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几个山民袖着手从他们身后歪歪扭扭的木栅栏山门处拐过来,用曲里拐弯的湖北话问他们要不要租船。茹燕看得真是有趣:在这个盛夏在此处竟需要袖着手。茹燕顺山民手指的方向看湖边横七竖八的独木舟,最原始的,勉强可以叫做“船”吧。但原始得有味。

  一只船四个人,那些韩国的20岁左右的大三学生们兴奋地唧唧喳喳地拍水,抢船;有的女孩子们急不可耐地卷起裤腿站在水边拿捏出姿势来拍照。茹燕见惯了,女孩子们在出游时对拍照都是crazy,不管她是哪个国家的。

  当把所有的学生们按船只分派完,恰好还剩一只船。好,天意完美--不知道是善意的完美还是捉弄人的完美:最后的两个人,恰恰又是她和王子风。

  茹燕看见渐渐划远的小船上那个栗色长发的小女孩拚命向她挥手;茹燕看见站在一条船的中央面向湖岸的金女士,阳光铺到脸上使她青春再现一般的笑看起来有些狡黠;当然,回过身来,她看见刚才应邀给学生们拍照的王子风慢慢走过来,暖暖地看着自己……

  茹燕一直哗啦哗啦地轻轻拨着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在水花中滑动;王子风也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划到什么地方去。等茹燕一抬头,吃了一惊:环视四周,除了清凌的水就是远处更清凌的竹林。那些学生呢,远远的,在靠近山门的富有阳光的水域嬉闹。王子风也彷佛清醒过来,天知道他刚才想什么了,赶紧说:“噢噢,我划过去吧。”

  “不……没关系。”好像为了宽慰王子风,现在茹燕的语调似乎特别宽容。

  两个人又都不说话。茹燕抬起头来,感觉从水面上看那青青的山崖显得特别高,青翠的竹林蔓延到上边渐渐过渡成一种使人容易伤感的凄凄的黄,再往上竟慢慢溶入一种苍苍茫茫的红里,而淡淡的红最终消失进朦胧的雾霭中了。不知道、也看不清那些是什么植物。当王子风也随着她的视线向上望去时,她觉得有些累了,便低下头来去看水。看稍微远一点的水域明明是琥珀一样的蓝,看身旁的水却是一点颜色也没有,只有亮,只有透明,都可以看见水下晃动的水草。

  “真像是蓝水晶啊!”茹燕终于说话了,不知是自语还是告诉王子风。

  “可能是因为水草吧。”王子风随意地应着。

  又是那份迷惑人的随意!王子风身上使人迷惑的地方太多。这时茹燕一下子又陷进自己的疑团里。无数个王子风的身影--那个牵着妈妈的手的王子风,那个帮维修工推车的王子风,还有在马队中披着一身显赫疾奔王子风……--从过去飞来,绕过面前这个王子风,迎面扑来;一下子茹燕的头发随之飘荡起来,纷乱着,纠葛着。起风了!不知是因为这两位特殊的贵客到来才打破了自洪荒以来的传统还是从来如是,风从无中来,纷乱着水面,正如纷乱着茹燕的思绪。

  终于茹燕没忍住这段时间的疑惑,以与她的性格多少不太一致的直截了当问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帮别人做那么多事,你放着时间不去赚钱却免费教学生……你这一切有什么目的?”茹燕看到王子风愣愣地看着自己,为了能得到一个真心的答案,她随即补充道,明确地、强调地:“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王子风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茹燕,彷佛根本没明白茹燕的意思;茹燕呢,直视着王子风的脸,被一种探询的迫切带动着忘记了自己惯有的躲避。

  突然,王子风笑起来。当他明白了茹燕的意思,忍不住呵呵大笑起来,他笑了很长时间,当笑声渐止时,王子风好像想到了什么,又是一阵爽朗的笑。茹燕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她听得出那是一种纯净的笑声,没有恶意的。她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眼中似乎也挂上了被王子风带动起来的笑意。但是茹燕眼中那种探询的急切透过这种莹莹的笑意并没有减弱,她的目光转动着,彷佛要从王子风的笑容中巡视出答案来。

  王子风渐渐停住了笑,静了一会,说出了一句很诗意的话:“我的生活由我的人格塑造;我的人格由我的信仰塑造。”

  “那么,”茹燕很自然地被自己的好奇带动着追问,“你的信仰是什么?”

  王子风没有立即说话,他停止了划船,双手握着桨平放在双膝上,微低着头好像在思忖着什么。顿了一些时候,他抬起头来,脸上是一种很神圣的神情:

  --“法轮大法。”

  他逐字说道。

  茹燕的目光仍晃动着探询着王子风的双眼,她看到一种较以往更深沉的真诚。她感觉到心底有一种暖暖的感觉因触动而升腾。但她很快发现这种触动是来自他的真诚,而不是他的答案。因为这个答案仍然是让她迷惑的。

  “啊,法轮功吗?我知道你炼法轮功。”茹燕知道的,她还听公寓保安说每天早上王子风4:00就离开公寓去炼功;她还能想到王子风那永远泛着熠熠光辉的脸庞可能就是因了炼功的力量;她现在也明白了他那激越的永不减褪的无限青春活力的来源。不过,她还是迷惑,喃喃地问道:“可是这和信仰……?”

