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犯人们一阵心惊,条件反射地扭过头去看着号门。

  又是大洋马。她目光怪异,脸色阴暗。“茹燕,领导训话!”

  一种莫名的直觉骤然冲击她的心灵,那种恶浊感就如同兽未到腥风至,这种知觉已经告诉了茹燕那个来的“领导”是谁。剎那间,满腔的冤、满腔的怨、满腔的痛和恨,一下子涌到胸口并堵在了嗓子眼儿,她竟然浑然难语、只有剧烈的哽咽!然而,这一次,却是她第一次急于想见到这个变态老鼠,因为强烈的悲愤涌动着她要去质问……

  果然,在二楼的“思想交流室”,那只肚子已经大得出奇的阴暗老鼠,把大肚子挺在椅子上,脑袋向后靠在椅子背上,手里还拿着一张报纸,二郎腿一摇一摇……

  许久,吴爱江抬起他那眼带已经烂成巴掌大的紫烂抹布的怪脸,以比脸相更怪的阴腔笑了起来:“嘻嘻嘻嘻嘻嘻……怎么样啊清纯姑娘、学生妹妹、我的茹燕小姐,这里边滋味好受吗?”

  茹燕满腔的悲愤竟依然除了激荡着她咬破嘴唇剧烈哽咽之外,使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这却给了吴爱江错误信号。他喜欢看这小姑娘被击败的样子,他满足地感觉到自己还有最后的强大--这使自己难堪的小姑娘终于被自己拿住了!这是他最想要的,最愿意看见的,就凭这一点他就可以一点点翻身,因为还有一条全市乃至全省、全国挂号的大鱼在等着他--王子风。

  他二郎腿又摇了摇,阴阴地说:“看过报纸了?”他晃了晃手中的报纸,又怪笑道:“嘿嘿,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啊,小丫头!--让你老娘跟你一块受苦!”说着,他拿报纸卷掸了掸自己袖子上的一点灰尘。

  茹燕立即警醒起来,她想厉声斥问:“你们到底把我妈妈怎么样了?!”--然而,偏偏依然悲愤地说不出话来。

  吴爱江站起来,围着茹燕转了几圈,凑在茹燕脸边说:“可惜啊,我已经对你这个人失去了兴趣”--他在此环境下自认为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茹燕脸上捏了一把,“我对你失去了兴趣了啊--你自己照照镜子,你现在都什么模样了?可惜啊,可惜啊,清清纯纯的学生妹--我多希望我现在还能对你感兴趣啊,那样你就有救了,那样你的罪就受到头了;可惜,我真的已经对你打不起兴趣!现在,你要想救你自己出去,你必须做更多的事情,我想你已经明白,你该做什么?”说到这里,吴爱江扭头看了看候在一边的大洋马;大洋马点了点头。

  “怎么样啊?这些日子考虑得怎么样?”吴爱江转到茹燕跟前,就在他又要捏茹燕的脸时,茹燕虽依然战栗难言,却将满腔的悲愤化作向吴爱江脸上的一口猛啐!

  这着实大出吴爱江意外,毫无防备的吴爱江竟一时愣在那里了。而大洋马呢,许久已经憋在心中的怨恨、懊恼、气恨,忽然找到了一个在她那曾准备器重她、又已经厌烦她的“上司”的面前宣泄的突破口,她“嚯”地从墙角柜子里抽出她那最后剩下的一点自信--电棍,劈啪响着猛地戳向茹燕的脖子!

  “啊--”茹燕一声惨叫,全身细胞在瞬间全部破裂!说实话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遭此酷刑,现在才知道这种滋味几乎是人所不可能承受。而更大的难忍的剧痛,是五脏六腑的渐次破裂感觉……

  “劈劈啪啪”,大洋马叫嚣着,疯狂再发,魔鬼本性毫无遮拦地又一次宣泄!--“叫你看电视剧看了一个多月,看来他妈的没起作用!从现在开始叫你自己当主角!从现在开始天天都是这个,天天都是这个!”

  这时吴爱江又坐回到他那把椅子上,脑袋瓜又靠过去,二郎腿又翘起来……

  茹燕在撕裂身心的几乎能吞噬一切意识的剧痛中矮下身去、矮下身去……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承受了……她觉得自己快躺下了快瘫倒了……答应他们……他们不让我死……承受不了了……

  忽然,这个“答应他们”的念头恶浊到使茹燕想吐出心肝肺的程度,以至于骤然间使茹燕猛地挺直身子站起来、竟一下子把那颗电棍甩开了!竟一下子使她的悲愤喷薄而出!--“恶魔,你下地狱的时候到了!”

