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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茹燕的这句哀叹,引起的不是小美的同情或共鸣,却是莫名其妙的突如其来的愤怒!一种受到嘲弄、贬低、甚至侮辱般的不平!在人性深处中,那种最美好、最珍贵、怎么也抹杀不掉的纯真与道德,犹如一块净地;这块净地已被小美在追求时尚中尘封,她不想也不敢去面对;茹燕无心的一句话,无意中竟碰触到她潜藏在心底深处的这份痛楚,小美不期然地爆发了,立即以她那标志性的机关枪语速回敬道:“什么封闭啊?!你封闭你可别说整个国家都封闭!你自己活在中世纪还想拉上别人!”说着,小美的脑海里报复性的又是条件反射式的迅速掠过那些影像:她那有着最时尚外壳的手机,床头的时尚杂志,自己出现在舞场时那光艳的外形,自己崇拜的歌星帅哥搞小弟自己圈子里的姐妹兄弟也不再惊诧而是把他归入“另类爱情”的范畴,报纸上刚报道的结婚免去体检离婚免去调解,已重点推出的人性化死刑,闪亮一族,新新人类,冲浪,滚轴……这是一个多么开放多么刺激的时代!你--茹燕--把这也叫做“封闭”?!那是你生活在封闭的老古董世界里!小美的激愤越来越强,全都流露在眼神里。

  茹燕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不知不觉又闯了祸,从而推走这个最后来陪自己的人,她反射性地低声解释着:“不不,我是说……思想上的封闭……”

  “啊对啊,就是思想上!你就是思想太封闭了!我去酒吧怎么了?都什么时代了燕子?现在都是新新人类时代了!看看电视上,看看杂志上,从发型到观念天天在变,另类爱情,试验婚姻,新新人类,闪炫一代,这些词儿你都听说过吗?!我妈说倒退30年连穿件花衣服都是资产阶级,可现在--抬头看看吧,这个世界就像万花筒一样……花花世界,青春年少,谁封闭?你敢说这个国家还是封闭的吗?全世界就你一个人在封闭啊茹燕!你醒醒吧你醒醒吧!”

  茹燕被小美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她不知说什么好,她知道此时任何解释只能使事情更糟,索性凭着自己的心反问了一句:“那你说平心而论你是幸福的吗?”

  没想到这句话一下子戳到了小美心上。是啊,新新人类怎么闪炫,说实话,冷静下来想一想,一个人能永久活在这种十几岁半大男女的浅薄兴奋里吗?冷静下来想一想自己幸福吗?但既而一种强大的力量推着她为自己辩护:“呵--!什么幸福?!别老土了!怎么,你想拥有海誓山盟一生一世的爱情才叫幸福吗?你以为还是梁山泊祝英台时代啊?你想拥有二十亩地老黄牛的幸福吗?现在什么都在变,这怎么可能呢?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对婚姻是恐惧的!是恐-惧-的!你没看书上说吗?现代男女就像有着长刺的刺猬,又想互相靠近可是靠近了又互相扎痛!哼,不就这玩意吗?哼,所谓爱情不就这玩意吗?!但这又怎么样?这又怎么样?你没看时尚杂志上写的吗?新新人类是正在砸烂婚姻的,新新人类也不会再像苦行僧一样冥思苦想着什么不值钱也不实际的幸福,他只追求快感!新新人类只追求快感!我告诉你茹燕,你别再苦自己,现在也别想再来拖累我--我刚看的杂志上有这么一段:在‘幸福’和‘快感’的天平上,后者已经在新时代的人类里压到了最低点!说这些你懂吗?你懂--吗--?!”

  茹燕无言以对。但假如小美就此打住就此离开,也许茹燕还好受点。但恰恰小美似乎难抑那颗因被讥为“封闭”而激愤不已的心--尽管只是她自己理解为那是一种讥讽--她复仇性地任凭自己冰雹一样的话语落到茹燕身上。小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么气恨这么羞惭--也许你可以笑她不聪明、甚至笑她不规矩,但决不可以笑她落伍、封闭、老土、不时尚,也许这就是她今天震怒的根源--她一边迅速穿着大衣,一边用手点指着茹燕:“我告诉你茹燕,你封闭你想活成老古董你可别拉上别人!你记住:全世界错的就是你!全世界被淘汰的就是你!我今晚上还有一个舞会,我没工夫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你别给我打电话,你别再烦我,没事我也不会回来,你记住:是你封闭!是你在污染这个世界!一切都是你的错!”紧接着,她狠命地一摔门离去了,那“咣”的一声震得茹燕大脑“嗡”的一下,把她心震入炎炎火海,沉沉地狱,震入无边黑暗,震入惨痛的凄凉的纷乱晕眩和迷朦中……

