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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共产党是全世界第一的孳生苍蝇专家,它能把这仇与恨的苍蝇种在努力着去爱的人的心中,它能把这惧与怕的苍蝇种在健康与爽朗者的心中,它能把这一切阴暗的肮脏的虫子种在曾渴望光明曾寻找阳光者的心中……它的手段多着呢!在整人手段上永不匮乏,在整人者那里永不疲倦,这就是独一无二的“党文化”。

  深得此“党文化”“精髓”的看守所里穿制服的人们,这次又用上了“特效”手段!──竟使这个经过风、见过浪的女军人、女干部、女囚犯,这个号里人人敬畏的“大哥”,仅仅在大洋马和她的“随从”一干人在深夜里,单独把她提到某个房间里“单独谈话”几次之后,这位“大哥”就神情恍惚了。

  庄姐每次凌晨回到号里,眼睛发直,头发披散。

  茹燕关心而心疼地靠上去询问,庄姐默然无语,只是说什么事也没有,然后总是勉强挤出笑容苦苦地挂在眼角,安慰茹燕说不要乱想。

  茹燕总觉得是因为她的案子她又受苦了,但却看不出她脸上有伤痕。有一次,天还没亮时,她几乎是被推搡着回号里,然后孤坐在床上,傻傻地任头发披下来像个问号一样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当茹燕心疼而忧惧地靠上去,她忽然死死抓住茹燕的手,像是用生命在发誓:

  “燕子,有我在我决不让你吃苦!相信我相信我!”--对此茹燕从来就没怀疑过,只是为今天庄姐冷不丁的这种反应而疑惑重重。

  这天凌晨,庄姐又是彻夜不在,又是毫发无伤地被推回号里,茹燕赶紧上前,关切地递过一杯热水──她连靠都还没靠到庄姐,庄姐却像挨了烫一样猛然抽搐,然后一个趔趄将身子歪向一边,惊惧地躲开茹燕彷佛躲开一个要伤她的人……

  茹燕眼含痛苦地看着她,看着她日渐一日神经质起来,日渐一日寡言少语下去,刚刚在生命的晚景中焕起的一点点生的火花又消烬在冰凉的漠然里;后来,茹燕看到庄姐不止一次一个人靠在墙角撕头发,把自己的头发一缕一缕撕下来,彷佛要以这种疯狂的举动抵消内心的疯狂。再后来,几个人都听到睡梦中的庄姐迷乱地嘟囔:“不,我不打!……好好,我打、我打……不……”。

  终于,在又经历过一次“夜提”之后,庄姐回到了号里,脸色土灰,嘴唇干裂而抽搐,目光呆滞。而不止一个人看见--她的身后,将那扇沉重的铁栅门“咣啷”关上的大洋马,脸上挂着一个赌徒发现自己几近赢桩时的兴奋……庄姐回到床上,没有撕头发,兀自躺下了。她睡了大半天,像死了一样,刁兰中午喊她起来吃饭的时候,她连理都没理。而刁兰,心里也揣着一种兴奋,一种仇恨的宣泄;这些日子“场面上”混过来的她早就闻到了某种气息,她期待着;而今天莫名的兴奋使她不断咽唾沫……

  晚饭时间过后,茹燕关切心疼地轻轻坐到庄姐床边,轻轻地推她:“庄姐,总该吃点东西……”

  庄姐猛然一翻身坐起来,把所有人吓了一跳;她眼含几乎破碎的哀伤看着茹燕的脸,吃力地哆嗦着抬起手放到茹燕脸上轻轻抚摸……

  “多好的年纪,多嫩的皮肤,跟我的女儿……一样嫩……”--她喃喃地痴痴地念叨着--忽然,她长嘶一声,尖利、疯狂、迷乱、撕心裂肺!--茹燕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她本能地抽搐起来、惊恐地摇着头:“不,不,……”

  长嘶中的庄姐,像一头发疯的失控的母兽,在扬起手来重重地打过茹燕第一下之后,就象山洪暴发,她疯狂地打,疯狂地踢,疯狂地咬,疯狂地喊……她的巴掌冰雹一样落在刚刚抚摸过的茹燕的脸上,茹燕的脸很快肿起来并顺着嘴角血流涟涟;她撕着茹燕的头发然后狠命踢向她的小腹,茹燕痛苦的哀叫着蜷下身去;然后她撕住茹燕的头发拼命往墙上撞……

  刁兰此时兴奋已极,她尖叫一声,跳起来冲上去,隔过庄姐替她行起凶来,她比庄姐更狠、手段更卑劣,发自内心地发泄着压抑已久的嫉恨……庄姐呢,愣愣地站在那里,喘息着,抬起头来仰望着死灰色的监牢的房顶;然后突然长笑起来!她嘶嘶地长笑着,磔磔的声音令所有人不寒而栗--甚至刁兰也因被这怪笑刺穿心脏而本能地收住手。

  当然,只有一个人在得意地享受着这种怪笑,那就是站在监视器前的大洋马……这是她的又一杰作,向党奉献的精妙作品,调用党的政治手段将这位高大的前军人、干部、在号里人人畏惧的“大哥”,玩于鼓掌之间……玩得她从骨头到灵魂都成了他们手头上的泥塑条儿,连点渣都漏不下;没有人能知道他们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能令这个连死都不在乎的余生女人再次乖乖就犯……

  这是茹燕入狱后所经历的第一场殴打。这次殴打来的突如其来,狞厉而极具伤害性,因为--分分明明地--施暴的人,首先不是恨她的女流氓刁兰,而恰恰是在她掉到无以续生的死亡泥淖时,最初将她捞起并揽在怀里捂暖她、使她坚持着活下来的人……

  在刁兰住手后,茹燕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巨痛使她难以动弹,很快又蜷下身去;而更主要是那份巨大的耻辱,生来未经历的、未想象的……原来这些彷佛只记在书上声讨在“革命史”中“反动派”的暴行和罪恶,在每一个21世纪的青年生命中――这些自以为“牛奶里泡大的”青年人――都是这么近在咫尺;在她被撕住头发往墙上撞时,剎那间、在极短的时间内,她的灵魂飘起来审视着、怀疑着这场暴力,又一次,她拒不相信这个被侮辱和凌虐的女孩,就是每日面对的那个自己,现在的自己,彷佛是记在书中或者是传说中的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

  终于,茹燕也明白了许久以来庄姐的疯狂和承受。

  长笑中的庄姐被带走了,两个“劳动号”还卷走了她的被褥。临走前庄姐突然回身看了茹燕一眼,她发现茹燕也在艰难地仰起头来看她--眼中竟然不是恨,而是苍凉。是的,此时茹燕心中一点恨都没有,如果此时庄姐过来搂住她的肩膀,她大概还会抱住她,但不会再有温度了……

  如果这一夜,有一位哲学家在场,他一定会流着泪在日记里记下这句话--

  “在中共国,想要坚持爱而不是恨的人生,那就需要拿出生与死的勇气--否则,一定会不人不鬼。”

  ……

  从这一夜,庄姐再也没有回来。她的长笑洒了一个楼道!令所有犯人为之失眠。

  从这一夜,刁兰如愿以偿当上了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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