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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茹燕见过的最奇妙的山:漫山遍野全是七里香,密密匝匝,藤蔓从山涧一直铺满山顶,遮蔽住所有的山间小径和溪流。另外,间或还可以看见玉兰和竹林的。现代人是很喜欢猎奇的,没有景还要堆山造景,何况这么奇妙的去处。然而让人惊奇的是:除了他们这批由三十多个国家的男孩女孩组成的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队伍外,没有一个人想到这里来踏青;就连旅行社的人也从来没有光顾于此,至少茹燕在旅游行程广告上从来没见过。幸亏这样,才保住了这一片天地的清净。一条唯一的小径应该就是散居的山民铺的。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落户,他们好像缺少商业思维,只知道在山下的田里种稻谷,在山溪里汲水。否则,稍加宣传,他们这里就会成为旅行广告中的热点,他们也会挣到很多钱的。这里的水土是不是正适合七里香的生长啊,茹燕想,因为看那随意缠绕在树上的七里香藤蔓,从来没有经过人工的规划,却旺盛得像洒满山野的阳光。想是很久以前偶然一颗七里香种子随着鸟羽洒落此处,从而点燃这里满山的光芒--茹燕构思着这片白色天地的缘起,自己会心地笑了。

  五月的风因为有了飞花的装点而变得有了灵性:七里香花瓣在风中昼夜不停地飘落,飘飘洒洒,落在溪流的水面上,落在小径和草窠上,现在又落在这些不同肤色的年轻人的肩上。在风中飞飞扬扬的花瓣有些晃眼,有的彷佛嬉笑着落在茹燕的长发上,刚刚拂去,又洒上几瓣。茹燕之所以知道七里香在五月是昼夜有密密的花瓣飘落的,是因为校园里那株唯一的七里香就是这样。这确实让人有些诧异:它不停地有花瓣飞落,藤蔓中的白花在这个月份却越来越密!从进那所大学后的第一个春天她就开始思索这个秘密,到现在也没有解开谜底。

  然而最让茹燕欣赏的还是来自于人的风景:她品味着眼前晃动的每一位学生的装束,在心中评头论足(说是学生,其实他们绝大多数都跟茹燕差不多大)。茹燕从小就梦想着当一位服装设计师,她自信自己在服饰设计上是绝对有品味的;虽然她毕竟没有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但这已经成为她心底里一片属于自我的艺术天地。眼前的各国同龄人,真是性格各异服饰各异,而他们的性格和他们的服饰往往是一体的:美国人的随意,往往一件格子衬衫随便配一条牛仔就可晃遍天下,女孩子们的那些蓝灰格子衬衫使得她们有时从背后都让人辨不出是男孩是女孩,茹燕都很少见她们穿裙子的。日本女孩子呢,真出乎意料--在调到国际学院之前,她一直觉得日本女孩是世界上最清纯的女孩吧,一个个都纯得像水,可能是受日本电影的影响吧;但整天生活在一起却发现:她们当中两极分化真是很厉害,有的从长相到服饰都真是出色,有的却很不讲究,她们的性格也大相径庭,有的整天说笑个不停,有的沉默不语,总是拿出一副冷冰冰的态度面对这个世界,显得性格多多少少有些奇怪。啊,最可称得上风景的是韩国女孩,她们绝大多数身材完美,尤其对服饰和化妆极为讲究,茹燕曾问过一位澳大利亚女孩和一位父亲是英国人母亲是韩国人的混血儿:你觉得哪个国家的人最会打扮?她们回答都是韩国女孩。她们的性格也多是热烈、甚至可称得上多情,跟她们在一起,一向静默的茹燕也会经常被带动得活跃起来……茹燕突然想起书上的一句话:女性关注的往往是同性。啊哈,她自己都笑了,还真是这样呢!

  “快点走啊茹老师!”一个韩国女孩子向茹燕挥了挥手,用带着汉城口音的普通话向她喊着,笑得很灿烂。茹燕笑着应答,加快了脚步。她抬头望着转过身去在山径上跑起来的韩国学生,心情一下子变得快慰起来:三个月的艰苦努力,她感觉自己终于开始慢慢融于这个环境,慢慢被周围人所接受。三个月前,茹燕所在的大学的国际学院建立了自己的图书室,而且据说在年底还要扩建为大学下属学院的图书分馆呢,因为这几年大学里的留学生人数每年都在翻番;茹燕也因此从校图书馆调到了国际学院。光搞她的本行她觉得还吃得消,但很快学院领导说留学生活动的任务量太大,又让她参与留学生活动的组织工作,她一下子觉得自己像一个笨小鸭:外语也不过关,经常在接待短期观光团时急得脸通红;在留学生晚会上还曾经忘了词,她本来就爱紧张容易害羞嘛!不过办公室的主任慈大姐倒是很赏识茹燕,因为她就喜欢茹燕那朴实无华的本色,她说第一次看见茹燕就觉得像自己的妹妹。她都曾想培训茹燕参与带课的,但茹燕第一次演示课就站在讲台上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为此茹燕晚上回到自己的宿舍痛哭一场,她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怯懦。也正是因为自己的怯懦,她曾有的关于什么服装设计啊、什么艺术啊等等很多梦想也实现不了,她好像只能让自己的生活天地束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有时她恨恨地想:像我这样的女孩活该不会有幸福!

