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茹燕意识到自己刚才轻快起来的脚步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沉重,她让自己的脚步更慢,好脱离开那团让她自惭形秽的花丛,就像流萤活该在深夜里独自闪亮,把花团锦簇的阳光留给蝴蝶或是蜻蜓们--虽然孤独,但是还能保留一份美丽。她有意识地环顾四周,让自己的目光中充斥进像烟一样散漫的花瓣,像烟一样恬淡的仲春的阳光,像烟一样漫漫泛起又漫漫幻灭的远处溪流中点点的光亮,于是她的伤感也像烟一样渐渐被这些迷迷朦朦的光与影所稀释。她的脚步不知不觉中又变得轻快一些了,她离开上山的小径,离开花团锦簇的少年们的轨迹,向斜前方的竹林深处探寻下去。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带团任务会完不成,因为其实她的任务主要是带团前的方案制作和联络,带团中另有专人负责的。在旅途中很多次她都可以离开大队人马享受一下一个人的小小探险的乐趣,这对于喜欢孤寂的她来说是最有意思的,在一个人的脱离队伍的小小探险中,一草一木都对她充满了安慰性,在这里她不会被时时提醒自己是多么不优秀。

  这片竹林长得不是很肥大,但很密集,正好挡住那些年轻人的视线,为茹燕隔离出一片清凌的空间。竹林里好像是没有道儿的,地面上有一些赭褐色的叶子,辨认不出是什么的叶儿,有的深印在泥土里,大概不是今年的落叶吧,这使得这里的景色清凌中多了几分零落。白色的花瓣在这里很少有落在地上的,却有很多沾在密密的竹叶上,阳光从天空的那边滤过来,冲积起竹叶的绿影,其间又溶进点点滴滴的白色:这种氛围好像很适合用水彩来表达的,如果用油彩来画,可能会缺少一种透明感,无法捕捉那种绿色与白色交融的透明的阳光--茹燕自己寻思着。她就是这样,肚子里有很多东西,可一到了表达的时候,就不行了。那么好吧,就做个自我的艺术家吧,让自己生活在一种美感里,不需要换来什么,能换来一份属于自我的宁静就足够了。茹燕想,世界上没有人能打破她的宁静,没有人侵入她的心灵王国,她在这方面是很强大的。茹燕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她其实是非常爱读书的,甚至可以说博览群书,只不过她的博览群书反倒每每加强了她的落寞;然而有时她也乐得独拥这份寂寞,因为寂寞不会伤害她、相反时常给她带来安慰,比如现在。

  在没有道的竹林里向前探寻很艰难,竹林时密时稀,她经常要用力拨开竹径,这时她便听到自己脚下沙沙的声音,但是这种声音在春天的风里显得柔柔的,再加上鲜亮的阳光,在压抑了一个冬天后好像要把一切鲜活释放出来,这一切都使性格怯懦的茹燕,在这么空寂的环境里却感觉不到害怕。她越往前走,在竹林里就走得越深,七里香却越来越稀疏,只是间或有几片花瓣从那边的山径处随风飘过来。现在那些同龄人的笑闹声是完全听不见了,茹燕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因为走陡坡而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再往前走下去,茹燕忽然感到眼前越来越明亮起来,那种竹叶的清凌气氛在变淡。茹燕觉得自己并没有看见什么啊,竹林还是那样的竹林,落叶还是那样的落叶,这是怎么回事呢?但不管怎样,茹燕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彷佛有一种非凡的光芒,在前方,在隐蔽中,呼唤她。她的脚步不知觉中又加快了,呼吸更加急促,不知是因为走得过快还是因为兴奋。为什么兴奋?她确实没有看到什么啊,只是感觉到心灵被一种白色笼罩,这种白色在引诱她的灵魂,这种白色给她的心灵中撒上一层迷迷蒙蒙的幸福的苦楚。

  当最后一片挡住视线的竹子丛被她绕过,她终于没能抑制住自己的惊讶叫出声来:整整半壁山野,铺天盖地的,从天空一直燃烧下来的,全是白色!那些七里香,怎么会在这里再现,而且铺得如此密集,如此健旺!它们旺盛成白白的火焰,烧掉了所有的竹叶的青、落叶的暗,任性地霸气地在天地之间涂满放任的白色,透明的白色,奶奶的白色,让人不自觉要流泪的白色!

