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当刘书记终于结束了他那摸摸索索偷偷窃窃小小放纵、心头慰过一句哆哆嗦嗦的话:还好,没有人看见……吴爱江也“哗”地一声拉上了那猩红窗帘--于是,更大的兴奋咬烂了他的心尖:茹燕,这个怯懦的小玩物,一定一动没动地坐在我要求她坐的位置上!我要求她看的书嘛,她倒不一定看,但她绝对不敢动,更不敢离开!我说得对不对?我说得对不对?这个更小更嫩更好玩的玩物啊!……

  为了验证他的揣测人心的伟力,他仰起头顿了顿,猛地回过身--

  茹燕也没有看书,也没有敢动,像泥雕一样呆坐在那里,满脸是恐惧和恶心交织的痛苦。

  他倒倏地有点怀疑了:共产党真有这样的伟力吗?我抓住了这条龙尾巴毛儿就如此上天入地???人哪,中国人哪,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诸色人等就这么匍匐在地任我拨棱???好玩啊……

  “小茹同志呀,你住哪儿呀?”茹燕没有理他。

  “住的地方还行吗?暖气行吗?”

  吴爱江自顾自地踱起步来,先是来回走溜儿,然后围着茹燕打转。他突着肚子,口才异常烂漫起来。他由市里的整改动向说起610的组织建构,他由这个月又批捕了多少人说起多少家属痛哭不已地拿出垫家底儿的钱去他的手下那里赎人--在说到“的手下”三个字时还有意地一挺肚子强调了一下,还说起了在大街上他看见任何一个人想办就可以办、就可以去他单位搞思想普查,还说起了……他越说越兴奋,从而他一度被否认和怀疑的男性的尊严复仇式地恣意宣泄和证明着!今夜,他统治人心他统治人身的快感达到极至!

  吴爱江自己也不止一次发现自己一旦进入某种宣讲的状态就像过了电一样失了控一样神经质地颤抖着、兴奋着、尖叫着、呻吟着喷着党的思想和他的辉煌,彷佛要让在那十年里被尘土封住的被霉菌酵住的嘴在这个大好时光中酣畅地燃烧起来。

  他说起了他的爸爸年轻时写的诗受到了普希金的影响,他说起了对英格兰唯美派诗人王尔德应该辨证评价,他还说起了八大山人的出家和还俗,他说起了李商隐和纳兰性德,他说起了四岁那年就开始穿上小白袜跟父亲学打网球、还连球拍都抱不动哩!……他说起了宋副市长不为人知但他知道的三婆姨,他说起了高副市长从美国买回的男宝还送给他两盒,他说起了江市长每年都要全身大换血,血浆专门要18岁武警的……这些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江市长打保龄球是左撇子哟!公安局老杨局长别看那么大坨儿其实早就查出严重肾衰咧!杨局长在女人上最有招了儿!吃上药照样浑玩浪耍,回到家里一旦腰疼起来就打老婆……他老婆为讨好他拼命帮他举报法轮功,去年进了精神病院啦,再也回不来啦……这些他都知道!因为自己也已当了权贵,因为自己也已被视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因为他是这土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因为他无所不知!因为他在今夜兴奋地快意地快要裂成片儿流成汤儿!!!……

  吴爱江一圈圈踱着步,过程中又点了两支烟,后来干脆围着茹燕打转。而茹燕呢,这个过于单纯的女孩子,她的恶心和烦躁来自吴那古怪的政治作派,她始终没有打心底里相信这个毕竟披上了一张冠冕堂皇的皮的共产党干部会再真的干十几年前的低级勾当。但听到后来她觉得不对劲了,她感觉到了毒牙的寒光!而此时吴爱江转到了茹燕后面,忽然停在那里了。茹燕感觉到恶毒而猥亵的目光一下子灼得她浑身战栗!她感觉毒蛇已摆好了架势,而自己竟毫无准备……吴已有十几秒钟不说话了,在这十几秒里他站在茹燕后面眼光发狞狠狠地吸着一支不知什么时候新点着的烟……终于他恶血冲头浑身鼓躁,猛地一扔香烟,而就在这时茹燕被本能的自我保护所警报被身后的阴风所冲击,一下子站了起来并躲出去好远……就在这时门啪啪啪响了,后来干脆要推门进来而门竟早被锁住了!门外的人不罢休把门推得咣啷咣啷响。天哪,吴爱江竟把门插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插的。这深夜的推门声够恐怖的,但此时倒使像到了悬崖边上的茹燕彷佛有了一点生还的希望……

