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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不又是秋雨吗?城外兵马辚辚,城内秋雨潇潇。民国卅八年,60万嗜血共军围困太原城,历十个月城破,誓死不迎嗜杀恶魔自尽殉国者凡五百人,共军屠城连日,守军15万全部死难 。一年后共军窃国,其教科书称“解放太原兵不血刃,百姓夹道欢迎”。但她怎么知道这一史实?她不可能知道也不可能读到,然而今夜其惨烈场景重现,只如昨日一般!

  民国卅八年,风浓雨重。城破在即,家破在即。府上的老人看着帘外的雨雾,沉吟良久,幽幽说道:“婚期如约”……婚期如约啊,嬷嬷如约在香下祈福,匠人如约缝制婚衣,小姐--脸上如约挂着临嫁女子的绯红和泪珠,为城头御敌的少年,折叠一千朵黄花……甚至连先生,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也为那个他将去证婚的日子,购置了一袭崭新的青衫……婚期如约啊,这一天如约来临,漫漫雨雾满城秋寒,满城的炮火为这一生的喜庆妆点……

  这一天是这一年雨最浓的日子。待到连暴雨都疲弱下去,只有寒霜肃杀天地--这便是共军涌入的日子。满街的屠戮,满街的哭喊……而明天,就是小姐的婚期。

  硝烟笼罩一切,父母、亲人、嬷嬷、还有他,都消失在硝烟里。哪里去寻?哪里去寻?当第一千朵黄花挂上闺房的小窗,无泪的新娘带上了婚妆,她兀自打开门,走进满城的炮火,就像走进迎亲的花轿。

  临嫁的女子痴痴地走在街上,谁又能想象那些屠杀到眼睛血红的共军,竟然无一人看见……她要去完成自己的婚约啊,只差一天的婚约;她要去到先生的地方,因为她认定那里她将寻见她的新郎。

  城楼下的书房,书声朗朗,九十九位雅士从此处漂向四方;城楼下的书房,先生的书房,又有九十九位学童继承我中华的脉脉书香……先生的书房,已是枪孔遍布,不断有新的流弹横飞,在新的血泊上躺下又一个稚嫩的生命;他们哭喊呀,柔嫩的嗓音喊着妈妈,妈妈,妈妈呀,来救我……然而所有的亲人都已经被屠杀,有的被悬挂在自家的房外……先生硬硬挡着这一切不要孩子们看,他说死也要让这些孩子死出孔孟弟子的模样……

  她来到这间书房;静静坐下来,因为她知道这一定是决不会失约的少年终究会来的地方--这是先生的书房,这是他们的婚礼仅存的证人的家--这是已经为他们购置好青衫的先生的书房……当那个打光最后一颗子弹的浴血少年,踉跄着走进这间书房,她以至于没有惊讶,只是轻轻抬首望了望他那满脸的伤……他们就这样彼此遥遥坐着,一个靠近东窗,一个靠近西窗。当又一位学童倒下,当又一片惊叫与哭喊响成一片,少年拿起书来,凭窗高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他的声音宛如向晚的钟,使哭喊的孩子被一份宁静与安谧感动;向晚的钟啊,每每伴了黄昏中归来的鸭子与鸟,每每伴了夕阳,这一切都每每使最乖戾的孩子安静得像个小天使一样;向晚的钟声,究竟有什么法力,使这些血泊中的小孩,忽然像了悟生死的圣僧,静静地、静静地,回到座位上,静静地、静静地,拿起书来,用那稚嫩的声音诵读,诵书声由稀落而渐齐,由微弱而响亮……“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先生说过,我们是华夏的子民,死也要死出圣人弟子的模样……

  先生微微笑过,便一掸长衫,他轻轻吁了一口气,蓦然走进那枪雨火海。他款款走上那失守的城楼,他的脚步是那么款款悠悠,恰如他每日走入学堂,恰如他走在那一对少年男女花好月圆的婚宴上。鲜红笼罩了城楼,笼罩了大地;那比鲜血红得更深的,是漫天的夕阳;这深秋的夕阳,竟如了小姐的婚期一样,如约造访;明天就是小姐的大好日子啊,你看,先生着的,正是那一袭已珍爱多日的青衫呀……先生走在楼阶,微仰着遥望西方绚烂的落日;先生每走上一个台阶,他那苍凉沉缓的吟诵便在如血的夕阳中回荡:

  “人-之-初,性-本-善……我善德的先贤啊,不孝子孙将不能守住您的圣殿,自此我礼仪的古风将玉陨风散!”

