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他不情愿地又一次回头看看自己的小轿车开走的方向,确信自己该上楼回家了,才不得不扭过头来,面对这黑黑的楼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无意识地把晚上的应酬和别人的宴请抻得很长,恨不得抻到天光再次放亮。但毕竟得回家,毕竟得一个人上楼,毕竟得一个人完成开锁、进门、睡觉这烦琐的过程。

  剎那间,那因为酒精和底下人的敬畏刺激出来的兴奋幻灭了,他的神经耷拉下来时,感知到了细胞真实的信号:疲惫。腰际发虚,一直虚到胸口,虚得都有些头晕,两腿因此酸软。抬头再看看3层楼道的黑暗,一阵强烈的烦躁鼓动在心头。哎,忽然剎那间脑子里闪过一个恍惚的镜头又幻灭了:很小很小时妈妈抱着他走夜路……那时他不怕,妈妈的怀很暖……

  政治强人毕竟是政治强人,忽又一拨楞脑袋让自己清醒并重新振作,在严厉地对自己的思想问题开展过自我批评后,信步踏入黑黑的楼道!然而刚迈进去,那种烦躁就让自己恶心,他迅速扑到墙上,瞅着那一点荧荧的红光伸出手指,以一种很武侠的动作点下去,却不想猛地点到旁边的塑料板上,手指生疼,他却顾不上了,再次点下去,点中了,楼道里豁然亮起来,他舒了一口气……然而一抬头,还有好几层黑暗等着他……他心里烦躁地想着:“明天让刘子给物业办打电话,三天之内修不好电梯,带人去做思想大检查!”

  当他终于点开三层楼自己家门外的灯,怀着一种紧张至极的心情向门上望去:天哪,还好;吴同志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今天法轮功没贴真相材料(他第一次在自家的门上看见时查点没晕死过去,当时他心底里就明白:假如法轮功真是所谓的……还用上北京说理吗?像自己这样的“鼓手”们早就被一个个就地解决了)……盯着那硕大的三重拧花锁,略略迟疑了一会,慢慢掏出了他那四向钥匙,插了四次终于插对了方向;把门慢慢拧开,迅速掏下钥匙并迅速装入口袋。此时左手一直死死把住门把手,死死往回拽着不推开,彷佛要死死挡住门里的黑暗,又似乎以此抵御那沉沉黑暗中突然冒出的、意想中总觉得可能会有的来自什么不明生物的袭击(吴同志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心底里总死死缠绕着一种情结:那些信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法轮功不会对他怎么样,冥冥之中却总似乎有不明生灵在死盯着他);同时又死死推着不拽过来,他那潜意识里玲珑剔透的聪明教他这招足以防范门里会有什么不明生灵突然把门踹上,从而把他那从不大不小的门缝里伸进去的细手腕弄疼、甚至弄伤--现在的吴爱江是想要补偿自己所受的一切罪似的爱护自己的每一寸肌肤的。是的,他的右手正探进这不开不闭的门所形成的门缝里在墙上摸索,动作和声音细碎轻巧得像是痉挛。终于,他摸着了--灯的开关--透过门缝强光射出来,吴同志以那种既往里用力又往外用力、既不全往里用力又不全往外用力的招势缓缓地、缓缓地将门推开。大厅里一切如旧,波斯天鹅绒地毯还是波斯天鹅绒地毯,日本豪华家庭影院还是日本豪华家庭影院;他又舒了一口气,迅疾闪身进门,拿小身子“咚”地将门靠上,“咵咵”套上三重锁,然后靠在门上平平呼吸……

  当他将小身子一下子陷进那硕大的意大利真皮沙发时,忽然觉得委屈:我凭什么要浪费这多少人艳羡而得不到的一切?这是我的奋斗成果啊!多少法轮功被我戴上镣铐、打成残废才换来了这一切啊!于是他决定好好享受一下他对党忠心的奋斗成果,他决定到浴室中洗个温泉浴。

