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待在妈妈的身边总使茹燕心灵宁静,在宁静中她总能做出一些使自己满意的决定。整个春节前后她都没有外出、没有参加聚会,除了和心疼自己的妈妈聊天,就是呆坐在窗前望着外面淅沥沥的冬雨。当冬雨骤停,老天突然放晴了,这个晴天来得清脆而毫无准备;一缕阳光直射进幽暗的老屋,茹燕的最终决定也随之干脆地毫无余响地尘埃落定--她将要求调离国际学院,回图书馆了。重新戴起她的蓝套袖,一天到晚忙于擦拭书架上的灰尘。那里属于她,那里有她的宁静。离开那个炫丽的世界,那是属于王子和公主的地方。

  当作出这个决定,她的心一下子轻松了。她的大脑却忙活起来:一闭眼全是灯影、镁光、鲜花、欢呼的脸庞,以及被这一切包围的王子风。她真的为这个谜一般的男子所惊讶,他到底有多大的智慧力量能够在一切他的生存所触及的领域辉煌?他似乎有无量福德,来到人间都是一个错误。他应该待在天上。茹燕的心中忽然升起这样一句话:他要么拯救别人,要么刺痛别人。他就像一个高能的热源,散发着热量,温暖着别人,却偏偏灼伤着少数单薄的弱者,比如自己,哎……那么,他本身的能量又来自何处呢……

  所以,离开吧,彻底离开,就像忘掉一个梦,一个美丽得使人心碎的梦。其实,当那个雪夜在她用尽全身的气力喊出“亿万年不可能”时,她就流着泪痛快地斩断了这一切。一只灰小鸭,要在属于她的草堆旁,平静地、平凡地生活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渐近的春天啊,是不是一种预兆呢?看那阳光透过阴抑也渐渐亮起来了,看屋外小河的水面那忧郁的面容渐淡,那么,我是不是会越走越好呢?以后迎接我的会是宁静,会是全新的生活!

  她打开窗子,整个屋子“扑”地被湿气濡染;她心境爽朗,深深地呼吸,彷佛要全身心地迎接新的命运的到来,全心地接受那种种预示所告知她的下一步的安排;这个安排不会太遥远,就在眼前,就在她踏上返校的列车之后。对此,她全心迎接,甚至还在心灵深处流动一份对命运淡淡的感激呢!

  接下来的生活在刚刚开始时并没有显示出任何异样:在跟大姐谈了五次、直到惹得大姐有点生气时才如愿以偿地回到了图书馆。大老马正如当初嘻嘻哈哈送她走一样现在又嘻嘻哈哈迎她回;刘秘书还是那样满脸眼镜满口党性;那个干瘪的影子依旧干瘪地生活在生活之外。然而,平静无奇的生活就像是一条薄薄的幕,到了预定的时刻这条幕不由你不拉开。

  而一旦拉开,便惊天动地!这份惊天动地证明了:此前茹燕所体味到的所谓“预示”果然是预示!只不过这份预示的背后是比茹燕所构想的要令人震惊一万倍的天塌地陷!

  天塌地陷。生活如翻起巨浪一样,把朵朵白帆吞没到水底,翻卷起海底的泥砂恶流铺天盖地。人们惊恐地张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事实上,茹燕根本不需要再费尽心机地躲避王子风了。她不需要躲了。很快她猛然发现:这一点并不是因为她的调离。即使她不躲避,她也根本就再也不可能自由见他了。因为这个春天爆发了震惊中外的法轮大法一万余名弟子进京上访事件。而王子风由此被软禁进而拘捕。

  王子风是代表之一。他不但代表上亿大法弟子撰写了书面声明材料,而且直接参与了与当时的中国总理数十分钟的对话,并亲手递交了讲清大法真相、抗议天津警察粗暴行为的书面声明。

