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雄壮地拍响桌子的,竟是那个坐在厕所旁边的干瘦影子!竟是那个死了10年沉默了10年蒙了10年灰尘的影子人!那个死了的活人活着的死人,今天这是怎么了?!每个人的心剎那间都被震惊抽空了。
在这10年里,他心甘情愿地活成一只灰尘里的耗子,低眉顺眼,无声无息;又彷佛一棵枯草,打好了主意要一直萎靡地活到烂掉。
然而,你们错了!他这雄壮的一巴掌告诉所有歧视过他的人:你们错了!这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生命,其实10年来强烈的血流在他的胸中涌动,他欲望的火焰没有一天止息。在极端的被冷落中,这火焰,被压抑成潜伏的汹涌的地下岩浆,那双在绝望中却总不甘绝望的眼睛,在人群缝隙中窥视了近四千个日夜。
经过他敏感的政治触觉的探触,经过他心惊肉跳又按耐不住兴奋的观察、分析,他那躯壳里潜伏着的另一个生命终于在他认为确定无误的时机暴发了!起义了!剎那间他震落身上所有的尘埃,吶喊一声,揭竿而起。
然而,十年的影子形象给人们形成的心理定势太深!这个揭竿而起的男人在起义之初给人的震惊之后,紧接着就是一种揶揄的喜剧的麻乎乎的感觉。几乎所有人都不自觉地脸上挂起一种麻乎乎的笑。
这种来自众人的笑,足以使勇敢的冲击者偃旗息鼓。
然而,影子先生,竟出人意料地“定力超卓”,继续抛出一阵反过来使人发寒的微笑。
既而,是他更使人发寒的声音--“像这个样子,呃,能像是党员会议吗?”
天哪,之所以使人发寒,是因为几乎没有人听过他像这样连续说出完整一句话,而一听才知,这简直是两块破瓷摩擦的声音!使人发寒之后更使人发麻!
“党的会议,应该是肃静的,是庄严的,是神圣的!!!”
那两片破瓷还在继续摩擦。可众人十年来“积习太深”,还是不把他当盘菜,有的人出声地发出麻乎乎的嬉笑。尤其是大老马,嘴都撇到哪儿去了,黑脸上绽出嘿嘿的冷笑。从他那彷佛是自语的嘴唇,影子先生彷佛听到他在蔑视地咒骂:“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彷佛要立即站起来揭他老底,要把他的过去像一张鱼网一样张开来铺开来挂在阳光下叫大家看:大老马知道一切。他知道影子先生大名叫吴爱党,此后先后改名吴爱邓、吴爱江;他知道80年代吴同志(当时叫吴爱邓)以一篇哲理深邃文风精美的《从上古天人哲学及近古义理思想对于马克思主义的融入透视党中央猫论的深邃哲思背景》,在《人民日报》上一炮打响并被报社附社论发表;此后他一发不可收先后有美文见诸大小党报;此后他青云直上从一个小图书管理员一举被提拔为校党办主任!大老马也知道,此人熟读党史深知“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金科玉律”,就凭对这一条“党史规则”的把握在“六.四”中他明确料定学生没枪成不了事、也明确料定“党”会拿枪说话,他成功地压了赌注从而挣来了一份看得见的大好前程。然而他另一方面的本性又毁了这份大好前程:当本校两名女硕士生被校保安处和市公安局出车联合“护送”回校,当北京那边被镇压、学校党委派党性最强的吴爱邓对这两个女生进行隔离审查和思想专训时,吴爱邓动不动就安排彻夜的“思想宣讲”,开始校方还以为他敬业,后来这两个女生愤怒投诉这位吴同志在宣讲党性之余多次试图将她们全部调戏!事情闹到学校,校长批示“查无此事”,亲自找女生面谈“不要无理取闹”;吴爱邓呢,依旧做他的宣讲员,只不过在马列宣讲中加了新的内容:“党的态度你们也看到了--再闹,就把你们老家的老老少少全专了政!”有一个女生胆小,想起老家那贫苦的母亲真害了怕;另一个偏不依不饶,也不知道怎么就接触上外边的人,这位外边的人也不知怎么就把信发到了海外的人权组织……这下可闹大了,据说某国际论坛上还提到了此事,上头的大人物觉得丢了面子,拍下来要查个水落石出。一查,不止是这一起,其它十几起连带的类似事件全抖搂出来了!然而毕竟是“作风问题”谈不上“思想问题”,是“人民内部矛盾”,“处分”就是从党办“发配”到后勤打扫卫生。两个月后,吴爱邓突然公开宣布他利用打扫卫生之机从那名揭发他的女生的实验室里的计算机中找到了“严重证据”,这些证据在当天就引来了国安局的人的抄家严查,这些资料在不久后使那名女生被判入狱12年!这些资料使吴爱邓“举报有功”改善待遇,但终因为党委里有人反对没有大动,只是可以不打扫卫生了再回去图书馆管书……
老马知道这一切。正如刘书记知道这一切。也正如图书馆里除了像茹燕这样又是新来的又与其它部门调来调去的新人之外的多数员工一样--知道这一切。也正因为此,在吴爱江(打那就又改了名)将没有如他意任其玩弄的女生成功地推入牢笼之后,他却遭到了严厉的人心审判!没有人再把他当成一个健全的人、正常的人,甚至没有人再把他当成一个人--人们眼里他已经是一个怪物,一个变异的土壤里催生出的变异的怪物 --当然,众人身处此山中,未必能对“环境与变异”看得这么透彻,但要知道:不要说对善念尚存的人,就是对变异度差一点的小怪物,这老怪物也是够“怪”的;不要说对健康的生灵,就是对其他同类,这最肥美的蛆也是够恶心的!
