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刘书记那苔藓似的人生哲学,相对大老马来讲,再次验证了他的“精明”。这是一种真菌类地衣状生命,其最大生物特征在于:正如撒哈拉的高温催生了无叶的没有蒸发的世界一绝--仙人掌,中华大地的高压催生了无茎的没有高度的世界一绝:苔藓人。但我们不知道撒哈拉的高温是否已使刺化了的仙人掌感觉不到了酷暑的折磨,而我们确信:中国的高压,却总能成功地将压痛和寒冷打入苔藓人的骨髓。这不,刘书记好几次到办公室例定泡茶却总泡到桌子上,最后一次干脆泡到了自己脚上--在家歇了--这还真不是装的,你以为苔藓人有老英雄黄盖那样的忍劲么?那么他一天到晚都琢磨什么呢?--他从早想到晚,从白想到黑:天哪,我在会上说过什么?说过什么?我是这样说的,这样说的,……啊有什么被录下来,有什么不合适的话被录下来?……在又把一堆发了黄的马列书搬到他们家冲门的那张桌子上之后,又想起一件事:我们过来人都懂,对于吴爱江的一小时狂速发迹最好保持绝对的缄默!但是,那些年轻人呢?……为此,他瘸着脚,拄着拐,楞蹩到图书馆招集包括茹燕在内的年轻人开了个专门会,要求“统一思想”,“配合工作”……他拄着拐蹩走后,小年轻儿可喳喳开了,有几个人这几天早听说一切啦,眉飞色舞地讲着故事……一直在旁边静默的茹燕,静静听着,听着,这时她才知道关于吴爱江的一切,惊愕布满心头:“天哪,这是人的世界么?还是鬼的世界?……”

  散会后茹燕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刚一回宿舍,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又是一阵强烈的孤独袭来!本能使她想起她还没打午饭。这时,孤寂突然使她想起小美,饥饿也使她联想起那个小美曾给过她温暖的夜晚,曾亲手给她煮的鸡蛋面……啊,小美,小美在哪儿?这么长时间了,真想见见她啊!突然,她听到门外楼道里小美熟悉的走道声:啊,她回来了?真的这么巧吗?多久以来处处事与愿违,她长期生活于惊吓之中,难道今天……

  门开了。真是小美。茹燕一阵温暖,她迎上去,“小美,你终于……”。

  小美冲她应付地点点头,连停都没停,迅疾地绕开她,走到自己的那个布衣柜前,拉开拉链找衣服。她找到那件她想找的粉红色半大衣后,脸上掠过一阵兴奋,放在身上比了比……这时她又想起一边的茹燕,应付性地说道:“噢,我是回来找衣服的,一会……”脸上又掠过一阵兴奋的绯红。

  当小美坐在床边对着小镜子涂口红时,突然发现茹燕还楞楞地站在那里,她不耐烦地苦笑一下:“行啦茹燕,别那么……你当你是谁?我告诉你,‘王子风’这三个字你最好让它从脑子里消失,消失!‘法轮功’这三个字,你最好也是忘干净,忘干净!──呕哟,我得走了!”她快速地看表,把小镜子和口红放到一边,连收都没收,赶快“嘎哒嘎哒”地走向门,临走又回过身来,补充一句:“茹燕啊,不是我说的,要不是大白天,我还真不敢回来呢!”一扭头,她伴随着密集的皮鞋声消失在楼道里了,留下茹燕一个人,如坠五里云雾!如雪上加霜!如寒冬又掉进冰窟……孤独啊,羞耻啊,像刀子一样刺着她的心……

  茹燕所渴盼的小美,在这个中午出现了,却使茹燕更加疲惫。午后她精疲力尽地低头向办公室走着。正这时大姐远远地看见她,一眼看见她那柔弱的孤零的身影就一阵心酸。在茹燕面前大姐永远是被依靠的,永远是一位坚强得多的保护者。大姐拉住茹燕,满眼怜爱地打量了一会她明显瘦削了的脸庞和有些黑影的眼眶,然后轻声说道:“茹燕,这些日子……有些怕么?”茹燕点了点头。“今天晚上,去我家吃饭!我和老佟给你炒两个菜!”大姐不由分说的语气使茹燕又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终于熬到下班了,在那个自从没了大老马那大咧咧的笑更显得晦仄的图书馆里。茹燕今晚似乎稍稍有了一点力量,也明确感到饿了。大姐的眼神说明:大姐永远是最可靠的,最值得信赖的。大姐,也是最强大的。在这种时候,大姐必将为茹燕支撑一方天空,供疲惫的她停泊一下。

