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中国

  无论城市、农村、北方、南方, 人们全都瞪着血红的眼睛, 抢!

  美俄两国在这次打击中一共发射了二百零五枚导弹。俄国七十六枚, 美国一百二十九枚。其中十四枚是常规弹头。只对六处建筑在花岗岩中的深地下基地用了大当量弹头, 以确保震塌发射井。相对于这次人类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发射, 损失小到不能再小的地步。伤亡人数不超过二百万。除了个别靠近核潜艇基地的城市受到一定程度破坏, 主要经济区和工业设施完好无缺。可以把这次打击看作一次精确完美的外科手术, 干干净净地摘除了病体, 只流了最少的血。如果中国人民都能像制定这次打击方案的军事战略家们一样清醒并且在行地从性能高超的计算机上看看结果, 或者哪怕是通晓利害地掰掰手指头, 也就算得出中国失去的仅仅是毁灭自身的武器, 创造财富的能力丝毫未减。从成灾的人口中减掉二百万贫穷落后的山民, 换来的是上千万大都市人民的安全。主持打击的联合国和世界大家庭不会让中国吃亏, 将送来数百亿美元, 流水一样的物资, 远远超出核打击造成的损失。中国人民应当欢欣鼓舞, 感恩不尽。如果真是这样, 这次打击就将成为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成功。

  然而, 此时中国人最缺的就是平心静气的计算能力和理智, 如同荒原上的兽被扎了一针绝不会揉揉痛处感谢给它防疫一样。中国人的神经绷得太紧了。战争、灾难、饥饿、死亡、国际制裁……如同地震时山顶滚下的石头劈头盖脸没完没了。死尸已到处可见。就连天安门广场的过街地道里也天天清理出饿死或病死的无家可归者。瘟疫随春天开始悄悄流行, 常常是一家一家地死亡。医院缺药, 只进行最简单的处理。医护人员面黄肌瘦。火葬场的情况更槽, 油料缺乏, 百分之九十的汽车停驶, 通向火葬场的路被拉尸体的人力车挤得难以通行。没有烧尸体的油, 火化炉更是远远不够, 腐尸臭气散布在方圆几十里。水电定时限量。百分之八十的企业停工, 没有原料, 也没有市场, 连工人上班的交通都不能保证。少数关系社会存亡的企业在军队看管下强制生产,工人们就像被关在军营里一样昼夜工作。煤气一天供应两次。到处都有因为忘记关煤气阀而发生的中毒或爆炸。高楼大厦里支起无数以书和家俱做燃料的自制小火炉, 在嘶叫的春风中不断地制造火灾, 一着就是一片。街上似乎只有怪叫的消防车跑来跑去。绝大多数百姓都是木然地看看, 好似眼前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他们没有了工作, 没有了收入, 没有了财产, 也没有了希望。眼神全都是茫然和散光的。每天的生活只剩等待一百克配给粮食。他们之所以还老老实实坐在那, 只因为他们自古就是这样, 祖祖辈辈只会蹲在家门口看着人世沧桑来来去去。但在他们木然的脸面下, 那些绷紧得吹一口气就能嗡嗡作响的神经已到了随时都会断掉的边缘。再加一点力, 无数根折断的神经就会像鞭子一样抽打出去。

  二百零五枚导弹发出的力足够了。中国的普通老百姓是通过传闻知道这件事的。官方电台电视台最初若无其事地播放原定节目, 不久就变成音乐, 电视屏幕上也只有彩条。敏感的人很快就从外国电台听到了中国遭受核打击的消息。消息以不亚于电流的速度在人们的耳嘴之间传开, 逐级放大, 很快就变成大半个中国已被炸平。街头巷尾全是交头接耳的人们, 连不识字的老太太也大谈导弹怎么像雨点一样落下, 核爆炸如何把一座座城市变成看不见底的大坑。一般来讲, 中国人多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只要自己还活着, 自己一家都是好好的, 视野之外的灾难再大也没有切身威胁感。人们虽然普遍从麻木中兴奋起来, 却没有表现出激动。描述传闻的人加进自己的想像, 绘声绘色,如同在讲天方夜谭的故事。街上的笑声比往常多了很多。然而, 越是在人们不去关心身外之事的时候, 他们对与自身生存悠关的事就越敏感。宏观的打击通过微观的折射反弹出来, 同样会汇聚成宏观的动荡, 而且将更加暴烈, 更无理性和不可控制。

  北京的动乱开始于王府仓胡同发生的一件小事。这条胡同因当年建有王府的仓库而得名,现在一所停课的中学被当做临时仓库,这一带居民的配给口粮全在这领取。核打击的消息使本来分开在不同日期领粮的居民同时拥到学校门口排队, 很快就聚起了上万人。人们的理由很简单, 说不定明天政府就得完蛋, 那时找谁去要粮? 发粮站虽然有一个排的士兵守护, 也不敢同上万名认定末日已到的群众来硬的, 不得不同意加夜班, 让所有排队者都领到下周口粮。开始秩序还好, 只是队伍前进速度太慢。人们又饿又累。春天的夜晚寒气逼人,停电使周围一片漆黑, 只有发粮的柜台上亮着几支微弱烛光。一个终于排到的年轻男人和发粮站工作人员争吵起来。同样又累又烦的工作人员说年轻男人的儿子前天已死, 只能给他和他妻子两人的口粮。年轻男人坚持说他儿子死在星期一, 这一周的定量应当给。争执激烈而且充满火气。年轻男人突然向柜台伸出手, 自己抓起他认为儿子应得的一份粮。那仅是一个小小的塑料袋, 装着七百克又黑又粗的面粉。然而这一个动作就成了整个动乱的开始。无数只手立刻同时伸出去自己抓粮。蜡烛熄灭了, 一片黑暗。排在后面的人本来就已恐慌自己领不到粮, 现在就同疯了一样往前冲。士兵在黑暗中盲目地开枪, 打中了群众, 也打中了发粮站的工作人员,但是遏止不住人的洪流。被枪打死的人远不如被踩死的人多。转眼之间, 储存在这个中学里的五十吨粮食就被抢光。学校的楼房被点燃, 照亮院中东倒西歪的尸体和撒了满地的粮食。

