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三个小时后,他从门缝探出头去,把峦童招呼进来。他虚弱地靠着沙发,盘问垂手站着的峦童:
“这个文件……不,这个东西什么时候上来的?打谁那儿上来的?”
“今早刚递上来……”
“都谁看过?”
“所有人……”
“什么叫所有人?”吴酱鹅一样的脸上又绽出一阵寒意。
张峦童纵然害怕,但事已至此,怎敢不如实想告?“市委市政府……控制在几个相关领导……但在社会上……就不好说了……因为……网站是公开的,谁都可以看……尤其是国外网站……”
吴冷冷地坐着。面无表情。其实他拼死维护住的与鹰派人物相称的冷脸是为了转移对面小人物的视线,好不让对方看见他那又在塌陷的腰和又已粘湿的裤裆!
丁毕女跑进来,也是呼哧带喘,手里拿着她自己的手机举到主任的面前,手机急命地响着,公安局老杨的号码。
吴爱江抑制不住地颤起来。但最终他又没能抑制住不接的恐惧。
沉默,冰冷的沉默。铁青的沉默!这冰冷的铁青的沉默,就是每次杨大局长开手痛打他老婆之前的序曲,也是当初撸起袖子对犯人施以电刑的前奏。其实,此时在他的大脑里,早已拳脚相加电光劈啪了!只不过这次的受刑者,嚎叫者,是他的革命好战友--吴爱江……
当意料中的警察真的包抄过来时,茹燕忽然感到有些诧异了。她不是诧异这些警察怎么来得这么早,而是为什么来得这么晚!三天哪,这对于神经超度过敏的“党”来说是奇迹般的长!茹燕又有些后悔--她并非后悔昨晚没有听从哭着劝她赶紧离开、并把足够的现金借给她的慈大姐(她说:真人真名都写上了,逃到哪里去呢),更不是后悔怯懦闻名的她做了这件惊天之举;而是后悔:她为什么不早点做!这三天人们的变化让她吃惊!她的文章不知被哪个大学生或是什么人下载下来迅速流传,认识她的人在远处指指点点。单是宿舍楼里人们的态度就迅速在变!人们见到她时那种眼神是什么?首先是目光猛受震击后的怕,怕得每个人的目光都闪了几下;既而是敬畏,既而开始思考……不再是鄙视,更不再是辱弄!更有人,比如那个曾在茹燕受难之后的晚上去拍她门喊叫的男人,竟在楼道里拦住她,趁没人壮胆问:“你说的那些都是不是真的啊?……”茹燕便惨然一笑:“你知道当一个人用生命做代价去讲话时,他讲的一定是真话么?”男人便深深点点头:“那些王八蛋……我早就知道他们的心都成了烂狗屎!嗳,你说的‘自焚造假’那一段还真有道理呢!谁听了谁都反驳不了!”茹燕一笑:“网上看的。”“啊啊,哪个网?教教我好吗?……”
就这样,在这短短三天了,茹燕成功教会了好几个人破网拿真相资料!
就这样,茹燕等待着那个注定的结局。今早她忽然强烈地预感到了什么,她不但没有逃离反倒去上班了。就在早上出门时,忽然发现门缝里夹着一个纸包,打开看--里面是一些钱和一张纸条:“姑娘,赶快离开!”--那时她又流泪了,为自己为什么早没想到真相的力量而流泪……真相竟有如此大的力量,人们的内心竟也有如此强大的善被压抑着、污盖着,也被欺骗着、损毁着。
眼前的警察在忙忙活活,一个戴眼镜稚气未脱的小警察满头大汗地翻看她的计算机记录,他那在大学校园里常见的书生气息和一身的黑皮奇怪地绑在一起,那充满了欲求的兴奋的眼睛与屏幕也闪烁在一起……周围竟然有20多个警察--为了这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小姑娘竟然来了20多个警察在忙忙活活,把她的衣服及所有物品翻得一片狼籍。而亲自监督抄家和抓捕的,竟然是公安局杨大局长本人!要知道几年来不管多大的杀人案他都不曾亲自到场抓人!那当然了,据他在宣布抓捕命令时讲:这次是关系到党和国家安危的诽谤罪!是全人类最大的罪!
