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在短暂的欢快过后,群情更加激昂,声讨之声更加激烈。然而,那个从开始吴主任就邪着眼注意的人,那个从开始就低着头侧着脸的人,那个无辜的清白的弱者、吴主任此行的真正猎物--茹燕,此时在群情最激昂的深处,仍一直冷冰冰落寞地坐在那里,不发一言。吴同志一阵狂喜,那来时的担心顿时释然:他担心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对茹燕进行深夜的“单独帮教”,硬拉过去毕竟显得突兀,“大家伙儿”毕竟知道十二年前他曾有的背景……现在好了,一切水到渠成,一切天衣无缝。

  “茹燕!”吴主任一声呼喝,带着几分严厉。“大家伙儿”的目光又齐刷刷集中到茹燕身上。

  茹燕头也不抬,依然无语。

  会场静了几秒钟。

  “小燕子啊,你说说看,你对自焚怎么认识的呀?”

  茹燕依然保持0的温度。

  “说说嘛小茹同志,说说,你对自焚有什么认识啊?”

  依然沉默,冷若冰霜。

  “你的这副态度是不是说,自焚的人了不起,很高尚,我们这帮俗人理解不了的睐?”吴主任一挺他那唯一引为豪壮的肚子。场上有一阵声音不大的哄笑掠过。

  隔着茹燕几个座位的一位瘦雀雀的大姐探出身子,侧过脸来充满焦急、关切和担心地说:“小年轻儿的没有脑子这是常事,可是小茹,这是件什么事?这可不是砸个锅摔个碗的事哩,人命关天哪!你醒醒吧!”

  吴主任努力试图着挺直他那佝偻的腰板儿,语重心长得一如焦裕录的忧国忧民:“哎!可怜哪,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那么多博士、硕士心甘情愿不要脑子,跟着……跑……他们家拿出一辈子的口粮来供他们上大学……作孽呀!”

  “这个洗脑可真厉害!”那个刚娶完媳妇的小伙子慨叹着。

  “他们就骗不了我!”北大图书馆系的女毕业生慷慨地说,保持着北大青年传统的慷慨,一如当年五四青年为进步和民主献身时的慷慨,一如当年六四学子为反腐而献身时的慷慨。她扶了扶因振奋而抖歪了的眼镜。

  坐在茹燕左边的一位壮壮的大姐被吴主任刚才那句话深深触动了,她的女儿就跟那个12岁的被“诱骗”着烧废了的面对镜头唱《世上只有妈妈好》的小乖乖女一样大……

  她狠楞楞地拿胳膊肘杵得柔弱的茹燕一晃一晃。

  “你说啊,你倒是说话啊!”这位大姐继续杵着。而茹燕,任凭单薄的身子被杵得晃来晃去,似乎连疼痛都没有,兀自冰霜下去。

  “好的啦,好的啦,不要来那个事儿的不要来那个事儿的!”吴主任,作为在场的领导,作为巡边至此招蛮抚荒的钦差大员,以舒缓的语调对“掉队”的同志实施着党的宽大政策。

  “上面让我来帮教,我看的啦,大家伙绝大多数都不需要帮教了,思想觉悟高得很睐,不过……”吴主任提醒到。

  “我反对!吴主任,我反对,”茹燕边上的胖大姐站起来,拉了拉毛衣底边儿,“主任,我反对。您可得跟小茹子好好谈谈!咱也别说什么大道理,大道理我也不会讲,咱就讲大实话:她妈不在身边,供她上学不容易!我们没这个权利,您得多跟她谈谈!”

  “对对,这是为她们家好,为她自格好!”

  “过后她会感激咱们的!”人们纷纷赞同着。

  吴主任低头沉吟片刻,然后下了决心:“好吧,我就再牺牲一次!本来已经给母亲大人打了电话,也跟组织说好了--今晚12点的火车……哎,怎么办呢?救人如救火啊……小茹同志,今晚10点整--我早了还有个会,排不开--10点整去我在本校行政楼的临时办公室,啊?”最后一个“啊”字,他背着手转向一直坐在一边自始至终不发话的苔藓人刘书记,一个“啊”字彷佛“扑”的一脚在干巴苔藓上踩出带响的霉味,惊得老刘忙不迭回应:“嗳,嗳嗳……”

  在吴同志如愿以偿地又一次满足过他那尖锐的逻辑分析和纵论天下和谈古论今和最后的紧扣主题的欲望后,他再次迎来了热烈的掌声。那个如同大家伙一样在开始时保持冷漠、却背离了大家伙在最后还保持冷漠的人--茹燕,已经被沸腾起来的“大家伙儿”,视为异类了。

  当吴同志背着手为才子和佳人以及今天又多上的几个党的老基层干部所环绕着走出那栋楼时,他仰头看见昏黄的满是灰尘的天,同时忽有一股夹杂着从不远处因疏于管理而干涸了的湖坑传过来的浓烈的腐烂气息……呵--他深吸一口,憋了好长时间的那一泡眼泪终于撒了出来,心中爬满了感激的蛇:“党啊,妈妈……”

  吴同志又深吸一口昏黄的空气,不顾身后的小随员老随员们,兀自叉着腰(拇指冲前)又站了一会。他想再享受一会这美妙的时刻……他很清楚地知道天安门自焚是假的,因为从网络上“截获”的第一批真相资料理所当然地在第一时间到了吴主任手里。警察怎么在零点几秒钟内“变”出灭火器、人都快烧糊了装汽油的雪碧瓶为啥还完好无损留作证据、小姑娘气管割开了还能唱歌煽情、突发事件怎么出来那么戏剧化的长镜头短焦距细节完备特写生动的追踪拍摄……这些简单的推理、加上他自格的经验,使政治老手吴主任比别人更相信自焚是假的。而他的特长就在于:即便这样他依然能慷慨陈词痛切揭露、依然能使“大家伙儿”陷进愤怒的狂潮里……

  因此--他需要党,党也需要他。

  忽然他想喊--仰天长啸--一如当年毛泽东畅游长江后仰望万里楚天舒的豪迈:啊,党的天空下,吴!爱!江!--他在心中高叫着自己的名字--你大行其道吧,无可阻挡--你脚下踩着的那些大脑,哪怕被骗过一万次,只要盖上红戳再推出第一万零一次的骗,哪个脑子敢不支配着他的嘴惊呼:哦哦,原来是这样--我这才明白真相哩!

  在绝对的兴奋中,不知怎的吴同志就回过身来捏了一把身后北大高才生张峦童的脸蛋。北大学子张峦童的笑脸一阵嫣红,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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