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整整一天,她都静静地坐在她的位置,那个床板上靠墙的小角落。她在那里已坐了许久,唯有今天绝对不同--今天她是坐在清亮的光晕里,那牛奶般雾霭一样的能量从隔壁同一位置蕴过来,将她包住,其实是将整个房间包住:你看,连那些烦躁的犯人都平静得宛若居家的妻女,连那个脸色从来惨白的“小跟班的”此时脸色也挂上红晕、让人想起她其实才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他们都静静地坐那里,可能在回想往事,没有人说话。

  那熟悉的光晕啊!那熟悉的融融的舒适,那奶一样透明的淡淡的丝丝的甜,使得她已经破裂的肺部似乎体味到淡淡的舒适……那么熟悉,此时她已不再惊讶,因为看过书的她已经明白一切,那么熟悉--想起那个深秋的午后,在那场秋雨中,那熟悉的天地之间的息心宁意和那声鸟鸣……还有啊,那缕檀香……唯一让她惊奇的,是经历这么久的磨难,看来子风没有一天停止背法啊,否则,决不会强大至此。

  真是奇妙,两处深秋,一种意境。

  渐渐的,她想起自己已与先前不同,郑实姐不是教过她那么多《洪吟》里的诗吗?自己已与先前不同了呀,应该应和子风背一背才对呢。

  忽然,她想起子风在醒过神儿来的狱警们催促与推搡下离开铁栅时,轻轻又是清清地说出的那句话:

  “溶于法中”

  “溶于法中”──她反复默念这句话;哦,她好像在师父经文里曾看过这句话 ──她觉得这句话一定就是王子风精神追求的核心,一定具有深意。她反复地默念,静静地反复默念,尽管茹燕还不认为自己已经开始修炼,哪怕只是为了理解王子风,她,反复地默念。

  这句话,加强了她的舒适,使她在宁静中沉得更深。这句话彷佛蕴涵一种莫名却尽含真义的昭示,遥遥又是分明地在她的精神所触的世界前方闪现。她静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满足,她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静过,甚至包括在外面时……后来干脆变成无边的满足,整个身心的温暖……这时,她便看见了,一切都在剎那间:那人一袭白衣,端坐在月光下。他的整个精神境界的核心就是“溶于法中”。他因此而无畏,他因此而强大,因为无论多大的灾难打到他身上都是打到了虚空,瞬间化解;他因此而恒久幸福恒久坦然,因为无愧于法的他因为没有自我是恒久透明……瞬间他又消失了,瞬间又出现了,就这样飘飘忽忽,欲求而难得,可望而不可即。

  而这些思维似乎是瞬间打进她脑海里的,因为凭她自我根本无法在仅仅读过几遍大法的书就能透悟这么深邃的理,那真是从外而来,顿时晓悟,却又难以诉述,语言苍白无力。是啊,她即便是剎那似乎明晰,无论如何也只是遥望那身白衣人和那片月光,因为她无法靠近,那是凭她现在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的位置,那里只有那白衣的少年在凭风而坐……但她毕竟看到了,虽然很快倏忽而逝,一切恢复到房间的本初,但她看到了!她读到了他的心的最深处,他的生命的最内核,而那是她的最遥远,恰恰又是她的最感动……哎呀,一个生命无我至此,岂不正是强大至此!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达到……子风的信仰,子风的信仰,令她感动……至此这位真是有点固执的可爱小姑娘,还依然认为她一切的付出,似乎不配提及为了真理,只是为了他……而他是擎着真理的灯,这柄灯使她从冰冷的世界寻爱至此,彷佛孤寒中寻求火光的飞蛾已在温暖中晶莹,而她依然在心底里告诉自己:“那是人家的灯”呢……呵呵,这位小姑娘是不是有些执拗呀?但是,你看呀,神不管--有一位女神依然俯下身去,为这只在生命中已遍体鳞伤的小燕子,为这只在孤寒的荆棘深处却意外地得到最深刻的感动的小燕子,轻轻地,拂了一下她柔弱的羽翼。

  “溶于法中”,“溶于法中”……她真的坦然地告诉自己:她走对了……在这个午后,在牢狱深处,那两度经历的息心宁意,深化作漫天漫地消融万物的最原初最博大的真、善、忍的美,在这圣洁的美中,牢狱也可瞬间消失融入无边的天空任一只燕子飞翔,甚至连生死与时空也可以穿越……“原来,这就是子风的灯啊”……呵呵,这只执拗到可爱的小燕子。

