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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1989年5月,那是女儿从北京来电话最频的一段日子。她说自打女儿在大三时谈了朋友,来电话就少了,她说为此没少怪她,然而每次怪责她时女儿都是娇巧地一笑,可当她提出要起码先听听那个偷了女儿的心的男孩的声音时,女儿只是撒娇地笑就是不答应……说这时她脸上漾出幸福的微笑……那年春天是女儿来电话最频繁的日子,从天安门附近的电话亭。年轻的女儿怀着一颗年轻的救国心,在天安门广场和其它数万数十万年轻人一道绝食、静坐。为此做母亲的强令:你静坐、甚至绝食妈妈都理解,这是为了国家、为了民族、这是高尚的!但一定每天来一个电话,否则妈妈承受不了……女儿答应了,也照办了,甚至包括绝食时最虚弱的日子,女儿支撑着说,妈妈泪流满面支撑着听……然而一到5月20号,女儿的电话就一下子更加频繁起来,因为戒严令已经明确无误地宣布了,而且女儿听说了进京戒严的赫然就有38军的名字!女儿一直没有公开自己的家庭身份,但背负着身边几个近友的焦虑,她不断打电话、不断询问,听得出来年轻的没有经历过什么的女儿开始恐慌了。

  她说其实她在19号深夜就已经得知了进京戒严令,那时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给女儿打电话;但立即,她的党性阻止了她。第二天听到女儿焦虑的声音时,她充满自信地安慰道:“放心吧,戒严部队进北京是维持秩序的、是保护你们的!你不是想知道一点‘内参’吗?好吧,听听杨尚昆主席的声音吧!他说:解放军进驻北京附近,绝不是对付学生,不是为了来对付学生开来的,而是为了恢复北京市的正常生活秩序和工作秩序……好了,你们该放心了吧?”这次是她生平第一次主动切断女儿的电话,彷佛以此表示她要切断女儿那毫无必要的忧虑。然而女儿很快又挂过来,然而女儿以后接连几天不断打电话,这令雷厉风行的女军人有些急了,她为女儿这种犹犹疑疑所不满意。

  当那个自小娇生惯养的小丫头再次失去了军人家庭的沉稳素养和对党对国家的起码信任、并一再将这种恐慌袒露在从北京打到保定的电话中时,军人妈妈为了让女儿尽快成熟起来并对得起这个在党旗下组建并生活着的家庭、对得起那份已伴随他们多年的发自内心的优越的自豪感,她不得不用更庄重的手段敲一敲女儿肤浅的脑袋。

  “他们会不会开枪呀?”当女儿又一次忐忑地问这个让母亲受不了的问题时,母亲终于迅速拿起已准备好的由戒严部队指挥部发布的《告北京市民书》念起来:“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军队,是人民的子弟兵。发布部队执行戒严任务,完全是为了维护首都治安,恢复正常秩序。决不是对付爱国学生的。……”

  “听懂了,啊?”母亲以不满的语调说道,“作妈妈的,会害自己的女儿吗?哎,你们大学里政治课也不知怎么上的!……”

  女儿沉默许久,然后柔声询问:“那么妈妈,我该怎么做?”

  “爱国请愿没有错,也要帮助戒严部队维持秩序,防止坏人趁机破坏!”

  女儿又是沉默,最后深情款款地说:“妈妈,我听你的……”

  在叙述这些时,这个女人就像一个小说家。然后,小说家变成了厉鬼,变成了女巫,变成了精神病人。

  最后一次通话,是在那年6月3日夜10点50分左右。女儿的声音如孤魂野鬼,彷佛趁在数千哀鸣的鬼魂中袭过来,在深夜里直刺女军人的心脏。

  又是沉默,但冰凉冰凉以至于杀人。终于,女儿那骇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妈妈,听到了吗?”

  “什……什么?”

  “枪声。在窗外。几千人已经被枪杀了。军队开过去了,去天安门了,去杀更多的人……告诉你妈妈,在队伍里我看见了刘叔叔,戴着头盔指挥着,但我也认得他的身影……”

  “你……你在哪里?”

  “复兴医院。……妈妈,你不是一直想听听那个偷了我的心的男孩、你未来的女婿的声音吗?……”--

  “伯……伯……伯母……”艰难的喘息,艰难的微笑……一个垂死的男孩子的声音。

  “好了,你满足了妈妈?你终于听过了,就是这个人,这个因为我说还没见过伯母才支撑着没死去的男孩……将来要做……我的丈夫……去年今天他向我发誓,说一定要给我幸福……现在你满足了,妈妈,现在他也满足了,现在我也……满足了……!”