  先生走上阶梯,又一颗打中他的流弹不能使他倒下,他那花白的胡须随悲凉的风飘扬:

  “苟-不-教,性-乃-迁……我天朝的华夏啊,儒雅从此将为耻呀,假恶暴自此将遮天;人心善念何处寻啊,我恪守礼仪的国人哪,将为无神邪说引诱而欲乱!……”

  当他站在城楼的最高处,最浓的夕阳便把城楼消融在殷红的最深处;孤零的城楼在夕阳深处苍苍茫茫,孤零的老人在苍茫中抬首西望。也已被染成红色的风吹动他长衫的一角,那是他身上唯一尚未被鲜血染红的地方……当最后一颗流弹打中他的胸膛,他缓缓倒下去、倒下去,在他拂地的一剎那,这位老人忽然”嚯”地站起,张开双臂迎向苍天--

  “我佛述说的转轮圣王啊,您的圣辉何时闪耀中天啊?!……”

  我们听见那苍老凄厉的扣问在沉郁的风中回荡:“何时闪耀中天,何时闪耀中天”……夕阳便完全地将老人吞没了,吞没了他最后撑开双臂扣问苍天的影,吞没了他飘扬的胡须与飘洒的泪……

  朗朗的书声啊,依然清清脆脆:“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当那一帮擎枪的匪徒“嘭”的一声踹开门闯进,以至于连小孩子都没有了惊呼。稍静片刻,他和她的读书声竟又款款响起:

  “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孩子又一次次第读起,就在准备行刑的恶魔面前。孩子们真的使人惊讶地没有一点哭喊,甚至没有一点慌乱,就像准备迎接散学一样迎接一个没有什么不寻常的时刻。

  匪徒的狂嘶像被宰的猪一样骇人地尖叫:

  “消灭地主阶级的狗崽子……!杀!杀!杀!……”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火光从中间发散下去,火海向两边吞噬。当火海在吞没整间屋子的最后一刻前,他和她,透过汹汹的烈焰,此生唯一地向对方投去最深挚的一眼……

  她的鲜血浸透她珍藏在怀中的一袭红衣,那是她只差一天就将要穿的婚妆。

  啊,这一生,他们靠得已然那么近,走过千山万水,此生居然走到了凭窗对坐的距离……当窗纸由溅上的梅花开成淹没一切以至于往下滴淌的红,假如你去扣问任何一位神窗纸为何变成那般模样,他一定会掩面侧首离去,骗你说没什么那只是夕阳……

  不管怎么样,茹燕此时已十分明了:她今生的初恋已经灿然开放!那么明确无误地盛开在这个秋末冬初,这是多么震烁古今的爱情:始自洪荒的那一回回遥不可及的等待,万生千世的空寂,然后连这等待也被打碎;再然后是彼此如苍茫一点,出现在视野的极尽处,然后连这遥望也被打碎;再然后,艰难地靠近、靠近,穿过万千年流转的时光,然后连这靠近也被打碎……然而这一对生命依然坚忍地靠近、靠近,一路爬过血痕地靠近,再然后在血泊中迫近的婚期的礼歌中,彼此蓦然对望--那是千万年情缘的中转,那是今生续缘的约定……啊,这汉时烟云唐时月的生生故事呀,这长空大地之中演绎的一段段情节,他们竟还没有意识到--为的恰是在此生在此时:让那久远的缘,展现出那更久远的涵义:那史前的誓约。

  她俯首沉思:我们总在春花中开启一段故事;然后涉过清水穿过秋雨,我们注定在白雪中将这一乐章终结,正如那个元旦之夜在飞雪中她的深重誓言所结束的那个时代……哎呀,多日来所经历的奇情异景,春花秋雨,宛如回旋曲一样往复重迭,层层推起浪花涌向高潮--唯不见白雪!剎那间茹燕身子一震,因为她剎那间明白:飞雪,像征着终结的飞雪,当那久盼的白雪再次飘落,那必是她的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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