  茹燕下面的话没有说完,但她的意思一如既往地完全袒露在她的目光里了。

  王子风稳稳地看着她,清晰地说道:“法轮大法既是炼功强身,更是教人做人的道理啊。”

  茹燕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湖面;王子风也没有动,他们谁也没有划船,只是任小船随意飘荡。

  忽然,王子风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法轮大法学员以真、善、忍为生活处事的准则。”他继续对茹燕解释道:“我们凡事都会真心为别人考虑。学生课业上有问题,我是他们的老师,当然会指导他们。我给他们免费带课,用自己的一点时间,换来他们的成绩提高,这没什么。”  

  现在连茹燕自己也能听到她轻轻地“啊”了一声。她把目光从湖面收回,很快地从王子风脸上掠过,然后又愣愣地看那船舷。那种眼神是怎样一种复杂的生动啊!--骤然间暖了起来,有些感动,但既而又一种犹疑阻止了她心灵中温暖的感觉。这种庄严的美感很难让她相信的。她说不清自己的这种迟疑是不是一种亵渎?她也说不清轻信会不会是一种伤害?她善良的本性使她过于渴望真像王子风所描述的那种高尚境界,然而她拘谨的习性又使她本能地给自己披上自我保护的外衣……

  不知什么时候,夕阳开始在船舷上涂抹了淡淡的微红。因为有了船的动荡而光影晃动的湖面,那种亮晶晶的蓝随着阳光的折射而展现着像幻影一样的光;现在这种光柔和起来,既而朦胧起来,既而橘红起来。从湖面到天空弥漫的蓝水晶的光泽现在显得斑驳而神秘。

  茹燕偷眼看了一下王子风,依旧是那种眼神。王子风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扭过头去眯起眼来欣赏夕阳。这种眼神,使茹燕想起那个黄昏与王子风母子邂逅后二人不经意的回身对视,想起几个月前在漫天飞花中的那次伤痛。那种眼神谁读不懂啊!茹燕就像在七里香下时又有些慌乱了。当然,现在随着逐渐了解她不会像那次那样失控地激动甚至委屈,但她仍然是慌乱的。她知道她的慌乱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幸亏趁了这夕阳,她可以一如既往地将脸上的潮红埋进浓浓的夕照里。

  在幸福的慌乱的深处,是一份更深的伤感。她知道的,不管王子风的信仰是什么,能不能解释他身上的一切谜,他表现出来确实是相当辉煌相当光彩照人的;而她自己呢?她又拥有什么?

  她不想用一种虚假的幸福来欺骗自己。她要用自己的理性快点结束这一切。抓一把夕阳,放在手中,它很美丽,但它属于风,而不属于自己;那么就快些放掉吧,快些洗掉。正如这种不动声色的情愫,很美,但终归是伤人的。

  她猛然抬起头,问道:“王子风,你的身边有那么多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你为什么……”

  王子风有一点吃惊,他没想到茹燕会问得这么直接。他又低下头,沉默了好长时间。而其间,茹燕一直直视着他(也可能这渐暗的天光增加了她直视异性的勇气),急等着回答,彷佛在渴望着什么,又彷佛在回避着什么。

  王子风终于抬起头,慢慢说道:“一见到你的样子时,我就想起遥远的记忆深处一位女孩,她和我相约在今生一起演出一场绝美的爱情故事。”

  天知道为什么茹燕的性格具有如此明显的矛盾倾向!她怎么总是这样:一听到这句话时她浑身都被一种感动一种美好濡染得微微战栗;但既而,又是她的伤感,又是她的自我否定--又一阵微风吹来,茹燕打了一个激灵,她的心灵也随之一颤:这过于美好的故事,只合于在神话里有;他那种牵强的感觉难道就是他一切选择的理由吗?他可以去做诗,但她的爱,是她一生一世全部幸福的寄托,她不愿、她害怕将这份终生的幸福交于眼前的缤纷的黄昏,在一阵蚀透心骨的美丽后是漫长的永久的蚀透心骨的空幻。她感觉自己的心好凉,刚才她紧张地等待的回避的答案,竟美丽得这么空虚,动人得这么飘渺。如夕阳。

  当夕阳深深染红了全部的湖水和崖壁的林、濡染了所有的桨和远处所有的笑脸时,茹燕的心却抑制不住地凉下去了……

  在返校的第一个早晨,王子风就送给茹燕一本《转法轮》。茹燕那天晚上翻了一下,睡觉前随手放进书架,第二天以后忙了一阵,竟把这本书完全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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