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大哥”看样子要坐起来,女妖赶紧上前搀扶。“大哥”被扶着坐起来,女妖给她披上衣服,一边给揉着肩一边耳语着什么。“大哥”点点头,慢慢吩咐道:

  “把她提过来吧。”

  茹燕被女妖一把推到“大哥”跟前。这时茹燕才看清,这个被称作“大哥”的人,原来是一个中年女人。不过冲击着茹燕那从巨大的惊恐中渗漏的一点点意识的,是这个中年女人竟有着一张令人诧异的知识分子的脸。

  谁也没想到:“大哥”一看茹燕的脸,竟忽然呆住了!半晌无语,囚室里一片死寂。连那个女妖也不敢发声,愣愣地看着。

  “姑娘,你叫什么?”

  本来在惊惧和屈辱中不可能答话的茹燕,竟被这意想不到的柔和的问话声、那同样令人吃惊的完全不同于一屋子粗言恶语的标准普通话,所带动。

  这个所谓“大哥”的问话,不过是“你多大了?”“你是哪儿人?”之类,茹燕都回答了她。最后“大哥”竟还问到了茹燕的父母,这令茹燕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不过茹燕都小声回答了她。

  “这么说你母亲还健在?她还在老家?你自打生下来就没离开老家,直到上大学?”

  茹燕点了点头。

  “大哥”兀自望着对面高处那个蒲扇大的天,满眼苍凉。

  许久,“大哥”一下子清醒过来,立即转过身,一把拉过茹燕的手,“来,坐我这里!”又对着满屋子人说:“从现在开始,这个女学生就是我的人,谁敢碰碰她,我就掰断她手指!使哪根指头碰的我就碎她哪根!”说这话时,“大哥”恢复了与这屋子相称的满眼凶光。

  满屋子一片死寂。“大哥”拿眼一扫那女妖,那个叫起来像巫婆瘦得却像芦柴棒的青眼圈女人,像挨了打的狗一样缩了脖。

  “大哥”拉着茹燕的手,转过头来笑盈盈看着茹燕的脸,“这个姑娘长得还挺白净!”

  这令茹燕感到很不自在,她挪动着身子,不知道这非人的鬼蜮里这些怪异的生命究竟要上演什么荒诞剧……

  打这天开始,“大哥”就让茹燕喊她庄姐。能给庄姐捏肩洗脚的是号里人人艳羡的美差,因为这个差使脱离了不知道哪天就压进来的需要没白没黑连轴择、能把人手择劈了的豆子、脱离了跪在地上擦地给四凤六龙擦鞋底子、更脱离了寒天冻地的日子里给全号的人洗衣服,还能打人,还能时不时吃上两口“大哥”赏的“官饭”。人人以为茹燕给“大哥”看上了,要顶替这个“美差”了。谁知庄姐什么也不让茹燕做,她当着全号的人跟茹燕说:“这间屋子里任何一件事要你做都脏了你的手。你跟刁兰这帮流氓淘气儿不一样。”后边捏着肩的那个女妖--原来叫刁兰--谄媚地笑着点点头,捏得更起劲了。

  庄姐也不强迫茹燕做任何事,甚至不强迫茹燕陪自己说话。她只是说:“燕子(她竟称呼茹燕的小名--那是茹燕的妈妈喊她的方式),等过两天心情好了,想说的时候就陪我说会儿话。”平时,就让茹燕坐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甚至茹燕想要发呆她就护着燕子坐在那里发呆而不受打扰。吃饭的时候她尽力维护着茹燕最后一点尊严:保持她儒雅的坐姿,坐在“床”边挺起腰端着为她专用的一份餐具--尽力保持她在大学餐厅里那往日的形像;而其它人呢?除了刁兰和几个号里的其它“官儿”,一概像耗子一样攒着蹲在地上取食。

  反倒是茹燕,在庄姐这种尽自己微薄所能的百般呵护中,坐不住了。在一个深夜,在庄姐早就把“地猫”们喝到那阴潮的、白天叠成“坐板”晚上放成“睡板”的板子底下去攒在地上“就寝”、安排那一拨子江湖上“有号”的人按个儿排着贴在板儿上“下榻”、当然请茹燕睡在离自己最近的也相对干燥一些的床板上之后,一个人坐在她那横过来的显示着特权的、永远不用叠起来的板儿上,翻看着黄渍渍的报纸。茹燕兀自坐到了庄姐的床边,壮着胆问道:“庄姐,说会儿话好么?”

  庄姐放下报纸,从中年人就戴起的花镜的梁上看过来,然后舒一口气,笑了。

  然而这恐怕是今夜、乃至是今生庄姐最后一次笑了。因为虽然茹燕的放下戒备主动沟通令庄姐欣喜,但相应而来的轻松的家常谈话却很快地、不知不觉地、彷佛铁注定要被吸往磁石方向地扎往庄姐那痛得死去活来的往生;而这个女人又彷佛有自虐症一样,在这个在社会上正常人眼中无异于已宣告死亡的阴暗牢笼,在这个暗夜、一如过去那无数个暗夜,还要不依不饶来扎痛自己、再把自己的生命扎出鲜血、以重温当时的鲜血、以便在这种自惩的快感中苟活……而这令茹燕震撼、震惊,使她确信眼前这份苦难是真实的,在这个国家是不算什么的,并且在今后完全有可能升级。

  这一夜,庄姐把那些往事和盘托出了。她原来是什么人?--竟然是原三十八军112师部政治处高级干事!所谓的政宣专员。有很好的口才,有好文笔,更有很高的党性,是师部的红人。有好丈夫,有好女儿,是贤夫人。但她是杀人犯,她杀了很多人。抓进来的时候按经济犯审她,她说不,我是杀人犯,我坦白,我主动交代……然而他们不承认,就是不相信她杀了人,还说那是她辉煌的过去,如果按那样走下去她走不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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