  这个可怜的人,本想在被痛苦之海即将吞没时,抓住一棵救助心灵的稻草,没想到这棵稻草变成毒荆更深更痛地狠狠刺入她的生命、她的灵魂!她现在是晕眩的,没有理智,没有思维,昏天黑地……唯恐理智恢复过来时去体味那份铺天盖地的痛……这是曾朝夕相伴的自己人哪!这是曾在自己最无助时挺身而出的姐妹!……我真的错了吗?我真的错了吗?……

  万夫所指……失去理智的茹燕,被她那颗汩汩流血的心拖拽着,沉入无明,阴暗中她看见一个万恶的罪囚,被绑缚着,跪在地上,万夫痛指,万夫咒骂,那个罪囚就是她自己……啊!她惊吓得想要醒来,那颗挣扎的心却又拒绝醒来,因为醒来是更大的痛……啊,万民的审判,一切都是你的错,只有你错了!铺天的嘲弄,铺天的咒骂……甚至有刑具铮然作声,你这个万恶的叛逆的异端的女人,我把你抛入人心的地狱冥海……永世不得超生……只有你错了!只有你错了!……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改,我改!天旋地转,她一任自己混乱的思维随着混乱的言词自语着,她揪着自己的衣服,揪着自己的头发,既而颤抖着抓住身边的床柱,流满冰凉的泪的脸贴在冰凉的床柱上,她无声地哭啊,几缕头发被泪水贴在脸上含在嘴里,我改!把我扔进地狱吧!都是我错了!我是社会的污点!吴爱江,来赎我吧!你在哪里?我答应跟你走!你在哪里?来赎我这个罪该万死之人吧!我跟你走,我跟党走……啊……身心俱碎,身心迷狂!她恨不得吴爱江此时出现在眼前,她会给他跪下来,以逃离这无休止的人心凌掠!以借此归顺!奔流的眼泪连床柱都湿了,流到茹燕嘴里,咸涩咸涩的,茹燕忽然觉得自己好脏好脏,自己的身,自己的心,好脏好脏……

  就在这种迷乱的痛哭中,疲惫已极的茹燕哭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她醒了,然而醒来的她心又一下子沉入苦海--为什么醒来?为什么醒来?这个世界醒来了还不是接着审判?

  看看窗外的天,已经暗下来了;下意识看看表,快7点了。又将是一个长夜!无助的、孤苦的、审判的、恐怖的长夜!

  忽然,夜--这个不祥之物的降临,又给了茹燕又一重深重的不祥之感--她感到那个鬼影将再次向她逼近。她恍惚记得昏睡之前好像还喊过吴爱江的名字,但稍微清醒过来一点那张有着烂抹布眼带的烂脸儿就能提醒她:那是一个鬼啊!一个变态的、已经失去人性的鬼!他会不会来?他会不会来啊?!

  整整一天滴水未进粒米未进的茹燕,在强大的痛苦和恐惧的掩盖下,竟然除了疲惫外丝毫感觉不到饿。她真的就像一个挣扎的落水者,她的心灵在呼救着……忽然,一个人的形像温暖地出现了,她比自己强大许多许多--大姐!好久没联系的大姐!她是关心我的,她是不会忘了我的!我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她也许可以救我,今夜我也许可以到她家……想到这里,茹燕觉得有了一丝生的希望。她赶忙找出磁卡,用宿舍里的磁卡电话拨通了大姐家里的号。

  “喂?”是的,是大姐温柔又沉着的声音!

  茹燕感觉到内心一阵温暖,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只是一阵激动一阵喜悦。她努力地平抑了一下自己。

  “喂?”大姐又温柔地问了一声。

  “喂……”茹燕轻轻地应道。

  “啊是燕子啊!”大姐的语调明显高兴起来,“你在哪里,在宿舍吗?你最近好吗?”大姐急切地问。

  茹燕没做声。因为她不知如何回答大姐。但心里是暖暖的。

  “燕子,你知道吗?今晚我们家里包饺子啊!”大姐轻松地说。这句话无异于一种邀请啊!茹燕感觉到一阵感激、和安全的慰藉。

  就在茹燕,这个挣扎在沉陷的苦海的落难者,即将抓到什么能救命的物什时,就有一个凶猛的嘲虐的黑浪彷佛不将之置于死地不罢休一般地打来:就在此时,听筒里传来“哇”的一声,既而哭声不断,愈演愈烈,哭得使人撕心裂肺,哭得使人毛骨悚然……

  电话上一阵沉默。茹燕下意识地向挂钟望去,整整七点。又是《新闻联播》的时间。榛榛的病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好转,相反愈加沉重;病势沉沉,使人忧惧,这样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就这样在毫无过错甚至毫不自知的情况下生不如死了。

  “哎……对……对不起……榛榛……又……又闹了……”大姐的声音一下子凄凉成水疲惫成灰……

  “啊不不,打扰您了,对不起的是我……您好好……好好哄哄榛榛吧,别为我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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