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连主任大姐自己出国参加国际会议回来时都没这么兴师动众、都没这么大的场面:办公室三分之二的人开车去机场接王子风,中午还为他准备了盛大的洗尘午宴。洗什么尘啊,他在德国的一个月生活设施是相当好的,从他传真过来的照片看,宾馆和多功能国际会议厅根本就是一尘不染嘛,哪来的尘。倒是自己九月间忙着接新生往返于国际机场,忙得灰头土脸。好,新生接得差不多了,现在主任带领大家一起欢欣鼓舞地迎接凯旋的战士。他真是凯旋了,把主任乐得合不拢嘴:他在德国第三界世界对外汉语年会上一炮打响,他的论文正好切中了世界对外汉语学会一个久久悬着的课题,而且为这个课题的进展一下子展现了一个新的极具启发性的突破口。他的论文将选入专集,世汉协的秘书长还表示可能考虑让他牵头把这个项目搞下去呢。

  王子风也没有想到,一出机场通道在大厅里会有那么一大班人马。他兴高采烈地越过排在前面的队伍向这边招手。可是还没等主任大姐率领的人马怎么样,忽然人群中不知都从哪些角落闪出一帮异国年轻人拥过去,好像事先经过周密部署一样,笑闹着,雀跃着--这些留学生们也不事先跟老师们打声招呼,他们安排的这真是一个又浪漫又让人意外的场面啊!等王子风好不容易从走出出口的人流中出来,一个高大的美国黑人小伙子上去在他肩头“咚”地捶了重重一拳,随即把王子风拦腰抱起,这组动感十足的镜头以及王子风那灿烂的笑几乎吸引了出口外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当两个新加坡的女孩拿着鲜花拥上来时,镁灯应她们俩的请求“卡嚓嚓”亮个不停。这一切让远处的主任大姐大笑不止……

  在奔驰车的后坐上主任大姐兴奋地不停询问王子风关于他的课题下一步做下去的打算,这是她最感兴趣的,因为如果世汉协真的把这个项目给过来,那就意味着数十万元的科研经费和在全国范围内对外汉语圈的学术地位。王子风如实回答着,但还不得不不断透过车窗向飞驶而过的出租车挥手--那些自发来接机的留学生们乘出租车回去了,热烈地将手臂探出车窗向这辆藏蓝色的奔驰挥手。当几辆载着这些留学生的出租全部驶过,甚至连载着其它老师的那辆桑塔纳也驶过了,终于王子风可以安心回答主任的问题了。对于这个项目他几乎天天晚上在自己的手提电脑上写构思示意,一些细节性的东西都已经涉及到了,包括不同地区的语言采样以及数据统计等。这让主任大姐大感欣慰,她觉得她治下的国际学院在全国范围内的辉煌正在向她遥遥招手……

  茹燕一直默默坐在前座。那种经久的痛苦又开始偷偷折磨她,没有人理她,没有人顾得上跟她说一句话,甚至大概都没有人意识到她的存在吧,她想。她本就不想来。说实话,在没有王子风的这一个月里,她不见得就像她自己的意识所告诉她的那样:没有他的生活会宁静很多;但是,她不想在如此的场面中去面对王子风。以她的位置她在配角中都是配角,主任大姐莫名其妙地喜欢她,莫名其妙地非得让她经常陪在身边--比如这次与她同坐一辆车,但这只能让茹燕更难受,更自卑,彷佛一个低能的人却受了使他脸红的不着边际的溢美一样。不过,很快茹燕想起了她已经找到的最好的心理盾牌,那就是沉默。在沉默中,她原谅自己越来越多,她接受现实并认可现实越来越多。比如眼下,王子风所取得的成就是她所能企及的么?还有,王子风是国内最优秀的大学的该专业最优秀的硕士,而她只是一个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小小大专生,只是靠了运气的惠顾本应在劳务市场挤破头的她才来到了这个国际学院。不说别的,在学术上,她和他根本一开始就不是在一个量级上--甚至她根本就没有被付于什么学术要求。她管好她的那几架子书就行啦!顶多不就是再帮忙做做旅游计划吗?她做的工作是傻瓜都能干,而她自己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傻傻的女孩,一无所长,好在心也不高。在这种情况下,王子风所取得的学术成就还会扎痛她吗?正如农夫不会嫉妒国王的富贵。星星本应在天上,浮萍本应在水中。她又在心中温习了这一切说辞,然后对着后视镜中的自己,自嘲地一笑。

