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这个平静的夜晚,当她终于降临时一切竟温和得如预约了一样;茹燕静静地站在窗口,静静地凝望铁窗外那载满着故事的天空;夜色静静的笼罩,人们也彷佛商定一样不约而同躲进自己的睡梦里好为茹燕腾出一片宁静的空间去遥望--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全然无法使人料想这就是那个预想了千百遍的--雪夜……雪夜啊,茹燕在生命的底层已经感知:这个雪夜,这逶迤在千万年轮回最终的结局啊,这个雪白的结局,将为一切沧海桑田深处的苦与爱、追寻与痛,画上句号。而这个结局,不管在历史上用多少飞花与烟霞、用多少剑光与胭粉去铺垫--却最终归宿在--而今这个隆冬的狱中。

  这个结局,分分明明,延续自梦中,却划归这一夜明确的现实。

  茹燕,双臂抚在胸前,也许是为了抵抗那迎面袭来的寒意,或者是抚在胸口去抑制那破冰般溶化的巨大的感动与巨大的痛。她凝视着那些雪花,她的记忆再一次清晰,哪怕仅只是一些美丽的影像在美丽地纷飞,但是她知道,那是自己孤单而美丽的身影在历史中飘雪的天空里隐现……那个晚唐的孤女在巴蜀将纸花剪作雪花放飞满天,那个晚清的着宽袖彩衫的女子孤立在飘满白雪的石阶上仰望天空,那个何朝何代的何身何世的女子在原野上伫立成一朵最清纯的雪花最凄丽的梅花……梅花,雪花,纸花,散作满天的意境,笼罩今夜这个用万年苦命换回一刻感动的女孩,去拂在他的身旁,兑现那创世时就已预定的婚约。

  白雪很快覆盖了一切,覆盖了一切配覆盖的与不配覆盖的。今夜,没有分别,连梦境与现实都没有分别。只有纯白!很快雪花也似乎飘满了整个室内,使人剎那间忘却这是监室。这室内飘落的雪花,轻轻柔柔,彷佛瓣瓣心香。

  然而这份镶嵌在千年万年时光深处的神秘,使得已经疲弱不堪的茹燕好累好累,她支撑着站在窗下,想再望一会那雪花儿、想再望一会那雪花儿,她在内心里拒不承认她柔弱的身躯在这地狱式的折磨中已经趋于破碎,她拒不承认这些日子完全凭了一墙之隔那光源与热源的支撑使她活下来、凭了那夜夜的梦境中的回忆使她活下来。就凭了这些,那每每袭来的剧痛她连理都不理,她咳血许久没有人知晓,因为这个病弱的牢狱中的女子,奇迹般地确信:只有现在生活在自己真正的生命里,生活在自己真正的春天里。她的内心,被一种外人万难理解的华彩笼罩着。

  她拒不承认: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即便她承认,她也会热泪盈眶地去感激:这份尽头的生命这么甘美,彷佛冥冥无际的极地那奇丽的极光。

  她真的好想再望一会那雪花……然而实在是不能实现了;又一阵咳和晕眩中,她极度的疲弱难以支撑;她硬扶着墙好让自己不会倒下,她坚持着挪动到那面与王子风相隔的墙,然后彷佛坦然了一般慢慢扶着墙滑下去。

  她将自己滚烫而潮红的脸颊轻轻贴在冰凉的墙上,好让自己变得平静一些。她脸上的滚烫和潮红,也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因为幸福。是啊,那是她经久追寻经久筹划的婚期!如果说是因为病痛--她已经任自己柔弱的身躯在荆棘中淌着血爬了那么久了啊!而如果是因为幸福--也恰恰是由于这荆棘深处大勇无畏地刺破了那万千阻隔的时光与苦难的--相逢!

  她抬头环望这面暗青色的墙,遍布斑斑洞洞。这是拘禁了她彷佛一个世纪的墙,这也是她所依靠着活下来的那面墙。此时从下面望上去,它显得那么大而冰冷,然而感知起来她所紧贴着的部分却已是变得那么温热。她知道,在墙的那一边,她的子风正在打坐,这已是连警察都不敢再管的每夜例定。她能感觉到那巨大的能量,正是支撑她的生命尚未零落的源泉。就是这种一半冰寒一半温暖的感觉,使得这面立在她生命尽头处的墙彷佛碑一样,立在这辉映着绚烂极光的阴暗冰极。

  她的目光随着疲惫和又一阵剧咳而滑下来,过程中扫过一个疮孔,两个疮孔……这破败的却越发坚硬无情的墙,真的遍布疮孔。她忽然有一种预感,以至于目光不敢继续滑下--果然,当她注视到前方的墙面时,她看见了--以至于身子为之一振--就是那个疮孔,赫然存于她的眼前。

  “啊--”她轻轻地、轻轻地惊叫了一声;从而读透了命运所“赐予”的这生命的极光中的婚夜那慷慨的、布施般的安排。

  命运,是她生命的脉,宛如一条系着风筝的线在时光中若有若无却不可抗拒--他的安排是那么慷慨!命运,对这对深爱千年深爱万年的人儿是那么慷慨,以至于让他们在那一生被火焰双双吞没前能够深情地对视一眼,以至于在这一世这等待了十万年的婚夜--为他们留下了这小小的疮孔……

  为他们留下--这小小的疮孔,好让他们兑现那“执子之手,与子成说”的渺远歌谣;好让那一路天朝盛世与半壁江山中跋涉而来的一对在这个雪夜能够靠得再紧一些。这,就是设计了她的爱裁剪了她的缘的命运天大的仁慈。今夜,为她和他之间,保留了这个小小疮孔。

  她颤抖着非常吃力地挪过去、挪过去;然后她紧紧贴着墙,彷佛在用力抓住自己的生命不至于过早飘散--在见证那追寻了千世的巨大幸福之前。她的手指就如她的心灵一样,怎么也难抑颤动。她的几丝头发随着从窗口飘进的冷风拂动,她抬头再次望那窗外,那一片无边的茫然,清晰可见的瓣瓣雪花是扇面大的窗口唯一的画。剎那间整个牢狱消失,却仍有一面墙横在无边雪野上这两个美丽而苦难的生命之间--无边的雪野,无边的飘雪;无边的光阴,笼罩着无边的歌声渐渐飘起。

  歌声升起至四涯,比那雪花更加轻柔;那是无边的爱与恩。

  她颤抖着将食指轻轻触进那命运为他们唯一存留的窗口,那仅容一根手指的生命之窗。

  啊,多么仁慈的命运!前生已经近到仅距一片火焰;此生已经近到仅距一面铁墙。

  真的是仁慈的命运呀!在那片火焰之隔下他们还可以对视一眼;在这面铁墙之隔下他们还可以--牵手一次……

  执子之手,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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