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在此期间,茹燕不知多少次站在自己的宿舍门口惊恐地张望楼道深处那个阴影中的房间,那群阴影中的人。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剎那间一切都变了,王子成了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在她的心目中,法轮功不就是炼功吗,怎么又会震荡得举国皆惊、乃至全球皆惊。也有多少次她试图接近那个房间,都被那些男人们给挡住了,他们说:“这是办公室,里边正在开会”。她丝毫都没意识到,原本躲避的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主动靠近,而且慌里慌张地靠近,急切地靠近。但现在反倒不能靠近了。一切都反过来了,这也表现在这平凡的两个人生活中这小小的细节。他们就像在两片树林栖息的小鸟,总是在天空中擦肩而过,要么因为她,要么因为他,总也不能靠近。

  不要说茹燕,就连主任大姐,要接近王子风也受到了限制。可突然在六月份中央电视台发布了“从没有禁止法轮功习炼者炼功”的“避谣”新闻,以解散北京国务院信访办门外的大法弟子们。气氛似乎一下子松弛起来,那个阴暗房间门外悠荡着的男人们也不那么神情紧张了,甚至还有人有点恐慌地讨好王子风。这时,在主任大姐的协调下,她以上级领导的身份进入那间被配备了八个轮班“保镖”的“密室”,与王子风长谈。

  茹燕在自己宿舍的门口张望着这一切,她看着大姐进屋,然后紧张地回到自己屋里,坐在床边上,她能听见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她断定主任大姐会到她屋里来。

  果然,是大姐惯有的敲门声。因为她的敲门声一向不紧不慢,茹燕能听出来。只不过今天多了一些慌乱。

  “但愿他想象的不是真的……”大姐坐在对面的床边。

  “怎么?”茹燕紧张地问。

  “他说据他的推测,他读过《中共五十年政治运动史》,根据共产党的一贯作风,每次大的浩劫来之前,都是反向宣传,然后突然进攻个措手不及。”

  “难道他认为……”

  “对,他认为现在电视上说让炼,是为了稳住人心,他们好调兵谴将。”

  “天哪……”

  果然。中共的脾气让王子风猜中了:这是一个说谎成性性格扭曲的老怪物。当它说坏的时候,可能就是好的;当它温柔的时候,它可能就要吃人了!

  就在这种离奇的拘押方式中,一晃几个月过去了。这天中午,天气异常闷热,连大地都像要被烧烤得尖叫。茹燕经常出差的同屋恰巧今天也在,疲惫的两个人在浴室简单冲洗了一下,回到房间,努力让自己睡着。然而茹燕内心就像有火一样,说不出的焦躁、慌张。就在她迷迷糊糊渐渐失去知觉时,突然被楼下警车的尖叫惊醒了,门外杂乱的脚步声、喊叫声响成一片。茹燕猛地坐起,穿好衣服,她清晰地意识到:出事了;而且剎那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起初不敢开门,但皮鞋咚咚地踏着地面跑过去后,她鼓足勇气还是打开了门。同屋穿好衣服紧接着跟了出来。这层楼的很多房间门打开了。

  王子风被很多人夹在中间推搡着向这边走来。他们很多人带着墨镜,好像生来就是做贼的,生怕别人认出他们来。他们比王子风还紧张,每个人一脸的阴风飒飒。因为众目睽睽嘛,他们好像更心惊肉跳。王子风向这边走来,那双眼睛!深深地盯着茹燕,没有畏惧,连无奈也没有,似乎只有一种期望。

  当王子风快要走到身边时,突然全楼的同事们被一声年轻女孩子的尖叫吸引了目光:从那边楼道处,另一群戴墨镜的男人从楼上推下她来,她看样子也就是跟茹燕一样大;原来这么长时间以来楼上还软禁着一位姑娘啊,这是包括茹燕在内的楼里所有同事都不曾想到的。她大声喊着,拒绝着,挣扎着;一个个子最高的男人半天竟没有拽动她,她的衣服被撕裂了一块,头发散乱地粘在脸上。她的声音凄厉,也不知比茹燕还弱小的她哪来那么大力量,那个男人的大手竟拽她不动。挣扎中,男人的手被划破一块,那人突然按捺不住了野兽的本性,狂吼一声:“你袭警!”彷佛失控地变态地入了魔一般地抬起大手猛地扇在小姑娘脸上,女孩就像一株最弱小的草经了最狂的风一样歪倒下去,血从她嘴里喷出来“扑”地溅到墙上;然而恶魔犯性一时难以自控,它习惯性地抬起穿着大皮鞋的左脚“扑”地一声踹到女孩的小腹,女孩子紧接着身子剎那间弯成弓型,然后晕倒在地上。恶魔还想接着打,脸上露出狂恶的兴奋。这时人们听到王子风大喊一声:“住手!”恶魔猛地惊了一下,既而观望的众人中传出低声但是愤怒的指责声。一个年纪大一些的戴墨镜的人做了个手势,它们迅速纷乱地抬起女孩、推着王子风向楼梯跑去。这时茹燕的心理靠山、这些日子自己也心力交瘁的主任大姐从楼梯口的人群中挤出来,她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事实上,不用说她,就连身为副部级的校长都没有事先接到关于今天下午抓人的通知。她站到了茹燕身边,满眼怜爱与心痛地看着被推过的王子风,王子风也回身紧紧注视着她们,眼中全是期待……当王子风被推下楼梯口的一剎那,茹燕瘫倒在大姐的怀里……

