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在中国,几乎是所有的人都是一样:如果他富有,他会认为自己优越;如果他清贫,他会认为自己高尚;如果他苍老,他会认为自己成熟;如果他年轻,他会认为自己时尚;如果他什么都没有了,他会认为自己学会了沉思人生--但是绝对没有人,相信自己是被精神控制的,自打一出生,直到进坟墓。无知无觉中,这个党身披着庄严,享受着它最大的杰作--不只是权力的,更是精神的。

  不过,这个模子随着现代世界大潮的冲击,随着中央监控系统内部锈蚀到核心的腐败,已经远不如它所被意欲达到的状态那么灵敏了。尤其是当现实的阴暗面剧烈地返上来时,那股腥臭的暗流盖也盖不住时,熏得人呕吐昏厥时,连最麻木的人都会发出愤懑的怒吼:怎么会这样!

  小美,这个因为时尚和年轻而骄傲的女孩,生活中一直是阳光闪耀;突然现在真实目睹生活的另一面,一个阴暗得不可思议的场面(其实这才哪到哪儿啊),可以想象她所受到的冲击。这两天在宿舍、在楼道,茹燕经常听见小美富有正义感的高亢的指斥:“怎么能这样!这群没有人性的败类!它们是政府啊……”其实每当这时,小美心底深处就隐隐划过一个问号:“他们是政府么……”她那心灵底层被灌输进的对于政府的庄严感和亲眼目睹的事实产生冲击了,产生震荡了。

  茹燕呢,好像她的性格特征最主要就是--柔弱。柔弱啊!她经不起任何打击,一如她经不起爱的冲击。她很少有高亢的指斥,愤懑的宣泄,她只有恐惧、眼泪,挫骨揉肠的忧愁。好在大姐在这两天里一天来看她三次,而且同屋小美比她坚强明快,非常义气地寸步不离--平时各忙于自己小天地的职业青年,少于沟通,各有世界,没想到遇上事儿竟能这么惺惺相惜;尤其是小美,真让人感动。

  第三天早上,茹燕感觉好些了。趁着清晨,天还凉快,而且离上班时间还早,小美建议带茹燕出去走走。茹燕同意了。这次散步,倒也真地给了茹燕一点短暂的慰藉,老人们依旧晨练,恋人们依旧散步,学子们依旧读书。似乎一切依旧。有时候生活就像是一条水面是汞底流是剧烈的臭泥漩涡的河流,无论底流如何动荡可怖能返到面上来都只是剎那;而这个水面,自有一种迅速归于平静与亮丽的本性;哪怕这种平静短到虚假到只有一秒钟,它都要炫耀一下这份亮丽。

  既而小美去上班,茹燕呢,遵照大姐的叮嘱请了三天病假。茹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所遭受的冲击、打击为什么会那么强烈,似乎要超过小美,甚至出现短时间内的神志恍惚。这两天她被这种强烈的情绪激荡折磨得实在太累了,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睡梦中尽是灰蒙蒙的场面和形象,她却不能醒来。

  忽然,一阵电话铃将她惊醒。她就像受惊的小鸟一样心脏突突半天,她让自己平静一些--“嗨,不就是一个电话嘛!”--然后去接电话;正这时,小美“砰”的一声推门进屋,她看见茹燕正接电话就让自己静静站住。

  是大姐。从大姐的语调里,茹燕听出了压抑与强烈的担忧:“今天下午,三点,来我家,看电视吧,说是有重要新闻……”

  “你不上班么?”茹燕低低的声音问道。

  “其实单位也组织看……我……不太舒服……请假了。”

  茹燕跟小美对望了一眼。二人忧惧的眼光碰到一起,不叫做分担,而叫做加剧。

  大家彼此都预感到了什么,一家人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大姐及先生和四岁的女儿榛榛,茹燕,还有小美。室内空气异常沉闷。

