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吴爱江愣愣地站在窗口,瞅着办公室窗外50米处那高高耷拉的猩红旗子,内心充满了恐惧。这是他第一次在早晨蹩进他那豪华办公室后,在忙不迭扑向窗子拉开窗帘去祭那面血旗、就如一个窒息的人拼命扎进氧气筒时,不是得到活命的快感而是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惧。那面旗子多少次把他从刚刚经历过的彻夜鏖战中救活啊!哪次不是及时给他输入了能量使他感到由衷的强大、骤然从一条快要干死的鱼充气成一条大鲸?唯独今天,在看到这高垂的血旗时他感到自己这条快干死的鱼不是扎进了救命的海水,而是扎进了一口锅、撒上了一把盐一把花椒……剎那间他怀疑似乎有人蓄意把他腌了很久,就快到把他拎出来下锅的时候了。然而这是第一次啊!在这个阳鬼开始接班繁华终于继续的时刻,竟然闹了一夜的阴鬼依然不散、并掐住了前者的脖子!这是第一次!这说明什么?说明连现在每天只剩下几个小时的好日子也要被蚕食掉吗?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幸亏扶住了窗台才没有摊下去;他发现裤裆又已粘湿,浑身一片阴冷……

  “你是政治铁人……你是鹰派代表……”他念叨着这些句子,拼了命地让自己镇定下来,好不让崇拜他的娈童嬖女在大白天看到他的死鱼眼、听到他那凄厉的女声……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定了定神,他终于想明白了:这和昨晚的一切有直接关系!

  昨晚发生了什么?昨晚可是他的大荣耀啊!昨晚他的兴奋达到了极点!因为全程陪同的副市长竟然没有办到那北京的大人物、以及陪同这位北京大人物的两位“省里的”大人物的心里去,他吴爱江竟然办到了!是他,把副市长露骨的去往“艳海琼池”的欢送邀请删改为前赴马家屯儿的鳏夫马老二家中共进农家饭,才使得这两位原则性极强的领导同志死沉的脸舒缓下来--尤其是中央首长,自始至终不苟言笑,荧屏上著名的金丝眼镜显示着儒雅和冷峻;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接受“艳海琼池”那种地方呢?副市长是忙昏了头还是急昏了头?多亏了吴爱江点铁成金!记者们拍了很多大领导与腰弓成虾米的劳保户独身农民亲切交谈的照片,并就“农民减负”的重要指示作了记录。这天的农家饭是据说为马老二祖传的拿手绝活--“黄金宴”,就是在干焅大虾和蛋抱甲鱼胆外面裹一层薄薄的金叶子,真金的,薄到落到肠子里不死人还能立即拉出来;据说从咽下去到拉出来不超过5分钟,享用的人不但不会坠金而亡相反会因此得到金身玉体。

  更值得兴奋的不是这个,而是只有他吴爱江读懂了省里大人物那在喝下了据说是马老二家祖传酿制的“朽木梦春液”后流露出来的眼神;也只有他在与榆木脑袋的副市长同时驱车辞别后半道上又让司机小刘子折回……如果平心而论,接下来他所做的一切不是想让三位据说是同学关系的官场上下属都能更记住他,而是为了--在这千载难逢之机,探知更多动向!

  这真是一场令人兴奋扣人心弦的游戏:在“洗脚房”里,这三位昔日的老同学,其中两个醉入骨髓的老家伙,竟然浑然无视陪同的吴爱江和四位“小姐”的存在、无视虽说也是同学但毕竟是中央首长的金丝眼镜的存在,口无遮拦起来。吴爱江据此探知到的最击中他的心脏的动向就是:

  “张总……呃……你说共产党……还能撑多少年?呃!”

  “刘总……共产党……叫我说……怎么也还得……30年!”

  “狗屁!呃!我的估计……也就这个数!”

  “10年?!”

  “呃!”

  听到这里吴爱江惊愕而尴尬地将目光偷偷瞥向中央首长--那金丝眼镜片下面依然是深沉的目光,整个人岿然不动,威严而气派;吴爱江带着一半嘲谑一半惊恐的心态等待着这位要人的整风肃纪……

  “哼哼,你们两个都闭嘴吧!”中央首长沉沉的一句,似乎使那两个酒醒了许多。“酒真是害人哪……这两个人……完了!”吴偷偷地想。

  “告诉你们吧……不会再撑过5年了……”中央首长,金丝眼镜下面,依然是沉思的目光……

  “那我……不不,那我们……我是说那您老……?”

