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从秋到冬,从枫叶红了又落,茹燕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到底什么能量致使她那次对于王子风远远的依偎,是那么充实和温暖。当最后一株枫树都睡进冷冷的冬雾里,在同样一个午后,坐在树下长凳上的茹燕,在呆望了对面那个亭子好久,终于找到了答案:啊,那是因为我没有面对他啊!当时,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到他收起书本走都没有。在他抬头看天时,茹燕还很紧张呢!她不愿意王子风发现自己的存在,更不愿意说些什么,否则一定会打破自己的宁静,也打破那份美好。茹燕觉得自己终于明白:她渴望他,她害怕他,她不想让他离开她的目光,她不想让她进入他的目光,她会永远崇拜他,正如她会永远拒绝他。因为他的完美使她不得不崇拜他,因为他的完美使她不得不拒绝他。正如黑夜会拒绝白昼,寒冰会拒绝阳光。
完美是使人畏惧的。最美的东西使人心痛。而尤其王子风的美似乎与生俱来具有超凡的光芒。茹燕,这个尘世中平凡到极致的小女子,害怕他的逼近,会把她整个融化,就像美人鱼会在阳光中融化成泡沫,在一阵美丽之后。还是这样好啊,就让自己远远地注视着他,永远不要发生什么。可是,每当她想起他那双俊美的深深的大眼睛,她的心就一震:她感觉那种她全力拒绝的深深的美和深深的伤痛迎面袭来!“他说他冥冥之中预感到将和我演绎一场异乎寻常的高尚?多么牵强的理由!”她常想。她可不想去演绎什么史诗,成为后人诗歌或者传说中的主角。她不需要,也不想。她就需要一种尘世中的生活,一日三餐,一茶一饭。她也不相信古希腊的命运神话。命运可以阻止一个人去伟大,却总不能阻止一个人去平凡吧。然而,她又越来越明晰地发现:自己的另一种担心,是害怕他会拖了王子风。她衷心地希望、也是祝福他能找一位会飞的云中女子,从而能带着她御风而行,缔造并且享受人生的辉煌。而后一种的担忧,也许比前一种更深。
所以,无论她一个人独自面对那个空空的凉亭坐了多少次,无论他回忆过那种安稳的祥和多少次,她都坚定地远离着王子风。虽然,不止一次,她都恍惚中把前面凉亭中的人看成是王子风。
当再也没有那么多人来到这个园子,它便无憾地蒙上它的褐黄沉睡了。当不再有人来到对面的凉亭,它便独自披上浅浅的白雪,孤寂地生动起来了。
这个午后飘起了雪,是很小的。这是这一年第一次飘雪。
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九八年唯一一个雪天。
当小雪占据了茹燕唯一能够独坐的长凳,她便看见手拿着几捆蜡烛的留学生从远处跑过,愉快地笑着,跳跃着,呼唤着她。他们跑走了,把她的目光引至那个灯火辉煌的窗口。那是留学生楼的艺术大厅。那是她今晚必须去的地方。
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九九年的元旦除夕夜。