  从近郊西山引入到这个高干小区的全天然温泉确实让他汗毛舒张,疲惫减缓了许多,因为疲惫虚弱和刚才的上楼、开门的奋战造成的阴暗心情也减缓了许多。他精心地擦拭干净,披上睡袍,款款出浴;刚一推浴室内间的玻璃门,猛然吓得不禁“啊--”地大叫一声:一个人迎面向自己走来!定睛一看才看清:是浴室外厅直对内厅出口的那面高大的雕花印度尼西亚落地镜子!镜中的人不过是自己罢了--这个迎面走来的人是永远不会伤害自己的。然而,吴同志那脆弱的心脏却不听使唤地扑腾不止了,他愤恨自己的没出息,自己也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个半死。“明天打电话叫人来挪个位置!”他愤愤地想着,全然忘记当初组织批给他这套房子时是他自己执意告诉装修队要在这里安一面雕花印度尼西亚落地镜的,那时他脑中浮现的鸳鸯浪漫出浴镜头彷佛就在镜子里演绎,而今幻化作一张孤苦伶仃的青脸儿和一个从没系扣的浴袍里露出来的干瘦胸脯。他看着自己这张青脸,青得让自己心疼,那灰不拉叽青不拉叽的颜色刚才好几遍法兰西香皂和浴液也没搓掉。幸好的是,吴同志沮丧的眼神在耷拉下来时很自然地被他那水光溜滑的肚腩接住了,这个部分的日渐突起给了他一点安慰,这是他“来之不易”的好日子和他的权力、他的豪壮的唯一象征。他站在镜子前轻轻抚摩着自己的这个部分,眼睛里流露出一阵对自己的柔情和爱意。然而,刚在水缸里腌出来的一点体力在被这次透心儿凉的惊吓抽空、甚至连原来的一点人气儿都似乎给腌没了,强烈的、似乎要让他每一个分子都塌陷的疲惫更令人绝望地将他淹没了。他离开镜子,蹒跚着踩上那天鹅绒地毯,蹩到沙发那里,“扑哧”一声将自己摔进皮革和海绵里,他耳际隐隐听到肚子里还没消化的酒浆随之一阵晃荡。别小瞧这一阵酒浆的晃荡,它让疲惫得快要死了的吴主任在疲惫之海快要没到他的头顶时还能抓到一丝麻乎乎的欣慰而支撑着活下去。    

  放松、放松--他告诉自己,“明天让刘子再办点那个什么男什么液,上次吃了还是……管用的……呵……”放松……右手下意识地又呵护住了那盛着酒浆的小圆肚子,心里好受一点了,一切都很静,高档隔音玻璃有效地连窗外的风声都隔绝得一乾二净,至于这个时节零星会有的鞭炮声早被远远隔在了小区外……一切都很静……

  突然,刺耳的电话铃骤然响起,吴主任疯了一样地“蹭”的一声弹起来,他的头发几乎根根竖立;他的身手真不错,快得比自己的意识还快--当他又活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戳在地上了;他那双青睑包裹的眼惊恐地、溜圆地瞪着,傻了一样地四处回头--直到这时他还没明白过来--等他明白过来,发现是电话响,刚百分之一秒的宽慰还没体味完就又被一阵更强烈的惊恐给摄住了,他都不敢看然而又不得去看墙上的挂表--哆嗦着扭过脖子,一眼看过后他差点晕过去:正是午夜十二点!心脏绝对有五秒钟没跳!然后吴同志的一颗红心惊战战打出的血液已不足以稀释那被冷凝的神经!--午夜十二点,午夜十二点的电话!它的恐怖不是来自于惊悚小说,而是来自于一年多以前吴爱江连续给那个大学图书馆的大老马在半夜打匿名电话时自己一手所渲染出的恐怖气氛!才华横溢的吴爱江,不只是会给《求是》杂志写文章和发表政治演说,他还擅长假声--尤其是凄厉而孤荡的女声!就是在这连夜的女声“呢喃”中,那个当初最瞧不起吴爱江、人高马大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老马变成了……午夜十二点的电话!现在来造访吴爱江他自己了。是谁?是哪个该死的在这个时间打电话?啊,我的天哪……顿时青湛湛的恐怖溢满整间屋子,不,是这整座豪华贵族楼这整个高干小区!他咽了一下唾沫,电话铃依然不依不饶吱吱地响着。他死死盯着电话机,扶着沙发,扶着桌子,挪动着酸软的小腿儿打着晃凑过去……当手指触到话机时反倒有点稳住神了,一咬牙拿起话机,然而语调却像发了霉散了块的豆腐渣,“喂……”

  “是……是……是……是爱江同志吗?”--还好,传过来的是人声。再加上对方语调里、尤其是开始时好像比自己还虚弱,吴爱江的胆气壮起来了,“你是谁?!”