  每当这时,离开图书馆的前夕所经历的人和事,当时平淡无觉,现在却执拗地浮现到她的脑子里痛楚着她:那位图书馆里资历最老的、人高马大笑如洪钟的大老马,大咧咧地跟茹燕开着玩笑:“丫头,去跟洋人们熏熏,也熏得国际化一点,别老这么害羞,怎么嫁人哪?!哈哈哈……”;那位瘦得就剩一副眼镜的图书馆刘书记,拿细长而焦黄的手指戳了戳镜片:“好好干啊小茹同志,国家需要国际交流,我们老同志很支持哩!”……啊,还有,当她将要离开图书馆那阴暗的楼道路过一间屋子时,一个干瘦的影子从那些蒙着灰尘的几架子书中悄悄地恐惧地探着头张望,正好碰上茹燕的目光时他慌忙躲开;这个瘦小的蒙着灰尘的影子一直是茹燕非常同情的对像,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离群索居而人们又对他这样;于是她唯一一次一改冷漠冲他笑了一下,那个缩了水的影子这一下子又像缩了气,慌忙萎缩到书堆里继续扑打尘土;但很快又意识到什么马上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膨胀起来,努力回过头来冲茹燕咧嘴一笑,他这一笑彷佛扑了茹燕一脸的尘土,呛得茹燕咳了半天;生性属阳的大老马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个影子便哧溜一声消失在书架后边的阴影里再也不出来了。茹燕责怪地看了大老马一眼,老马嘿嘿一笑,叉着话茬说:“丫头,到了国际学院就成天出国啦,我就想喝瓶那俄罗斯的什么伏特加!哈哈哈……”

  每当在国际学院工作失意时想起这些,她的心就扎痛,大老马啊,刘书记啊,他们还以为她在国际学院多么出息了呢,而她却这么不开心……;还有图书馆那个灰尘中的影子,是不是也是因为他工作能力不行而变成了这样?天哪!……

  就在这份恐慌的促使下,茹燕把她最大的弥补方法--勤奋,发挥到了最大限度。她经常为写一个带团方案在办公室的计算机旁坐到夜里11点多。她的勤奋还是有收获的:三个月来虽然在工作上出不了彩,但是没出过任何差错;更主要的,是她的勤奋感动了所有的人,包括学生和领导在内。尤其是学生,这些各国学生们是绝对宽容的。他们也能感觉到茹燕的过分羞怯,但从来都以热烈的笑和友谊来接纳她,这每每让茹燕觉得好过许多。就拿眼前来说,他们热情地招呼着他们的茹老师,一如既往地彼此默契地用热情融化她那份天生的落寞。此时,茹燕加快了脚步,面对这个群体她越来越主动了,发自内心地想融进去,发自内心地想让自己的生活生动起来。她一边轻快地走着,一边微笑着用目光愉快地追踪着那些像奔淌的河流闪耀着阳光一样在生命中闪耀着欢乐的同龄人。她的目光随着刚才喊过她的那位韩国女孩奔跑的身影延伸下去,穿过野径边竹林的荫影,穿过散漫的飘落的花瓣,一直触到远处那片让她心痛的风景。

  那片风景让她心痛。让她心碎:美国的、法国的、韩国的,就连一向沉默的日本女孩子们都像不经事的Teenagers一样,放下她们惯有的矜持,把她们的明星围拢在中间;又像那些骗了小孩子们几千年几百年的童话一样,公主们、使女们围绕着她们的王子,并且毫不吝啬地把她们的莺歌燕舞像扎成鲜花一样一束束地敬献在他胸前--王子风,这个留学生楼的王子,究竟是什么魔力,让这些高傲的异国的女孩子们如此倾心;更奇怪的是,所有的各国男性学生也都紧紧围绕在他的周围,跟他是朋友,是兄弟,彼此甚至可称得上肝胆相照(曾有数次半夜时两国男生的群殴一触即发,都是他的出现他的断喝制止了局面)--要知道,茹燕上大学时班里也有讨女孩子喜欢的男孩,但他们往往仅因为帅气一些或性格好一些,总不会让所有人倾心的(毕竟人的喜好不同啊),有的还不太自重;更重要的,这样的男孩很可能受到来自同性的嫉妒。而王子风,施了什么魔法,成为所有人的中心,甚至也让所有的同事、所有的上级下级喜欢得要命,就连留学生楼里的维修工刘师傅都最喜欢跟他聊天。