  狱警,在它们那令它们自己也感到恶心的上司--吴爱江消失之后,进一步疲惫下去,包括大洋马。现在王子风就与茹燕一墙之隔,你那赖以晋身的当初曾令你们兴奋的计划呢?现在你尽可以打开房门,让茹燕去与子风畅谈呀?你们不是要达到你们的目的么?但是,哪敢哪!现在狱警谁也没有了这份兴致,谁也没有了这份胆量,彷佛现在求生的是他们。所以,一切预定的阴谋已经溃败,坏人的恶胆已经崩裂--而击溃这最卑劣阴谋的,竟然是两位年轻的缘中人,隔着铁栅的一次深沉的对视……

  男恶警那狂恶的喧嚣早就在死寂中被化尽。整个上午,整个午后,整个黄昏,楼道一片寂静,甚至没有人说话。子风在静静地背法,茹燕在静静地体味,二人只隔一墙,于相同的位置,在静静地感动。热源来自这边,居然劲透土石,被那边所感知。而这份暖甚至是热,那片光尤其是那盏灯,使她颤抖地欣喜地似乎唯恐失去地去扣问:“是不是我的生命真正地开始被拥有?……”而这,正是她留下一路血痕爬过来、所要寻找的呀……是不是一切开始兑现,一切开始应验--这一切似乎让她惊愕,如梦如幻,一种远古的宿命托起这只燕子,彷佛风托起深夜,去向那遥远的、遥远的天之深处飘荡……

  她飘呀,飘呀,一切景物迷离,忽明忽暗。她自太苍飘过,复归缘起缘灭。

  夜已沉,孤卧的她望着那昏黄的光晕,她看见光晕中幻化出一位仙子向她招手,她心中的丝丝的甜便加强了一分。乳黄的光晕渐宽渐宽,宽成一片彷佛泛黄的宣纸中的古画。清婉的早晨,清婉的春。清清晨蕴,笼罩在淡淡的乳黄的薄曦中。

  早春无处不飞花。她站在晨曦中,望碎飞花。那是一个小小的国,那是一片小小的丘。这个小小女子,等待像天空一样广阔。

  “执子之手,与子有缘;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然而她在等待谁?然而她在等待什么?那位神秘的画家并未在画蕴中说出这个谜底,只是飞花在少女遥望的眼神中绵延,一直飞到画卷之外,始而飘飘零零,终而铺满天涯。这幅画卷,在沧桑深处悬挂了两千五百年,只为一人而作,只为一人悬挂。一个美丽的孤单的生命,在时光深处游弋,偶然解读,几千年时光的两个点对结成一个美丽的结(一个忧伤的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夫复何求。”她就这样唱着这首歌,每一次唱起就像溪水泛起水花;就像河水泛起浪花,从溪流汇聚到河水,就这样终生东去,大海始终是个美丽的神话。

  她就这样遥望。坚信不移。那远古的草地和田野一望无际,无以阻挡她的目光。就这样望下去,随着阳光一铺千里。在某一天,他一定会出现在地平在线,然后:靠近、靠近;然后:穿越一切荆棘,与她牵手。这是一个宿命的预言,没有人告诉她,但她知道。这个着布衣葛裙的小小女子,她知道。站在诗经里的孤寂伊人,她知道;从而因此翘盼一生,从而因此空寂一生,从而因此坚守一生,从而因此绝美一生……最终幻作落花,飞入天涯。一位艺术的神,抖开长袖随手抓一把时光,开手间便是那幅画,彷佛弄纸作蝶的僧人,将它放入历史的天空,飘飘忽忽,恍若风筝,今天要另一个这一个那一个同一个空寂女子来牵。

  “执子之手,与子有缘;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这首从一位征尘中不归人的游吟化来的歌,早已听不到那咚咚战鼓声,只有一个旋律,诠释一种情绪,记载一段人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夫复何求”……将她唤醒的,也不知是这相同的调子,还是这相同的晨曦。

  反正她是醒来了,晨曦透过铁棂吝啬地在她脸上撒下一点温暖。因着这点温暖醒来,在监狱里湿冷的地上。剎那间她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做梦:就像庄周梦蝶一样;到底哪一个更真实?到底哪一个更虚幻?当她逐渐弄清楚在她心灵中痛苦和追寻之间的纠缠后,她才发现虚幻是虚幻得那么美丽,而真实是真实得那么荒谬。两千五百年的虚虚实实,不过是两片晨曦间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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