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她的头现在昏沉到了极点,整个身心疲惫到了极点,终于沉沉地失去了知觉……又一个春寒料峭的上午,又一片昏昏的光,又一天浑浑噩噩的蒙昧……和着疲惫,和着恐惧,和着羞辱和孤独,她终于睡去了……

  忽然,一阵熟悉的“笃笃”的皮鞋声在门外的楼道里由低及高……当这阵皮鞋声临近门外时,一下子触动茹燕那孤寂的神经和渴盼友情与温暖的心,她猛地醒来,意识随之落到那脚步声中:呵,她又回来了……这时茹燕多么需要啊……热热的鸡蛋面,通宵的呵护……小美,谢谢你……一下子眼泪蒙上茹燕的双眼,彷佛生活有了最后一点点、一点点温暖……

  是小美。她拿出钥匙,打开门。茹燕求生似的热切的双眼。

  小美,却一如往常踏着她那时尚的快节奏步伐匆匆而来,含糊着打过招呼之后,就开始四处翻找,她的皮箱,她的衣柜……望着她那冷漠的忙碌的身影,茹燕,呆呆坐在那里,呆呆坐在那里……

  终于,小美回转身。她欣喜地自语着,“还好,在这里!”然后将那串项链比在脖子上试试,在大衣镜前照来照去……“燕子”,小美终于喊她了--茹燕又得到一丝抚慰似的抬起头。

  “嗳”,茹燕努力轻松地应答着。

  “你看我这条项链这么久了跟这件大衣还这么配!”小美兴奋地说。

  “是……是啊。”茹燕想表现得兴奋些,但怎么能呢?终归显得疲惫不堪。

  小美扫兴而诧异地回过身来看了一眼,既而又回过身去,整了整那件漂亮的大衣,无聊地说:“我得走了。”

  “怎么……刚……刚来就走?”

  “是啊,有人等我。”小美麻利地说。她似乎唯恐自己啰嗦耽搁时间。说着,提起挎包就要出门。

  “小美--”

  突然,茹燕实在难耐那份凄寂和恐惧,骤然间一个影子彷佛磨刀霍霍的屠夫在等着她……恐惧、凄凉和求生的本能使她剎那间放弃矜持,带着哭腔几近哀求地说道:“小美,陪我……聊会天好吗?”

  小美无聊而烦躁却又不好发泄地垂下挎包的手既而以一种揶揄的语调问道:“你到底又怎--么了?”

  “没……没怎么,就想有个人……聊会天……”

  “可是……”小美急噪地一咂嘴,却又看到茹燕那实在可怜的神情,急速说道,“哎,好吧,不过,长话短说,长话短说啊!”

  “好……好的……”茹燕乞求般地乖顺地答应着。

  小美在对面的床上坐下来,连大衣都没脱,连挎包都没放,“你到底又怎--么了!你怎么总这样多愁善感!累不累啊你!”

  “累呵……”茹燕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句,把脸靠在了双膝上。就在她匐在膝上的一剎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带给小美的负面情绪是多么大。她不想这样,又不舍得小美走,就在这一剎那她决定了:好吧,不要给小美增加负担,反正她也帮不了什么,哪怕就聊聊家常也是好的,她实在不敢再面对那无边的空寂和随时逼近的吴爱江的鬼影……好吧,就聊聊她的事情,自己的事情连提也别提。

  茹燕抬起头,望着小美。

  “我觉得你也是,活得太累。”小美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在镜子前辗转着看自己的装束搭配。

  茹燕在此时不想争辩什么,正好小美的装束触动了她本来很好的审美感觉,于是随口说道:“你为什么不配那件奶黄的围巾呢?”

  “哦,是吗?”这个话题一下子抓住了小美的心,她迅速走到自己衣箱那里,脸上漾起兴奋的探究的神情--还真的,这样的搭配一下子使她光彩了许多,而且就连她的唇色也显得搭配得恰倒好处。小美的眼睛亮起来,她兴奋地说:“真行啊燕子,打从前我就相信:你是我们的美学家呢!”她现在忽然有了兴致,也不那么急着走了,慢慢把大衣脱下来,摘下围巾,重新坐在对面的床上。“嗯,说说看,还有什么好建议啊美学家!”

  两个女孩子的话题很自然地展开了,茹燕对于服饰和妆容的天分很为小美欣赏。这是她现在最实用的。小屋里渐渐有了笑声,虽然主要是小美在笑,但这种氛围很大程度上带给茹燕一种麻醉,让她可以暂时逃离恐怖,她恨不得让小美再留下来住在这里,她们再像以前那样平常地生活。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茹燕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无助和愁苦,好让这些轻松的话题继续下去……

  “你觉得Chanel No'5那款香水怎么样?”小美采访似的问道。因为不久前她得到了别人送的礼物。

  “就是你现在用的这款吗?说实话……说实话啊,我觉得不太适合中国女性的肤质,香型似乎有点硬,而且与你的整体妆容也未必协调。你不会生气吧?”

  “哈哈,恰恰相反--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不过……”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漏出诡谲的微笑。

  “不过什么?”茹燕陪着她笑了一下。

  “不过那得有品位的男人才能体会得出来!这种味道还很吸引男人呢,我指的是有的男人。就像昨天晚上那个,在酒吧里,他趴在我身上,就像酒鬼闻见了酒……嘻嘻……”

  这个话题让茹燕很尴尬。“你……去酒吧了?”

  “对啊--!”小美忽然意识到什么,很理直气壮地反抗性地应道。

  茹燕不想破坏气氛,她什么也没说。再说,一个人一种生活方式嘛!

  小美又想起了什么,脸上自豪地一笑:“燕子啊,你别以为我就那么浅薄!我就是把所有那些老古董的道德定义抛弃了,我也会留下最后的底线!而这就是我们有素质的场面女孩和那些俗里俗气的女孩子不同的地方。”

  “噢?是什么道德底线?”

  “我们决不崇洋媚外!”

  茹燕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不知道啊燕子,现在在场面上尤其是女孩子们崇洋媚外得厉害!我就瞧不起她们。毕竟咱还上了点学,毕竟我们大学生和她们还不一样;无知!俗!我就不崇拜美国人!我就痛恨美国政府!霸权主义嘛!她们可能连什么叫霸权主义都不懂吧?哈哈,咱们思想大课不是讲了嘛:自己一身腥还管别人!如果真和美国打起来,我敢在美国白宫里扔上三颗炸弹你信不信?”

  茹燕一下子惊愕不已:天哪!在白宫里扔炸弹!这竟然是小美的自豪的道德点?!但转而一想思想道德课上的全部内涵,她也就不惊讶了--只不过是自己一向在学校的思想道德课上“后进”罢了。

  茹燕决不想陷入争论,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于是陷入沉默中。小美却气不过地反诘起来:“我说燕子啊燕子,你别把自己搞得这么封闭好不好?!都什么年代了!”

  茹燕的眼神又一下子黯淡起来,因为她被深深触动了,却是基于另一种理解;她叹了口气:“哎,我感觉好闷--似乎身边每个人、包括所有的人都生活在一间门窗打蜡的囚室里--谁又能逃得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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