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暑天在茹燕的家乡显得威力没有那么大,毕竟是乡村;江南的乡村又有那么多水,还有那么多竹子。傍晚的时候坐在水边看那些鸭子梳理自己的羽毛,所有的暑气都在此时消溶进渐渐赭暗的天色里;这种凉爽是在城里吹空调时体会不到的。
暑假放假以来茹燕一直藏在自己老家这偏僻宁静的水乡。放假前主任慈大姐曾劝她留在学校帮着打理暑假短期团,因为今年的暑假短期团人数实在太多,光韩国团一个大学里来的就有100多人,整个那所大学观光系三年级的全部学生!另外丹麦团、美国团人数也不少。国际学院院长可乐了:这一下学院又有滚滚的美金流入;办公室主任可愁了:这就像暴涨的河水一样,防汛措施还没准备好呢--怎么排课?住宿问题能解决好吗?还有旅游带团的压力……主任大姐当然希望她的干将们都能守侯在她的左右听其调遣。一向除了听话还是听话的茹燕这一次却莫名其妙地执拗,说什么也要回家,说是想家想得不行了。
其实这倒是真的:茹燕极为恋家,她只要一见老母亲就活泼成一个小女孩,把在外面的高兴啊委屈啊全倒给她,之后便觉得身心是透明的。她的老母亲把她这个宝贝独生女视为全部生命,娘俩商量等茹燕工作生活各方面稳定了就搬来跟女儿一块住。茹燕憧憬着这一天的到来,她为之奋斗,再累再失意也觉得富有动力。多少次在学院里笨小鸭儿面对工作的压力泪水涟涟时,她都想起自己的妈妈,她才有了支撑的力量,那个美好的梦激励她去奋进。
在这个偏僻的水乡,那些柔柔的浅浅的水总能洗净茹燕心头的尘埃,使她回到学校时能有一个明亮的心境。比如现在,她所遭受的那些疲惫啊委屈啊甚至是从那个“他”那儿遭受的嘲弄啊,正因为有了家门外这些清清浅浅的水的清洗,有了沿着水面滑过来的柔柔的风的清洗,变得渐渐淡下去;茹燕真希望每个黄昏都一如既往地坐在岸边,散淡地看着一群群不会嘲笑人的鸭子慢慢游过。黄昏,总是一个神秘的时分,在这片黑白交融的赭黄的微光中,年轻的人们很容易受了它的诱惑变成诗人。
但是茹燕到底还是没能拗过去。在第二个韩国团来之前,她在一周之内接到了3个慈大姐打来的电话,要她回去帮忙安排带团。她毕竟是心软的。终于,她背起了她的包裹,结束了她这次不到一个月的乡村女诗人生涯。
一迈进大学校门,她的眼睛便又被迎面扑来的浓浓的水气打湿了--校园里那一大片明镜一样的湖水,一下子又引起茹燕浓浓的乡愁。每次刚到校门时她总是这样,等真正的生活运转开了,才会一点一点好起来。此时她又想起自己的妈妈,感到心里有一种凉凉的暖暖的痛。
然而此时她的心境又一次被王子风击中了。
闯入茹燕眼帘的,是这样一幅剪影:王子风扶着一位中老年的妇女--看来肯定是他的妈妈了,慢慢从湖边的沙地上站起来;他的妈妈眯眼向茹燕的方向望了望,夕阳的余辉彷佛柔化了一切景物乃至行为、动作,她抬手遮住眼睛远望的动作从而被涂抹得那么舒缓--当然她不认识茹燕的,看得出来她是在望那茹燕身后的夕阳,就像在她的老家随着傍晚的风掠过麦地去眺望野地尽头的夕阳一样。啊,茹燕怎么知道他的妈妈是从家乡的野地走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反正王子风的妈妈每一个动作以及她的身形都坦然地毫无掩饰地流露着乡土气息。现在他们朝这个方向越走越近了。茹燕能看见牵着妈妈手的王子风,一脸的大男孩,满眼的幸福,彷佛黄昏的空气流过他的脸旁就都一下子变成清爽的晨风。他是那么年轻、华美,皮肤永远反射着熠熠的阳光。
任何人看见王子风都会联想起中世纪名画中那些典雅的贵族少年的。然而此时让茹燕真正吃惊的,不是王子风出生在地地道道的农民家庭这一事实,而是年轻的王子风和开始衰老的母亲相依相偎时的那份绝美的和谐。茹燕一下子有些伤感,也不知是因为他们母子使她又怀想起自己的母亲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正当茹燕低头思忖时,她忽然听到王子风的喊声。再躲来不及了--她后悔自己的分神和不灵敏--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脸通红--这使她胡乱地喃喃自语起来,也不知说给谁听:“啊啊,今天的夕照好浓啊!”
王子风,谁知道他是没听见还是不理会,只是爽朗地大声笑着喊道:“啊哈,茹燕,慈主任终于把你请回啦!”
