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茹燕,这个只合在校园林荫下缓行、在花香与阳光中静坐的温婉女子,被这个荒唐的罪恶的辱人身灭人魂的中国共产党,推进了她最不应该待的地方--监狱。对于这个党,这是第一千万次荒唐之后的第一千万零一次;然而对于这个女子,这个柔弱的身影那震惊的感受,这颗清纯的心那屈辱的惊惧阴惨的感觉,却是生命中的第一次啊!这种罪恶的反差,连神都落泪--当那扇巨大的铁门“咣荡”一声沉重地关上,麻木的茹燕才尖锐地明晰自己被那份麻木欺骗了!此时她的神经恰恰是丝丝毫毫体味着那份恐惧和阴仄!阴湿冰凉的楼道,小鬼一样蜷在靠门的桌子后面瞪着鬼眼的狱警,更加上被推搡之后又一声厉喝!不是狱警的,是“劳动号”(做杂役的服刑犯)的……茹燕被没收皮带等带铁扣的任何东西,然后被带进了“训话室”。

  等待她的是一个高得像骆驼壮得像狗熊的……与其说女人,不如说怪物。她那嘴唇上黑乎乎的东西和暴突的眼球和喉部加上涂得油亮血红的大嘴唇和脸上厚厚的白粉,再加上眼中那职业性的凶光,让人说不清这到底是个什么物种。她那张大白脸上挂着一种不阴不阳的笑上上下下看着茹燕,继而死死盯着她的脸,让茹燕连头发都要乍起来,胃里有一种东西想吐。

  许久,这个怪物讲话了,语调竟极力拿捏地柔声细气:“姑娘,你的一切我都知道了。冤不冤哪?说法轮功吧,你还没练过;说刑事罪吧,你还和那个挂边,又没偷没抢。叛你个什么罪呢?--上边的意思,一直到现在都是按‘诽谤’办的你!这也好,打你个‘法轮功’,你是抗不住的--这里边对法轮功待遇不一样,嘻嘻!”她咧嘴,血盆大口像要吃人。

  茹燕沉浸在自己的恐惧和恶浊感之中,没有任何反应。怪物兀自说下去:

  “不妨第一天就给你晾明,对于你的事上边已经开了会--你是什么?狗屁不是!你就是下了队的犯人们每天踩来踩去地上的一颗烂草,踩了都不嫌硌得慌,烂了狗都不去闻一闻!但是,上边说了,先不动你,你这小身子骨也禁不住动,要留着你这有用之身,最主要是脸上那张嘴,去咬!哈哈,像狗一样咬--去咬一个人!去咬他,去咬那个据说像王子一样有名的好人缘、那个法轮功的大英雄吧!不咬也行,去缠他,缠他转化……把他整倒了,就火了全国!他不是还跟中央领导谈过判么?转化最好,转不化就咬倒……上电视,上报纸,轰动全国,树本地典型,让吴主任长长脸,让我也沾沾光!哈哈哈……”

  这时茹燕完全明白了她所谓的“上边”指的是谁了。她也明白了吴爱江要拿她玩的新游戏。她的胃部在剧烈地痉挛着,身体在抖动,说不出一句话。

  怪物忽然换了一种腔调,像是巫婆在催人眠时的阴腔,围着茹燕转着,脸贴得很近:“去缠他吧,去呀……去呀……缠倒了他你就解放了……去咬他吧,去呀……去呀……咬死了他你就光荣了,去呀……去呀……啊!”随着这最后一声“啊”,她猛地在脸上一胡撸,因为茹燕实在忍不住腹中的翻江倒海而吐了她一脸!她迅速举起大巴掌,习惯成自然地绷紧了满脸的横肉--忽然,手又放下了,怪兮兮地笑道:“我不动你,嘻嘻,进号吧,很快你会爬着来找我!……”

  “你进号吧”这四个字怪物是咬着牙说出的,那背后暗含的不可名状的恐怖将茹燕的心深深地击中……茹燕被带到了6号外边--号筒里最靠里的一个号子。当她在被狱警推进号之前,在狱警哗啦啦开那铁门时,6号监室紧挨着的号筒儿尽头的铁墙--事实上是一扇巨大的、死闭着的铁门一下子撞进已经凌乱了的茹燕的眼帘和意识!她吓呆了,一时间竟被恐惧冰封在铁门前。这锈迹斑斑的铁门,巨大而沉闷,窒息住一切声音、呼吸与活的流动。铁门那边是什么?很自然这个疑惧撞击着茹燕的心--是生的自由还是死的刑场?那隔在外边的是自由世界的红花绿草还是鬼哭狼嚎的地狱冥府?既然自己已经陷在地狱中,那么铁门那边到底是阳间还是更深的第十八层地府?扣开铁门,就看见无限光明、就找到重生的美;就掉进彻底的黑暗、就遭受无尽的罪……就是一个巨人、就是一个超人,此时此刻,假如有了茹燕的疑惧,纵然他有了万斤神力,也不敢破门而过,甚至不敢碰那门半点……如果说铁门之后是光明,那么这是一种冥冥中的膜拜;如果铁门之后更是百倍凶险,那么这是最后一点求生的躲避和挣扎……茹燕定在那里,望着铁门,被莫名的惧怕和奇怪的憧憬凝止在那里了。

