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咣荡荡荡荡”
沉重的铁门撞击着水泥墙,使每一个人惊耸地抬起头。
靠在墙角抱膝默坐的茹燕,被从岁月的深处惊醒。在她荒芜的日子深处,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一如在荒野挂起寒月,抑或深秋卷起风雪。荒野依然荒得无际,深秋依然深得无尽;而在这无际无尽的荒凉中,寒月和风雪偏偏要挤进来--宛如因着八大山人对他画卷的设计一般--来凭添一份美丽。这份美丽,注定让诗人都会语塞,让勇士都会掩面,让雪人--都会冻伤!
果然,命运的设计不是让茹燕在这种无声无息的荒凉中自行熄灭;恰恰相反,它们要让茹燕燃烧,就像礼花一样,在寒冷的夜空里绽放绚烂与惊异,然后再消失进夜色里。千万年的等待,历史如约而来。
他如约而来。脚镣声,呼喝声,在凄冷的早晨回荡。其实没有这些,那声铁门的撞开本身已经让人惊悚了:还记得那位同号的老妪讲的故事吗?--她的亲身经历!只要是这扇铁门撞开,就一定是腥风血雨。一般的汉子在号里就给拿住了,拿不住的才“享受”这最高的“待遇”--跪号。每次哪个硬头汉子不惨叫?在女犯面前哭嚎,像猪一样求饶,一个监室一个监室跪下去,最后甚至按照哈哈大笑的狱警的命令磕头、打自己耳光、在地上爬--在女犯面前。等他回到号里,他就成了鸟屁。这最具侮辱性的游戏,是那些一门之隔的男狱警们最喜欢玩的。它们喜欢玩是因为它们上了瘾,因为它们从没有失手。
而今天这次异乎寻常得让茹燕心跳到了晕眩,这是为什么?不只是像同号的人那样惊恐地抬起头、惊恐地等待,而是--晕眩!她那强烈的预感使她害怕,然而越加害怕就越加明晰。这份预感来自什么?来自那沉重的脚步声?还是她能听到的坚韧的呼吸?历史就在这个点上,一切都是预定,棋子其实是对棋谱的安排半明半惑--说不定自己也在亿万年恍如烟尘的历史中参与了安排,然后选择了表演--至少是首肯。
果然,狱警那野蛮又流气的呼喝印证了茹燕的晕眩的确是来自那冥冥的沧桑深处……今天的受难者竟然是……王子风--一个恍如隔世的名字,一个熟悉的遥远,打破世事轮回,从往生倏忽飘来……
“各号的娘们儿听着,待得闷了今儿大哥我叫你们看看好戏!法轮功的大英雄今天怎么成的大狗熊你们睁大眼看明白喽,出去以后讲给你们男人听!哈哈哈……我正想玩呢,他怎么就偏偏成全我哪?!”
大洋马发话了,还打着官腔:“各号学员,法轮功极端顽固分子王子风在劳教队拒绝接受任何转化,拒不配合任何改造,还挑动大批法轮功分子绝食与政府对抗,经有关领导决定,专门送到我们市局一所男监进行帮助教育!我们市局一所,尤其是男监,谁都知道,是出了名的‘春风化雨’,嘻嘻,一定能把该顽固分子帮教过来!嘻嘻嘻……”
“王子风”,果不其然,这三个字将茹燕撞击得以至于蜷缩起来。她的身子微微发抖……她不敢抬头,她不敢看难中的王子,她不敢看一个被流言攻击的神话……
然而茹燕所在的监室恰恰是第一个啊!怎么能躲避得了?哗啦哗啦的脚镣就响到那里停住了。是被那个痞子狱警拽住的。“就这里!这是你的第一站!”然后它掐住受难者的脖子,使劲往下摁,同时用力踹对方的膝弯处。说也奇怪,那个已经瘦骨嶙峋的年轻人,却怎么也踹不动,脸依然面向前方,不肯随着恶警的蛮力转向女监一点。
而此时的茹燕,在全力拒绝去看却终于清晰而深刻的目睹那张曾经俊美而今伤痕斑斑的脸之后,就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击中了;她竟然站了起来,向那扇紧闭的铁栅、那扇贴紧着暴力的铁栅走去;缓缓的,如痴如幻。