那人心啊,化作眼神,化作冷漠,比那唇枪舌剑的惩罚更厉害!谁都知道,这是一包毒药,说不定沾手即死,但谁又敢去除它去碰它?最好的办法,就是躲开,绝对地躲开!远避千里!就这样,吴爱江彷佛自此掉进了一个无声世界,一个人心冰窟。他善于雄辩,哲思敏锐,党性高昂--但没人跟他辩,他听不到声音--他怎么办?他善于跟人斗,手段超卓,诡谲莫测,不男不女的小身子板在共产党的政治思想擂台上能把泰森打翻在地并踏上一只脚--但没人跟他斗,没人出招,他找不着敌人--他怎么办?没有经过商量的众人彷佛商量过一样,齐刷刷地步调一致地彷佛要用这种冷漠将他闷死,又彷佛商量好了要将这位共产党整人擂台上的枭雄圣手孤零零冷在台上--让他四处出拳让他咆哮,将他气死。
然而,众人都错了,众人是什么?众人就意味着草民,他们哪曾领略这条吸吮了百年腐尸灵气的深得造化的蛆虫的手段!
在短短的沉闷后,在人们看到他从鲜花频扔的党的擂台一下子栽到冰窖后闪现出短暂的荒凉眼神后,人们很快看到了一个默默无语的乖顺的新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愿无恨,无争无求。一年、两年、三年……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时间啊,另外一个词叫做沧桑,沧桑是一条河,能够冲洗一切有过的,沉入河底,无声无息;沧桑能使大河为田,覆盖了,不留痕迹;能使大山为尘,飞散了,不留记忆。十年,对于人生,回头看有时是一瞬,走过来有时又恍如隔世。何况,每个人活在纷繁的现实,升职啊,病保啊,老婆孩子啊……何况又是健忘的中国人……何况吴爱江抱定了他自贱自贬的人生哲学……
于是,谁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没有人再正眼看他的同时也没有人再斜眼看他,没有人再注意他的同时也没有人再记恨他,他心甘情愿地抽干了自己生命中的水,变成了一个影子,甚至连影子也是干缩的风干的,活在书堆的尘土里,活在会议室的厕所旁,活在无声无息的另一个世界。也就只有大老马这样“无聊”的不依不饶的人,时不时还要为那两个女孩报仇似的狠狠瞪上他两眼,怎奈他早认输了,不接招,烂泥一样趴在地上,怎么踩没有声,甚至偶尔眼中还会报以全面柔顺的讨好的娇娆的流波……
然而,你们以为他就这样“自甘堕落”下去吗?错!你知道他在他那一个人的小屋里面对窗外的冷月发过多少次誓吗?你注意到他在尾随在人群后每次散会离开他那厕所边的位置时总要注目一下那锃亮的江主席像以及那暗含的特殊的难以言明的眼神吗?你知道十年里他有多少次被仇恨和欲望激得小身子骨半夜颤抖并泪流满面吗?你知道在那个七月份这场新的黑色运动开始后,他就像被浇上了粪便的蛆一样兴奋吗?他饥渴地吮吸着,如久旱逢甘霖,贪婪地咀嚼着电视上那几张“党嘴”里吐出的每一个词……他咂摸着,观察着,期待着,悸动着……党的擂台上训练有素的基本功稳住他没有立即出手,他观察再观察,终于在他的救星--10年前残杀了数千名学生而一举核心了的江核心的号召下,在这个适合黑色灵魂出没的黑色星期二--1999年10月26日--望风而动!东山再起!拍案作色!复仇吧,发出了他男性的怒吼!
十年的仇恨使他势不可挡!十年的欲望如洪水开闸狂泻!那些草民,不承认也是草民!不承认?--你敢不承认现在吴爱江自拍案猛起后无畏众人嘲笑继续顶风而上的勇气吗?不承认?--你敢不承认吴爱江那十年深藏不露而今突然勃发所带给你的惊骇吗?你敢不承认吴爱江那滴水不漏引述精辟出口成章的理论素养吗?你敢不承认吴爱江那并列的形容词重叠的感叹词所表达出的对于党的无限深情和对江主席的无限景仰吗?不承认?--草民们,你敢不承认你自己的震惊和吴爱江的理论使你的心已经开始发毛了吗?如果不承认,为什么嬉笑之后,还是逐渐在吴爱江越发铿锵的语调中一个个默默无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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