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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老天!茹燕想,在冰凉的地窖里还给她留了一点能活下去的火柴的微光。自此她放弃一切戒备,欣然接受庄姐力所能及的一切帮助和呵护。她坐在庄姐床边,跟庄姐唠嗑,首先庄姐给她讲解了很多号儿里的“知识”:庄姐指着这肮脏陈旧的监室说,这座监狱有年头了,日本人在这里关过中国人,中国人也关过日本人,国民党关过共产党,共产党也关过国民党……;别看这个监狱老旧,别看满墙的大小窟窿--那些窟窿是他们故意留的,就要那个破败的劲儿!

  事实上墙里边全是钢筋,别说那些窟窿了,就是墙土墙泥全掉光了、哪怕砖头也全脱落了,那些钢筋所扎着的也是一个绝对的钢铁牢笼!有道是“进了辰字楼,神仙小鬼也发愁”,一是说这里边关的都是重刑犯,很少有活着出去的,再就是外头监套监道绕道,整个一迷宫,就是把人放出号让他自己跑,都没人能跑得出去!

  可就这样他们也最怕有人逃跑,平时胆敢多往窗户外边看一眼就是罪过,有一次有个犯人没经过允许自己跑到窗户下头向外张望,给号长举报了挨了半个小时的电……

  “还有啊,”庄姐指着巴掌大的窗外巴掌大的天说,“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个关了多半死囚的地方,连只鸟都不往这飞啊!刚来时听老犯人们这么说,还以为就这么一说,那鸟哪懂这个--可我给关在这里也有好几年了,一审二审地拖就是下不了队--还真的没见哪怕一只麻雀飞来这块儿!”

  这番话,让茹燕不禁浑身一阵阴冷!

  庄姐还跟茹燕说,这里别看这个狭小的监室、这堆犯人,却是整个社会的缩影,有着严厉的阶层划分--比如谁睡地上谁睡板上、以至于在板上的哪个位置都有严格区分,这个位置就显示着身份;又比如谁是号长的“心腹”可以打人,而谁只能天天爬在地上擦地、给四凤六龙们擦鞋底子、到了周末还要给全号的人洗衣服、还要随时承受“打人阶层”的暴打而不能有怨言。

  在这个号里,这样的角色首推“小跟班的”--一个瘦骨嶙峋的外地流浪儿,本来偷了几个井盖儿判一年劳教而已,却在劳教队不知怎么得罪了队长给打了个“袭警”“劳转捕”了,而且开庭前一下子就给扔进了这“市局一所”!她在这堆各个自称杀七个宰八个的人中,自然成了下脚料,是“公共奴隶”。不过现在有人同情她了,自然是茹燕,在庄姐指着跪爬在地上给人擦鞋底子的那个角色给茹燕介绍过之后,茹燕经常省下庄姐给自己的“官饭”给她吃。

  茹燕和庄姐之间,就这样越来越无间无疑,以至于无话不谈了。她也从庄姐那里听到了很多军界异闻,而庄姐所目睹乃至参与的当代中国官场诸多腐败糜烂事件令20几岁的茹燕难以置信;茹燕也给庄姐聊大学里的事情,庄姐贪婪地听,可往往又听得泪流涟涟。

  每到这时候,茹燕就给庄姐聊老家的事情,家乡的那条河,家乡的夕阳,还有在河边驻足翘首等待的……老母……可这时,就轮到茹燕在剧烈的扎痛中泪如泉涌,久久难抑--她不敢想象母亲在自己忽断音信后是怎么支撑着生活下去的……然而在茹燕久久地哭、庄姐久久地劝之后,当茹燕勉强平静下来,又忽感到另一种淡淡的温暖,那种温暖来自庄姐--其实这是来自两人的微光,照射到彼此身上,在生的本能中于凄寒的旷野互相搀扶着前行。

  终于有一天,已经平静一些的茹燕按捺不住那份自身陷此处第一天就压在她心头的深重的惶惑:那扇门!那扇使她畏惧又使她无法忘却的铁门!

  当她向庄姐提到那扇门时,空气彷佛一下子凝固住了。许久,庄姐指着坐在墙角的一个老年犯人说:“你,给她说说吧……”

  那个老太婆絮絮叨叨的陈述,前言不搭后语;而就是这含含混混的陈述,她重复了多少次,这是她唯一获批在号里说话的机会……她是唯一经见过的人。

  无论多么絮叨,她那表情,那断断续续的话语却都能在听者心中刻画出连贯的震惊:那沉重的经年不遇的铁门开启的声音,那哗啦哗啦响起的沉重脚镣拖地的声音,那狱警的叱呵声,那血迹斑斑的挨个晃过每一个监室的重囚犯的脸……