  午宴过后,茹燕回到她温暖的小巢。新搬过来的青年教师公寓,两个人住一个厅室,挺舒服的。室友叫小美,是校属软件公司的,人不错,出差了。茹燕最愿意独享宁静了。她临窗坐下,给自己泡了一杯香茶,散漫地看着窗外的胡杨树上开始泛黄的叶子。已是十月了,在这个季节里人容易心很净,就像清清凉凉的天一样。虽然今天下午不知什么时候阴了天,目前为止茹燕的心境却没有因此阴下去。茹燕现在真对自己很满意:王子风回来了,她的落寞加深了,他的辉煌越加眩目,她的平白越加惨淡;然而这一切,第一次使茹燕一笑而过,第一次使茹燕心中没有那么大的痛。她心的清凉,她发现,终究是对自己能够宁静下来的清凉。就在这种宁静中,她睡意渐浓,不知不觉趴在窗边的桌子上睡着了。

  茹燕不知道自己睡了很久还是很短。当一片黄叶飞到窗玻璃上发出极细微的啄响声,茹燕猛地醒了。她感觉冷了,摘下一件呢绒外套批上。现在她满眼全是王子风的样子。那是因为就在刚才的梦境中她发现王子风身着一件高领的雪白的毛衣,端坐在散落着飘零的蔷薇花瓣的八角亭中,静静地读书。他读书的样子可真是威仪,有落叶打到他身上都不知道。就这一个镜头,飘忽入梦,飘忽逝去,她骤然猛醒。她现在再让自己忘却已是很难了,满眼的他读书的仪态。剎那间,那其实已潜藏在茹燕心底深处的疑问再也遮拦不住地升上来:他到底有多大的智慧力量,使他在繁忙的事务性活动中、在这么年轻时取得了足以让同龄人羡慕的学术成就?他在学什么?他到底有一颗什么样的心啊!那经久的疑惑、好奇再一次升腾,扰乱着她的心境。她又一次静不了了,她感觉身上有些热了,嗓子有些干。茶已经凉了,她冲上新的,在呷下第一口时,细细的热流流下,在落入胃的一剎那,“扑”的一声漾满全身,变成一种让她吃惊的兴奋:这决不只是梦境!一种神秘的感觉使她比任何时候都确信--王子风就坐在图书馆前面那片广阔的花园中的一个凉亭里。这一定是事实。靠近他的身影,一定能解开她心中的谜底。她为这份发现而欣喜,身上突然烧起的热流使她再也不想待在房间里,她要去探询。而且,她真的感到是那么热,以至于扔下呢绒外套,只穿着她那件上午穿的乳白色束腰毛衣裙,随便扎上一条丝巾跑了出去。

  她有意地压住自己的脚步。穿过三个学院的教学楼,绕过图书馆,穿过排满长满飘逸的红叶的枫树林--她便到了。枫林隔一条青石路,便是翠绿的半人高的柏墙;柏墙围着的,便是银杏和榉树的林子;为银杏和榉树的阴影分割的地面上涂抹的,便是黄灿灿的重彩一样的榉树叶;散淡地点缀着的,便是低垂的枯褐色的迎春枝和腊梅;在林子的深处,便是那个飞檐上画满树影和黄叶的八角亭;亭中独坐的,便是着白色线衣的王子风。王子风,他的王子风范,随风飘来,激起的,搅动的,便是茹燕眼中那如梦如幻的惊讶。