  暴烈的人群迅速扩大。开始目标还只在食品。人人都知道自己和家人活下去的唯一保证就是吃的。既然秩序已乱了, 不参与抢劫最终就会一无所有。食品店、粮站、饭馆、食堂如秋风中的落叶被一扫而空。人们的不满和仇恨愈演愈烈地发泄出来。居民家庭紧接着被波及。只要有人喊一声某家有囤积, 人们就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冲进去洗劫、放火和杀人。看得见火光的地区越来越大, 在全面停电的黑夜城市中显得分外耀眼。半小时后, 数以千计的暴民围住距离王府仓胡同不远的中国银行大厦。鼓动者高喊中国银行里全是外国钱, 有了外国钱就可以到外国去过好日子。暴民用汽车千斤顶撑开大门铁栏, 打碎玻璃冲进去。军队和警察因为缺乏燃油丧失了机动力。当他们跑步赶到时, 中国银行大厦已经从每个窗口向外喷吐火舌了。同时, 在王府仓胡同另一端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办公楼也开始燃烧。

  暴乱很快就扩大到全北京。由于当局全力维持而没有瘫痪的电话系统这时起了到处点火的作用。军警开始还全力镇压, 枪声密集, 仅阜城门一带的暴民就被打死几千人。但随着暴乱范围扩大, 军警的力量很快就被分散, 镇压能力大幅度下降。不少分散的军警也加入了抢劫队伍。他们已经听到中国遭受核打击的传闻。经验也告诉他们, 今夜的暴乱已不可遏制, 政府必定要垮台, 不赶快趁机捞一把就是傻瓜。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

  成千上万的中国人逃进外国驻华大使馆。其中不少人是早已准备好的。多次出现过的专制国家人民逃进外国使馆而成功地移居西方的先例启发了他们, 只等一出现合适机会, 就带着早已准备好的细软携家投奔“自由世界”。当局穷于应付暴乱, 抽不出力量阻止。发达国家的使馆很快就被挤得要爆炸, 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大小便就地, 而且只能站着。第三世界国家的使馆随之成了后来者的目标,连北朝鲜和越南使馆也进了不少人。起初每个使馆都非常恐慌, 接着又开始庆幸, 正是这些硬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保护了使馆免遭抢劫, 他们密集的血肉之躯是暴乱者难以逾越的围墙。而他们自己则懂得要拿到签证,必须遵守规矩。

  另一部分人则趁机揭竿而起。大学生们成群结队走出校园,打着红旗,头缠布条, 一路用半导体扩音器演讲, 指责专制政府导致中国陷入灾难, 号召人民加入他们的队伍, 占领中南海, 接管政府。“民阵”和“人阵”的旗帜全都重新打出来, 纷纷公布自己的新政府名单, 呼吁国际承认和支持。中央电视台枪声激烈, 在奋勇进攻的队伍中, 邢拓宇举着红旗冲在最前面。

  然而群众对政治行动的反应极其冷漠。人们最关心的是肚子。不管用什么手段, 现在多得到点食物, 将来就能多活几天。丰台火车站尚未卸车的四十车皮大米半小时内颗粒不剩。晚来的人又在街上抢那些早来的人。抢劫如同涟漪那样一圈圈扩大。市内所有的商店, 包括王府井、西单那些大商店无一幸免。当涟漪继续向外扩大, 就成了城里人冲进郊区村庄, 一股脑将农民的粮食、猪、羊、连出壳不久的小鸡全部抢光。而惊呆了的农民清醒之后, 便以十倍的仇恨和疯狂去抢别的村子, 杀城里人, 截断铁路公路, 把一切正在运输途中的物资劫为己有。

  核打击当晚, 类似北京的哄抢在全国二十四个大城市先后发生。难以估计是不约而同还是彼此有关联。美国之音、B B C、N H K都以最快速度报导了北京的暴乱。追求真实和及时的西方式新闻报道无疑对引发其他城市的哄抢有很大作用。到第二天清晨, 哄抢已经扩展到全国。无论城市、农村、北方、南方, 人们全都瞪着通红的眼睛, 抢! 只有抢才是唯一有效的行动。合伙抢。单个抢。互相抢。抢不成就打。打不过就跑。弱者被强者杀。强者被更强者杀。在各地流窜的流民、难民、饥民把抢劫的残暴提到最高水平。全中国都在惊悸地抽动, 只剩亿万个分裂的分子相互撞击和吞食, 而所有的血脉、经络都停止了活动。物资流通的渠道全部被切断。铁路上堆满沉重的障碍物。公路挖满大大小小的坑。中国瘫痪了。各级政府纷纷垮台。即使有个别地方首脑想出来控制局面, 也只如螳臂挡车。法律和秩序荡然无存, 剩下的只有本能——抢! 抢! ! 抢! ! ! 无数失去了财产、亲人和家园的百姓加入流民大军, 如势不可挡的洪水, 东一头西一头地横冲直撞。所过之处, 富裕地区变成贫穷, 贫穷地区变成死亡, 繁华城镇变成废墟, 偏远乡村寸草不剩。无数股这样的洪流在奔腾、激荡、越来越大, 越来越凶猛。内部的一切约束全没了, 就像一座水库里面发生了地震, 只剩下最外面一道堤坝——国境线。