  狱警的厉喝惊醒了她。她被呵斥着推搡着迈进监室,身后的铁栏被哗啦啦锁上。茹燕一下子怀疑起来,怀疑这个躯壳里装的还是不是自己?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这种疑惑剎那间在脑际刷过,借由这疑惑的空白抵御骤入地狱时的巨大恐惧。当她回过神来,便惊彻心骨:一双双放着怪异目光的眼睛,齐刷刷瞪着她;那一张张脸真是集中了社会阴沟里的脸谱,虽是女人,却各个长相鬼怪,而面色全部苍白带绿。10几平米的阴沉暗室,竟挤了足有二三十人!人挤人,人闷人,沙丁鱼一样互相贴着,以一个姿势在木板上坐着。巨大惊惧中的茹燕无暇去环视,其实她自己虽然不知,确确实实加重她的凄凉感和憋闷感的,还有压入余光中那苍黄斑渍的、一眼看去便能看见许多疮孔的破落肮脏的墙,那高处蒲扇大的铁窗外蒲扇大的天,还有大白天不得不开着藉以抵御阴暗的肮脏吊灯的昏暗黄光……更使她惊惧的,是左首赫然用水泥围出的一米见方的便池!很明显了,这里是卧室,这里是饭厅,这里是厕所,她将在这里吃,在这里睡,在同一个地方在众目睽睽中上厕所。

  “站好了!站在大哥脚下!”忽然传来一声厉喝,女人的喝声尖利刺耳。茹燕不由自主望过去,一个坐在最靠外边的黑眼圈女人,其实她是个年轻女孩,但明显可见的一脸刁蛮配上与她的性别极不相称的眼角处一块刀疤,使她看上去像个女妖。

  “妈的,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低下头,站在大哥脚底下,等大哥起来训话!”

  这时茹燕才看见,女妖所指的自己的身后竟有一张极窄的横过来的板子,权且叫做“床”吧,上边还躺着一个人!盖着一床一看就潮呼呼的暗花旧被,面冲墙睡觉。在众人坐得像沙丁鱼的囚室里这个人竟有特权躺着睡觉,肯定是“头”了--巨大惊恐中茹燕这点分析能力还是有的。什么?“大哥”?茹燕忽然对刚才打入耳朵里的这个称呼回过神来,心头立即升起又一重恐惧:这是男人还是女人?这是男监还是女监?它们要做什么?天哪!我这是在现实中还是在噩梦中的鬼蜮?!……

  “看样子还像个学生。”就在茹燕被迫冲着躺着那人的脚站着时,坐着的人交头接耳起来。

  “像她这样能顶住晚上的过轮吗?”一个偏老的声音,好像还不是那么恶。

  “好啊,顶不住好啊!跪下来求咱哪!我就爱玩顶不住的。今天晚上玩什么段子?”

  没人说话。

  女妖自己接上:“那就玩‘洗血澡’吧!哈哈,哥几个,晚上准备好大衣披上,九儿,晚上你管着开窗,好让冰茬子风进来;四凤,晚上你管着泼水,叫这个学生妹好好洗洗!”

  那个一样像个小妖的“四凤”讨好地连声应诺,还火上浇油地冲茹燕喊道:“喂,学生妹,你知道‘洗血澡’怎么洗吗?就是把你扒光了一盆盆浇凉水啊,从头浇到脚,叫你洗个透!还要打开窗户吹吹风,还要扇上扇子,一盆盆浇,一盆盆浇,浇一整宿,一宿不行连上白天,嘻嘻,洗到你这辈子都不想再洗澡啦!”

  “哈哈,要不要我安排人给你搓澡啊?轮流给你搓,不见血不算完!不见血不叫‘洗血澡’!”又是女妖的声音,恶毒无比,“你觉得脱光衣服太侮辱你了是吧?那好啊,叫你穿着,穿着衣服泼!泼你一天一宿,然后一个星期不许换衣服,下星期接着泼!哈哈哈……”

  女妖继续挑衅,“知道这些段子我们都是跟谁学的吗?跟政府学的!哈哈,好段子还在后头呢!我们一屋子的人把每人自格经受过的段子拿出来,就是你要受的,哈哈!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吗?因为队长说了,你的罪过是最下三滥最下三滥的耍流氓加诽谤,臭不要脸的在人跟前耍了流氓,没到手还要诽谤陷害!另加一个同情法轮功……臭不要脸的勾引别人,臭不要脸的同情法轮功,臭不要脸的连老娘都不要……”女妖就这样宣泄着,咬着牙诅咒着,借着她那被灌进的满脑子罪恶的谎言所酿酵出的披上了“正义”外衣的恶毒发泄着她那长年囚禁之中的变态和仇恨……

  茹燕脑子都麻木了,她闭上眼,恶毒的诅咒劈打在她的脸上,对于即将发生在她身上的罪恶她连想都不敢想,事实上她已不能想,她真的被恐惧和屈辱浸泡得又一次麻木了一切意识……

  这时,“大哥”翻了个身。女妖赶忙故作姿态冲大家嘘起来,“嘘--都他妈小声点!别惊了大哥睡觉!”--事实上整个号儿里就听见她一个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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