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静静的,茹燕用她习惯的姿势坐在墙角:环抱着腿,脸贴在膝盖上,一语不发。她一语不发,是因为她融化在家中的宁静里。背后是从子风那里来的光芒,心中是来自历史的感动。这一天监号里依然死寂无事,犯人们在看报纸,但早已没有人逼迫茹燕。她就这样轻轻停靠在自己的宁静里,感觉周围有淡淡的鹅黄色的温暖。就在这微微的光晕中,她翻检着自己的心事。
这接连的梦境,美丽飘忽若此,真是绝美的花啊,开放在这个至冷的凄寒之地。一夜夜人生故事,一段段缘,就像是弯弯曲曲的崎岖山路,忽然是枫叶,忽然是飘雨;在这里断了,在那里又现,就这样忽隐忽现,逶迤到云雾里的前方,不知归处。所以,爱诗的茹燕这才忽然发现自己写在时空流转深处的诗歌,就像记载在自上游流下的漂瓶中的故事,在自己忽然从下游捡起时倏忽忆起那涉水而来的断断续续的万千年时光,惊异得自己都泪眼朦朦。而背后,那个与自己虽然隔断铁墙却毕竟已是咫尺之近的王子,是如何踏破天涯寻她至此?那夜夜流转的人生,一生生空空茫茫的等待,到底是如何续接到他的出现、他的迫近、他的救赎?
哎呀那春花、流水、与秋雨……哎呀,这三组剪影忽然生动,忽然是那么有启发性使她顿悟了什么!飞花呀、流水呀、秋雨呀--那不是今生在那所校园里与他续缘的整个过程么?不管记忆蒙上多么痛楚的灰尘,那都是在今世呀。念时恍如隔世,想来却又如在眼前。飞花中,他们第一次对视,在那一年的春天、在那么深重的飞花中,她那任性的清纯激荡起莫名的强烈的委屈,她背对着他,仰望飞花,身子因受了剧烈的委屈而激荡……在水中,他们乘在同一只小舟,在那一年的夏天、在那么苍茫的夕阳中,她第一次听他谈起法轮大法,提起修炼人的境界与应有的美好,而她似懂非懂,甚至连去弄懂的想法都没有;而当他在她的追询下直接说出他对她注视的一切理由,失望的她心随最后一缕夕阳惨淡地沉下去……秋雨中,她第一次悄然默坐在他的近处,然而却只敢躲避在他的视野之外,那两个八角亭是那场中秋的微雨中最能听懂心灵的意境,为她撑起一秉伞,伞下那座精细的雕像,有裙裾与丝巾随风飘扬,去望那另一座雕像--一坐端正,一座柔美(正是在那片雨中,一年后的同一场秋雨、飘在天翻地覆的另一个世界,她第一次捧读他留下来的《转法轮》,读懂了那笼罩一切蕴人心神的甜丝丝的善的真义)……接下来便是冬天了!冬天有飞雪,在深深的雪中,她用能寻找到的最深重的语言去伤害他、拒绝他,她企图用伤害与拒绝来躲避,来躲避承担那她认定不属于自己的理应飞在天上的美好,而把比被拒绝者更深的痛,留给自己……于是,结束了,那段往生,那段今世,那就是没有结果的结果。然后一切幻化……一切沉没……那是一段没人讲述的故事。
啊,那没有结果,正是那段故事的结果啊!这个结局,开放在白雪中。哎呀,这夜夜的梦境人生,恰恰也正走过诗经中飞花、走过大江东去的流水,走过红叶飘零的秋雨……这奇巧的安排,是不是一种昭示啊,那么是不是说明--在接下来的故事中,有白雪飘落,那雪中的某朝某代某段人生,将揭示某时某地某种结局……这使她有些激动起来,以至于有一些不敢去迎接下一个夜晚的到来……她不敢去迎接那落雪的梦境,因为她忽然变得好怕冷,因为她知道那份冷太美丽……
然而冬雪来的好艰难。
然而真是有些出人意料呢--这一夜无雪,却又是春花。又是春花啊,满目的野花,像铺到地上的彩霞。塞北的草原,天高地阔,无边的天空中只有一只鹰,无边的草野中只见一匹马。这一簇草太深,遮了姑娘的眼,看刀!姑娘的弯刀是在沙场上亲自摘异域王的首级而得,姑娘的弯刀十八岁时就配在她的身上。姑娘的弯刀在姑娘一拧眉时就铮铮作响,辉映每一次雪刃寒光的是那塞北长空中更弯的月亮!随军西行至流沙随军纵横五万里的,就是我天骄大汗的姑娘!这一生、这一幅剪影,苍天为此作证:你看她突然勒住战马,因为那个黑点极遥远却是极分明的已然出现在目光极处的地方……一个黑点,忽隐忽现,闪动在地平在线,草那么深,居然遮不住那个小小的影。姑娘忽然想流泪,便有两行热泪顺颊而下;姑娘望了望鹰子,忽然觉得泪水不应属于这大草原流畅的风,便又娇纵无邪地笑起来。她咯咯地笑着,在马背上探起身来,彷佛好让目光穷尽处那个影子听见:我要惩罚你呢!你害得我生生世世追寻!……姑娘的马好慢好慢,好像唯恐惊碎这个绝美的过程:我要惩罚你呢!你害得我生生世世追寻!……谁也不知道那匹马载着她走过的路将是多么漫长,谁也不知道那个影子是不是草际天边的幻像……看那草原的朝阳是那么深广,映照着她的身影闪映得竟像一滴露珠开放在野花瓣上……
然而这一副剪影,就这样剎那永恒地惊鸿一瞥,没有一双眼睛能够看到接下来的故事,就彷佛无人知晓海市蜃楼究竟是延伸到了什么地方……
这冬雪真的来的好艰难啊!
春花之后,又是湖水。这一生,再回西湖;这一刻,湖水在极度繁盛后静得使人伤感。那位最后的盛世帝王巡视江南的繁盛啊,龙舟千艇,武士万乘,宫人三千。彻夜灯火,动天震地人不眠。忽然旭日渐升,一切繁华“哗啦”一声掩在旌旗的背后,只有一片碎花洒落在湖面;沿着朝阳渐远渐逝的,是那摆驾回行宫的帝王……大清的帝王,这一代中华最后的辉煌!当那朝阳都变得稀薄,在最静的湖面上,那个惆怅的少年,终于摇船划出躲避的莲花之丛,独自立在湖面,向那帝王消失的方向--张望……谁也说不清,他的张望究竟有多么漫长:顺着晨曦望去,回首时却已是夕阳。
你看他回首时风吹皱一湖深水;你看他再回首夕阳便迷迷茫茫,笼罩哪怕最遥远的一片莲叶上哪怕最细小的一滴水珠:这时,少年不得不再一次回转身面对凝望了一天的方向:那沿着晨曦归去又沿着夕阳归来的,竟是她的小舟:那最美的宫人,就像天边可望不可即的彩云,现在却真的幽然重现,离开豪迈的帝王,去寻找不可测的--缘……他们在靠近、靠近;两只小船,穿过重重莲花,穿过被夕阳染红的时光,靠近、靠近……这一生他们那么真切地出现在对方的视野中啊,从遥想到遥望,到底经历了几千几万年的痛楚啊……然而惊异的他却又被夕阳溶化了;然而幽怨的她却又被夕阳溶化了;我们但见那流转千古的漫天夕阳,却再也看不见那夕阳深处后续的故事;都怪那夕阳啊,浓得那么伤人……
这冬雪来的真的、真的是那么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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