  北京

  中央军委总部

  他了解丁大海, 没有指令, 只有死亡, 那就等于从笼子里放出一个魔鬼, 没有必要给魔鬼指令。

  第一抹阳光悄然地爬上窗子对面的墙壁。虽然是早晨的阳光, 却是血红的, 像冬天将落的夕日, 又暗又粘, 缓缓地流淌。王锋在黑暗中坐了一夜。对面墙壁被满城的火光照亮, 被武装直升机的扫射震颤, 又被暗青的黎明涂抹。他一直坐着, 一动不动, 连手指的位置都没有变化。一夜对他只好似是一分钟。他的一生从未有过这样短的夜, 这样呆滞的凝固。阳光来了, 虽然象血, 却也是阳光。阳光下人不能像具僵尸一样发呆。阳光来自地球的旋转。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终于站起。

  窗外, 黑烟凄惨地笼罩着北京。扁圆的朝阳在烟中抖动着虚幻边缘。从未见过这么红的太阳, 红得吓人。一架直升机低低地飞过上空, 低到特种兵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昨夜全靠他们粉碎了叛乱。目力所及的街上到处是尸体, 宛如田野上被割倒的麦捆, 压在红旗和鲜血之上。暴乱和哄抢似乎随着阳光的出现停止了。该抢的都已抢完。黑色烟柱从北京各个方向升起,很静,静得好似是梦, 好似是古战场, 好似是他少年时脑海里的一幅画。在那幅画里, 光线、颜色、气氛都和眼前一样, 只不过四面耸立的不是高楼而是群山, 他立在阿尔卑斯山的的峰顶, 身披朝霞, 手拄卷刃的军刀。然而现在, 他手里没有军刀, 他已经一无所有。

  他按下呼叫全体秘书的按钮。楼里这么安静。秘书们无声地出现, 眼里分布着血丝, 脸上长满胡茬, 匆忙地拉扯着揉皱的军服。似乎每个人都在这一夜间变得潦倒, 却又都用看望垂死病人的眼光看着他。他吩咐召见美国和俄国的大使, 布置得很详细, 包括如何通知, 如何护送, 铺什么地毯, 怎样奏乐……仿佛这一夜他就想了这么一个召见。这件小事要动用全体秘书, 而且用接待元首的规格接待两国大使, 这意味什么? 秘书们的眼神里全都画出问号。他们从来只是执行任务的机器人, 但今天不同了, 在末日面前, 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有权力怀疑和追究。

  “干去吧。”王锋像没看见那些问号。声音如同一杯放在静室里的白水。秘书们执行了。只提出一个问题∶美国为抗议对台北的核打击撤走了大使, 只留下一个临时代办。“临时代办也一样。”他没把这当成一个问题。军委总部现在被叫做全国最高统帅部, 是战时全国最高权力机关, 也是唯一的权力机关。王锋没有给自己挂上最高统帅的头衔, 他不注重名义。统帅部其他头面人物只是徒具形式。美俄核打击之后, 最后几个挂名的也提出辞呈。这对王锋没有影响。他们在也好, 走也好, 全都毫无用处。庆幸的是统帅部基层人员都在, 还在有效地运转, 使他能完成这最后一个步骤。他心里明白, 基层人员的忠于职守与其说出自忠诚, 不如说是因为地下仓库里储备的那些食物。这个大院可能是中国唯一能让人吃饱的地方了, 而且能荫及家属。一个国家就靠最后这点大米和猪肉来维系, 他在心头掠过去淡淡的叹息。他已经毫无激动, 连在收音机里听见南京军区那位苏副参谋长代表南京部队和江苏、浙江、上海三省市宣布拥护联合国解除中国核武装的讲话也只是轻蔑地淡笑一下。这些人表示效忠已经很有经验了,哪边强大效忠哪边,这些年不知做了多少次效忠表态, 现在竟然效忠到联合国那去了。腔调和语言却仍是典型的中国老套, 未免显得滑稽。

  一得知美俄进行打击, 他就明白这回彻底完了。失掉核威慑, 也就失掉了维护国家统一和对抗外来干涉的唯一保证。能不能打起民族主义的旗帜做一次最后努力, 用对外仇恨凝聚起人民? 他仅是稍想一下就立刻放弃了。已经不可能了, 中国已经失掉了民族主义。这么多年的崇洋媚外和妄自菲薄使中国人以中国为耻。民族主义只被当做政治顽固派的空喊, 已没有人再为民族激动, 甘为民族流血。一个民族的灭亡先在心里亡。此刻, 各地电台纷纷发表效忠联合国的声明。那些人唯一善做的就是乘国家之危窃个人之利。其实还有什么利能被他们去窃? 只有同归于尽。蠢人们, 一切都将很快结束, 连你们蝇营狗苟的性命。

  外事局长来汇报:打击中国后, 联合国立即宣布成立“援助中国特别委员会”, 消除核打击造成的后果, 弥补中国的损失。大批满载救援物资的飞机等待飞往中国。当时王锋激愤地在电台向全世界宣布:那些假仁假义的飞机胆敢侵犯中国领空, 来一架打一架! 中国人宁可饿死, 也不吃那些肮脏的狗食! 但是此刻, 各省市自行宣布开放机场, 抢着欢迎救援物资。联合国也变得强硬起来, 刚发表的一个声明攻击北京政权没有权力置人民死活而不顾, 如果昨天援助飞机能够立刻到达, 中国就不会发生这一夜的大暴乱, 发生暴乱的责任在北京政权。声明号召中国人民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对世界敞开大门, 援助飞机马上就在各地机场降落。与昨天的激愤完全不同, 王锋似乎听得有点心不在焉, 最后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你去吧。”