  茹燕走进这片雪白中,她抬起头来,看见阳光被密集的飞花映成一缕缕丝线一样,却又一阵风吹来地上的斑驳的影剎那间纷扬起来。很快,茹燕再回头,就看不见了竹林,密密的七里香藤蔓真像被娇惯的孩子啊,不容忍自己的爱被夺去一点点。往前看,也看不到尽头,往下看,只看见半壁山崖斜铺下去,彷佛披着白色的缎子一直延伸着,直至幽翠的谷里。茹燕感觉自己的脸被映上透明的斑驳的影,然而她却莫名其妙地脸红起来,想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越来越明显的兴奋激越着。她真的有些激动,她告诉自己那种激动全来自这不经意发现的奇景,今天老天对她的馈赠竟是这么丰厚。

  啊,前面有路:从藤蔓深处茹燕竟看见一条逶迤的窄小的野径从上面延伸下来。从这条小路可以上山顶的,茹燕断定。沿着这条小路,肯定会走出这片幽深的白色幻境。茹燕都不舍得去走了。她愣愣地站在小路的尽头,闭上眼睛,彷佛想融化进白色里,融化进这个超凡的一尘不染的境界中。

  她突然听见前面看不见的白色深处有沙沙的声音,沿着小道传过来。她顿时紧张起来,惯有的恐惧骤然间升腾。不过,继之是一份让茹燕有些满足的欣喜--她终于能体会到那种战胜怯懦的坚强了:“有什么啊,肯定是学生嘛!”茹燕告诉自己,很快镇定下来。另有人来,虽然打破了她的完美的孤寂,但那就一起欣赏吧,她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自私的,这片白色的天地属于造化,属于所有的人。如果真是有学生沿着小道探寻下来,那就说明离山顶不会太远,她就会跑上去招呼来所有的人。其实,茹燕发现,自己还是很渴望突破孤寂融入群体的。这也许就是一次战胜自我的机会。蛮不错的机会嘛,茹燕想。

  终于,她能看见花影深处影影绰绰的影子了,这位男同学真是很完美的身材呢。透过花影依稀可见他的穿著,其实是一件很随意的白衬衫,在藤蔓和飞花中忽隐忽现。但隐约能看出来,这件看似随意的衬衫其实与他的身材搭配得非常完美:胸部的布料与双臂肯定不是一种材质,前者笔挺的,而双臂的袖十分柔软而宽松,随着微风和他的晃动飘动得十分轻盈。茹燕毕竟是一位“专业的”服饰艺术家,她能看透别人服饰的细节,有时甚至都未曾看过人家本人呢。她断定这位同学真是很有东方气质,是日本人吗?他买的衣服很有品味却又很随意、不雕琢,可以打98分!茹燕从来都这样,喜欢用自己的眼光去给人家的服饰打分,很挑剔的。忽然,她的脸“腾”地红了:自己还从来没给异性打过分呢!这是干什么呀,自己怎么这样!她想赶紧环视周围的花枝,以免使自己和对方太尴尬;然而已经晚了,当对方晃过最后的花影,茹燕听见了他柔软的袖子抖动的风声;于是,她的目光实实地撞上人家的目光,撞得好痛,痛到了心里,痛成一份内伤。

  是王子风。茹燕要命也没想到他会撇下他的那些追星族们,一个人走到寂寞的深处。他是她的冤家,因为他时时让她心痛。然而他们偏偏在寂寞中遭遇:这片不见边际的花海里,除了他们两个空无一人;他们偏偏在繁盛中遭遇:这片不见边际的花海里,繁盛的花事为他们这第一次单独对视铺就了一种非同寻常的伤。

