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茹燕的预感完全兑现。

  老刘的判断完全应验。

  两个人走在黑夜的校园里,通往行政楼的路上。谁也不说话。茹燕,本来是强烈地拒绝的,她说她根本不需要什么单独帮教,她的思想很清楚!她强烈地拒绝着。但她的致命弱点--怯懦和过于心软,一次次地、并将继续把她自己推到痛苦的深渊。当老刘这个下午连续六次磨即着离开茹燕的宿舍又磨即着蹩着瘸腿回来时,当老刘那张干干巴巴的惊恐的脸上嵌着的小灰眼儿流露出比茹燕更深重的绝望和无奈时,茹燕莫名其妙地答应了他。当时刘书记瞪着灰眼珠愣了一会儿,惨白起皮的嘴唇动了两下,终于慢慢漾开惨青色的笑容:“谢谢,谢谢!谢谢!……燕子啊,你救了我们全家啊……我那刚成家的孩子和他有病的娘会念你一辈子好哩……”

  此时两个人能说什么呢?茹燕心中浓烈的恶心和痛苦都麻木在一种恐惧里。

  而老刘的恐惧更深……

  远远地望见漆黑的校园里那盏罪恶的灯了。灯光得意而猥亵。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茹燕打了一个冷战,意识到又经过那片湖水,剎那间又一段深重的记忆和比记忆更深重的刺痛咬啮着她的身心。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老刘打了一个寒战,当他发现已经走到湖边,突然一片纷乱的景物又晃过眼前使他的意识剎那间迷乱。那是红旗飘扬,那是他青春的岁月,那是一帮清得如湖面的风的年轻人,就在这里……那时,他入党了,在这别开生面的湖边宣誓会上,他们幸福得激动得泪眼不敢望彼此一下……

  是啊,老刘不敢看茹燕一下。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即将进行政楼黑洞洞的大门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像一根干瘪枯朽的木桩子钉在那里。

  忽然,在他杂乱得快要爆裂的意识里,在他的记忆底层,一句被重复了万遍的话坚强地规律性地再次破土而出,这句话同样来自他的青春年代,来自他爹娘塑成的肉壳里更亲的爹娘塑成的生命,来自他的筋、来自他的眼耳鼻口、来自他的肝肾脾肺、来自他的皮、来自他的血液、来自他的骨髓、来自他远古始祖万世子孙的承诺:党的教导,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他的身子一阵战栗。

  “走!”他彷佛突然焕发出生命力,彷佛突然拿定了主意,他黑沉沉地吼一声,干脆一把拽住茹燕的袖子,连拖带拉不由分说地踏上楼梯,每一步都踩得咚咚响,步子迅猛而蛮横,他鼓着的灰眼珠里充满了犯罪的快乐和犯罪到底的决断……“走、走、走!”他呼哧呼哧爬着楼呼哧呼哧训斥着,“走!走!--别走了、别进门!我求你别进门……”;他无力地松开手,“轰”的一声靠在墙上,就彷佛一个笨拙的荡秋千的小孩从极高点一下子跌下来、崩溃了、瘫软了,“孩子,听我说,孩子,”他咽了一口唾沫,喘息着,“听我说,燕子:你辞职,我和孩子他娘回老家干农活儿,咱不进去了,啊?我求求你,咱别进去,啊?我求求你,啊?咱们走……”,他神经质地哆嗦着又拉起燕子冰凉的手,扶着墙转回身,快速地向刚走过来的楼梯口走去。这时,一个干湛湛白净净的堂音从屋里传出来:“嗽嗽--是谁在外边喧闹不已哇?”

  吴爱江头发竟打得油光锃亮!他出得门来,左手叉在腰上(拇指冲前),右手指间竟夹着一支香烟!他深吸一口气,迷醉的笑容兴奋而潮红……

  党的干部再一次验证了他的强大。不用多说,就那眼神,轻轻地一藐,就将老刘的崩溃也击溃了!老刘愕然地用身子侧边靠着墙,半个多世纪培养出来的恐惧在剎那间使这个可怜的人刚才那偶然焕发出来的造反决心化成一滩嘲弄:“吴……吴书记,啊……茹燕同志带来了,她……需要思想交流……”