  那台白色电话又响了。知道这个号码的只有几个关系最近的人。他在电话机旁站了半天。不知为什么能听出是同一个人打的。从美俄核打击的消息一传开, 这个人已经打了好几次。这次他终于拿起话筒。“我是莹莹! ”那边的声音又急又喜。“你怎么样? ”他没做声, 只想再听一听这个声音, 随便她讲些什么。可是莹莹没听到回答, 便在电话里不停地“喂喂”呼叫。他迟疑一下, 还是按下了转接开关。值班桌前的分机会亮起灯来, 下面人就知道这个电话应当挡驾。他听见话筒里秘书用礼貌但坚定的谎言说他不在。莹莹那么失望, 仿佛随时会哭出来。“一定让他给我打电话。”这是她最后的声音。

  窗外的太阳亮了一些, 烟淡了一些, 仍然混混沌沌。他把那丝惆怅轻轻抹掉, 按下电话机上直拨自己家的按键。妻子还是老样子, 什么也不多说, 什么也不多问。跟他生活了十几年, 她已经知道这是他最需要的方式。他说的也不多, 只是让她带着孩子回老家。“……老家的乡亲们很爱戴父亲, 会对你们很好的。”他觉出这句话让妻子不安, 好像是交待后事, 便把话结束了。让秘书安排送妻儿回老家, 又吩咐给主席夫人和莹莹一家送去够吃半年的食品。

  似乎没什么事了。他让勤务员取来为重大场合特制的上将礼服,这礼服一次没穿过。提升上将也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 却恍如过了一个世纪。虽然他瘦了一点, 礼服仍然合身, 可以说漂亮之极。勤务员打开他的勋章盒,他在其中挑出一枚最不起眼的戴在胸前。这是他此生得到的第一枚勋章。那时他只是位于新疆戈壁的导弹基地中一个风尘仆仆充满梦想的下级军官。

  礼仪副官来接他。美国代办和俄国大使马上就到。在走廊他见到海军副官, 头上缠着渗血的绷带, 衣衫不整。看来胶东沿海也成了暴民的天下。海军副官的调查结果早在预料之中, 只能是这个结果。美俄打击后他派海军副官飞往那座炸毁的潜艇基地, 尽管结果与预料的一样, 但经过现场调查, 就不仅仅是空洞的名字和数字, 而是流着血、燃着火, 是一堆实实在在的尸骨和一片光天化日下的废墟了。他把海军副官交上来的报告放进礼服口袋。与往常不同的是, 他跟海军副官握了握手, 握得有力, 而且真诚。

  美国代办和俄国大使的车同时开到。这是按他的指示, 由引导车控制速度, 使不同路线的两个车队几乎一秒不差地停在红地毯前。开路的摩托车队按礼仪队形排列。礼炮齐鸣。两条红地毯铺成V字形。两支陆海空三军仪仗队各在一条地毯旁列队。当美国代办和俄国大使迈下汽车, 两支军乐队同时奏起美俄两国国歌。两名副官引导美国代办和俄国大使各走一条地毯。V字的尖端就在统帅部大门前。代办和大使经历过无数礼仪场合, 这种仪式却从末见过。两国国歌组合成不和谐的喧嚣。为什么排列着接待元首的仪仗队, 却不敬礼, 只是让枪和眼睛在阳光中闪亮? 那么多军官又为何如士兵一样在统帅部门前列队, 从将军直到少尉? 这似乎谈不上举行投降仪式, 没有任何方面向中国宣战, 无需投降。但也许中国人终于清醒了, 不能与世界对抗, 尤其要向美俄表示敬意? 这种场面也许是把代办和大使当做美俄两国的象征, 来接受中国人乞求的宽宥吧? 代办和大使在V字尖端汇合, 美俄国歌也正好奏完。

  引导官高喊敬礼, 统帅部大门大开, 王锋从中走出。全体军官、仪仗队和排列在台阶两侧的卫兵向他敬礼。军乐队奏起中国国歌。王锋英俊挺拔, 阳光洒满全身。他从高高台阶走下, 好似是来自燃着圣火的峰顶。代办和大使并排站立, 脸上带着外交场合的标准微笑。待王锋走到他们面前, 两位外交官伸出手, 脸上的笑容越发虚伪自信。那是两张光洁的脸, 连欢笑的时候都没有皱纹。王锋仔细看着那两张脸, 慢慢伸出自己的手。“没见到你们总统, 只好以二位代替。”他的手突然呼啸地划破空气, 一左一右, 狠狠打在那两张脸上。他打得那么有力, 美国代办和俄国大使几乎同时重重摔倒在红地毯上, 口鼻涌出鲜血。中国国歌高奏, 五星红旗飘扬。全体官兵立正敬礼。大使和代办挣扎着企图撑起身体, 保持一点尊严, 却晕头转向, 怎么也站不起来。王峰俯视他们, 直到中国国歌的最后一个音符。一名副官双手递上一块白手绢。他拈起手绢, 如在宴会上一般文雅地擦手, 再把手绢抛在两个大国代表眼前, 向全体官兵庄严还礼, 在他们震惊崇敬的目光下, 返身走回统帅部大门。

