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吴同志转过身来,去承受他每夜如一的刑罚了。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不敢相信这一切。但这是真的,漫漫长夜啊……每一片肉每一片肉凌刮的痛苦啊……如果现在有一把枪,他会立即自杀,以逃避这长夜……其实他还不知道:一旦结束这个肉体的生命,他的灵魂将在层层灭尽无休止的惩虐中销毁……那时无可比拟的痛苦将持续至亿亿年啊……或许他在冥冥之中也知道,或许他正全力拒绝,但他拒绝的方式是如此的邪恶:靠失控地疯狂地行恶和寻欢来麻醉……
终于小细腿儿支撑不住大肚子的重量了,如灌了铅。他瘫倒在沙发上……当他发现裤裆已经粘湿粘湿腥臭腥臭的,顿时胆囊里最后一点胆液肠子里最后一点肠液骨子里最后一点骨髓也泄了出来,他烂肉一样的心脏还有最后一点感觉:阴凉、凄凉、悲凉、恐慌……他的嘴巴像快干死的鱼一样张合了两下,死鱼眼翻翻着瞪着这个世界,腥臭的口水斜流了一下巴并滴了一沙发……阴鬼如期赶走了凶煞,趴在一边贪婪地兴奋地舔食着泄出来的胆液、肠液、唾液……它兴奋地吱吱尖叫,然后跳上吴爱江的大肚子钻进他的灵魂里跳舞……它狂猛地吮吸着吴骨头里最后一点能量。
快被吸干骨髓的吴爱江杂乱的意识电波流过像烂桃子一样的大脑……真他妈累啊……让我死吧,我求你让我死吧……党啊,妈妈,让我死吧……啊,妈妈……女人……女人……我为什么没有女人……好想有个家啊……。“家”这个字眼突然给了这个快死的人一点温暖,虚幻的温暖,可望而不可即--我为什么没有家!妈妈的癞呆的,老宋老杨为什么有八个女人!……不公平啊,不公平!……嘻,哈,你们有八个女人你们就有家吗?你们有八个女人你们就有家吗?你们有八十个女人你们也没有家啊!老宋你那个女人不因为没分上财产给你写了揭发信吗?老杨你那个女人不也进了精神病院吗?谁还不跟我一样?孤魂野鬼而已……嘻嘻,哈哈哈,哼哼!--屋子里响起了一个孤魂的磔磔惨笑……
啊,那两个女研究生……嘻嘻,真过瘾哪……啊,茹燕,啊啊啊……哎女人……不,是一个真的女人……真的想有个家啊……暖暖活活的女人,一个暖暖活活的家啊……啊,妈妈……
突然,他的意识带动他在纷乱中在深夜的最深处飞向那遥远的远古那荒蛮了的记忆……他全力阻挡却无可阻挡……恍恍惚惚,穿越时空……那是另一个世界,太遥远太遥远……那是一个传说,一段神话,太离奇太离奇……那是一首歌,那是一股风,那是完全不同的生命生活着的完全不同的国度……那是记在山海经里无从考证湮没无典的荒诞……那是一种折磨,一种酷刑,一种美丽的杀人的影像……那是一位江南女子,绰约而华贵,着长裙,带着江南的水气带着巴黎的书香……偎着伟岸的着白西装的男士……牵着他的小手,妈妈说他的小脸就像这田野的风一样新鲜……故乡的田野的风,隐约成一段飘忽、飘忽成妈妈的丝巾……丝巾悠扬地飘啊飘,拖起妈妈的音符……好美啊,好美啊,妈妈说那是法国地中海岸的曲风,那是爸爸和妈妈相识的地方……好美啊,好美啊,归来了,妈妈说他们举家归来了,伟大的民族,伟大的“新中国”,让他们永远魂牵梦绕……地中海岸的风啊,妈妈说在那里他呱呱坠地,妈妈说那里的夕阳是透明的……故乡田野的风啊,妈妈说再不会离开……好美啊,好美啊,小小的他用法语跟妈妈说:我也要学国语歌嘛!