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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她是谁?她在等待什么?她在等待谁?为什么让我知道呢?当她偶然看窗又一缕晨曦自窗隙疏忽飘过,她才一下子读懂一段藏在画幅深处的文字,文字断断续续,文字飘飘荡荡,彷佛隐在画卷中的题记,用一种透明的文字写成,不站到画中无法读懂。
“执子之手,与子有缘”……整整一天,她反复在心中吟唱。她终于知道:在历史的沧桑深处,那等待千万年的牵手是用生生作阶世世作梯铺就的命定;但她依然未必明晰:假如他去天国,他将携她飞升;一个生命,在历史中百转千回,为的只是:获救……这是一切爱与愁美丽与忧伤的--主题……
是不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命状态已经展现?神到底要跟她耳语些什么?她带着一半惊悸一半等待去揣测那片笼罩着她的沉沉天空,因为她知道:那是她的家,正如天空把风筝握在手中。而风筝对于天空,正是一半敬畏一半揣测,因为她不知道牵起自己生命的线在哪里?今夜又会飘向何方--在历史的天空中?……总之,当黄昏濡染大地,当一缕惨淡的夕阳渗进这小小的窗影,她已经确信:今后将在日日夜夜间,千年流转;在半梦半醒间,生生更迭;直至她(抑或他们)去参透那系着风筝宛如系着生命的根的--缘。
而当她在吟唱与遐想之余,蓦然想起王子风就坐在一墙之隔的同一位置,她的身心便又有一丝温暖掠过。今天的她依然笼罩在那熟悉的浓厚的舒适里。今天不止一次她惊悸地甚至有些颤抖地扣问命运:真的吗?我的初恋……是不是要……来临了?……怎么说呢?怎么说呢?一个风雨中的小小女子,被损坏到牢狱之中的孤苦女孩,是不是……要在那里……见证自己青色的初恋……
“执子之手,与子有缘”……在沉沉的夜色中,和着星光不停在心中吟唱的,竟是一位狱中的姑娘--星光虽被阻隔,但她心里知道:今夜有星光点点滴滴,正如有夜风丝丝缕缕。连那千年的故事都能续接,何愁这大墙内外的意境与心境不能呼应……夜是那么沉,而她的绵绵延延的追寻,真的就这么每每趁了夜色,彷佛昙花一样绝美地次第展开;那是夜色深处的花啊,只有比黑夜更黑的眼眸才能见;就这样她那绝美的人生,次第开放在世界最偏僻的角落,却恰恰因此无人知晓,无人打扰--那便是最空的谷中最幽的兰。
她的影子流动在水中,她的英姿流动在风中。大唐!大唐!那是大唐的风。嗨呀大唐的风,就是没有旌旗招展也是那么气韵流畅;就是惆怅也是那么气韵流畅!所以我说,就是苦--也是那么灿烂;所以那一生,就是孤独(又是一生无果的追寻),也要伴了大江!
没有人知道自何年从何处,这位红衣的女子(这位女子一生红衣)这位仗剑的女子(这位女子一生仗剑)沿长江一路飘过,或许从那大江之源(那可是天边啊)从无中幻化为有,像一朵红云流动在这大唐的水天一色中。那一生那追寻啊,始终没有离开那大江,始终没有偏离那向东的方向。她那俊美的身手宛如燕子一样矫捷,她经常斩了许多荆棘而汗不沾衣。她能斩碎风,甚至她曾斩杀了许多进犯的强盗的首级,甚至她斩碎了很多最浓的黑夜。她却没有斩断那一生的孤独……唉,孤独啊,那是她的剑触及不到的地方--能碎了风的剑是碎不了孤独的;孤独呀,绵绵悠长,就彷佛那一生挥去了却又回顾的月光。
她的剑与孤独,就这样任性地陪伴着这位红衣女子,从而渲染出另一种喧嚣。而每当她那霸气的剑出鞘,就有两岸如悲风的猿啼响成一片(而总有一位诗人顺江漂过,留下许多句子);然后她那鲜红的衣裙(那是大唐盛行的款式)便更多一分鲜红,就如一朵最强劲的风,随着自水面飘来的风猎猎飒飒,她的剑光仰天指向烈日,烈日的光芒便铺满那大唐的天空!