  将茹燕的目光引至此的女孩,跳跃着奔跑着汇入这潭喧闹的花的湖水;那些女孩子们用带着汉城的、东京的、曼谷的、巴黎口音的普通话,说说笑笑,王子风一如既往地随意应答着,目光随意地落在随风飘零的白花瓣上。一会,又有一批男孩子围拢上来,好像所有的外国男孩都爱开玩笑,日本男孩子也是爱说笑的居多,他们一出现气氛更增加了热烈;那批零起点的美国人操着让全中国的年轻人羡慕的地道美语开着王子风的玩笑;茹燕隐约听见王子风用他那帅气的、像打了蜡的银丝飘荡在风中一样铮铮的动听的英语响应……今天茹燕就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王子风,而且来的时候他们根本不是在一辆车上,现在在茹燕的视线中,王子风又忙不迭跳出来,使茹燕印证了自己的看法:王子风从来就是这样不依不饶。现在茹燕虽然迅速把脸扭开去,连他穿什么衣服都没看清,但他身边发生的一切已足以让她感到自卑了。

  茹燕的心渐渐沉入湖底,她那惯有的落寞又一次升腾起来,笼罩了她的全身,她整个人被溶化在蓝色的忧郁里。她由此知道,她无论多么努力,在这个圈子里都不过是点缀;无论那些各国年轻人们怎么关照她,都不可能完全掩饰他们对她事实上的怜悯。就拿刚才那个韩国女孩来说,她的呼唤给自己带来快慰,而她却又忙不迭地汇入王子风身边的花海里……这样也好,茹燕觉得由此更能认清自己,读懂了自己活该永远落寞的命运。然而她还是忍不住悲伤。她不自觉地抬头又望了望那潭喧闹的跃动的湖水,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欢乐里,还好,没有人看见茹燕那汪在眼中的像浓浓的雾霭一样的忧郁。

  其实,这种场面真的不是第一次见。王子风,在茹燕看来从来不错过炫耀自己威风的机会:在香港的星光大道上,左边是身高一米九多的美国白种小伙子,右边是同样身高的俄罗斯小伙,走在中间的身高略低的王子风以他那惯有的高雅的随意左右应答着;身后是一贯的像春天的嫩枝一样鲜亮的各国年轻人,人们一片一片地回头看被围在中间的王子风,猜不出他是哪个国际大财团的年轻总裁(他们怕是把王子风左右高大的年轻西人当成保镖了吧),而王子风,好像生来就是要享受荣光,对这一切无动于衷,目光随意而散淡,偶尔回身招呼一下后面的那一大支国际队伍,茹燕呢,也好像生来就是要生活在落寞中,一如既往尾随在最后……在内蒙草原,王子风的快马彷佛是迁徙的燕子队伍的头燕,像风一样在草面上划过,身后两支男女学生的马队紧紧尾随,有的打起呼哨,带着他们的欢乐撒向空中。这真使人想起古代的王子或贝勒在一片绿色中打围,洒洒脱脱,无拘无束。而茹燕呢,哈,甭说骑马,马嘶叫一声她都吓得躲得老远,引得留学生们笑起来,当然她听出那是善意的,可是自己又很长时间陷在落寞里。她恨自己的怯懦。她恨透了。然而这份怯懦就彷佛印在心灵中的烙印,无法摆脱,无法排遣,注定萦绕她一生,折磨她一生。

  正因为此,王子风就像茹燕心中的一根刺,刺得她心痛。他的英俊啊潇洒啊才华啊一切的一切,对别人都是有吸引力的亮点,对茹燕都是具有伤害性的痛点。在茹燕眼里,这个浮华的浮躁的骄傲的男孩子,无时无刻不提醒着自己:你是多么灰暗,你是多么怯懦。他的浮华,虽然到现在茹燕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但是她通过自己固有的逻辑执拗地相信:在那个环境里没有一个男孩子不变得浮华,何况他是那么有资本……茹燕从来瞧不起浮华的男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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