  吴爱江一下子被惊得像掏空了心儿的木偶一样站在那里,几秒钟内心脏又没跳!……他下意识地摸手机,又要给公安局老杨打电话……忽然不想在茹燕面前漏出他在深夜里的本来面目--他是市里维护党的思想专政的鹰派人物啊!吴一叫丹田气--丹田气是没有的,幸好今晚在该校党委安排的欢迎宴会上多吃了几个丸子,一股腐食的逆气因受了惊吓的挤压而顺着肥厚的肠子又擦着胆囊的边儿嗝上来--吴就凭借着这股胆气、这股内气,尖喝一声:“谁!!!”

  “我啊”,一个老朽的声音,浓浓的侉腔,“楼下传达室刘二白啊。”

  这个糟糠的声音一下子使吴同志安全下来。但忽然一股烦躁代之而来,“什么事?!”他心里骂着。

  “主任、主任哪!我有重要东西交给您,很重要的睐!”

  一听到“重要东西”、“交给”几个字眼,吴主任的政治敏感就犯病,他虽然嘀咕着却不由自主开了门。

  “主任啊,”那个糟糠老头子瘸着老寒腿呲着大黄牙咧嘴笑着,“主任哪,这么晚了连口热茶都不喝?罪过啊,罪过啊!这真是罪过啊!”说着,笑嘻嘻地举着茶杯给吴爱江看,“喏,刚沏的,老婆子从老家带的哩,得让大领导尝个鲜儿,要不哇,那真是罪过哩,真是罪过哩!”

  吴爱江胆气又足起来,看着老头子那谄媚的脸,想把他骂出去又不好发作,不耐烦地冲他挥挥手……

  当吴爱江再次把门撞上,茹燕一下子后悔得要死:我干嘛刚才不跑?她恨自己的怯懦和软弱……。

  受了这一惊,吴爱江像又死了一次刚活过来,浑身的黏液抽空了他刚才的热躁,粘着衣服凉塌塌贴在身上,真他妈累啊,又从后腰眼儿虚到了胸口……快站不住了……他脸色铁青,天哪,那每夜折磨他的本来面目、他在深夜里本该有的吊死鬼脸饿死鬼心又开始渐渐复活……

  这种复活让他恐惧、今夜尤其恐惧,因为茹燕将是见证这个杀抓法轮功如麻的共产党思想阵营的闯将、著名鹰派人物、市高干别墅区里的新贵,这个饱涨饱涨的凶煞--那穷愁穷愁的另一面--那个半死不活的饿鬼。是的,这两个好兄弟,一个是凶煞一个是饿鬼,彷佛约好了岗,定好了班,一个上白班,一个上夜班,就像日本鬼子看守死不放弃的炮楼子那样,欢欣着兴奋着轮番赶来咀嚼吴爱江的膘子、瘦肉、排骨和下水,而更重要的:他的思想,他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个念头每一句话。但问题在于:吴爱江自己死死认为--那个凶煞使他荣光无限,那个饿鬼只能背着人……而今天,难道他要不合时宜地垮下去么?在茹燕面前?这个柔弱到极点、因凭自己逮着政治错误而可随意玩弄的好玩的尤物,怎么,到了嘴边的肥肉还没咬一口就要胃病暴作吗?不行!不行!吴爱江今晚将彻夜不回他那高干越层豪宅,不就是为了在自己的猎物面前所能表现出的烂漫的才华、凶悍的威风中能够刺激出一点深夜的自信吗?不能瘫下去……不能萎下去……他发自内心地抗拒……这种饿鬼的如约来访和他的全力抗拒使他足有5分钟没说话,脸色铁青地站着……终于,饿鬼的阴气和他那鼓肚子所支撑着的抗拒中和为一种委屈和愤恨,他的铁青脸绽露出了愤怒……