把茹燕的宿舍翻腾得一片狼藉之后,他们又把她带到“重要嫌疑作案场所”--那个黑幽幽的图书馆楼道里……
同事们远远地看着,胆子大的过来给那个局长送了一杯水……刘书记扶着墙站着,给杨局长“介绍情况”……忽然,警察暂停翻屉倒箱的忙碌,直起身来跟一个人打招呼……市610办公室主任吴同志来了,在峦童毕女的陪同下,披着大衣,戴着一条红围巾,还专门打了对茹燕深夜进行“单独帮教”时的那个品牌的发蜡……他那依然气派的装束,无处不显示党对他的支持、他面对“流言攻击”时的“凛然正气”、以及不把反党反政府的社会流民放在心上的强大……唯一有一点,他看到茹燕的眼神时,目光迅速避开的是他……他停在搜查现场,默然无语,深沉地看着这一切。小警察们更感觉到了政府的威严,翻腾得更加起劲了。
忽然,一个古怪的、苍凉的声音,从楼道口恐怖地响起。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那边--那个高大的、曾经总是伴随着洪钟一样的笑声的身影,如今--又伴随着一片阴惨惨的愁雾,不知打哪儿、不知为了啥--恰在此时,从楼道口晃进来:
“十二……十二……”
那个声音越来越高,身影也越来越近,彷佛催命的鬼影在旷野上乘着阴风迫近,向这些列队站着的、顶着国徽或是披着大衣的人中强者们索命。
“十二……十二……”
“快给我拦住他!!!”--突然,人们听见一声尖叫!即便这些膀大腰圆的一身血都溅过的警察们,被这突发的一声也刺激得头发根根直立--他们听到的竟是一声尖厉的凄厉的女声!完全就是一个女人在被掐死前发出的最凄厉的尖叫,这尖叫比她所躺着的旷野更悲凉、比那双掐她的手更仇恨……
警察们愣住了。他们定定地站在那里,机器一样的扭过头、机器一样地盯住了吴主任那苍白的脸……所有人定住了,没有了思维,没有了行动。
吴爱江努力定了定神,努力压住嗓子、拿出他那领导作派的堂音,沉沉地再一次指着那个悲鸣的身影命令道:“快,给我拘起来!”
警察们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又例定地瞅了他们的直接上司、那个在场的杨局长一眼,局长什么也没说,黑着脸轻轻点了点头。三个最年轻的警察扑上去,将大老马摁在地上;没想到大老马那么大劲,这个已经傻了的人猛地一挣站了起来,三个警察竟全都躺在了地上;于是“哗啦”一声又有几个扑上去……就这样楼道里一片混乱,大老马那磔磔怪哭“十二”、“十二”的声音,从拳头下、从皮带下硬挺挺地冒出来,荡满楼道,飘到校园,罩住整个天空,甚至透过警车的尖叫开远了还要不依不饶地挣扎着洒下来、扎痛惊望的人们的心……四辆车子开远了,一辆载着沉默,一辆载着怪哭,两辆高档的名车载着首长……
茹燕偶然从车窗望出去,她看见了大姐从远处急跑而来……还好,在警车离开前她尚能与大姐对望了一眼,那凄惨的、悲恸的、焦急的眼神啊!令她至死难忘……这是在她生命中大姐看到她的最后一眼。
而她也许没有看到,从那行政楼狭仄的传达室里偷偷向外张望的,还有一双昏花的、惊恐的、愤怒的、无奈的、弱小的--下里巴人的眼睛--一双中国人的眼睛……
坐在警车上,昏黄的世间从车窗外擦过。周围的警察若无其事,说说笑笑;而吴爱江呢,他的专车款款后行。
对于被抓的,意味着人生的天翻地覆;对于抓人者,只不过是每天的寻常小事,有警察甚至轻松地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飘出来本市音乐台“都市咖啡”这个时尚的名嘴对话栏目:
“我们今天的话题是‘生活里的苦’,那我也说说……哎,怎么说呢?哈哈,那就恐怕只有喝中药的时候了,我记得小时候喝中药的时候啊……嗳阿莲,你喝中药的时候加不加糖啊?哈哈……”
“嗳嗳阿郎,要我说啊,是吃苦瓜的时候!你看最新报道了吗?对于蛋白质过剩的都市一族,有意吃点苦味食品能美容……哈哈,我说就是吃苦瓜的时候。”