  最后一句话苍凉而果决。军人母亲伏在电话旁,终于开始哭泣,开始痛哭,心中的钢铁长城开始坍塌,终于再也忍耐不住迅疾拿起电话回拨,她想说、她想喊:“回来吧,回来吧,危险!”但接的人却是护士。“她往哪个方向走了?”母亲急促地问。护士小姐顿了顿,然后如实说道:“天安门……”

  第二天,抬回学校的是破损在如花季节的青春之身,躺在长安街金水桥旁,身上五处中弹,脑颅骨破碎,只有口袋里的学生证显示了她的身份。

  这时“全胜暴徒”的喜讯已下达至连、班、人。

  再以后,在庆功会上,凯旋归来的丈夫戴着大红花,热泪盈眶,热泪不住地流啊、流啊,以至于在安排的“抗暴英雄”会上不能发言……首长问他怎么了,他说感谢党……他感谢地哭啊,笑啊,他感激地领过了勋章,他感激地一手拿着勋章,一手拿着女儿的照片,流着忠诚的泪水……那晚他喝下了硫酸,在妻子的尖叫声中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叫……注意……影响……我现在……舒坦了……”

  你知道,转述这些是很困难的,因为无法转述这个女人在叙述这个故事时那使人震惊的神情,也无法转述这份震惊在茹燕心中那撕裂的撞击。这时她什么都信了,以前听说的张志新的故事,她因为“怀疑毛主席”而在狱中被轮奸、被逼疯,临行刑前还要被割断吼管以防止喊口号,这些她以前不信的、现在觉得在这个党的文化中是那么合乎逻辑。然而,故事还没完。

  “你知道在戒严之前和之中我的任务是什么吗?是响应杨尚昆的号召,在军队里搞好思想政治工作!我被单线任命,去搜集那位徐勤先军长因为拒绝进京杀学生而被革职后全师上下的一切反映、情报并及时上报,公开任务是开足马力搞好思想宣传以消除‘徐勤先违抗军令留下来的恶劣影响’……那时我怀着身负重任的激动心情不知疲倦地作啊、作啊……激动得就像进京前的丈夫一样……”

  与女儿和丈夫不同的是,这个女军人在哭过喊过疯过自杀过之后,依然是党的人。不过她转业了,由党的女军人变成了党的女干部。干部嘛,就有了干部的优势--她不再能见到枪,却能摸到钱。她依然笑着从事着她的思想宣教工作,却也同时开始了她那有计划有目的的复仇行动。从10万、到20万、到100万、到1000万、直到……没有人能算清她贪了多少钱。与别的贪官不同的是,在经过短期的变态的、刺激性的挥霍和麻醉之后,她很快厌倦了这种消费那以巨额源源流来的人民币的方式,她找到了更好的、更能令她满足的、更能支撑她活下去的消费方式。这从那年清明开始。她提着20万,在女儿坟头烧了10万,在丈夫坟头烧了10万……没有人想到她烧的是真钱……看着20万元的灰烬,她仰望土黄的天,脸上漏出凄厉的惬意……从此她每年6月4日都去上坟……她的生活简单如故,没有毫宅,没有车,连时髦衣服都没有,人人说她是好干部……她疯狂地作案,然后不去享受却疯狂地烧……最后一次在给女儿给丈夫烧过之后,她又给一个人烧了1000万……这个人,就是原38军军长、已经被江泽民密令杀死的、当年她在秘密工作中被安排为敌人的--徐勤先。当她被抓获时,公检法没有一个人能算清她贪了、烧了多少钱,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只是反复念叨:“我不是经济犯,我是杀人犯!我坦白,我交代,我的杀人事实……”。然而无论她怎么哀求被枪毙,还是按经济案办的她。经济大案也可能被枪毙啊!但她偏偏不能如愿以偿地去死,却要无休止地活在狱中。

  那么好了,这个女人对茹燕之所以那么好,答案到此已水落石出:“你真像我的女儿呀!真像呀,真的,真像呀!”--此时茹燕已禁不住那份感动和巨大的同情的袭击,而庄姐更是泪流满面,她们紧紧拥在了一起……“不过,说实话,她……她比你更白……更年轻……”庄姐难以再说下去,紧紧抱着同样颤抖的茹燕,兀自哽噎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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