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在市思想宣教办主任吴爱江同志即将走进他久违了的、他那么熟悉那么憎恨那么热爱的那所大学的图书馆会议室时,几天来的兴奋忽然化为一种悸动。他解开大衣的扣子,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顺势让它滑下来让身后的秘书小姐接住,而是欲脱而不脱--他要让这个动作保留到走入会议室时进行。还有身后的那位白面小伙子、北大高才生、去天安门为反腐而绝食而遭屠杀的那一代人那一群人的乖巧后裔--他们的“新时代”小小师弟,此时巧笑盼兮,红颊倩兮,紧随左右。吴主任示意他跟紧点,脸色满是充分享受为官之尊的阴沉的快活。本来嘛,吴主任把他调到身边不就是为了享受这种快活吗?一如当年日本人享受着对中华曾为强者的先辈们那乖顺可人的支那小后裔的奴役。

  吴同志悸动着。一年多来他的思想宣教每到一处都充满了鲜花和掌声,而今天,该如何面对这来自饱含了他少女时代的娘家回忆的地方呢?他害怕,唯独今天的鲜花和掌声会让他流泪……而今天,恐怕不会有省里的老领导来为他披衣抚肩、抚慰他那颗悸动的心……

  终于,吴同志一调丹田气--蹩进了会议室。鲜花,掌声,热烈艳羡的呼喊:“吴主任!”、“吴主任好!”、“领导好!”、“小吴同志呀!”……

  没有。这些都没有。迎接他的是一张张木乃伊脸儿。吴同志挣开眼,那为迎接这些鲜花掌声和呼喊而准备好的眼泪“唰”地一下变成了冰茬子,顺着泪腺下滑到小肠和大肠激起一阵冰冰凉的逆流在肚子里回肠荡气。煞时--幸亏--那些眼观鼻鼻观口的老同志新同志们没人注意到吴同志那原本如省亲的新嫁娘一般绯红的一脸期悸在煞时--零点零一秒之间,变成了狞厉!没人注意到,否则第二个大老马在劫难逃。一阵青色的狞厉掠过,职业中共政治人物吴同志立即恢复了平静。

  现在响起了一个干巴巴热切切的欢迎声:“吴同……书记!”

  吴主任对刘书记的热情却不怎么感兴趣,甚至对于来自这个人的唯一欢迎感到失望。他绕开那双瘦挺挺的欢迎手,径直站到了主席位儿、话筒前。他清了清嗓子。

  还记得吗?他在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拳坛上能将泰森击败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他就在这里破记录地一小时奇速发迹呀!从这个土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这两年什么没见过!“嗨--!”吴同志一叫政治丹田气--他深信,正如他在1999年那次一小时“十月革命”一样,他能挽回局面,控制人心。

  “同志们--!”吴同志声音高亢明亮。“哈哈,人家说嫁出去的媳妇泼出去的水,我这个嫁出去的媳妇可不同哟,我忘不了娘家人哪!哈哈!”他为自己的“体现着学识和才华”的幽默给逗得咯咯笑起来。目光迅速地得意地扫了一下会场。没人理他。抑或人人怕他。依旧一片死寂。剎那间吴同志怀疑那些在那么多政治会场的齐刷刷的笑声是怎么来的……他补救性地看了一下左右,左右的那两位嬖女娈童立即反应过来。

  “嘻嘻”,她掩颊而笑。

  “哈哈”,他仰身而笑。

  有一片人终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抬起头来看他,这位久违的老同事,新领导。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灰泻的眼泡下面那土鲁鲁层迭迭溃烂的、紫黑的、像泡浮囊了的抹布一样的眼带!人人都有这样的常识:只有一个极端疲倦的人,一个身心憔悴的人,一个内脏虚炙病躯枯瘘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带!所有人也吃了一惊:烂眼带下面那油闪闪光亮亮、红润的、无比滋美无比舒坦华贵的鼻子!人人都有这样的常识:只有一个极端得意的人,一个舒爽恣意的人,一个顺风顺水富贵无忌的人,才会活出这么豪迈的鼻子!所有的人又吃了一惊:只有一个穷愁到欲死的人才有那样佝偻的脊背(老人儿们知道:比原来那个书架子旁尘土堆里的他又佝偻了三倍);所有人还吃了一惊:只有一个快活欲死的人才有那样圆鼓肥突的肚腩(老人儿们知道:比原来那个书架子旁尘土堆里的他肥厚了三倍)。这个有着一半死相一般富相的小瘪三、大贵人,让在场的老人儿、新人儿,吃惊得死去活来!