茹燕努力笑起来,“是啊是啊,忙嘛……”
王子风笑盈盈地介绍道:“哈,茹燕,这是我妈妈,趁现在是暑假,总比平时轻松点儿,我接她来散散心;啊,妈,这是茹燕,我同事。”
茹燕记不清他的妈妈说了些什么,接下来自己又说了些什么,接下来王子风又说了些什么,她只记得两件事:王母那浓重的乡音,真使茹燕诧异一口动听的纽约美语和标准普通话的王子风竟也从小说这种语言;还有,就是有一种感觉促使茹燕赶快离开现场好让自己去品味它。这种感觉是什么?在茹燕努力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热烈的态度与王母寒暄过后,在她与王子风母子道过别之后,她疾走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她终于看清这种感觉是一种比由王子风的乡音所引起的诧异更深十倍的惊诧:在她眼里一向浮华的王子风,竟还这么……她说不出,找不到适当的词形容自己此时的感觉,只觉得原来王子风不止属于日本的韩国的法国的那些娇艳的女孩子的,不止属于香港星光大道上那“保镖护佑”的风光气派的王子生涯,原来他还属于麦地,属于麦地中的母亲,属于与母亲相偎时的夕阳。
哪一个他更真实呢?
她抬头望望前方水濛濛的湖面,以及湖边那些奔忙的年轻人--他们是不会有这样的闲心把母亲接来一坐半天。而王子风……哪一个他更真实呢?这时茹燕完全被下意识带动,不自觉地回过头来,去张望那走远的母子的背影。而--天哪--王子风也回过头来望她,两个人的目光又着着实实地碰在了一起……
“到底哪一个他更真实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茹燕,甚至他在茹燕心底引起的困惑还在不断加剧。因为这个夏天里,命运彷佛捉弄人似的总把她和王子风安排在一起,而每每一些小小的事件都会在茹燕心底引起地震:王子风展现出来的很多表现,是越来越与“浮华”粘不上边了,恰恰相反,显得优雅,大度,诚恳。这反倒使茹燕眼中王子风的形象支离破碎起来,因为她越来越难以在心中拼凑起一个完整的统一的真实的王子风。尤其是当图书室奉命做图书大整理而所有图书管理员都累得腰酸背疼、王子风便拿出三个晚上没有休息呼呼生风地做完了一切,最后甚至连地板又整个擦了一遍;甚至她看见维修工刘师傅推一车煤吃力地上坡时,远处的王子风都飕飕地跑过去帮忙,跟工人说说笑笑的他脸上快活得象是朝阳--这时,说茹燕心底对于王子风的评价发生地震还真不过分呢!这种地震并不是她由此一下子对王子风的评价好起来了,而是--她更觉得王子风扑朔迷离。还有当她听见不止一个留学生幸福地说“教得出奇的好”的王子风又免费给他们补了多少多少课时,她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些留学生都那么喜欢他们的这位帅哥老师了--至少是其中一个原因--而这时,她就觉得更加不安全。他为什么这样?要知道以他的位置给外国人带课价格很高昂的,他为什么总免费?他花那么多时间是想做什么?茹燕根本不相信现代人、尤其是现代同龄人能有那么大的道德力量去付出。其实王子风是好是坏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她觉得自己真是多余想太多;可是她管不住自己,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好奇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管不住自己别去自寻烦恼。这时,她倒宁愿王子风别那么诚挚地看人,而是永远孤傲地、冷漠地、蔑视地看人,就像她最初揣测的一样,这样她至少还可以对自己的判断力保持一份完美的自信,用以在面对各国年轻人的各种场面上,王子风那华美的辉光再次映衬出自己丑小鸭的灰暗时,支撑她维持一份心灵的平静。
终于,这个暑假最后一个韩国班快收尾了。最后的活动是这个暑假在各团中最大的手笔--在他们的领队、从中国鲜族过去的金女士的坚决倡议下,几十人直飞华中腹地,据说就为了看看一泓水。金女士说她当初在那里读大学时,每年春秋两季都骑车两个小时从市里到那片深谷中的湖水。那片湖水,据说溶着金女士的青春,还有她的初恋--金女士叫它作水晶湖。
是啊,任何一个见过它的人都会为之心动的:那一湖透明的蓝,从哪里来?为什么在浅的地方透明到可直见水底的沙砾而湖面却是深沉的蓝色?茹燕想象中最美的湖水应该是荡漾的,但现在她发现自己错了:包裹在深深山谷中的深深竹林中的湖水,静静的,彷佛自洪荒以来就没有一丝波澜;一下子蓝色吸释了一切声音,连阳光照射下来都彷佛是慢动作,连细细的风吹过来都彷佛每丝每缕之间互相拉扯着提醒着不要碰动竹叶儿。这个湖呈葫芦型,葫芦的那一头从左前方的水域拐过去,遮挡在青翠的山壁的那边,真让人急于去探寻。但拐到那边的山路是不通的,山石太陡,竹林太密。
难怪金女士带领大家走到山路的尽头看到这片湖水时兴奋得跳了起来,一下子庄重的她天真的本性暴露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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