妈妈便轻轻用国语哼起:“让我们荡起双桨……”好美啊,好美啊,小小的他便一头扑入年轻妈妈的怀抱,扑进那清新的高贵的氤氲的香气里……妈妈说小乖乖你的眼睛好亮哟,就像你的爸爸,爸爸说小宝贝你的眼睛好美哟,就像你的妈妈……健康、红润、聪颖的脸,吴家祖传的华贵,生来做翰林做博士的相貌……好美哟,好美哟……妈妈你再唱一遍嘛,求求你再唱一遍……“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好美呀,那江南女子的白衣裙,撕开的破烂的白衣裙上那滴滴鲜血……唱啊,唱啊!用法文唱!不唱老子们今个就掐死你孩子……跳啊,跳啊!跳法国舞!……不,跳脱衣舞,啊哈哈哈哈哈哈……鲜血如注……你这个间谍、走资派、资产阶级的臭婆娘!……给我打,往死里打,她不是人,她是猪,她是狗……我打的就是你这一身洋气、我打的就是你这一身福气……那个男人不用打了,因为他已经是一具尸首……哈哈太可惜,他没看见我们弄他老婆,啊哈哈哈哈哈哈……站起来,接着跳,跳法国舞,跳法国脱衣舞,让你男人看看……啊不不,让你孩子看看……哈哈哈……一片血污中的白衣裙不会动了,他们开始轮番冲她撒尿……撬开她的嘴,撬开她那张会说法文会唱歌的嘴,兄弟们掐她脖子、掐她脖子她的嘴就会张开!兄弟们往里边尿啊……啊哈哈哈哈哈哈……一个阴影压过来,那个吓成傻子吓成呆子的小孩,哆嗦成团……一群阴影压过来,那个健康活泼已经会背《三字经》已经会背《道德经》已经会唱《让我们荡起双桨》的小孩、那个小衣褂上从来没沾染过半点尘土、那个在诗歌和音乐中长大的孩子,全程看过了妈妈的挣扎、全程听过了声声的哀号……他吓成一滩泥,吓得忘了哭……你说,爸爸是大地主……“爸爸是大地主”……啊哈哈哈……你说,妈妈是大破鞋……“妈妈是大破鞋”……啊哈哈哈……你说,他们给打死,活该!……他们给弄死,活该……他们给弄死,活该……啊哈哈哈……你说,我要做党的人……“我……我要做党的人”……啊哈哈哈,那过来抱我啊,过来抱我啊……那是一个充满了烟味火味的怀抱……那是一个没有香气的怀抱……
不不不!那不是真的那是幻觉是我打小的脑子的病!我是革命孤儿我是革!命!孤!儿!噢……妈妈……不!不!不!……我要做党的人,那个吓成傻子的小孩傻子一样地点点头……我要做党的人!那个失去了优雅相拼命模仿着去骂去打去往老教授脸上撒尿的半大小子艳羡着点点头……我要做党的人--那个眼光开始发贼的成年人滴溜溜转着眼珠子盘算着咂着嘴点点头……我要做党的人……那个……佝背滚肚的垂死的人,那个快肥死的饿死鬼,在今夜,神经质地,口眼歪斜地,涎痰斜流地,点点头……
“党啊……妈妈……呜呜……党啊……妈妈……你这个--呜呜--共!产!党!你这个--
吴爱江忽然圆睁死闭的小眼,那体能泄尽的死鱼眼里漏出骇人的灰光、仇恨的浑光射向天花板,在这间没有人的空室里,他突然死死支棱起小拳头,咬着牙以全身体力嘶咬出那几个叫人惊惧的字:
“共产党,你这个--
“魔--!鬼--!”
任何一个在今夜靠近这间房子的人都会吓成终身智障:一个阴惨惨的女声,开始反复哼唱--
“让我们荡起双桨……红领巾迎着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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