  茹燕迅疾地把眼睛移开,现在她可以去看那些飞花了,看那些飞花之外的飞花了,去看那些天空的、地面的、甚至飘落进山谷的飞花了。这些飞花本来那么轻柔,现在却变得这么有杀伤力,将茹燕的目光击成粉碎,粉碎成飞花一样的点点滴滴难以收拾。一阵风吹来,茹燕眼前的花瓣更加凌乱,而她的眼神却逐渐宁静下来,逐渐平息了慌乱;她发现像她这样一个小女子,竟也蕴藏着本能的力量,在“危急时刻”从心底里升腾,支撑她战胜敌人,击退她宁静的心灵王国的来犯。她欣喜于自己的这种长进,她发现自己真的还是蛮强大的,这时她已完全稳住了阵脚,从而也稳住了胡乱寻视的目光;为了庆祝胜利,她的嘴角挂上了一种淡淡的讽刺的微笑,这种微笑是她向来赠送给浮华的男孩子的。啊哈,今天把这种微笑送给王子风,再恰当不过!她就像一个斗士,骄傲地自信地准备发起冲锋,准备给来犯之敌迎头一击;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这突然的强大,这时她感觉自己可能将永远战胜怯懦了。

  于是,她重新抬起头,在目光中和微笑中披挂上了她所有准备好的武器,迎面冲击。

  于是她遭遇了让她的自信顿时零零落落的惨败。王子风彷佛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彷佛根本不接招,他的目光里是一种热烈的让人心动的诚挚。这种目光谁读不懂?茹燕突然间扔掉了一切武器,她彷佛听见那些能伤人的武器“当啷啷”落在地上,使她的武器脱手的可能是一种惊讶,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王子风的目光一如既往地热烈、诚挚,彷佛王子看见了自己喜欢的灰姑娘。很快,王子风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意识到了什么,随便看了看周围,口中喃喃问道:“啊,你在这里……”

  茹燕没有答他,她用脚一下一下踩着地上的一根树枝,低头看着自己的小小游戏。她体会到心灵深处有一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异样的幸福掠过,然而这种幸福的感觉掠过之后竟是愤怒!天哪,这种愤怒越来越强烈,她狠劲背过身去,微微仰着头,飘散的花瓣迷住她的眼帘,可能这些晃动的花瓣搅动的白光过于晃眼,茹燕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流下来。她都顾不上去擦,她整个人被委屈笼罩住了,彷佛定住了,一动不动,然而身子却被悲伤拿得颤抖;她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这是她宣布自己尊严的最后的武器。王子风,他已经占尽了荣光,他还不够吗?还要欺侮我这样一个弱小的女孩?天哪,我唯一的宁静,上天赐我片刻的快慰,他都要来打碎,带着他的嘲弄……而他却要那么残忍地不依不饶地跑到我的心灵圣地里来嘲弄我!她现在觉得王子风不仅是浮华,而且可恨。“不错,我很灰暗,我没有荣光,但我拥有尊严!”茹燕大声地在心中宣誓。她用尽全部力气抑制自己的颤抖,然而委屈的泪水却像开闸一样奔流……

  我们看见的这幅画面真是奇怪:一个柔弱的女子,背转着身,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她紧咬着唇,双手在胸前一动不动地握着自己一缕头发,泪流满面。她身后不远处,一个男孩子被惊呆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手足无措,愣愣地望着哭泣的女孩,他整个人也好像被定住了一样,只有衣袖在随风抖动……往上看去,我们会看见无边的阳光中点缀着晃动着漂浮着无边的花瓣,笼罩山野;天地之间没有树木,没有山石,只有无边无际似乎永无尽头的飞花。这些飞花柔软而轻盈,弥漫得繁盛得毫无根据,彷佛不是从藤蔓中飞下来,而是从太阳中,从蓝天的深处,飘飘零零。白色花瓣飘零下来,包裹了两个身影;随着我们的视线两个身影越来越小,渐渐模糊,最终融化在无边的雪白中了。

  这些飞花彷佛携带着音乐,在天空和山崖中回响。然而这支曲子可真是伤感,伤感到久后茹燕在梦中再次飞至此地,心里装满深深的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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