  这叫做“跪号”。

  “跪号”,这是连一般枪毙了完事的死囚犯都不会有的待遇──碰上罕见的“硬岔”,软硬不吃的主儿。一般只是男犯──用一帮子男狱警揪着他挨个号子跪下去,一个号一个号地跪,跪完了男号还要打开铁门跪女号,稍有反抗就施以重刑,当着所有犯人的面上,刑得他非伤即残,直到他嚎了、求饶了才罢手――然后,再继续押着他把没跪完的号一个个跪完。就这样在所有人面前“破了他的气”,再以后他想“乍刺”都乍不起来了,整个人完了,瘫了,“破了气”了……

  “原来铁门那边是男监!”这厚厚的铁门隔开,隔成两个同样恶浊的世界!这份恶浊,既是犯人们曾有的恶行的恶浊,也是狱警们花样翻奇的整人手段的恶浊!--眼下,茹燕就分明地掉进了这样一个鬼管鬼的世界!……

  感谢庄姐,她看见茹燕长时间脸色不对,就赶忙想法岔开话题,问茹燕学校里的功课,甚至问起女人都感兴趣的着装……让茹燕心里好过一点的,与其说是庄姐的话题,不如说是庄姐的苦心。

  是啊,感谢庄姐!多亏庄姐,使得在茹燕被迫害入狱的第一个月相对好过。她没有干过侮辱性的脏活苦活,更没有人打她骂她,甚至连刁兰那一拨子肩膀上雕着凤凰、胳膊上刻着蝴蝶的“道儿上的人”,也纷纷讨好她。

  然而茹燕是清醒的,她的直觉告诉她:害她的人决不会就这样让她轻松下去--在适应了号里的阴潮狭仄生活后,隐约中却感觉到更大的危险和恐怖在迫近……她看不清这魔鬼的脸,却能在梦中听到它的脚步……她在惊叫中惊醒――庄姐依然在呀,她依然如故独自坐在“床”上翻看旧报纸呀……茹燕紧紧搂住庄姐,庄姐告诉她:

  “那不过是梦,只要有庄姐在的一天,就不会叫小燕子受委屈。”

  的确,庄姐对茹燕能不呵护备至吗?茹燕带给她老境中的安慰是意料之外的,“这也是缘分,”庄姐告诉自己。于是,她用加倍的呵护来忘却自己那“杀人罪行”。

  有一天,她心头忽然一亮:从此后她要用爱、用对人好来弥补罪过,而不是以罪补罪!下一步当然也不会再回到家里,在此地萍水相逢的茹燕也不会伴她长久。

  “但即便是到了劳改队,我也要用加倍的爱去对待其它犯人!”她告诉茹燕,“茹燕,是你让我在生命中找到了光亮”;茹燕呢,则发自内心地为庄姐高兴,她由衷地希望庄姐能快乐起来!

  但庄姐忘了,茹燕也忘了,在当代中国,任何一个人,他的命运都不能由自己把握,任何一个人甚至都首先是党的、其次才是自然人。

  他首先要经过党的印记和涂染、和评审、捏塑,之后才能有人的情与感、爱与愁。不是开始,而是一生、整整一生!任何时候,如果党需要提取你的灵魂来祭奠什么或试验什么,那么无论你是在玫瑰花红的爱中还是在枫叶零落的晚境中,你必须立即取来刀、自动将自己剖膛割腹、血淋淋献上,这叫为大我牺牲小我。

  庄姐忘了:你因茹燕而在晚境中唤起的爱、那想用爱去面对余生和他人的良知--经过党的审核了吗?经过政府批准了吗?在这关系“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大是大非”的斗争中,你想爱?你想爱谁?你知道站错了位意味着什么?什么?你想说你早已经家破人亡,甚至自己也半死不活,早就求着一死吗?你是想说跟党走到今天你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吗?

  “呸!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太婆!”党是什么?与天斗与地斗的手段,你才见识过多少?你所经历的才哪到哪儿?――偏偏不叫你死,就叫你听话!手段嘛……玩玩吧!刀就在地上扔着,爬过去,给我拣起来!灵魂就在你胸膛里,你这半辈子我已经一次次地割、一次次地割――你知道,我们党对人的灵魂是不太喜欢一次消费完的,而是喜欢一次割一点、一次割一点,让你在那种被割后的巨痛和努力恢复着长出灵魂新肉的挣扎、和在这种挣扎再次破灭而你不得不再次破开胸膛剖开良知的……好玩游戏中,使自己的生命渐渐酵成供养我们快乐的肥料……好玩啊,这无休无尽的游戏!

  就在这段日子,天气迅速脱离开冬去春来的暖和向炎热飞驰过去。没有春天,没有!离开冰寒就是蒸炉,炎炎热气在蒸煨,在发酵,很快又要把监室闷到人心煎熬、暴力像苍蝇一样孳生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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