  “爱江同志啊,我是宋……”

  “宋副市长!”吴爱江差点两腿一软跪在地上,长舒一口气,但既而浑身的弦又绷紧了--但这种绷紧,是他所擅长的、所习惯的、所不畏惧的。他清了清嗓音,拿出一副恰如其分的诚惶诚恐又积极向上的语调:“宋副市长,这么晚了您还在奔忙吗?您有什么指示,需要我过去么?我马上给司机打电话!”

  “哦,不不,我只是……啊,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那边的工作进度嘛。”

  “噢,这个,请领导放心,我市的思想斗争开展得有声有势,最近我又批捕了三个,另外……”吴爱江的发言高度逻辑化和数字化,这是向来为领导满意更为他自己满意的。

  “行了,先到这里吧。你早点休息吧,啊,爱江同志。”市领导打断了他。

  吴爱江对着忙音依然说了两声“是、是”,慢慢放下电话。“这老头子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呢?”吴爱江陷入了思忖。他哪里知道,原来那个专管法轮功的宋副市长,此时正陷在比吴爱江更惨重的自我折腾里哩!漫漫长夜中即将崩溃的副市长同志实在撑不下去了,给自己的得力下属、市里有名的“鹰派”人物挂电话,以求一点心理支撑,却又在挂通电话时把一切疲惫、惊惧、委屈咽了下去,换成了一次听取工作汇报……

  这边吴爱江却思绪打不住了,如脱缰野马;吴同志又开始难以自抑地顶着自己那浑身欲裂的疲惫进行起逻辑分析了:他拼命追忆宋副市长的每一个字的语调,琢磨其背后含义……工作汇报偏要这个时候听取,背后一定有文章!想啊想,推理啊推理,吴爱江得出结论:一定是他对我有想法了!天哪,吴爱江一阵惊惧!这不要他命吗?“可我够卖力的啦!”他又有些委屈。他蹩到床跟前,想上床却又一下子想起连夜不断的噩梦,心里一阵恶心,又瘫回到沙发里,继续他的政治分析,“从明天开始一定再加大力度!可我真的很卖力呀,光我直接批捕的里边就已经打死了十一个啦,上边说是别打死人,可弄死人的同僚们还不一个劲儿地升吗?这本身还不说明问题吗?好吧,咱就玩玩……谁会做第十二个倒霉蛋呢?嘻嘻……呵……真累啊……他妈活着有什么意思……宋副市长……贫困县的陪酒小妞……还真够嫩的……书架子……抹布……呵……”

  大概时间过了很久,麻忽忽的蒙昧开始救快要在自己的逻辑分析中累死的吴同志的命了,他的头越来越昏……开始感觉自己在那个大沙发里缩小、缩小,缩小到一只哈巴狗那么大,孤独而苦寂……层层叠叠的怪圈闪着鬼火扑过来……阴湿阴湿的泥沼里腥气刺鼻……死鸟……腐烂了……惊醒了,失眠……服药,美国进口的……不醒不寐,不死不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鬼脸!一个鬼脸猛地扑过来,撞到他脸上“咣啷”一声。“啊――”吴爱江大叫着又一次弹坐起来,然而“咣啷”声还在继续,在又一次啊啊惊叫后他无比绝望地想起了这空荡的大屋子上还有一层,这是组织的温暖啊,这是越层。楼上咣荡声不止,他抄起手机就要给公安局的老杨同志打电话,可一股维护鹰派人物形象的自尊感抑止住了他,他只是拨好了对方的号码却没有按那个绿键,提着手机、彷佛枪手提着他的枪,侠光谍影地耍着凌虚步法蹴上楼去,一旦有意外就按下绿键……

  当他发现只不过是窗户没关时,当他虚脱地扶着墙慢慢滑下去时,当他拿手机盖儿像枪口一样顶住自己的太阳穴时,楼下“嘀嘀”响过两声,他的司机到了,一缕微光射进来……这一夜,和上一夜没什么两样的又一夜,就这样结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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