背后是三千年风尘轮转,眼前是三万里塞北江南。沿着这个深广的时空中这条深远的河,她独行了又一生。
不管她长笑过多少次,不管她拔剑过多少次,不管诗人为她一生中的猿啼与月光留下多少句子--她那一生,终于又没能见到海……她那一生的追寻,始终没有偏离向东的方向……始终没有见到他,尽管她坚信不知何时何地,那已寻了多生的少年就会出现在她的前方……没有,一生也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她不再为此流泪,只是--在心中--她相信得更深……
终于在一个异常绚烂的黄昏(也不知那是何年何月),终于她又一次拔剑--那一生她的剑如她一般始终未曾老去:然后,她便像风一样幻化了;人们说那位红衣女子依然在疾行,只不过比风更快所以人们看不见了。但她的剑却留下来,轻轻地躺在水边的沙尘中,映着阳光与月光,在江畔熠熠生辉;风浓沙重,一千五百年后又一位中土的诗人自深沙中寻得,自将磨洗去辨认那他要写进他的第八乐章中的故事……
当那片红云散入红色的晚霞,天色进一步浓重下去;便依然有月光潺潺而来,不为她的嗔怨离散,不为她的离去失约……而在月光深处,竟依然有孤独。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秋雨淋凌,寒蝉凄切。风回路转,又是一夜的梦,又是一秋的雨,又是一生的寻。
人生恍如这一夜夜次第开放的梦一样,翻转到这个偏安的故都里这多雨的一生。那一生怎么那么多雨?江南的梅雨打湿她所有遥望北方的日子,柔弱的黄花在细雨中飘飘荡荡,拂了一身还满。很多次她站在庭院的深处遥望初春北飞的雁,雁子们低下头来与那位不顾雨湿裙裾的女孩恍然对视,这时便又有一掊一掊的黄花瓣儿自天边飘零,那迟来的春便倏忽一声长叹地又跌入秋天里。唉……此时她确信那在塞北铁马冰河中的少年也倏忽一声长叹,蓦然回首望江南。很多次她站在西子湖边遥望往北飘去的云,白云是那么散淡以至于当他们聚拢商议要不要给那位痴情遥望的女孩捎去一封书信,便又有一场苦雨忙不迭飘落,使那白云在雨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唉……女孩低下头来,兀自伫立在细雨深处,她那撑起的油纸伞再一次为风起风歇的湖抹上一笔若有若无的红。
她不想去回忆,他的父亲最后一次入宫是在什么时候,反正那是他的最后一次入宫,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知道那北方踏破贺兰山阙的圣王已然遇害,她知道她一直心系北方的父亲再也不可能回来,她知道她那自幼年就在心中在梦中构想的那个少年的形像再也不可能来到江南、走入她的庭院……那个飘飘忽忽的少年,她知道在冥冥间定与她对望过无数次,她知道他一定存在,就在塞北的沙场;她知道那一定不是幻想,因为她每次飘雨中遥望的那一时,都能听到他的呼吸--一如他在战鼓中回首的那一刻……
然而这一切都已幻化。父亲,家……都已幻化入火光中……这一切都已幻化,那北方的少年,那追寻圣王至死不渝的少年,却顽强地伫立在她的心中……一切都已幻化,那江南梅雨中的记忆已经幻化,化作一辆马车,载着她凄然的目光,茫然向北……你听那铃声,细若游丝,在又一场秋雨中飘散得像泪一样清淡。那恍恍惚惚的铃声啊,向北,向北,游弋在秋雨的深处。
她就这么执意向北,灰烬中的家在她的身后越来越远,远成一个往生的童话;灰烬中的记忆越来越淡,在极度的悲痛后化作去追寻的极度的动力,持续一生,终生不断。马车,雨中的马车,向北,向北。
似乎那一生剩下的时光都在向北追寻。她就这样在透湿的铃声中枯坐余生……枯坐余生啊,她只记得在马车到达滔滔黄河之岸时,这位柔弱的女子终于下来马车,老仆躬身搀扶,扶着这位已经病弱不堪的小姐在风中伫立;这位来自江南梅雨中的女子啊,在哭到没有泪、苦到没有痛之后,突然迎风打开自己的发髻,一任长发在黄河之岸强劲的风中飘扬……老仆俯首低语,“小姐您最经不得风啊……”;老仆含泪低语,“小姐您最经不得风啊……”;然而就让她任性一次吧就让她在这梅雨之外的深院之外的风中任性一次吧就让她的长发--飘扬一次吧!!
长发飘啊飘,望着黄河对岸的方向……长发飘啊飘,长发飘啊飘……少年在那一生依然没有骑着骏马擎着长枪而来,但是你看呀!你看她那忽然振作的眼神和忽然绯红的脸颊,她分明听到了什么,她分明听到了什么,哒哒的马蹄,盔甲铮铮……长发飘啊飘,她终于没有见证这迫近的命定……长发飘啊飘,飘荡在河边,飘荡在老仆那已被泪水湿透的胸中,再也不会起来;长发飘呀飘,那么任性的飘荡在黄河畔的风中;长发,随着老人那凄厉粗咽的哭声,经久飘扬,飘啊飘,随着红叶、秋雨,飘啊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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