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吴同志的小身子塌陷在他那别克车的宽大后座上。正如昨晚他重复着如每个夜晚归来时的故事一样:拼命留住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点兴奋,坐在前座滔滔不绝;今早又重复着如每一个早晨离家时的故事:拼命支撑着那被黑暗吞噬过后的空虚的小身子板,瘫在后座半死不活。
开着车的小刘子回过头来,严肃地说:“吴主任,您必须严肃考虑我给您提的意见!这是原则问题!”吴爱江“呼”的一下睁开眼皮,政治拳手职业性地已处于临战状态,小身子立即支棱起来;忽然接班人小刘同志无限爱怜地说:“主任,我说过多少次,您太不注意身体啦!--您又奔忙了一夜吧,看您的眼眶,都青紫啦!”吴爱江那些焕发出生命力的细胞又立即松懈和塌陷下去,他就感觉自己的胆囊因为这一紧一松的挤压流出很多灰乎乎的东西溢满全身,随即消散。而因此,他就感觉自己身体更虚了,虚得无聊而绝望。他无力地挥了挥手,显示出他的无聊与不屑,最后一点活气儿还要从鼻子里流出去:“哼,我都玩剩下的下脚料……他们,嫩哪!”
但不管怎样,有着厚实肩膀的小刘子坐在前面,给了吴同志些许的安全感。天赐幸福:他在临到市府大楼时瞇着了一会!车停时他醒来了,顿时觉得身上稍微好受了一点。小刘子打开车门,毕恭毕敬地要扶他,他一如既往地婉谢,款款下车,门口荷枪实弹的警卫战士“咵”地立正,“敬礼--”一声令下气势豪壮、动作划一!就这一下子,彷佛给吴主任注入了强大的强心剂;他的小腰“倏”地一下就挺直了,风度翩翩地向那些健壮的年轻人挥了挥手套,算是回礼;进门,是迎宾花园,空气满好;绕过假山,走近内园,又一道岗,军人们又一次敬礼声更加雄壮;入内园,走进自己的办公楼,擎枪扎皮带的年轻人“敬礼”声中更多了恭敬……三道岗下来,吴爱江彻底活了。
站在宁静的电梯里,看着壁镜里映出的自己,虽然眼圈依然青黑,但鼻子尖开始冒油。背着手走在楼道里厚实的地毯上,看着墙上缤纷的王宫壁画和革命领袖造像,他悠然告诉自己:这一切不是很好吗?这是现实啊。昨夜的一切?啊,那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当吴主任在自己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前坐定,当秘书小姐给他冲过来一杯热热的牛奶,当秘书小姐在他款款呷着牛奶时又去忙活着擦那已经锃亮的桌子,然后婷婷离开……此时他确信夜晚已经过去,白天已经到来;他确信眼前的一切才是现实,令人满足的现实!而昨夜的一切是真真正正地在变得遥远、遥远……
电话铃响起,轻轻柔柔,彷佛宫廷中的奏乐那么好听,听着让吴同志那么舒心,全然不曾记得昨夜的电话……是秘书小姐。
“噢噢,我知道了,让他进来吧。”吴主任吩咐道。
从门缝里蹩进一个白生生戴眼镜的年轻人。
“我是北京大学毕业新分配来的……新分来的干事张峦同,政法委又有几个给法轮功加刑的请示,请您、啊请您签字。”
吴爱江满足地上下打量着这个恭谨的书生,心中暗暗佩服江主席的厉害:“主席啊主席,您究竟是什么手段,给这帮敢上天安门绝食的群体几年下来就弄成了这样……现在大学生怎么了,大学生下岗的有的是--市政府!多么诱人的单位!现在大学生也现实啦,现实好啊,就怕他们不现实……想想吧,北大啊!……主席啊,主席……”
当那个恭谨的小伙子被盯得满脸通红时,吴主任才回过神来;他缓缓接过稿子,一眼就看见了“法轮功”、“加刑”几个字眼,剎那间不知怎的昨夜的所有痛苦一起袭来,在短短一秒里他又经历了一次地狱挣扎;清醒过来后,他明白过来他正是在他自己的王国里,安全而强大;一定要向羞辱自己的发起猛烈还击!他狂猛地抓过笔,“呼呼”将稿子翻到最后一页,连看也没看,就在末页写上“重判”两个大字,又加上一个重重的“!”号!他的力度那么大,以致于多处笔画划破了纸。看到附页里还有一串人名,他又癫狂般地在每个人名后面划了个重重的、硕大的“×”号,同样是看也没看那些名字是谁!然后,吁然收势,回肠荡气……
吴同志放下笔,一如当年毛泽东刚刚写完《沁园春?雪》,豪迈地蹩到窗前,推开窗子,眼望窗外万里江山。他敞开外衣的扣子,双手插腰(拇指冲前),顿觉胸襟开阔。他听到身后大学生在咕哝:“主任,您不同意这些人加刑啊?……”吴主任一阵强大的烦躁,他很男性化地背着身子猛地一挥小胳膊,吓得大学生赶紧退出。这个不更事的书生想是又去问秘书小姐--不问清楚他交不了差啊!稍后,屋外传进秘书小姐雅致的批评声:“你啊,一看就是新来的。吴主任一向同意的时候画叉号,不同意的时候才画对勾……”
吴主任望着窗外百米开外的五星红旗,高高地耷拉在市府花园的半空中,虽然没有迎风飘展但其坚持不下的高度已经给了共产主义的好战士吴爱江同志无比的力量。他顿觉一股热乎乎的感觉从那耷拉的猩红中迎面吹来,渗入体内,而滋心润肺,而血脉奔张。他感觉自己在膨胀、膨胀,膨胀成一个巨人,他再次在心中吶喊:这是现实!火热的现实!
再次回转身来,急走到桌前,再喝一口牛奶,那真空技术使得牛奶的温度恰到好处地慰慰贴贴;奶流进入肠内在回旋、回旋,隐约中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在上顶,他眯着眼细细品味这在他刚从地狱里活过来就来造访的人生享受……这种人生享受犹如粪汁一样,犹如使垃圾发酵使蛆虫们鲜活一般地使他脑子里那些在深夜里被恐惧抑制的细菌状的细胞蠕动起来了,它们蠕动起来,活脱脱就是开了春的虫儿入了夏的蛆,这些吴爱江最喜欢的蛆啊虫儿啊蠕爬得吴爱江心口发痒……他眼巴巴望望木头门彷佛要透过木门去打量秘书小姐;“十二……”又有那被判了十二年的女大学生痛苦而惊惧的眼神从囚车里望出来,真让他满足啊……忽然,党的好儿子、无神论的鼓手斗士、共产主义路线的忠诚捍卫者吴爱江同志,眼神凝固、五官酱红而变形,不知怎的,一个遥远的名字忽又无辜地撞上了他的胸口:
“茹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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