  50年啊,共产党治下的50年!像这样子,这些善良柔弱的国民,紧张地互相扶持着拥在小屋里,哆哆嗦嗦地供着话匣子或《人民日报》或一张大字报,哆哆嗦嗦地害怕天塌下来却又似乎在迎接天塌下来的消息,有过多少次啊!正如当年奄奄一息的刘少奇60岁大寿时得到中央那份“别致”的礼物--一个小型收音机,让他在反复收听滚动式播放的“将特务、工贼、内奸、大反革命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的“重大新闻”中咽上最后一口气;正如……而如今的时代,无论表面已多么时尚多么现代化多么国际化,只不过是随时都可能被拎过来打得半死不活(甚至活活死去)的小国民在“党”心情好的片刻可以穿上西装可以坐上奔驰--但是别忘了,赏你坐奔驰的奴隶也是奴隶,稍不注意就照样会被踩上亿万只脚变成烂狗屎。但它们的高明之处在于:在殴打一群人时永远让另一群人觉得事不关己避之千里或缄口不言;虽然到头来一群一群无一幸免全部为奴,过程中却总让大多数感觉是幸运者而且因为没有碰到自己还要为它烧高香。尤其是这批属于真维斯牛仔裤美宝莲化妆品、属于卖当劳肯德基可口可乐、属于托福雅斯考试的年轻人,他们在偶尔听说父辈们的年轻下乡老了下岗的“红色一生”时除了可怜他们和庆幸自己之外,怎么会想到在同一个党治下自己竟永远也不会逃脱与他们同类的命运?!然而时尚的年轻人们又怎么会承认呢?--没有人会想一想带给他们自信拒不承认自己与父辈同样的奴隶命运的,竟然就是一条牛仔裤?是啊,所谓“片刻”--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这条长河,正如“片刻”的一个拐弯足以耗尽一代人的一生--片刻的一段亮丽也足以使一代人遗忘。这让人想起温暖的冬日最终冻死寒号鸟的伎俩。

  党在不厌其烦地温习它的惯用伎俩了,只不过这次来得更猛,铺天盖地,撕心裂肺地扑过来。

  看看50年历史这个并不新鲜,只不过这次有了电视,更加直观,更加一网打尽。

  有了这个控制全国的直观网络,它可以咆哮着把腥臭的鲜血直接泼到国民脸上眼中大脑里,把恐怖的仇恨的声音铺满960万平方公里的天空,把那份掩饰不住的嫉妒和仇恨化作渗透每一个角落牵涉每一个人的红色恐怖滋张着狂吼着,把在国际上普遍属于禁忌画面的恐怖场面赤裸裸地抛给它们口口声声爱护的儿童……

  在全国男女老幼尽皆观看的电视画面上,反复播放着一个个极度恐怖血腥的画面,那些被播音员“义愤填膺”地宣称是“走火入魔者”的上吊的尸体、跳楼的尸体、“拿剪子铰开肚子”所谓要“找法轮”的自杀者的尸体……躺在血泊中,惨不忍睹……当又一个插刀的尸体嘴眼歪斜地躺在血泊中赤裸裸映在画面时,榛榛――大姐的小女,突然浑身抽搐“哇”的一声大哭不止!在爆发出第一声“哇”的哭喊后,因为过于激烈的情绪震荡,长时间只抖动着身子却不能换上第二口气来;柔嫩的脖子上却与年龄不相称地涨红并暴起青筋!茹燕本来因恐惧而神志有些迷乱,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喊给惊醒了,本能的爱怜让她在大姐还未反应过来前,一把将小女孩搂在怀里;榛榛兀自抖动不止,直到大姐将她抱起,将脸贴在她的小脸蛋上,她才喘上来第二口气,既而是长久不息的骇人的抖动和哭叫!

  小孩抽搐般的恐怖哭闹一直无法安抚下来,大姐对丈夫怒道:

  “为什么把孩子抱来看这个!!”

  “规定大人小孩都要看的。”老佟看那情况也慌了,急忙争辩。

  “你……”大姐急乱得讲不出话来,抱着小孩,心里又是急、又是泪、又是气、又是悔!

  老佟一把将小孩抢过来,急急忙忙抱去医院。

  偌大的医院一片寂静。

  老佟抱着孩子在空荡荡的医院里上下寻找,每个诊室都是紧闭着门。榛榛还是在剧烈地骇人地哭叫、挣扎,几度出现窒息,小脸涨得通红,继而发紫……

  终于,老佟找到了医生们集中的地方:党政学习室。全部的医生,都集中在电视机前,此时电视同样正在播放那些极度恐怖画面……从“党政学习室”的电视前临时被抽调出来的那位医生,也看那些电视“新闻”看得一脸铁青。他在做过检查后,除了给孩子打一针镇静剂之外,一无所能;在做过如实的症状描述后,他在病历上写下:病因――不明;诊断――不明;时间――1999年7月22日,下午,3点5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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