王子风并没有看见她,兀自倔强地与恶警对抗,不肯扭过头来;然而直到--那双同样被埋在苦难深处的柔嫩的手轻轻握住铁棂--一种伤感温暖地通过铁棂传导到王子风的心,他便似乎在战场上的硝烟深处忽然听闻一曲家乡的笛,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惊愕似乎已在子风那沉缓的转头过程中被融尽,当他与茹燕对望时,似乎是凄凉的责备?是感动?是爱悯?……然而茹燕已经无力分辨,她女性的柔弱使她难以掩饰--索性全用最直接的泪水代替,泪眼模糊,泪光随目光转动,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数子风脸上的伤还是在寻那逝去的光……然而子风那生命之光依然是闪烁的,依然在照亮着茹燕的心灵,但已不是那个阳光岁月中的青年那荡漾在脸上的浅显青春,而是在眼中,那在苦难和坚忍中为愈发深厚博大的信仰所锤炼的爱……
她不惜一切地看着他,她的目光就彷佛一条寒冰的河正从底层急剧地翻起热浪,急剧地、急剧地、令河床疼痛的那么迅速地泛起热浪,那冰面也在令人疼痛地轻轻颤抖……她不顾一切地看着他,她的眸子随着他的目光在晃动,在晶莹。
他终于来了,在那么高傲的轻轻到来又那么随意的轻轻离去之后、在挥手之间划出满目花树又在挥手之间掩映火光之中--在炎炎火光之中,来了,如约而至。她终于来了,在那么柔弱的美丽过之后在那么凄美的孤独过之后,披着一身的伤和美--来了,如约而至!你看看她,多么应该好好训斥一下呀,这个任性的小妹妹!我们多么想好好训斥一下她。在那恍惚如画的往生你不要,你比那飞花与秋雨更加飘忽、那么令人难以把握,你比那清泉与白雪更加遥远、更加飘渺得令人伤痛……现在你来了,你把人家赶走了,在近在咫尺的那些日子,在白雪纷飞的那个夜晚……而后,在狂风中在你的灵魂被鞭子击碎之后,你却一点点、一点点拼起自己的身心,去往那漫山风雪中跋涉!你这个多令人痛令人嗔怪令人……爱与哭泣的小小女子呀!穿越多少个世纪的凄风冷雪,你来得那么执着,就彷佛当初在春花中在雪花中在泪花中你拒绝得那么明确!“万年不可能!亿万年不可能!!”那激荡得柔弱女子浑身战栗的刻骨重誓的拒绝--还曾记得吗,那比深雪更深的故事--一旦转化成爱……她来了,穿过侮辱与凌虐,穿过牢狱与酷刑,来了,几乎是一路爬过来,留下斑斑血迹在路上,终于来了……来与注定陪她来此生的王子深深对视--拒绝在春花秋月的繁华,对视在黑监暗狱的凄苦:她来了,一路流着血一路爬过来,从风花雪月中爬过来,来到这荆棘怪莽中去用苦来赎爱……而哪一者更深?是她的苦还是她的爱?是她的拒绝还是她的追寻?而告诉我啊,此时此刻小说家仰天扣问:请告诉我是哪一者更深啊,是她的柔弱还是她令人惊骇的坚强?是哪一者更深,此时此刻--是他的嗔怪还是他的巨大的爱怜与感动……到底是哪一者更深啊,是这令人心凝止的岁月还是岁月里的故事,是这已经深了的秋还是深秋的风;到底哪一者更深啊,是他的目光……还是……她的……目光?
而这真的仅是人间一段情缘吗?人间男女的一段对望怎么能压制住整个监牢,令所有的犯人屏息凝望,连那些恶警也悄然无息?漫长的死寂,漫长的静,甚至连那个刚才还在狂吼的屠户也像傻了一样,定定地站在那里,电棍耷拉在手里,此时他已经没有了灵魂;包括大洋马,也已经没有了灵魂;所有打算行恶者,此时都已经没有了灵魂。神不忍心打碎这个纯美的时刻,这是神赐予的宁静……只有微风在窗外缓缓地流动,只有一曲小提琴奏响在遥远的天际;剎那之间,这个喧嚣的鬼蜮,一切都在剎那之间--披上艺术的圣光,彷佛变成一间画室,魔鬼暂避,而等它们回过神来,魔鬼的魔力焕然全无,疲惫地垂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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