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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一百种忧惧和疑惑缠绕在茹燕心中,还有一种牵挂使她寝食难安--王子风到底有没有消息?!当然,这种忧虑她不承认是牵挂,他是那个她曾全力拒绝的人,因为他的辉煌,因为他的行云流水,因为跋涉在地上的她对飞翔在天上的他难以承受的仰望。但现在不是了……那是牵挂吗?反正她的心里一百次地纠缠这个问题,禁不住地胡乱猜想,经常一闭眼就浮现一些可怕的画面。“王子风到底有没有消息?”她甚至自言自语:“王子风到底有没有消息?”她禁不住问大姐,而大姐以一脸的无奈和感伤作答:王子风到底有没有消息?

  王子风有消息了!这个消息,使茹燕、也使大姐心里先是一种虚幻的宽慰,既而又体味到一种强烈的恶浊!--宽慰来自王子风倒还没有像大多数人猜想的那样直接打入地牢镣铐加身;恶浊来自:戒毒所--这个强制容纳着毒虫瘾棍的藏污纳垢之处,竟是现在强制拘禁一位行云一般优雅阳光一样健康的王子的所在!这是多大的讽刺和屈辱!

  然而,她们并没有想到,面对这份屈辱,王子风却表现出了出奇的平静。他平静地面对每一个人,包括车轮战一样轮番进攻的每一个说客。有个隔壁被强制戒毒的瘾君子跟王子风开玩笑说:“你是‘日会三千客啊’”王子风冲他苦笑一下。

  除了“戒毒医务员”在一名穿白大褂、拎着电棍的男人的“保护”下(据说是为了应付病人毒瘾发作时的攻击性倾向)一天到晚劝说“戒除思想毒素”,除了穿制服的和不穿制服的警察一波波来劝诱、恫吓;当然,更少不了那八位“保镖”屋里屋外的24小时“监护”--除了这些之外,大学里的各级头头脑脑,包括平时难于见面的那些大头儿们,现在主动排着队轮番上阵。他们的目的,经市里什么什么思想办公室的统一“规划”,现在是出奇地一致--要王子风转化,并上报纸,上电视--他是一名多么成功的青年硕士多么辉煌的年轻学者啊!在他们眼里,或者说在一部分“决策者”眼里,这是多么肥的一条大鱼啊,有人在他那窗帘紧落的幽暗办公室里闭眼冥想:钓到这条鱼可以做成多么诱人的菜!那大嘴巴的主子老爷一定爱吃……他们禁不住猛咽口水并又立即抄起电话:给我狠狠地压!!!

  王子风始终平静。他平静地面对满口三讲主义的大学党委“宣教处”处长。他平静地听完宣教处长捏着嗓子半个多小时的对“无神论”的“宣讲”,对“三讲重要性”的“宣讲”--然后,王子风只淡淡地提了一个问题:“请问,‘三讲主义’具体内容是什么?”宣讲处长顿时语塞,一阵干咳,黄脸涨红。“这么说吧,简单点,‘三讲主义’到底是哪三讲?”--王子风又问。现在宣讲处长只有背过头去干咳不止来遮蔽他那由红变紫的脸了。

  王子风也平静地面对据说是“菩萨心肠”的统战部部长,平静地面对她那一串串眼泪和末了狠狠的一句诅咒;也平静地面对那个本不该他来、自己却主动请战的党委宣传部的小王--那个当初和王子风同时从北京分过来同时入校工资却总只有王子风一半的小年轻--王子风平静地面对他那哲学的语言和因嫉恨得到了宣泄的报复、狂喜的眼神;同样也平静地面对那个满脸麻子满嘴脏话的保卫处胡处长--王子风平静地听完这个凭关系在大学里混了20年都没学会说一句整话的前“红卫兵领袖”的错乱语句,只平静地提出了一条建议:下次在谈话时,你可以把“伟大的党”前边“他妈的”三个字去掉……