  楼里只留着一名值班秘书, 正在机要室守着电话, 看见王锋进来, 起身立正。“告诉同志们,”王锋对他说, 比平常和蔼得多。“统帅部解散了, 让后勤部门把储存的所有食品全分给大家, 个人自己去谋生吧。”值班秘书瞪大眼睛, 不敢相信。“去吧。”王锋拍拍他的肩, 走进自己办公室。办公室有一种墓穴的感觉, 静得连空气分子都似死亡。他仔细锁好门, 坐到办公桌前, 从内侧衣袋里掏出那台袖珍发射机, 端端正正地摆在面前。一听到美俄核打击, 在首先冲出来的无数念头中, 就有这艘潜艇。惊恐混乱的洪流把一切都冲得连根拔起, 眼前飞掠的影像中只有它是一块稳定屹立的礁石。所有的核基地、核潜艇、核轰炸机都立刻失掉联系, 说明已被摧毁, 只有它不能这样判断, 因为它从不联系。当联合国公布打击结果的公报一出来, 他就知道他的潜艇还在。那些得意洋洋的数字中没有它。所谓的百分之百摧毁之外, 还有一个百分之百没被摧毁, 那就是它! 现在,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世界上存在着这艘潜艇。其他知情人全埋在那个被美国核弹炸塌的岩洞之下了, 和那艘“替身潜艇”一块儿, 化为永恒的沉默。如果眼前有什么是这世界上最不可能再为别人所知的秘密, 那就是这艘潜艇, 以及潜艇上携带的四十枚核弹头。

  打开发射机的金属壳盖, 里面是一排精巧的按键。他先仔细检查了发射机工作是否正常, 电池是否充足, 然后开始输入密码。不是指令, 也不提艇上的核弹, 他只是把海军副官的调查报告凝缩成一份死亡名单。照理只要一句话就全能说明:“基地被美国核弹炸毁, 你艇全体家属无一幸免。”但他让海军副官对一百二十七名艇员的每个家庭都进行具体调查。无论老人、小孩、每个死者都得有姓有名, 并且有现场实况。逐一按姓名描述的死亡远比一句笼统的概括让人感到死亡的痛切。他做得很细, 不出一点差错。他不着急, 反正也再没有别的事可干。他仅仅就是输入这么一个死亡名单, 仿佛这台发射机不是用于在国家存亡之际发布最后命令, 而只是殡仪馆火化仪式上一个专管最后唱名的司仪。然而他知道这足够了, 足够得他都难以预料。他了解丁大海。没有指令, 只有死亡, 那就等于从笼子里放出一个魔鬼。没有必要给魔鬼指令。他的身份也不该为魔鬼的行动负责。通报死亡名单出于他的慈悲, 历史只能如是说。但是放出了魔鬼, 以后的一切, 魔鬼将会做得比他彻底一百倍。对这点, 他坚信不疑。

  全部密码输入之后, 他通过外接显示盘进行了检查。一直在防辐射玻璃墙后面空白闪烁的电视屏幕突然出现了画面。播音员宣布电视台已效忠联合国, 重新开始工作。画面上几架俄制重型直升飞机在被各类汽车封闭了跑道的国际机场垂直降落。吊桥式舱门隆隆放下。里面看上去是救援物资, 但轻型装甲车和武装吉普车却撞开伪装在舱门口的物资箱, 猎犬一般冲向机场各个要害部位。士兵全部头戴联合国维持和平部队的兰色贝雷帽。防守机场的中国军队没做任何抵抗。力大无穷的小型装甲车东一头西一头把跑道上的汽车撞到一边, 不一会儿就把跑道清理干净。天上出现大群在战斗机护卫下的巨型运输机, 巨大的轰鸣使摄像机都在发抖。

  他轻轻按下发射机上一个橙红色的圆形按钮。那按钮有一个白圈, 标志发射机从此将循环往复发射这段电文, 直到机内的高能电池全部耗光。微型指示灯亮起来, 射出朦胧的血光。没有任何声音, 电波已在大气中穿行, 从卫星上折射, 与大洋深处那台接收机相呼应了。

  整个统帅部已经空无一人。停车场上只剩他那辆“奔驰”车孤零零地停在中间。他用一块在秘书室里找到的强力固体胶把发射机粘在车壳之下。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只是一种游戏心理。不管这辆车将来属于谁, 后继主人都会坐在一个他永远弄不明白的电波上。让他们去枉费心机地猜吧。

  太阳仍然是红的。这在中午时分是很少见的。当插着联合国旗帜的武装吉普车冲进中国最高统帅部时, 只看见一个跟西方人比也算高个子的年轻上将站在V形红地毯的顶端。他的军礼服一尘不染, 他的腰身如同检阅军队那样挺得笔直, 而他的脸上, 带着让那些前来逮捕他的军人们困惑不解的神情——只有把世界命运握在手心的人才可能那样微笑。

  南中国海

  460米深海底

  纸带轧轧地向外爬着, 只有死亡, 死亡……可他现在要的不是知道死亡, 而是回答死亡! 纸带按照每秒五字的阅读速度, 不紧不慢, 从接收机里簌簌爬出, 在丁大海膝前盘成一堆。每一个序号后面的名字在他眼里都是一张在这个狭长空间里朝夕相见的面孔, 好似在联欢晚会上, 全家老小跟在他们后面。他受过所有那些女人的招待, 老人的嘱托, 孩子的亲吻。可在眼前这细细的米色纸带上, 他们全化做了死亡的灰尘。难道就没有一个活的吗? 难道! 这纸带太长了, 输出太慢了, 他恨不得能抓住纸带拼命往外拽。两个字的死亡如此无穷无尽地展现。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只要不出现自己名字。然而脑海里却象排炮一样轰鸣着∶家? 家? 家? ……序号126……仍然不是他的名字。往下的字他已无法辨认。全艇一共一百二十七人。还剩最后一个! 纸带轧轧…………127丁大海父丁云锁死无尸母张玉兰死无尸妻于丽萍麦田耕作衣服烧光身体烧焦难以辨尸子丁小龙海边钓鱼跳海中未死双目失明严重辐射烧伤皮肉脱落摸路回家失足跌落岩缝调查组找到时口唤父母而死