国际学院大厅有足够的资金将其任何一次活动装点得富丽堂皇,脸面上的事嘛。尤其有王子风的妙手设计,每一次演讲啊演出啊都会成为市电视台黄金时间的亮点。从环境来说,今晚国际学院大楼演艺厅的每一个布置,从垂饰到灯光,王子风画了草图并列了详细的清单,整个剧务组按照他的意思忙活了几周,终于非常完美地体现了他的构思。其实花钱并不多,但简单的布饰和几组变换的灯光打出来,整个氛围似乎就变幻莫测。而很少有人注意到那在窗台上、舞台边、浅绿色壁灯的影中悬挂的透格草编花篮中暗暗散发着幽香的一束束鲜花,这正是王子风匠心独具的地方。这些花淡淡的,很多都叫不出名字,有点像野花,一点也不抢眼,却不知不觉中把每一个人包裹在极淡极不易察觉的清香中。那些主任啊教授们呢,他们说说笑笑地坐在前排,似乎毫不关心整个排练进程。三年了,王子风手底下的元旦晚会就像一个美丽的彩球,越转越生动,越转越有光彩,连整个留学生楼的生活都五光十色起来,连主任们出国做宣传时、制作对外交流图片时都有了极佳的材料,尤其图片中华贵的光影里王子风与他的那些同龄学生们灿烂的笑,足以使人联想到整个国际学院的学习生活是生动而活跃的。对于这一点学院的头头脑脑们一点都不怀疑:一定有留学生是被他们对于这种青春氛围的猜测吸引而飞到中国、飞到这个城市、飞到这个大学来注册的。因此,无论从经济上还是从学院的发展上,他们都把王子风的晚会视为一个绝佳的窗口。对,现在他们已经把这个活动叫做“王子风的晚会”,是因为他们虽然重视却决不再插手了,极为放心地把活动的前前后后交给王子风。
在这次晚会中茹燕被分到的“重要责任”是:在台下提醒下一个节目。很明显嘛,学院里有几个年轻人?不就他们两个嘛,现在她来了,理所当然地主任要安排她去帮他。其实,在今晚之前,一个月的筹备过程中,王子风都没有找她,给她出过什么难题。可是,今晚当茹燕一走进演艺厅时,王子风就走过来交给她一张单子,请她帮着催节目。但是,王子风为什么就不想一想,只要是在稍微大一点的场面里,茹燕那秉性中的、不可更改的怯懦就顽固地冒出来,摧毁她,使她丢脸。她自己深深地明白这一点,因此当王子风秉承着主任的意思请她帮助自己料理晚会时,她都快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了。王子风走了,他又扎到他的演员堆里去讲解他的构思。茹燕却觉得有点晕旋,这灯光,这聚集着各种肤色的青年人,这听得到各种语言的华美大厅,她只应该就做一个不被任何人注意的观众,然而她现在却要参入其中担责任了!然而她却为什么也没想一想:她所担负的工作是简单到极点的啊!
……
“音乐,音乐响起……”茹燕听得见王子风挥着手跟站在幕布右侧的音响组很快地说着,他们点着头。在舞台上,一个韩国小伙子着一身洁白的跆拳道服,他的拳脚还真不错,几组干净利落的脚法之后,几个韩国同胞拥上来,摆好阵势,高举着气球。他连贯地将这些气球踢破,之后同胞们变换组合和气球的高度。“啪啪”,他踢破气球的声音清脆而有力度,尤其是当他的高空侧踢踢破最高的那组气球后,观众们开始欢呼,有的韩国同胞大声地用刚学的汉语开他的玩笑。小伙子汗津津地收势,挂着一脸骄傲的微笑。当大家还没有来得及鼓掌,他忽然转身迅疾地跑下台去,音乐骤然响起,剎那间弥漫了整个大厅,灯光顿时暗淡了,变换成一种淡淡的幽绿中掺和着米黄色的光。音乐声非常舒缓细腻,这一切效果变换比观众们的意识来得更快,当大家清醒过来时,每个人已深深地被音乐抓住了。一位着一袭白裙的法国女生踏着音乐缓慢地上台,她唱的是一首很有名的中国歌曲《夜来香》。每个人觉得心灵好像都被触动了,这紧张的阳刚和舒缓的阴柔之间无间隙的组合把一种奇妙的感觉完美地洒进人们的血液中了。