  正如她每次醒来一样,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陷进一种梦与醒之间的蒙昧的舒适里。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一切依旧,万物大同,她安详地望着天花板。但既而梦里的记忆迅疾地拨动了她痛的神经,她记起不知多长时间之前,一条红色的大蛇在天上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人间的一切--包括她自己;她拼命想跑但两腿就像被绑住了一样用尽浑身的力气也挪动不了几步。在大蛇的吞噬下所有熟悉的景物都变成泥石流一样在消退,不知道所有的东西都退到世界以下会是什么样子……既而她记起了自己坐在孤岛上,天是不明不暗的锗黄;既而一切记忆也消失进泥石流里,她现在能记得那是一种长时间的昏沉沉的无明。

  慈大姐和小美看到茹燕宁静地看着天花板,都不知她什么时候醒来的,除惊喜之外更感到诧异。但毕竟,茹燕的宁静没有维持多长时间,随着她渐渐清醒她终于回到了现实世界里,现实世界的一切冰冷和打击更加痛楚地袭来--很快她发现:在几秒钟的庆幸自己离开那离奇的可怕的魔幻境地之后,却跳进一个更加离奇的魔幻!而这个魔幻世界来得更痛更加毫无遮拦!此时,她已完全清醒,在又是几秒的迷乱--分不清到底哪个是噩梦哪个是她熟悉的现实--之后,现实中的痛楚和恐惧完全代替了刚刚逃离噩梦的欣喜,这种痛楚剎那间因这种落差更强了十倍!

  她的一脸恐惧和挣扎着想坐起来的动作,使得大姐和小美同时想去抱住她。大姐坐到了她的床边,紧紧握住她的右手,拿目光安慰着她;小美呢,则蹲到床边,替她捋了一下头发,轻声说道:“好点么?”茹燕一下子感到了一种强大的温暖,欠起身子扎到大姐怀里,同时手被小美紧握着;这种温暖和安全感使得茹燕的恐惧和痛楚终于得以转化成眼泪奔流出来……

  当茹燕平静一些,慈大姐让她躺好,轻声说:“你发低烧了,知道么?”其实,当茹燕刚刚昏迷之时,大姐马上打电话通知了校医院,医生来查过后,询问了病因,他的脸一下子沉下来。他更加仔细地给茹燕听了一下心脏,量了血压和体温。除了有点低烧一切正常。大姐问:“要不要送医院?”医生摇了摇头。但他建议可以输输液,就在这里进行,不要挪动她。

  茹燕声音很低:“谢谢你们……”二人都苦笑了一下。小美轻声跟她说:“给你热饭吧?”茹燕用目光扫了一下桌子上那碗鸡蛋面,然后努力摇了摇头。大姐叹了口气。

  突然,茹燕想起了什么,语调顿时有力气起来:“大姐,小美,你们吃饭了吗?”二人点了点头。“现在几点了?”茹燕问道。大姐看了看手表,竟是半夜两点。茹燕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突然坐了起来,对大姐说:“哎呀,您还没回家!”大姐轻声安慰道:“不要紧的,打过电话了。”茹燕为难地咂了一下嘴,充满感激地看了一眼大姐和小美,继续问道:“那您怎么休息啊,明天还得上班呢。”大姐说:“看到你吃了饭,我就打电话叫我先生来接我”茹燕已经实在不能容忍自己了,因为自己牵扯这么多人,她苦笑了一下:“大姐,我现在饿了。”

  大姐舒了一口气,冲小美示意;很快,热腾腾的鸡蛋面就摆到了桌上。

  第二、三个晚上原来跟家里说好了要回家的小美,为了照顾茹燕都没有回去。她显然比茹燕要坚强得多,经得起打击,而且性格明朗。她会把一切愤懑变成掷地有声的语言宣泄出来,而不会像茹燕那样折磨自己。

  其实,她所遭受的心灵的打击也是相当强烈的,打小书上看的、电视上演的,“共产党”三个字就意味着穿粗布衣服救济百姓的八路军,就意味着万民敬仰的救星;尽管现实中的党员,所谓共产党的形像,她也知道,早已不成了样子,但毕竟意味着政府,意味着一定程度的庄严。更主要的是,像茹燕、小美这样的小女子,原本根本就不关心那个所谓的党是什么样子,那离她们太遥远,离诗、爱情、童话太遥远;正如离其它芸芸众生心目中的钱、工作、房子太遥远一样。事实上小美并不清楚:就在这些小生命漠不关心的精神地带,“党”,这个手段万千的红色怪物,逍遥生长,盘根错节,恣意地生长成它要生长的样子,从而带动着恣意地把小生命们的精神底层打造成它想打造的样子--而这一切被打造者竟然都是浑然无觉的!--在相当一批人的思维底层有那么一个厚厚的层面根本不是自己的思维,是被人铸造好了按照它们的模子成批生产好了然后安放进去的,记住这个术语--“模子”--这个模子是那么强大以至于它随时与其生产者遥相呼应灵敏反馈,甚至还能及时受操纵者的监控升级!而这个模子反馈到被安放者那里的信息是:它自身的不存在!要是有明白人指出来,这个模子又会控制着这些时尚的或成熟的或自认为老于世故的或高人一等的人去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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