  他的心无声地爆裂, 腾起满天血雾,心脏碎块子弹般射向四方。迎面吹来漆黑的风暴。他似化成了石头。血管在皮肤上形成凸起的网。他的眼睛是干的, 如同沾着磨屑的砂纸。但倒流的眼泪却呛进肺腑, 阻塞呼吸, 扼断血脉, 把神经撕得粉碎。他在脑海里拚命地抡着双臂, 驱赶那些魔幻般生长的画面。妻子赤裸的身体缩成婴儿般大小, 如同一颗黑色的枣核,眼睛却痛苦地睁着, 看着他, 看着儿子。儿子的肉像没有贴牢的泥巴一样一块块脱落, 撒在埋着父母尸身的废墟上, 只剩一副骨架, 白碜碜的。两只无光的眼球吊在胸前。天地间所有方向都传来儿子哭喊∶“爸爸——爸爸——”儿子的渔竿挂在舱壁上。渔钩是中号的, 很尖锐, 隐约发着蓝光。他一把抓过渔钩, 猛钩进左臂肌肉。锐利的疼痛好似一种解脱, 使他开始清醒, 使梦魇逐渐隐退。血从渔钩边缘渗出, 如冒着蒸汽。他把钩提起。倒钩钩着皮肉。在逐渐加力中, 皮裂了, 肉断了, 渔钩血淋淋地拔出来, 带着一块鲜亮的皮肉, 好似鱼饵。再刺进另一个位置。刺了又刺。滚烫的血流出, 越流越多。一根动脉破了, 如同喷起一股鲜红美丽的细泉。他仔细看着那血。眼前再没有画面, 只有血, 带走了体内的温度, 流走了燥热的狂暴。皮下血管的网络展平了。牙关也松了下来。最后, 他按住喷泉, 扎上止血带。

  接收机一直未停往外吐纸带。轧轧轧轧……扭着, 绕着, 后面的推着前面的, 已经把他的膝盖掩没, 铺满了舱室地面, 沾染着粘稠血液, 开始向床上桌上爬去。他把眼光重新投向纸带, 还是那个死亡名单……125……126……难道是个无休无止的梦! 他“砰”地把接收机推进航海桌。纸带停止了, 但密码锁上的红灯立刻亮起。手腕上的振荡器也开始振动。在有信号的时候, 只要接收机不打开, 振荡器就将一直振动催促收报。振荡器振动的强度并不大, 却非常清晰。振动的时间稍微一长, 就分不出是振在腕上还是振在心里, 全身都随着发抖, 如同发生了共振。一直振下去, 会把神经和骨骼全都振碎。

  应当有指令! 他眼前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一个明亮刺眼的窗, 一瞬间清醒过来。仅仅知道死亡没有意义, 他要的是指令, 与死亡同样黑色, 不留余地, 同样无情的指令! 臂上的血已经不流了, 手苍白得如同死去的肢体。对准密码, 接收机沿着导轨重新滑出。红灯灭了, 振荡器也即刻停止。积存的纸带如一条蛇刷地窜出。……5……又是死亡名单! 他把刚刚飞快窜出的那段纸带从纸带堆里抽出。然而127结束后紧接着就是1, 中间只有一个空格, 根本没有指令! 他猛力地倒拽纸带, 查找每个127 和1 之间的空隙, 全是只有一个空格。这是一段循环电文, 只有死亡名单, 没有指令! 纸带仍然轧轧地向外爬着, 只有死亡, 死亡, 死亡……可他现在要的已不是知道死亡, 而是回答死亡!

  打开收音机。全世界电台都在从早到晚谈中国。头条新闻刚刚换上新内容——王锋被联合国军逮捕。丁大海默默听着, 突然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孤独。虽然出航后王锋从未跟他联系, 但无论海底是多么漆黑一片, 他却一直感到整艘潜艇被托在一只巨大无边的手上, 一双眼睛无所不在地看着他, 一个神明随时会给他以指引。现在, 他像秤砣一样滴溜溜地下沉。随着那只手、那双眼睛和那个神明的消失, 这艘潜艇和人间失掉了唯一的联系, 似乎已成为一百二十七个人合葬的棺材, 驶上通往阴间之路。他想不明白王锋为什么只发出一个死亡名单, 是没来得及还是有没说出的深意? 但是有一点很清楚, 往下怎么办, 只能由他自己决定了。纸带轧轧输出, 已经快堆到腰部。他把接收机推进航海桌。纸带停了。振荡器又开始振动。他摘下手表, 放到桌上。振荡器带动手表在桌上跳个不停, 活向只疯癫的耗子, 让人惊悸心慌。他扣上去一只水杯, 耗子在下面哒哒作响。他咬牙切齿地从臂上撕下一块带血的纱布, 把表包了无数层, 死死勒住, 扣上杯子, 再压上两本航海手册, 这才总算摆脱了那种梦魇的感觉。他把满地纸带拢到一起, 先用身体压, 再用膝盖压, 最后团在脚下踩了又踩, 踩成硬梆梆的一小砣。他换掉沾满血迹的衣服, 把纸带塞进厨房旁边的垃圾处理机, 一直守在旁边, 直到纸带完全被绞成混合在海水里的纸浆。他发出启航命令。潜艇里立刻紧张起来。所有人都露出欢欣表情。再这么呆下去, 真是要寂寞得发疯了。

  北京

  那计划太大了, 大得有点过份、大得让人产生犯罪的感觉。……一个人渺小的胸膛难道该塞下这么大的计划和责任吗?