当她唱完这首《夜来香》,她开始用英文唱起那首祥和的赞美歌《哈利路亚》。她是用心在唱的,看得出来她的歌声是发自自己真诚的信仰。有心的人会发现,这才是她真正想唱的。在中国,一个外国人如果宣传上帝,肯定会有很大的麻烦。可是她在唱歌,她在用艺术庆祝新年的到来,谁能管得着?这还是王子风的建议呢,他有意给她安排了极好的灯光和时段。很多西方同学、连一些韩国同学也跟着唱起来,整个场上飘荡着柔美的歌声,人们觉得心境被这歌声清洗得很净很白。这就是王子风的匠心所在啊,他编排的一切活动都没有年轻人那种常见的狂欢,却往往能使人心灵净化。剎那间,茹燕眼前浮现出了美国西部或者英格兰或者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的庄园、儿童以及教堂和祈祷。她喜欢,她觉得。歌声渐停,灯光亮起,法国的少女绰约地立在台上,微低着头,彷佛还沉浸在对上帝的感动里。观众们此时都忘了鼓掌,场上出现剎时的沉默。当她抬起头来时,脸上挂着成功的微笑。这时,掌声像潮水一样渐渐涌起,很快汇聚成热烈的海洋。掌声一下子提醒了茹燕:她又该去催节目了,而且现在已经晚了!从晚会开始由于慌乱,她已经出过三次错了。她慌忙站起来,回过头张望,她看见下一个节目的演员们已经鱼贯往台上走;她回过头来,看见王子风冲她摆了摆手,意思是要她不用再忙活了。茹燕的心一下子被羞愧占据了--自开始出过两次错后,王子风实际上已经罢黜了她的“权力”,自己一个人跑前跑后把握全场局面,既得指挥节目进度又得照顾所有细节。那么,这跟茹燕没有来之前有什么区别呢?
茹燕紧咬着嘴唇,心被耻辱咬啮。当王子风的光彩在这36个国家的年轻人面前辉煌到顶峰时,她的低能也在众人面前展露到极致。她都不敢抬头看看四周的同事,更别说留学生们了。在他们心中,一定充满了对自己的轻视和嘲笑吧,她想。眼前的场景越热闹,色彩越缤纷,茹燕的脸就越红,茹燕的心就越痛。恍惚之中,低着头,还是有纷乱的场面进入茹燕的余光:她看见一群穿着不知道什么装束的角色在台上蹦来蹦去,说着不知道什么内容的汉语;一个不知道哪个国家的女孩跑到台上,唱着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歌。
掌声、欢呼声忽然就像潮水一样涌动着她抬起头来:王子风不知什么时候已扮上王子的装束,客串起男主角来。王子风与那位女同学开始双人舞,啊,原来他们表演的是王子与灰姑娘。那些在他们身边舞蹈的是森林精灵。同龄人们毫不吝惜地把最热烈的兴奋挥洒到他身上。在热烈中,茹燕的羞愧增加了三倍:王子风,他还要导演,组织,编排,布置,现在她连一个催节目的工作都做不了,王子风一个人催了节目还要再上台……她简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了,恨不得钻到地底下。
台上,曾幸福过的灰姑娘选择离开了他,他们以精美的芭蕾舞步分离。啊,她的表演惟妙惟肖,那一脸的无奈和哀伤不正是茹燕的心境吗?他们又以精美的芭蕾舞步重聚,王子风的动作非常有力,他拉着她的手,旋转,歌唱,她欲离不能。最终,她还是消失了,只有歌声在幕外与王子风对唱。灯光此时是一种浅浅的凄迷。观众甚至有人在唏嘘,他们完全被带动了。忽然,灯光骤暗,有一个胖大的男同学扮演魔鬼,他嘶叫着,蹦跳着,舞台上冷风骤起;魔鬼在风中吞吃了森林精灵,并把王子风缚住了。茹燕听见台下甚至有女生惊叫。这时,消失了的灰姑娘却突然出现了,弱小的她手持宝剑引诱魔鬼,并把魔鬼机智地绊倒了;她割开王子的绳索,他们一起把魔鬼消灭了。这时灯光骤亮,欢快的音乐响起来,台下的男孩子女孩子们真像小孩一样欢呼,跳跃,童话把他们又带到完全的童贞里。于是,几百架相机次第闪亮灯光,王子风他们被包裹在粼粼闪动的镁光中……
