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终于,没有人敢再嬉笑了,甚至没有人敢再插话。

  又是大老马,十年的积习难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形势,还是撇了撇嘴,但毕竟有吴爱江实在是精辟得无懈可击的党性论理在那压着,他不敢再过分造次了。

  但这还是让吴爱江那鹰一样锐利的党眼给瞥见了。他“啪”又一声爆炸一样地猛击桌子,厉声喝道:“老马同志!--”然后用手点指:“你这样是不行底--在紧急关头你的党性原则哪里去了?党需要你站出来说话的时候你站到哪边去了?这又与当年追随张国焘分裂党的性质有什么区别?与当年王实味在解放区内散布反动言论扰乱军心民心有什么区别?然而--同志啊--想想吧--我们现在是更加严峻的战役呀,是思想领域的战役,是大是大非底,是你死我活底!!!”这几个“死”啊“活”啊的字,配上他那十年坐在厕所旁潜心练就的阴腔,已经使相当一批人毛骨悚然。然而,吴爱江又加上一句:“同志啊--”又一指大老马的大脑门,“想想吧:当时王实味的下场是什么?嗯?--枪--毙!!!”“枪毙”两个字,掷地有声,响当当铁铮铮,众人在心颤中,纷纷缴械;他们眼神中透出惊慌,因为每一个人心中,剎那间党的近80年历史中那一次次整人运动一次次肃清彷佛一滩滩鲜血,腥气渗到脊梁骨。哪怕是像茹燕这样对党史知之不多的年轻人,毕竟耳闻目睹的有大概印象,心灵也是被强烈的惊愕所笼罩!

  当事人大老马呢,他是过来人,吴爱江所说的,那些人物的可惨可怕命运,他最清楚;一辈子都觉得他们再惨离自己很遥远,但今天突然觉得这一切离自己贴面之近!但是,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革过命造过反的血气,打他意识深处涌出来支持他,他努力地、努力地又是一瞥嘴。

  “好,好,好,嘿嘿嘿……”吴爱江背着手,冲着大老马阴阴地点了点头,磔磔笑起来。这一笑,大家心中又是一冷;吴爱江彷佛定住了一样,阴笑着盯住大老马--这个平时最嘲笑他的人--足有十几秒钟;这十几秒钟的沉默,比那咄咄逼人的党性分析还要可怕,每个人都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出什么招,有人看看像定住了一样的吴爱江再看看硬撑着的大老马。

  吴爱江终于有动作了--他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录音机,像拍响桌子时那样高高举起,猛地砸下时却突然收住了手,轻轻但是实实地压到桌子上,一边斜盯着老马一边按下了键…… “人家法轮功没报纸没电台,说人家精神控制……不服人哪!……”从头到尾,大老马刚才的牢骚话一字不落!这吴爱江,现在又按了“反复播放”键,整个屋子里边便循环不断地回响着大老马那典型“反党反社会”的语音材料……

  大老马在抽抽,在抽抽,突然如所有在座的知情者,脑子里闪过十年前那两个女孩以及那12年的有期徒刑……终于,大老马崩溃了,这位一辈子吆天喝地没尝过“怕”什么滋味的主儿,现在在1999年这场集中共整人史之大全、中国五千年整人史之大全的诽谤迫害法轮大法的黑色浪潮中,被一位黑色浪潮里的弄潮儿、一位饱吸中共五十年整人黑血的整人圣手--给整垮了,给彻底击败了!

  “我建议--”吴爱江乘胜追击:“我建议,每一位到场的同志,立即写一份思想认识,交给党支部并立即上交校党委并转市教卫公委及抄送思想宣教处以备逐一审核!刘秘书--”由于语误,他把“刘书记”叫成了“刘秘书”--“这个建议怎么样?”正在胆战心惊地揣测自己的言论有没有录上、冥思苦想地回想自己说过的每一个词的刘书记,听到自己的名字浑身一惊,既而连声应和:“好好,没没没问题,咳咳咳!”

  纸发到每个人手中,立即屋子里被一片颤颤抖抖的唰唰声所充满。每个颤颤地握笔的人都在低着头惊慌失措地琢磨着自己刚才交头接耳时说过什么话,并确信自己也有些话被录上了。有人惊战战地看看那个黑匣子,然后又不由自主地讨好般地看看吴爱江……吴爱江满足的微笑不易察觉地掠过,既而迅疾地换回在大是大非关头维护党的利益的一脸庄严和奉献。他背着手,款款地溜到每个人--包括刘书记--背后,探头看看每个人写的字,然后他在大老马身后停住了,死死地盯住了大老马刚刚写下的几个连笔画都魂飞魄散了的字,既而阴笑着死盯住大老马的脸。早已滩成泥的大老马那大骨架子宽肩膀在迅速打蔫,惊恐地谦逊地惟恐再比吴爱江那不阴不阳的小身子骨再宽一点……吴爱江脸上的笑再也不想掩饰了……

  最后,吴爱江款款踱回自己座位,优雅地一伸衣袖,拿起笔,也表率性地加入到向党表决心的行列。然而,他忽然停住了,眼的余光带着他,抬起头来,落到对面的女孩脸上--茹燕,居然是唯一敢不动笔的人,她像一座冰雕一样,一动不动,无知无觉;从心凉到身,从头凉到脚,半低着头,满脸冰水,一头惨雾。

  吴爱江轻轻放下笔,盈盈地踱到茹燕侧面,将脸贴下来,柔声说道:“小茹同志……”顿时,一动不动的茹燕却因此一阵抽搐,并不由自主发出“呕--”的一声。吴爱江,顿时脸色大变,满足的笑剎那间化作一阵狞厉……

  1999年10月27日,大老马没有来上班。

  一个星期以后,大老马眼圈黑紫颤颤悠悠出现在了图书馆楼道里。

  人们围上去,有人拉住他:“大老马,你可……”大老马不应不答,目光呆滞,口里含含糊糊老着嗓子嘟囔着:“十……二……咿咿……十……二……”

  有人摇晃他:“老马,你怎么啦?啊?”老马不答,就是会嘟囔“十……二……”。

  在以后的几天里,经过有人不断追问,大老马才断断续续多说了几个词:“电……电话……咿咿……十……二……半夜……十二点……每天……咿咿,十二……”。

  这时刘书记办公室的电话响起,大老马受惊了一样顿时矮下身子躲在人身后,嘴里嘶嘶地发出“咿咿”的惊恐的哼哼;他那原本魁伟的身子板战惊惊躲在人身后,看上去有一种凄惨的滑稽……

  也就在这时刘书记诚惶诚恐地递交了一份推荐报告,称自己党性不强,再加上最近身体越来越差,隆重推荐吴爱江同志代替图书馆党支部书记之职。吴同志笑脸难掩地严肃声称:刘同志党性很强,适合留在该位置上继续工作。

  两个星期以后,吴爱江直接调任校党办副主任,兼党性宣教处主任,并负责组建“反X教委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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