  这些日子那些戒毒者们和所谓“医务人员”们真是开了眼界,平时社会渣滓集中的戒毒所现在小车嘎嘎地开走一辆开来一辆,而且一辆比一辆高级,直到他们见到那辆宝马730--这是大学的一把,副部级领导、校党委阮书记的坐骑。要不是因为这件事,可能直到阮书记退休,他都不会想起去跟王子风面对面长谈一次。连王子风都有点出乎意料,阮书记一进来时打量自己的眼神里居然含有一种类似于惊叹的亮的东西。他的声音很低,有一点哑,沉默了一会,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很像当年的我啊”;当王子风尚不知说什么时,他的第二句话是:“但是我已被社会磨平了……”。

  “你们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王子风说。阮书记点了点头;而在他还不知说什么时,王子风接着说道:“其实动荡远没有休止”……阮书记顿了顿,又点了点头。既而他接着王子风的话说道:“所以啊,你应该学我:审时度势,把满腹才华用到现实的东西上--看,我们同一代人纷纷成了牺牲品,我呢,却有了今天的位置。”

  王子风微微一笑,“你觉得幸福么?”

  阮书记有些得意地随口而出:“当然--比较而言。”

  “那么,”王子风追问,“你敢总是说真话么?”他直视着阮书记的眼睛。

  阮书记彷佛一下子被人击到了痛处--一个平时无从碰及并习以为常的痛处,他的目光显示他的思绪好像一下子陷入了某种追忆……

  “一名真正的大法弟子,哪怕身陷囹圄,内心也是温暖的,因为他的心里有真、善、忍三个字;这三个字,使他无论穷或达,无论顺或逆,都活得真实,活得纯粹;活得坚强,也活得幸福。”王子风正言道。

  所谓良知,就是我们善良的本性。只有心地纯净的人才能体味他带给人的幸福是那么深沉和真实;而远离本性的人却早已不再承认失却他是一种痛苦。有时,在剎那间,他的灵光给人快慰,抑或给人失落或强烈的疚愧,那是他在吶喊啊……

  阮书记很久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更加柔和了,却更加急切了:“也许我理解你心态的某个方面--不全面,只是一个方面--我可以减轻你的压力,去跟市里协调,不让你上电视写文章,不让你当典型,只在内部写一个说得过去的表态,我会让你尽快回到国际学院;你完全按照我说的做,可能暂时上不了讲台,但避一段风头,我有办法尽快把你办出国!”

  他没有想到,王子风连迟疑都没有就报之以微笑:“阮书记,谢谢您。但您记不记得我刚才所说的三个字的第一个字是什么?--‘真’啊!……”

  之所以连戒毒者们都开始戏称戒毒所所长为“鸡蛋面所长”,是因为他无论对王子风还是对后来的连续十几位大法弟子,都无一例外在一入所时就堆着胖脸上的肥肉笑嘻嘻地端上一碗鸡蛋面--“嘻嘻,累了吗?我亲手做的,趁热吃吧。”

  鸡蛋面所长对王子风倍感兴趣。除了隔三差五“坚持不懈”送那碗从没人吃的鸡蛋面外,他还要坚持一天来找王子风“谈心”数次;后来他格外“开恩”,不要电棍保护了。令人忍不住想笑的是他的实在是造作的普通话和硬拽出来的文词儿。王子风也是坚持不懈地给他讲善恶有报的简单道理,而他呢,竟总是连连点头。然而终于有一天,他的办公室电棍响了一宿,既而警车嘶叫着来一阵乱响后又嘶叫着走了。在这之后,他竟像没事一样腆着脸又给王子风送鸡蛋面。王子风突然怒目而视--“让你捧着你的鸡蛋面下地狱吧!”

  在王子风面前,鸡蛋面所长那满脸肥肉终于颤抖起来,他“余兴”未消一样搓着手--“好!口够紧!你咬住喽--看看咱们下大狱的是谁!”

  他留下一阵阴惨惨的狞笑走了。一直心态平和的王子风突然感觉一阵苍凉--“哎,一群可怜的木偶啊,被人拎着走向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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