  于是,一进入大姐家门,面对大姐那坚强的笑,茹燕也随之坚强起来;尤其她看到客厅里新买的一束鲜花时,顿时一阵温暖漾过心头,看来大姐一家,是细心准备着要让茹燕开心一些。她顿时决定,放松一下,尽量忘记不快,好好跟大姐一家吃顿饭,好好跟他们聊聊天,明天也许会不一样……茹燕脸上渐渐漾出淡淡的笑意,就像寒风凛冽中突然有一丝阳光闪过。

  茹燕被大姐和她先生老佟硬推到起居室,他们兀自去厨房忙活。茹燕看见一个人低头摆弄玩具的榛榛,无限怜爱地跑过去,拉住她的小手,喊道:“榛榛!”并掏出包装好的精美巧克力给她--心情再不好她对于起码的礼节还是很清醒的。没想到榛榛对巧克力看都没看一眼,只是怯生生地看了看她,喊了一声:“阿姨。”

  突然茹燕感觉屋子非同寻常的闷,简直就像半年没开窗户了一样。茹燕抬头环顾一下,所有的窗户、包括客厅的,卧室的,全部紧闭,虽然这个时节关窗已属正常,但窗棂和插销上的灰尘明确显示:这些窗子足有好几个月没有动过。

  于是茹燕越发觉得闷,“怎么不开窗子呢?”茹燕自语着,径直走到客厅的窗边,拉下插销,“噗”地一声打开,一股清凌的冷风吹进,但随之而入的恰恰是这个时分那遍布全国的、每个人包括老人孩子男人女人耳朵都磨出茧子来的音乐--怎么就这么巧,现在正是北京时间晚七点整!《新闻联播》的音乐骤然从邻居家的窗子钻出,刺耳地拼命抢时机一样地钻进这个房间,彷佛侵略一样不遗余力地攻占了每一个人的耳膜!大姐的小女--榛榛,突然浑身一颤,哆嗦不止,既而“哇”地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出来!她的哭声凄厉,恐怖!大姐和老佟同时从厨房奔向这里,身后的炒勺“丁呤光啷”地掉到地上,大姐奔到客厅一把抱住榛榛剧烈抖动的小身子,老佟直奔窗户拼命紧闭,“咣”地一声插上插销,然后回转身子跑到榛榛跟前,用两手捂住她的双耳……

  然而榛榛已经再次被惊吓,剧烈的哭声已经失控,因为她这决不是第一次啊!也决不是那段音乐。音乐是无罪的,假如单独响起这段音乐它怎么会伤人到如此地步!是那背后的恐怖的念白,是那恐怖的鲜血尸首,是那面目狰狞令人作呕的用于栽赃陷害的……当初正是这一切,也是随着这段音乐攻来,赤裸裸地展现到榛榛的眼前,在她属于童话的属于白雪公主的年龄,在她嫩得如初绽的芽的生命里,这一切随着鲜血和腥气泼来,生生铲乱了她的视线,生生错乱了她脆嫩的心理,使她一听这音乐就陷入一种难以摆脱的条件反射的恐惧中!而她才四岁啊……大姐没有告诉茹燕,自7?22后她每晚在这个时候就歇斯底里痛哭抽搐,有时达数小时,有时彻夜不停……大姐和老佟四处求医,到最后唯一的办法就是四窗紧闭。

  茹燕吓坏了!她愣愣地惊愕地看着这一切,既而内心被剧烈的内疚所充斥……

  这时茹燕看见紧抱着孩子的大姐,再也掩饰不住满脸的泪水和疲惫……她要崩溃了……原来大姐长期以来是这样的处境,她的脆弱和无助又跟谁诉说……

  哎,这个可爱的小榛榛,小生命如她的小鞋上绣的小白兔一样纯真可爱,就这么毁了,而且是这种耸人听闻的怪诞的疾病……这时邻居家的电视台上传出高亢的字眼:“紧密团结在以江XX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

  这时悔恨的伤痛的泪水糊住了茹燕的脸,当她碰上大姐的眼神,再也不是无助的她寻求大姐的救助,而是她们在崩溃中希求互相扶持……不约而同,她们在疲惫已极中想到逃避……不约而同,她们想起了他--王子风……不约而同,她们剎时间恨不得立即见到他,劝说他,放弃吧,太累了……彷佛劝他放弃彼此就能解脱。

  榛榛,依旧撕心裂肺――这个孩子就这样身心已残,直至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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