剧烈扩张的病毒……

  他想弄明白这个问题再死去。这是他唯一的心愿。终于,老天遂了他的愿,一天早晨在自己门口的信筒里,他得了一份《九评共产党》……他哆嗦着打翻了一起从信筒里取回的牛奶,他哆嗦着拴上浴室的门,他哆嗦着打开喷头到最大音量,从而哆嗦着洗了12个小时的澡……一个老人,一个患肝癌的老头,12个小时没有吃饭!他看书看得一切都忘了,以至于合上最后一页时站起来一头晕在了浴缸里。好在,他打开的喷头当时就忘了开热水,那隆冬的寒冷里冰凉的水珠子又把他喷醒了;他的肝也没有磕破,他的核桃脸也没有磕破,而在那紧绷了一个甲子的薄嘴唇上,挂上了有生以来最调皮的笑--那种笑容,就像一个16岁的少年脸上那昭示着成长的最具叛逆性的笑容;他长舒一口气:“组织”,呵呵,我终于明白了你是个什么东西!……

  那一天,是2005年第一个月中的一天。

  他开始学着书上末页教的破网办法去上“大纪元”网,他这个一辈子连思想都力争符合组织要求的老头,现在在做着倒退一丁点时光都决不敢想的全人类最大的最壮烈的起义--他要退党……他给自己化名都起好了,就叫“陈胜”。然而也许因为他理工基础太差,在自家那台二手计算机前靠10粒药片维持坐了一宿都没上去;他就想把化名写在纸片上贴出去。然而等他写好了,看着那张二寸纸片他委屈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老刘,怎吗?都快死了还不陈胜一把?还弄这张二寸纸片戏弄自己?奶奶的,换大的!等他在一张大大的纸上写好了“退党声明”、并大大地写上“陈胜”两个字后,他欣赏着欣赏着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得吐了一襟子的白药末子,他委屈呀!--“老刘啊老刘,你这熊样还叫人吗?你熊了一辈子还要熊死吗?你要熊着入殓熊着进土吗?到临死了还不敢喘口活气儿?……他奶奶的,我豁出去了!……”

  “他奶奶的,我豁出去了”就着一声嚎叫,穿破凌晨的寂静,几个邻居破门而入,“怎么老刘书记,有什么情况……”

  “有情况!--我,老刘,退-党-!!!”

  那天早晨他没喝牛奶,他没吃药。他豪壮地擎着他那张纸(那上边洒了他一生的血啊),忘记了肝疼,昂首挺胸地走到图书馆会议室。病休的他已没了钥匙,就坐在屋外干等了几个小时。等到来人了--今天正好又是党员学习日,他大摇大摆走进去坐在了党章像的对立面--那油光锃亮的“江主席”像已经换成了党章像--本来是要换“胡主席”像的,但有人说那样太露骨。当所有人都跟这个莫名其妙的垂死的病人打过招呼(所有人都认为这个老头子今天的亢奋是回光返照)并宣布了学习会的开始,老刘第一个发言,他发言的题目是--“组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窝囊了一辈子的可怜儿,一场肝癌救了他--在他垂死的时候,他大吼一声,流着泪要吼去一生的耻辱,流着泪要吼去一生的窝囊,他流着泪就像当初入党时流着的泪一样--所不同的只是,一种泪是经过前轻狂的泪,一种泪是经过后追悔而解脱的泪。而这一前一后,是一生……

  当他豪迈地宣读完他的退党书,又豪迈地抬起头来。他指着墙上那张泛着红幽幽怪光的镰刀斧头的凶器像,嘲笑道:“我退了!哈哈,我老刘退了!来抓我呀,来判我呀!呵呵,判我10年!判我12年!”嘻笑着,他把口袋里的“医院死刑书”扽出来,一把扔到桌子上,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人们听到他在经过那长长的幽暗的楼道时那快意又是憎愤的笑骂:“十二……噫噫,哈哈,有意思,十二……哈哈哈,十二,哈哈哈……”

  他就这样哈哈大笑着回了家。没有人抓他。没有人愿意弄一手病毒。

  这个老头子一辈子第一次哈哈大笑,第一次用心在笑而不是用嘴唇!他在大笑中收拾起行礼,他在大笑中陪老伴回了偏僻小城的老家,他在大笑中等死……然而他那医院的死刑期限已过,一个月、两个月……他没死。他继续大笑着活过每一天,他想哪一天跩那儿他早就赚了,连埋都不用埋扔河里就行,他口袋里总是装着嘱咐路人如何处理尸首的纸条的。然而遥遥活过死刑期他的确没死,相反每天大笑不止的他却越来越舒坦。终于几个月后他到小城医院去查,大夫说他肝上的肿瘤缩化了,就剩一个阴影;大夫说这种情况百年不遇。老伴询问原来是不是误诊,那个老大夫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很多遍原来的片子,咕哝着说:“倒也不像误诊。那个瘤子看意思是常年阴郁憋的”……

  舒坦了的他不再宣泄性地大笑,而是发自内心的舒心地微笑。微笑中,他打电话给儿子把孙子接了过来;微笑中,他开始每天黄昏陪孙子去广场玩耍;微笑中他时常自语:“嗯,退出来的日子真好……”

  就这样,在不用写报告不用交汇报也不用检举揭发谁的平白日子里,这个老头第一次尝到了人活着的滋味……

  那时子风听着这一切,心中五味翻滚;他有很多话,最终却化为无言只是将老人身边的小孙子抱起来,紧紧搂了许久……

  然而在老人欣喜地谈过这一切后,沉默多时,忽然跪了下来,吓得子风赶忙把他扶了起来。老人哆嗦着嘴唇,讲述起那个令他羞辱终生悔恨终生、实际上也是他肝上那个瘤子的直接诱因之一的事件--那个晚上,痛苦万分无奈万分的他带着茹燕去见党官新贵吴爱江……

  子风听着老人絮絮叨叨哆哆嗦嗦的陈述,在晚秋的风中沉默良久……他浑身颤抖。但他最终抬起手来,拉了一下老人的肩头:“谢谢你告诉我……可恨的就是中共,那个把人变成鬼的机器……”

  而今,在这个夜晚,在这个风雪依旧的深夜,子风回想着这段插曲--连这也成往事……他再一次感慨:那个“党”,吞噬了多少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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