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从大姐家里出来,茹燕只觉得晕旋,恶心,浑身发冷、无力。她更觉得恐惧!整个场景、那些画面组合、在她纯净的视野里从未有的血腥与暴力镜头,赤裸裸来自党的官方媒体;还有那阴森的音效和令人毛骨悚然的画外音……这是一个什么世界?这就是X教的世界吗?法轮功是X教吗?突然,“王子风”三个字映入她的脑海,她浑身为之一激!这就是他的组织?这就是他所信的?天哪!啊,还有,他会不会也……?茹燕不敢想下去了,无边的纷乱使她视线模糊,以至于过马路时一辆小汽车惊险地嘎然在她身边停住她浑然不知;无边的纷乱抽空了她的思绪与力量从而使她陷入无边的孤独里。还好,这时她想起了小美,这位几天来一直与自己惺惺相惜的同伴,这位比自己强大的小小靠山,她使自己心里略微塌实了一些。茹燕不由自主抬头寻找小美。

  小美低头独自在那里默默走着,路径相同--都是在走回宿舍的路上;却感觉彼此遥遥相距了。茹燕走近她,企求般地拉住了她的手;茹燕心里一阵暖意,充满感激地等待小美握紧她的手在这个冰凉的夏日给她一丝温暖。然而小美开始没有反应,既而犹疑地缓缓抬起头,目光凉凉地看了茹燕一眼,又慢慢把眼移开了;她的手轻轻抖了一下,轻轻地往外抽,最后抖开了茹燕求救一样的手,兀自把头低下去,径直往前走了。冰山中的茹燕彷佛猛然间又被泼了一头冷水,她惊愕地看着小美逡巡的背影,默默站住,不知所措。忽然小美转过身,快步走回到茹燕面前,急切地问道:“告诉我,你和王子风什么关系?他会不会也像新闻上讲的那样?你会不会也……”说到这里小美突然顿住了;而茹燕浑身一惊,她极端惊愕的目光盯住了小美的脸。倒是小美不敢与茹燕对视了;看到远处一班公交车开来,她逃避一样的语调错乱地说着:“我的大姨……有吃饭啦……给我打电话约好了……不不不好意思,你……保重……”最后“保重”两个字忽然又有些伤感,但目光里还是无可挽回的躲避。

  小美走了。留下茹燕傻了一样在马路边一直站到天黑;留下茹燕壮着所有的胆量痛苦地挪回到那个今晚黑得瘆人黑得凄惨的宿舍;留下茹燕一个人环抱着双膝缩在床角不寐不醒地独坐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大姐就打来电话,询问茹燕怎么样。茹燕低声回答:“还好……”忽然她想起榛榛,急切地问道:“榛榛怎么样了?”大姐叹了口气,敷衍着:“没什么,没什么。嗳,我再帮你请一天假吧?”茹燕确实实在没有力气去上班了,她轻轻答应了。忽然一种情绪使她想流泪--大姐啊,毕竟大姐还是这么呵护她!而且在自己的女儿还在生病的情况下。放下电话,茹燕又陷进昏沉沉的梦魇里。

  突然,电话铃声大作!这声音使人心惊肉跳,将茹燕从昏睡中惊醒,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刺耳的铃声中扑突突狂跳!她的手都有些颤抖,接起电话,竟是从不给她打电话的刘书记那干瘪的声音:“小茹啊,咳咳,上边有通知啦,今天没有特殊情况一律不许请假,9点整‘三讲学习室’集合--党员学习!”茹燕沉默了一会,反驳道:“我不是党员。”“咳咳,”刘书记又咳了起来,“你受党领导不?你受不受党的领导?啊?咳咳咳!”

  校图书馆“三讲学习室”。进门迎面就是红旗包着的江xx的一张笑脸!那是一张狞厉的宣泄的脸,一张因欲望而变形因仇恨而更加变形的脸。这张脸统治着大中国13亿国民,这张脸恨不得把自己的形象锩刻在每一个国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中。这张脸,在他所代表着根本利益的贪官的拥戴中,笑得很灿烂;在终于掀起汹汹邪火烧死那些敢于背叛假恶暴要去学真、善、忍的善良国民的举国狂潮中,笑得好像神经错乱了一样。他的哲学就是黑社会老大的哲学:弃恶从善的全部该杀!因为弃恶就意味着背弃它,从善就意味着把它推向嫉妒得发狂的火堆!这个靠鲜血发迹的“党的儿子”,把“党”在50年中排除异己的种种手段施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张脸上的这双眼,在今天,透过迷迷的阴阴的镜片,死死地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彷佛要把人心看穿要把人心看凉要看得每一个人永陷冰川永无出头要把每一个人看成它的“尸身撞科”呼吸它的呼吸思想它的思想诅咒它的诅咒……不知为什么,这张被进出的人们看过近千次的脸,今天无一例外使进门的人一阵寒栗!从而,会场无须维持,一片肃杀!半个世纪,没有人能统计清,这党旗下的肃杀,苟活着多少热血过的青年,苟活着多少无望了的残年;苟活着多少为了活着拒绝思想的人。

  刘书记的声音漫无语调,干涩麻木。几十年的政治运动史,这种语调使他躲过一次次抄家。他就是苟活下来的幸存者。他的绝妙处就是念文件时一个字都不带落的,也一个字都不带加的,无任何情绪,无任何评价。他念着那些对法轮功种种可怕的定性,就彷佛念着某种产品的卷标。但偶然抬头望见那张红布里包着的核心脸的人心里就一惊:他们自然明白这种标签语调背后所应有的杀伤力!

  多数人则像木雕一样就差连呼吸都咽下去。

  茹燕一脸冰水,彷佛无知无觉一样,没有反应,没有表情,甚至使人怀疑此时她还有没有生命。

  大老马倒是满不在乎,一会拿手挠挠秃脑袋顶,一会看看表,一会又看看窗户外边。

  只有一个人,在别人都处于生命的冬季里,他彷佛得了阳光一样;又彷佛久旱的快要枯死的木头,突然逢到了意想不到的浇灌,你看他茂盛起来了,一点点,这个人支起了耳朵,就像淋了雨的枯木一点点支起了叶子;一点点,在久已使人怀疑是否还有精神的躯干里,听到了血液的流动;一点点,在他的身上灰尘开始松动。

  这个人,依然坐在屋子拐角最靠厕所的阴影里。但此时,那个角落,却好像因了恰巧从江主席像上返过来的一缕光的照射,有了一点亮。这个人,就是那个灰尘中的影子人,就是全图书馆、全学校里只有茹燕一个人曾经用同情的眼神瞧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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