  刘书记踉跄着挪下楼,踉跄着终于挪到冷风里。

  噫,好咧,好咧,老刘啊,你干的好事咧……浑浊的老泪开始流下来,更浑浊的心情流不走,淹着泡着他的心。在这个夜晚连思想都奉公守法的好党员却终于作出了大胆的越轨之举:任凭思想开小差,也不加“自我约束”。事实上他也约束不住,他连崩溃都崩溃了,剩下的就是一张皮,没有骨,没有血,没有魂,只有一张皮状的类似于生命的物质随风飘荡在这个寒夜里……

  当那片湖水泛出一点光从寒战战的月光中反过来,一些破碎的画面又开始纠缠这个被抽空的老人的心……作孽哇……作孽哇……他仗着自己躲在黑暗里,任凭自己的老泪糊满脸;他使劲地呼喊却只是在心中,他拼命地流泪却只是在暗中……还好,他一边恣意地放纵着一边哆嗦着庆幸着:还好,吴爱江看不见……他觉得自己心里就像是一个大粪场,填满了粑粑、苍蝇、蚊子……作孽哇!作孽哇!他的心里在念叨着这句话……老刘,你这一辈子已经交给党了啊,你别无选择!他的脑中映出另一句话……他的心被属于他自己的大粪场熏得连连呕吐,他的脑却在严厉批判着这种异端作风……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好美啊!这个老朽的人依然是觉得那么美……那是他的童年啊……那是他的少年啊……那是他如金色朝阳的青年时代啊……从寒风深处飘来,从湖的冰面上飘来,从他的生命深处飘来……鬼才知道为什么在悲痛得快破裂的心中却飘起了歌……鬼才知道人为什么这么离奇而复杂……老师,您再唱一遍,您再唱一遍嘛--于是那个着白衬衫戴眼镜的爽朗的小伙子就手打着拍子再唱一遍,歌声和他的年龄一样鲜活……那个虎头虎脑的儿童便眯起眼睛托着腮,沉浸在崇拜和遐想里……怎么那么美啊,怎么那么美啊……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也是这首歌,怎么也抑制不住地涌到已是青年的他的心头,面对着当初唱歌人那黑色的遗像……他的歌声好美啊,他的白色的衬衫和身影好美啊……他雪白衬衫上的血红那么凄灿,就像梅花一样……再倒退十几年的娃子就趴在刘姓小子的旁边一起听歌哩,而他陶醉得更深……让我们荡起双桨……我问你亲爱的伙伴,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十几年后听歌的小子已是风华当年……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我砸死你这释放毒草的臭老九!依然是在刘姓小伙子身边,那个长大的娃子愤怒地举起了石头……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红领巾迎着太阳……我叫你再唱,我叫你再放毒!!!……怎么那么美啊,怎么那么美啊……呜呜……你再唱一遍嘛,老师啊你再唱一遍嘛……老师的嘴永远闭上了,唯有眼睛不闭,迷茫地看着这个世界……永久……永久……的记忆……

  你也死吧,湖面就在眼前,那边有一大片冰已经破了,跳下去,别担心死不成……你跳啊?你跳啊?哈哈……呜呜……

  在今夜,在这个寒夜,这个爱听歌的虎虎小子这个爱听歌的热血青年这个依然爱听歌的……行尸走肉,见证了自己这条生命的窝囊:你敢反抗吗?你敢不听话吗?你敢带着茹燕不接受思想改造吗?你敢当着人面流泪痛哭吗?你敢……死吗?……他终于没有死--是啊,他连死也不敢啊……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呜呜……”一个怪涩的声音怪异地哼起来,在跌跌撞撞的苍老的寒风里若有若无。

  而此时,吴爱江站在窗帘后面--他已经熄了他的烟--左胳膊担在圆鼓的肚子上,右手贴着佝偻的小胸儿,一遍遍摸着他那光秃的下巴;因为他享受啊!因为他好享受!他享受得如痴如醉--他一边透过窗帘缝儿贪婪地看着楼下远处可怜的老朽在寒夜的黑暗与路灯的阴光中时隐时现,看着他佝着背揪起袖子擦他的老泪,看着他终于停在湖边老怪物一样地往湖心张望……一边狠劲一遍遍摸着下巴,以此来宣泄、以此来表达、以此来加强这份快感--真过瘾哪!真过瘾哪!嘻嘻,这老家伙还自以为谁都没看见哩,嘻嘻,有趣!……你想跳是吧?跳啊!跳啊!……嘻,你有那骨头吗?好玩啊,世界上人是最好玩的!煞是好玩!……突然间他深刻体味到:为什么公安局老杨局长当说起“还在基层的时候”强令囚犯在监室里像狗一样爬、像狗一样叫、像狗一样哀求--那一脸的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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