  石戈快步走进会客厅。三十几名等待已久的核专家站起身,他们大都白发苍苍。其中最老的一位当场展开一幅白绢,上面用血写着大字——“生为中国人, 不做外国鬼”。老人们的手指都包着纱布。联合国迫使中国非核化的措施之一是把中国核方面的骨干人才全部转移到国外。对个人来讲, 条件很优厚:每个在转移之列的人可以自愿选择移居国, 全部直系亲属能立即拿到绿卡, 接纳国政府提供高额安家费, 并负责安排就业。对接纳国来讲, 这是一笔白捡的财富。而对九千多名从前受“保密法”制约不能出国的中国核技术人员, 这个迁移如天降之喜, 所以没有任何强迫成份, 笼罩着一片皆大欢喜的气氛。只有这三十六名老专家拒绝移居国外。

  “……十分抱歉。”石戈没坐下, 说话节奏很快。“我没有时间和你们仔细谈, 虽然我十分希望那样。政府将把这幅白绢保存在纪念馆里。但是你们必须走。你们是中国核领域的顶尖人物, 世人瞩目, 你们不走, 国际社会的疑虑不能解除, 非核决议会被认为没得到彻底实施, 由此会对中国产生一系列不利影响, 波及国内千家万户。希望你们个人的民族感情能服从整体的民族利益……”

  “我不同意! ”一头银发的总设计师激动的打断他。“整体的民族利益丧失在你上台做的第一件事——在非核决议上签字! 眼前你能多得一点救援物资, 将来中国靠什么保卫自己? 当年我视美国绿卡如粪土, 回到祖国, 不是为了事隔半个世纪看你的非核化, 让殖民主义列强瓜分中国的历史重演! ”

  “老总, 殖民的历史如果重演, ”石戈停一下, 脸上表情怪怪的。“……大概也是颠倒过来的。”在场的人都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没解释, 看一眼腕上的表。每个政府工作人员都按他的要求佩带这种表, 液晶盘上以百分之一秒为单位显示时间飞逝。“没有时间争论了。请大家记住一点, 此刻每一秒钟都有上百甚至更多的人在丧失生命。我们说话这一会儿, 已经死掉几万人了。不要做任何耽搁时间的事, 立刻出国。谁继续拒绝, 我将派人把他抬上飞机。”

  他迅速跟身边几个老专家握手告别。总设计师却拒绝伸手。“我一生憎恨卖国者。”老人咄咄逼人地瞪着他。“走吧, 老总。”他温和地说。

  尘暴连续刮了两天了。白天天空一片奇异的暗黄, 就像黄昏, 似乎空气中的每个分子都被尘埃顶替了, 在厉鬼般嗥叫的长风中翻飞腾转。而夜晚, 风声更加凄厉。门外的灯映出一团橙色混沌, 倒显得亮堂堂, 深沉而又庄严。他用凉水冲了一阵头, 在走廊窗前站了几秒。从死刑场被接进中南海, 直到现在几乎没合眼。猛力从坠落深渊的困意中把自己拉出来。秘书在身后咳嗽, 暗示部长们还在开了半截的会上等他。从死囚到国家元首, 似乎没使他感到变化。将被处死的前夜, 他也看到了这种天地互相吞食的景像。不过那是在梦里, 是血的颜色。现在就在眼前, 颜色黄一些。他没有丝毫情绪上的激动, 好像那个死刑判决仍然留在身上。只不过这次死的不是他一个, 而是整个民族, 由他率领。自己死, 闭上眼睛, 瞬间就可以排除一切困扰。可十三亿条人命压上肩头却成了另一回事。当“联合国援助中国特别委员会”邀请他出任“中国临时政府总理”时, 他立刻就表示同意。他没做政治家在这时通常要做的姿态, 连考虑的时间也没要。中国已经没有考虑的时间了。他一生的理想是建设一个美好中国, 然而看来命运就是为了这个无法逃脱也不可改变的崩溃让他来到世上的。他只提了一个先决条件∶所有国际援助物资都得听从他的分配和调遣, 不许直接交给任何地方政权、社会集团和民族势力。进口国际援助物资的全部口岸必须由他直接管辖, 并由联合国部队保护。物资从哪个口岸进, 进多少, 什么品种, 何时进, 何时停, 分给谁, 分多少, 全要服从他的安排。做为一个主权国家的最高首脑, 这个要求看上去不过份。其他方面他则一点不争。

  “联合国援助中国特别委员会”表面上是一个由联合国副秘书长领导的国际机构, 实际美国和俄国在其中起主导作用, 两国暗中都力图按自己的意志操纵石戈。石戈对两方都显得很顺从, 把军队和北方各省的行政权给了俄国提名的人选。对美国支持的黄士可和台湾人选, 他交出了内政、经济以及黄河以南的地方控制权, 并让黄士可当了第一副总理。自己只要了外交、运输和外汇管理三个与国际援助有关的部门, 并对其他部门的事一概不过问。名为最高首脑, 实际比最末一位副总理主管的范围还小。美俄双方对石戈这种姿态全都出乎意料地满意。事实上随着这种安排, 中国的领导力量变成了三块。一块美国势力, 一块俄国势力, 石戈势力相比最为弱小。分析家们都认为他缺乏雄心, 只求应付眼前问题, 对国家制度、经济模式和政治格局一类的本质问题没有任何长远打算, 因此只可能做一个过渡人物。

  对此最不理解的是石戈自己的班子。宣布他出任总理不到十二小时, 原十六号机关的一班人就纷纷上门报到。当年他们不是常在一起憧憬, 有朝一日接管中国, 定让中国翻个个吗? 然而现在, 当年的“总理”成了真正的总理, 为什么却变得如此令人丧气呢? 正在开的会议就是在这种不理解的焦燥气氛中进行的。

  “……总理阁下, 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为什么欧洲和俄国的援助物资不走显而易见更安全可靠而且成本更低的二连浩特或满洲里, 非要从充满风险的新疆阿拉山口运进来? ”铁路运输部部长尽管努力控制自己, 恼火的质问口气仍很明显。围坐在环形会议桌旁的十几名部长看上去都有同感。国际援助物资总量的百分之五十三路经与中国接壤几千公里的俄国,从西部新疆入境的欧亚铁路虽然运输总里程短, 但入境口岸远离中国东部经济中心和人口稠密区, 比起从东部的满洲里和二连浩特进口, 大大增加了在中国境内的运输距离和压力。尤其当前新疆暴乱正愈演愈烈, 号称“东土耳其斯坦共和国”的势力控制了大部分地区, 新疆和内地的铁路交通已经中断。这时石戈坚持把一多半俄国和欧洲的援助物资从新疆运进, 难道不是发疯吗?