  然而真正让人吃惊的,是他正式开口说话后的语态。在顿了三秒钟后,吴主任正式开讲了。

  这是历史性的三秒钟。在这三秒钟里,吴主任完成了战略转移的全过程。他根据新的战局及时调整战略战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在这三秒钟里,他走过极端失望和愤恨的泥潭又擎起党的火把冲向新的辉煌。

  “说真格的,这两年真累啊……”

  就这一句,使所有低头的人又抬起了头,使所有因刚才高亢的开场白闭上的耳朵现在又支棱起来了。

  “这两年真累啊……哎,有什么办法?人在江湖……”,吴同志低头沉吟,彷佛深思,彷佛自语。

  “人在江湖啊!关起门来说话,谁没有个家啊?老婆孩子,知冷知热,到点上班到点下班,回到家里欢声笑语,大家伙儿,你们说好不好?这几年为了市里省里甚至……哎,各种任务,大差使小差使,忙得昏头昏脑,这不,到现在连个家都没成……哎,大家伙儿,你们说,我难不难哪……关起门来说话啊,你知道我现在最羡慕谁吗?最羡慕你们哩!羡慕老刘,羡慕小杨子小丁子……就羡慕你们能定点吃的那口子热乎饭!大家伙啊,你们说嘛,我难不难?我能不想你们吗?大家伙儿啊,你们说说嘛!”

  这时,一个中年女保管、图书馆的老人儿,开始轻轻点头。尤其当这些中年女人听说混得这么好的吴书记到现在连个家还没成,就不知怎么的轻轻叹了口气,咂了咂嘴儿。

  吴同志脸上掠过没有任何人发现的一丝微笑。

  “也难怪,这些年咱们国家可折腾得够呛!大跃进、大饥荒、大动乱,好不容易盼来了改革,该好好发展发展了吧?该好好强大强大好在国际上挺挺腰杆儿了吧?安居乐业,欢歌笑语,不好么?非得搞事?大家伙呀,你们说说,一个法轮功,你们被迫开了多少会、写了多少交心材料,说白了,少赚了多少钱?减少了多少家人团聚的时间?!大家伙儿,说说,啊,说说!”吴主任嘴巴讲的和心里想的正好相反,正是因为搞法轮功,他才发了,才发达了,这法轮功不可不说是可爱极了……

  “我年还没过完新媳妇的被窝儿还没捂热就给揪来了!”一个肥壮的小伙子嚷起来。算是第一次明确回应。

  大家伙一阵嘻嘻哈哈。

  “大家伙啊,别笑嘛,”吴同志接着说,“小杨子话粗理不粗,我还惦着回老家看老娘哩!为了法轮功,这不,也没回成,非得拉我来在这大年儿刚过给大家讲什么思想宣教!宣教什么?讲大道理?讲什么大道理?让大家伙儿舒舒坦坦吃饭舒舒坦坦睡觉舒舒坦坦过年娶媳妇就是最根本的硬道理!”最后一句话他说得连贯而嘹亮,并带着笑意把目光投到刚娶了媳妇的小杨子身上。

  唏嘘赞叹。一片点头。有几个老人儿感觉到:小吴子变了……

  “好端端大过年跑到天安门去点火自焚,命令这帮小人物去干这种恐怖勾当用意何在?摆明了给咱中国人添堵,说句大白话吧,就是变着法儿地让咱们过不好年!他们那帮人琢磨了:这些年我已经让你们够折腾了,现在想过舒坦日子?没门!我再折腾一把!真残忍哪!为达目的就把几条大活人给烧了,有老人孩子漂亮姑娘,工人大学生……天理不容哪!大家伙儿啊,我们在这里过不好年是暂时的,失去闺女失去父母亲友的痛苦是永远的!……天理不容!”说到这里,吴主任难抑一腔悲壮,迅猛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吴爱江虽然清楚知道这些都是中共编造做的“新闻”,却也没想到他极尽表演天份和说谎本事毁谤法轮功时,骂的却正正是他最忠贞热爱的中国共产党!

  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戚戚嚓嚓。

  “真可恨哪……”、“多好的小姑娘大闺女啊……”

  吴主任谈到了臭名卓著邪教的太阳圣殿教在美国的自焚惨案,谈到了日本的奥姆真理教,还亮出了一张张恐怖的历史图片……

  “生命无罪!”突然,这声尖亢的高叫吸引了所有目光--一个刚从学校里毕业的女孩儿,戴着厚厚的眼镜,仰着她那带着老家的乡土气息和学校的书卷气息的微布雀斑、而此时有些涨红的脸,振臂高呼--差点把眼镜振掉了。

  吴同志一阵欣喜。他笑莹莹地看了看那个女孩,“哦?新来的?”

  “北大图书馆管理系毕业!”女孩回答得干脆利落。

  “喔,”吴同志彻底从刚才的民族义愤中恢复平静,转身很幽默地对右边的张峦童说:“喂,巧遇校友睐!哈哈……”

  张峦童立即作出反应,跨步上前进行很学院派的沟通……吴主任左边的丁毕女却撇了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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