趁着所有的光芒只集中到台上,茹燕终于逃离了。她拼命跑出大厅,向楼下跑去,彷佛要逃离自己的羞愧,逃离自己的自责。她眼前晃动的,不是王子风在粼粼镁光中的辉煌,而是那冲她摆手的动作,那不分明是一种宣布嘛,宣布着自己的低能已经被容忍到极限了,宣布着自己在人群中的价值已经用尽到极限了。她庆幸自己跑出来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既而又为此而深深失落:看啊,自己的价值就是这样,根本没有人关心她是不是存在,甚至根本没有人关心她是不是活着……
这场大雪救了她。她一跑出留学生楼,就被大雪包裹了。是什么时候小雪花变成了这厚厚却轻轻的光芒?整个世界一下子静了,悄无声息,没有,什么都没有。世界变成了一种异样的东西,零星的几个人在其中呼吸,其它的人被白雪掩埋;就连他们的目光全变成雪,他们的心事全变成雪,所有贫富、愚智的差别全被白雪掩埋。茹燕很快地跑着,彷佛要逃离那灯影班驳的世界,深深埋入洁白纯一别无他色的雪的深处,从而她也变成一瓣雪,等明天的朝阳中随同伴们一起融化。她跑啊跑,跑到那汪湖的冰面上,站在湖中央,抬头望着昏黄的天,脸上的泪水淌下来。她的心好受些。因为白雪吸释了一切声音,也吸释了茹燕心中的一些尘埃。
白雪偏偏没有吸释那串脚步的声音。
茹燕的心一阵发紧,一阵幸福的刺痛。那雪地上的脚步声,泛起在冰面上,使哭泣的茹燕期待着拒绝。
终于停住了,良久。一切悄无声息。茹燕背对着他,兀自哭泣。
“对……对不起。”王子风终于说话了。“节目搞不好上千人的事,我当时就急着……对不起。”
茹燕好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抬,头也不回。
王子风就这样在她身后又站了很久,直到雪夜中又吹起风,风吹着雪花飞舞,风吹着王子风的白围巾飘扬,风吹着茹燕的心事散乱。风吹了很久,夹着雪花吹到天涯,这时王子风眼中的茹燕,便感觉是咫尺天涯。
“我……”王子风的声音非常轻,惟恐重一点点都会再伤了她。
茹燕猛地回过头来,用最大的心力喊出那几个字:“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
她紧紧盯着王子风的眼睛,构思着最最强烈的词去拒绝、否定、自卫,她迅速构思着,她的决心今晚、此时简直就象要燃烧一样,她要用整个生命去拒绝,用她的身体里全部、全部的能量去拒绝,她要用最具杀伤力的最冰冷的、足以使最热烈的火熄灭的词句去拒绝!这是命运的宣判,茹燕全部心智的最终裁决,要王子风在茹燕那里永世不得翻身,最终消失、幻化得干干净净、无影无痕,连梦的记忆都不会留下,连曾经的一个眼神都要随雪融化,都要随风而逝!这一夜,公元一九九九年一月一日的凌晨,由风雪见证,茹燕宣誓了她这一世最深重的决定:
“千万年,亿万年,不-可-能!!!”
她细微的声音却极具穿透力,凉彻王子风的心骨。王子风都有些吃惊也有些害怕:自己竟伤眼前这位无辜的女孩这么、这么深!
他哪里知道:用尽了最具伤害力的话语去拒绝的茹燕,此时心里浮生了一丝暖意:我终于做到了,我终于做到了--子风啊,你应该御风而行的……
风雪卷起茹燕的红丝巾,剎那间遮到脸上;透过丝巾她看见一缕红色的风穿过雪花,滑过雪花,卷起雪花,终于无牵挂地、终于轻盈地,飞向天际,那里是白雪所自飘下的地方,那里有清风明月。他的飞翔会溢满清风明月,她的眼中便会漾满清风明月。对她,这便足够。
风也吹不去他们身上的白雪,只好任由他们站成两座雪中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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