  这声控诉,是历史性的标志,是接触过大法的又饱经过磨难的茹燕那令人不可思议的爆发性转折--这曾是连面对学生都会脸红的茹燕在长年面对过流氓和土匪后令人惊骇的转折,这曾是连想想去吹一吹风都感到惊悸和怯懦的小小女子在亲历过重重殴打经久牢狱后的令哲学家将难抑痛苦思绪的转折--而今,现在,当前--在刺裂心肺的令多少江洋大盗都胆寒的电棍酷刑的凌虐中,她竟站起来,她竟喊出来,她竟让邪恶吓破了胆!历史啊,历史啊,这个古怪的又是使人瞠目的历史啊……想想吧,在那片花海中她曾听到别人的脚步都脸红却慌称那是花影,在那片草原中一声马嘶她都惊悸却兀自去拿孤独掩盖……这就是只有在当代中国才可能听闻的故事才能收集的素材,然而当小说家在描述此素材时却难抑凄悯的泪水横流……

  这声控诉,是如此惨烈而凄厉,而且突如其来,竟一下子惊得大洋马死定在那里毫无动作;也惊得吴爱江彷佛他挨了电一样“呼”地一声坐直了小身子板,大肚子“噗嗤”一下像烂瓜一样被压在了中间--他圆睁小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姓吴的,你自己照照镜子吧--你每残害一个人,一份能杀死你的怕就刻在你的脸上!你的一半已经快把另一半完全拖进地狱!我们的苦难是有头的,而你在刀山火海里的酷刑永无止境,千年万年亿万年也没有止境!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吗?你知道!你比别人更清楚!这就是为什么你在被凌迟处死前被扔进死海前拼命作恶!这就是为什么每一份怕都写在你的脸上!”

  忽然,吴爱江瘫在那里了。茹燕的话彷佛是子弹,是有杀伤力的,一下子穿透吴爱江这个就剩一口气的活殭尸那仅剩的最后一张薄薄的人皮,一下子从他那已不是人的胆囊上刺出一滴滴绿血……

  吴爱江真的瘫了。他可以继续作恶呀!他可以命令大洋马继续电毫无反抗能力的茹燕呀!然而,已不可能了,浓浓的绿汁像扎破了的烂柿子一样无法兜无法补地泄出来、泄出来,糊了吴爱江一身;他在彻底被抽空、抽空,他的小腰板因为最后一点能量的丢失在软下去、塌下去……无形的绿胆汁流了一地,流了一屋子,流出号所外,流得那荒野满地都是……绿汁所到之处,耗子死了,蛤蟆亡了,连庄稼也干涸了……然而还在流,还在流,还在不断地、不断地泻出……小腰板已经完全塌了,完完全全!这时吴爱江就像是大西瓜上摆着的一个烂柿子,堆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已经没有力气再下指令行恶,眼光死滞了……

  这是吴爱江第一次在大白天胆汁横流。这次的泄,宣告着夜里的吴爱江已经成功、或者完全地占领了白天的吴爱江。然而这一次的泄,即如白蚁咬蚀的最后堤坝的最终决溃,又如烂柿子烂透的最终结局--散烂成汤儿……

  茹燕,蹒跚着走出那个罪恶的房间时,忽然感觉胸口好甜,当她明白过来,嘴角已经流满鲜血……

  在这之后,不管是吴爱江还是大洋马,没人打搅茹燕了。刁兰依然傻兮兮地终日发愣,不说一句话。她减刑的事管教再也没有提。然而监室的号长换了,刁兰已经废了,换上了四凤。

  茹燕陷进真空里了。没有了殴打,没有了熬夜,没有了吵闹。然而迫害依然继续,因为她依然被关押,不开庭,不释放。

  她的日子也由烈火炎炎变得荒芜寒凉。就如同那小窗外的天气,不知不觉又由热变凉,暑去秋来。日出豆子上了,日落豆子撤了;然后犯人们坐在那里发蔫打盹,等待着管教叫号睡觉……

  从管教到犯人,彷佛都活成了机器,麻麻木木,没有人的思想。

  日子就这样随着窗外的黄叶片片凋落。然而黄叶有落尽时,荒芜的日子遥无尽头。

  茹燕的内心很自然地经常被凄苦缠绕。有时想起妈妈,是剧痛;有时想起……思绪纷乱,飘忽不已,恍如秋风。然而每在任何一种情绪的剧烈波荡之后,总有鲜血剧烈地咳出……

  忽然,这一天午后,正在豆子边劳作的茹燕,莫名其妙感到灵魂一阵阵颤动,那种颤动由远及近……她想起了,那个护过她也打过她的庄姐曾经说过:“这是一片鸟都不飞的地方”……然而那种震颤隐隐而来,衔着啾啾呼唤……终于,她一把推开豆子,“呼”地站起来,跑到窗下,并且毫无顾忌地站到板子上踮起脚艰难地向窗外望去……一只小鸟,在秋风中抖动着翅膀……它彷佛如了约定,不是在窗口一飞而过,而是就在窗口那尺径的天空里,笔直地飞下去,飞下去,使得茹燕并不艰难地可以遥望它……渐远渐远,渐渐消失;茹燕在久久地望过那片有鸟飞过的天空后,对于她这种“不请示号长私自行动”、尤其是“张望窗外”的“轻举妄动”,心中又升起一种反叛的快感:“哈,在这稍动得咎的地方,我就是要呼吸一下那新鲜的空气!”--她猛地回过头,去看那四凤因被冒犯而愤怒的眼神。

  然而,没有--四凤眼中没有愤怒,正如其它犯人眼中也没有惊诧,因为所有的人眼睛都在遥望着同一个方向……透过窗口,那是茹燕望过的方向,那是小鸟飞过的方向……其中,包括刁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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