“嗳嗳,从小在牛奶里泡大的我们这一代,吃苦瓜也要加好多蜜,吃中药也要吃好多糖,否则呀,我可受不了……哈哈……”
“哈哈……嗳,我们这代人哪,离苦太远,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老马和茹燕被关进了同一个地方--精神病院。
穿白大褂的施暴者强行将大老马和茹燕摁到各自病房,大老马拼命反抗着,茹燕拚命挣扎着。没想到这惨烈的暴力事件,竟然刺激得女病房一个中年病人疯症大发,你看她的表现够可怖的:披散着头发,穿着精神病人特定的条条病服,嘶叫着,尖叫着,怪异癫狂地挥舞着手臂,向病房外狂奔!跑到楼道时,她“砰”地打碎一间病房的玻璃--这时她的手已经被划破,汩汩流着血;而她似乎兴奋地把殷红的鲜血涂抹在自己那张疯脸的两颊和嘴唇,然后拣起一片玻璃当镜子照着,嘴唇一颥一颥就像18岁的小姑娘化妆那样;既而扔掉玻璃,向外院狂奔。那些穿白大褂的男人根本拦不住,而更令人惊恐的是:她竟狂叫着直奔杨局长的车子!
她狂挥着手臂,狂跑着,狂叫着:“宝儿……宝儿……”
穿白大褂的和穿黑制服的施暴能手这次都没能拦住这个疯女人;她径直狂奔到杨局长面前,首先和惊呆了的杨局长对视了一秒钟,既而--惊呆了所有人,疯狂的激烈变为似海柔情--她轻轻扎到杨局长怀里,十指却透过厚厚的制服死死掐到杨局长的肩头的肉里,彷佛怕他跑掉,她将那张疯脸侧过来轻轻扎到杨局长怀里,然后又抬起张只血手,抚摩着杨局长的脸,轻轻地、柔柔地喊道:“宝儿,我的心肝……我就知道你会来接我……我的宝儿……我的宝儿……”
剎那之间,人们眼中惊讶地晃过一个绰约的女子的背影,彷佛热恋中的青春女子在投向恋人怀抱时那不自觉勾勒出的羞涩与甜蜜的S形轮廓,她们总是低下头,然后艰难又期待地抬起:她的眼睛追寻着他的眼睛……这一剎那令所有人惊讶的正是:这哪是刚才那骇人的疯女人,一切都在剎那间--她是他们毕业前夕定终身的那次甜蜜约会的初绽花苞,她是那所学校人人羡慕或追求的骄傲的茉莉、那朵茉莉幸福地义无返顾地落到自己选择的归宿的手中,她是20年前筹划着憧憬着那玫瑰紫石榴红的人生幸福的悸动的小可人儿--此时,她所拥的,正是那双捧起茉莉花瓣的手,那副担起她一切人生幸福的肩膀:她自己所选择的--肩膀……
高大的杨局长闭上眼,定了五秒钟左右,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五秒钟里是怎样的人生经历……然后人们看见他牙骨绷紧了几下,然后又是五秒钟,既而他彷佛是异常艰难异常努力地睁开眼睛……在他终于能说话之后,他喊出的是:“还不把这个疯婆子给我拉走!”
警察一拥而上……疯女人一边被拖着走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宝儿,我的宝儿……带我回家,宝儿……我给你绣的荷包刚绣了一半啊宝儿……我帮你举报法轮功,我帮你上进……我这一辈子都给了你呀宝儿……呜呜……”
当这场意外的风波平息,警车和杨局长、吴主任的专车开走了,大老马和茹燕留了下来。从此他们每天被注进同一种药物--一种能摧毁神经系统的、能令人窒息和剧痛的药物。所不同的是,两周以后茹燕被转到了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而老马永远留在了那里。那种不知名的药物,将伴随他余生。他得到了在当代中国必然会得到的惩罚--因为他曾经公开蔑视过一名党的好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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