  “哼哼,山人自有妙计……”中央首长忽然换上得意的神情。三人相视而笑……“嘻嘻,谁也别说谁,不就一层窗户纸吗?”……

  这两位省领导和一位中央领导在醉谈中泄露出来的动向,着实击中了吴的心脏!他的脸都变形了,从而三个混蛋下面的醉话都没能进入他嗡嗡做响的耳朵里。妈妈的赖呆的!他想,这可是党的核心人物的心里话啊……他忽然感到由衷的危险,感到被出卖,感到后脖子发凉……

  是啊,此时,眼巴巴望着那耷拉着的血旗,感到后脖子、脊梁骨、后腰眼全部发凉。他彷佛看见自己的精神就像一片死海泥泽之中的凄凉小岛,此时连这小岛也在塌陷、塌陷……到时候山人都他妈的自有妙计,我吴爱江呢?可怜我还在这里费尽心机……他摸着自己的小胸脯,忽然小灰眼里想挂上几滴同情的温柔泪,于是便有怜悯自己的泪转在眼珠里,宛如黛玉的感身伤怀。

  凄凉最终明明确确化为恼怒!山人自有妙计?什么叫他妈山人?爬的高的人就是他娘的山人!踩着我们的身子,够果子吃,狗东西吃够了还把果子隔着墙扔到那边,这边塌了一蹁腿就跳那边去!--他们轻而易举,他们爬的高嘛!--奶奶的,他们怎么那么会琢磨呢?怎么那么享受呢?我们趴在地上垫脚吃屁?妈妈的赖呆的党娘养的党杂碎!呸!

  但既而他的政治觉悟提醒他,骂是没用的,一点用也没有!振作起来,适应形势,转变战略,奋起直追,然后--扶摇直上!想通了就是人上人,想不通就是脚底下狗;怎么,凭我的脑子,凭我肚子里的这点水儿,我玩不过他们?玩玩吧!

  他想他将来写革命回忆录时这个早晨得浓墨重彩一笔。在这个早晨,他整个转变了游戏的方向,这是他一生的又一个大转折,大升华。在这个早晨,他再想起自己现在所玩的突然感到不屑一顾起来,他为更高远的人生目标而激越;也就在这个早晨,他又想起了茹燕--既没有了软硬弄不到手的懊恼愤恨,又没有了死活要弄到手的宣泄报复--他仍然要报复!但是不同的手段,不同的游戏。他吴爱江喜欢玩游戏,而现在在他脑子里浮现出来的新玩法让他更前所未有地兴奋!新的游戏,新的玩法--没有赌注,超值回报!

  这时他听见他的肝尖儿在快乐地颤抖……

  “笃笃笃!”急促的敲门,甚至是拍门。谁啊这么……这可是政坛新星吴主任的门!

  竟然是文质彬彬的张峦童!他今天疯了吗?!--“为何慌张至此!怎像个接班人的样子!”吴主任不满地柔声斥道。

  “主任!--嗨嗨--可找着您了--嗨嗨嗨。”

  “喝口水再说!做我的人,怎么能像这样一点政治肚量都没有!”

  张峦童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怎么着,手都有点哆嗦地递给吴主任一叠材料。“这是什么?”吴主任美滋滋地问。他看见材料心里就美。

  “从国内国外10几家BBS上下载下来的!”

  “什么叫BBS?”

  “就是……就是谁都能往上贴‘文件’的那种网儿。”

  “哦?”吴吃惊地看了一下小张,“也不经过审批?”

  “不……不经过审批……”小张颞颥道。

  吴主任优雅地摇了摇头,然后优雅地开始用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向“文件”的首页……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他的脸色酱住了!他的血液凝住了!他又猛地抬头看了张峦童一眼,目光寒可杀人!吓得接班人小张中了寒冰掌一般一阵寒战!--吴主任僵僵地抬起手,示意峦童退下……他跌进沙发里,然后又跳起来,拔掉电话线,拉上窗帘,手机也关掉,既而跌回沙发,开始了他没有呼吸的三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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