  “你知道那十年里我最恨谁吗?”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是发霉的令人打战战的青黑色……“你知道那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忽然他的语调不平而激奋起来,彷佛受了什么迫害而一肚子苦水,语调似乎是强忍着哽咽……“十年啊,十年足以毁一个人,埋没一个人……你以为谁都能挺过来吗?不,错错错!十年足以使壮志烈士堕落成凡夫俗子!可我闯过来了!”--这时他一拨楞脑袋,带得那紫烂色的眼带忽哒忽哒扇了两下--“我怕啊……我恨哪!你知道我最恨谁吗?嗯?你知道我最恨谁吗--在这十年当中的最后两年?”这时他阳亢的激奋倒真有些吓住自己那穷愁的饿鬼了!牙咬得吱吱响:“你以为我最恨那些当初取笑我的同事吗?错!他们都不过是玩物!你以为我最恨取笑我最厉害的大老马吗?错!那是个大傻瓜,我三拳两脚就可以把他的脑子打出病!你以为害苦了我的那个女研究生吗?错!她们好好玩--她进了监狱……我到现在忘不了她们的表情……好好玩……你说,我最恨谁!”吴爱江忽然猛地一指茹燕的脸,扬上去的声音尖利而恐怖:“我最恨你!!!在那十年的最后两年,在你出现后--我最恨你啊!!!谁叫你在众人都鄙视我到极点时还正眼瞧我?谁叫你在那个大老马恨不得往我身上吐痰时还护着我可怜我?谁叫你……把我当人?那时,众人的蔑视和唾沫已经使我风平浪静,而你这个多事的人,偏偏要把我当人,偏偏要掀起一股风吗?存心折磨我吗?你!--从那时你就成了我锅中的肉,你知道在深夜里我炖过你多少次品过你多少次……从那时起你就被锁进了我吴爱江王国的深宫!不能出来半步!我恨你就像国王恨着他使人欲火中烧使人无地自容的王妃……”吴爱江就像喝醉了,他烂漫的口才又一次勃发,但唯独这一次他说的全是真话……

  茹燕惊恐地听着、看着、承受着,此时她真真正正在怀疑:眼前站着的到底是鬼还是人……

  忽然,吴爱江瘫倒了,他跪下了!今晚这都怎么了,他也如笨拙的荡秋千的小孩在情绪的极高点一下子跌下来,跌成了傻子……他跪爬到茹燕腿边,一把抱住她的双腿,痛哭流涕:“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把我带回家,收留我这个可怜的孤儿吧……我求求你……呜呜……”他紧紧地把脸贴在茹燕膝盖上,茹燕恶心之极。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猛地拿膝盖一顶那张烂脸,力图挣脱,吴爱江却发狂地站起来企图狠狠搂住茹燕的腰部--“啪!”一记耳光!毫无防备的吴主任满眼金星!他万没想到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情急之下会打得这么重,他被打懵了……这时,竟有哗啦哗啦的钥匙响起……“主任啊,主任啊……看我老糊涂啦……刚才光给你水杯啦没撂下水壶里……罪过啊、罪过啊……嘿嘿……”

  茹燕趁机跑了出去,临出去前扔下一句:“臭-流-氓!”……经了侮辱的茹燕捂着嘴痛苦着向宿舍跑去……

  糟老头子在吴主任歇斯底里的一个“滚--!”字中滚下楼去了,留下吴同志一个人,面对这间大空屋子,带着满脸麻辣辣的疼,久久站在那里。他久久站在那里,是因为他不敢转身。但人已消失楼已空,这就是他今晚盛宴的结局……他终于转身:他的世界,又在这转身之际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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