  茹燕不想打扰他。王子风端坐在凉亭之中,背对这边,因此没有发现茹燕的存在。其实他如此专注,即使茹燕或其它什么人在身边也未必能看见。那种风范,似乎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异于常人的光辉。他的专注,他的端庄的姿态,使得茹燕根本不忍心、甚至根本想不起来去打扰他。

  但使得她也不能离开。她绕到花园东南角的另一座凉亭,坐在石凳上,将胳膊立于石桌,撑住侧望的脸颊。这是一座与那座凉亭成一线的精美建筑,是这个校园最美丽的标志之一。茹燕坐成一座精美的细腻的雕像,但那种神情比雕像柔美得多,因为她的裙裾和胸前的丝巾在随风飘扬。

  渐渐地,她能感到一种安详,整个将她罩住;既而她感觉这种祥和笼罩校园,铺满天地;就连微微阴抑的天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清亮。她明确地感到,这种祥和就是来自她所注目的那里。她也感觉到,这种祥和分明是一种物质,这种物质放射着奶白色的透亮却不刺眼的光,这种物质越来越浓厚直至濡染浸透她整个身心。此时她体味到这种物质除了有形、有色,还有味,那就是一种令心灵愉悦的淡淡的甜。她将目光从王子风那里移开,去看天、看地,她看见那种瓷性的细腻光辉映照得使一切充满了善,连飘飘扬扬的落叶也是那么善,她整个被包在这种铺天盖地的瓷性光辉里。她身上没有在这种天气里很自然会有的冷意,也没有刚才有过的燥热。淡淡的温暖,息心宁意。

  茹燕就这样一直被罩在这个令她温暖的氛围里。她就这样一直在不被知晓的情况下默默陪伴着王子风。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预示着秋雨的凉风吹过,王子风和茹燕的头发骤然乱了。很快,雨点落下来,但很小。散坐在花园里的读书者忙收起书本往回跑。坐在角落里的一对恋人牵着手站起来,男孩子脱下外套披在两个人头上,他们嬉笑着跑远了。经了秋雨,最容易着凉。这个茹燕也听说过。但她现在毫无要走的意思,她舍不得那些落叶,舍不得从端坐的王子风那里吹过来的秋风。还有,这渐渐泛起水气的秋风,这能看得见的有形的物质的清爽,与那看不见的慰人心神的光辉的柔和,怎么能使她舍得离开。

  王子风兀自读下去,他一定根本没注意这渐起的雨帘。诺大的花园空了,剩下的两个人都是那么静静的,真像两座汉白玉的精细雕像啊!一座端正,一座柔美。茹燕彷佛能听见王子风翻动书页时细细的响声。他到底在看一本什么书啊!整个人都快要溶于其中了。茹燕现在都不去想了,他那么多谜嘛,不去猜了,只尽心享受这静与祥和好了。

  更多的黄叶被细雨激得飘落,飘摆着,有的落到他或她的身边。雨是那么细,却又那么密,落到地面的叶子上沙沙做声。连这沙沙声都是极细的,彷佛充满了神秘。真正神秘的,是茹燕这么样一位易于伤感的女孩,在秋风秋雨这种使最缺乏诗性的人都可能会感慨哀叹的环境中,却体味不到一丝阴与冷。她依然感到天地铺满柔柔的光,连细雨都像为这种柔光所结成的细小粒子的流苏,亮晶晶,甜丝丝,洗刷万物。

  当远处一种细细的雾霭从地面升腾、在雨幕中飘升,王子风终于似乎意识到天色的渐晚,他抬起头来,望了望那一片雨雾。

  一只飞鸟衔着一声清脆的鸟鸣迅疾地在二人的目光中斜飞过,搅动雾霭荡漾起来,就彷佛石子荡漾起水面的涟漪;涟漪飘过来,飘过来。

  当鸟鸣的涟漪飘到茹燕的眼前,她闻到的竟是一缕细腻的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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