  这一天是: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五日。

  王子风亲耳听见朱总理准备向天津市委下达的意见,是正面支持大法的。但是,当他乘车回到学校,天津那边传来的消息却是:外松内紧的“地下处理”。王子风颇为疑惑:难道朱总理的意见没传达到?还是朱总理在说谎?但是,还不等他弄清楚呢,忽然在一天早上他被几个便衣堵在了他在留学生楼的那个三星级套间里,之后被迅速转移到单身青年宿舍第五层最靠里的一个常年没人住的阴暗单间,那里原本是堆放废弃桌椅的库房;而这一层最外边的一间,恰恰是茹燕的宿舍……之后,国际学院连续数夜连轴开会,从会上下来的人无不满脸惊恐;而后,他们便众口一词了,就连那些深深喜爱过王子风的人们,面对每天数十人次的各国留学生的追问,他们的回答都是:王子风已经被派往了国外长期讲学。有谁注意到:当那些纯洁的各国年轻人们听说这个消息后长舒一口气并欢欣雀跃时,有多少位国际学院资深的教职员工那一脸的惊恐的无奈的痛楚;这其中,便包括那位经常跟王子风说笑的老维修工刘师傅。而又有谁看见,此时此刻,那一向最有主张的主任大姐,眼角挂着的泪水。

  事实上,王子风再想离开那座楼就不那么容易了。打饭时间便衣们轮流戴上眼镜表现出一脸童贞,也手拎着饭盆,跟着王子风到食堂挤进学生堆里打饭。便衣们是轮班的,两人一组,王子风数了一下,一共四组,有的白天来,有的晚上来。他们也不宣称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自己是市“思想教育办公室”的,来了解情况,沟通思想。其实沟通思想干嘛限制他自由?这个傻子也能看出来。但是,好像上边没有明确“指示”要他们怎么样,可他们为什么又要来呢?天知道上边跟他们吩咐了些什么,他们就像赶点报到一样,到点准来,“在岗”期间还总去厕所。有一次王子风去厕所,一个人跟着他,他看见另一个人揪着风衣领子躲在角落里嘀嘀咕咕,小眼还四处学摸。王子风一进去,那人一脸的不自然。甚至连去学校公共浴室洗澡(王子风已再也没有可能在自己的套间里洗澡了)他们都跟着,也脱了衣服一起洗。王子风要求外出购物,他们是最不情愿的,在王子风的坚持下,他们又跑到厕所里揪起大衣领子嘀咕了一阵,然后人员增加到四个,陪他一起购物。哈,这下好,王子风身边的保镖,原来是那些阳刚爽朗的西人青年,现在换岗了。

  王子风一如既往地到点炼功,大量学法,他们也不管。其实他们对于这一点他们也是在厕所揪着大衣领子嘀咕过的,不知道“上边”跟他们说了些什么。王子风总结出来了:他们并没有接到要对他怎么样的任务,他们的任务就是看住他,大量汇报他的一举一动。王子风经常感到悲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个国家:他读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他们去信访办反映天津警察抓人打人的情况,是完全符合宪法的啊;宪法上说的是一个样,现实中做起来又是一个样,这在民主国家算个什么事啊--一个掌权群体假如对自己的百姓戒备、限制、敌视到这种地步,也正说明它们是多么不自信啊!然而王子风一如既往地对每个人都充满了温和,没有了围绕他的各国青年人,听不见了欢快的笑声和各国语言欢快的喧闹,他依然把温和挥洒在便衣们的身上。他们算什么,他们只是工具而已,他们的最高理想就是保住自己的饭碗。再加上上边态度暧昧,中国这架政治破机器中爬着的小虫子们,以他们在这方面天赋的敏锐,很快分析清了自己该怎么做。王子风呢,在学法炼功之后,就跟他们长时间聊天。聊人的真正来源,聊人生的真正意义,也谈做人的标准“真善忍”。他们倒也听得津津有味,就是听完总说一句:你们这一套,在中国吃不开。倒有一个便衣,挺感兴趣地跟王子风要书看。有一天他忽然一脸神秘地问王子风:你说我老娘常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句话对么?王子风笑眯眯地告诉他:把书看完,你就有答案了。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