  这个会议的主要内容是运输问题。石戈主管的范围虽小, 却成立了近二十个部。光是运输方面就有铁路运输部、公路运输部、航空运输部、水上运输部、铁道部、公路部、交通机械部和交通安全部八个部。他的整个施政格局看上去似以运输为基础。四个运输部的部长是他的班子里最强的人物, 而且都是国际问题专家, 这种班子配置很令人费解。“我只要求食物从新疆进, 燃油可以绕道二连浩特。”石戈口气柔和。“从新疆运进的物资缩短了境外的运输距离, 可以折合成上万吨燃油, 让‘联援会’如数补给我们。而我们并不需要把食物全部运进内地, 补的燃油等于白赚。食物多数应当留在新疆, 集中在以伊宁、阿克苏、喀什、塔什库尔干为轴线的新疆西部地区。在那一带建立分发食物的救济网点, 把内地难以承受的流民吸引过去。我要求立刻打通通往新疆的铁路, 抽调内地完好的机车和车皮集中到这条干线, 二连运进的燃油首先保证西行车辆, 要在最短时间内形成最大运量, 把内地流民尽快送往新疆。”这既是一个命令, 也是一个解释。可这个解释却使部长们更加锁紧眉头。

  从一上台, 石戈一直在推动这种把流民导向“四边”的战略, 所谓“四边”是指中国四面边境地区加上东南沿海地区。他以发放救济食品为诱饵, 让救济站一步一步从中心地区向“四边”撤退, 吸引流民的洪流跟随在后。流民四处奔走根本上只为找到一口吃的, 所以这种吸引非常有效, 横冲直撞的流民立刻辐射状地指向“四边”。石戈的理由是∶恢复秩序的最大难点在流民, 把流民引向“四边”, 才能比较容易地整顿和重建中心地区。而国际援助物资大部分从“四边”入境, 消耗物资的大头——几亿流民身在“四边”, 也就免除了向内地运输的工作量和被哄抢的风险。但是所谓“四边”, 其中“三边”已经挤得要爆炸。富裕的沿海地区早就人满为患, 中日经济合作区吸引的人流又把东北塞得不剩一点空地。南北战争使中原战场近二亿百姓迁移。不管是北方荒凉的蒙古草原, 还是西南多山的云贵高原, 都已变得拥挤不堪。部长们一致认为, 当前的关键在于恢复生产。国际援助是填不饱十三亿个肚子的。从这个角度出发, 至少应当把流民从经济基础最雄厚的沿海地区引开, 为什么却相反, 越是像广州、福州、温州、上海、青岛、大连这样重要的港口城市, 越让源源到来的流民日益爆炸地凝聚? 现在“四边”只剩西边是空的了。那个边离人口中心太遥远, 除了难以生存的青藏高原便是不可逾越的新疆沙漠和戈壁。其他三边靠人腿就能走到。石戈现在是要动用火车填满这一边了! 不光是火车, 他又指示交通机械部征集大型汽车, 改成双层, 加护拦, 挂拖车, 使每辆次能运载二百五十人到三百人。要求十天内征集改装一万辆。由公路运输部组织, 从敦煌至和田, 沿古丝绸南路, 开通另一条运输流民的大干线。同时, 与铁路并行的北疆公路也要开展汽车运输。

  “……第三种方式也不要忽视, 人的两条腿虽然慢, 但是人人都有。沿途设置进行诱导的救济站, 完全可以把人腿调动起来。另外, 全国有三亿辆自行车, 各大城市都有成千上万被丢弃的, 交通机械部要收集起来, 无偿提供给移民, 可以数倍地提高迁移速度。要组织好配件生产供应和沿途维修。总之, 调动一切手段, 把无法安置到其他三边的两亿流民尽快送到西部边疆, 这是眼下的首要任务。”

  “将来呢? ”航空运输部部长问。“记不记得在十六号机关时你向我布置的移民研究课题? 我的课题组研究了两个月。不错, 结果表明只有新疆是中国唯一能容纳移民的地方。但我把最后的数字跟你说得很清楚:顶多再接纳一千五百万人就达到饱合。可你现在要移去两亿人。他们在那无地可种, 无荒可开, 无事可干。国际援助的食品连两亿人的牙缝都塞不满。我不相信你没这个常识。”

  石戈疲惫地转着手中一枝笔。“我的常识是先考虑今天, 然后再说明天。”

  “你过去可没这样教导过我们……”

  石戈立起手中的笔, 口气仍然温和。“过去我也没说过这种话:我已经定了, 你们就照办。但是现在我要这样说, 请照办。”

  会场冷了一会儿。石戈看了一眼腕上的表, 其他人也不自觉地模仿。百分之一秒的液晶数字发疯般闪烁。

  “怎么保证运输畅通? ”铁路运输部部长问。迁移流民首先要在叛乱的新疆打通交通干线, 形成安全走廊, 维护沿途供应。吸引流民的物资也会吸引新疆叛乱者。在如此漫长的战线上打败熟悉地形、受当地居民支持的叛乱者不是件容易事,没有非常强大的军事力量是无法想像的。交通安全部部长是原十六号机关的“国防组”组长。部长中只有他对石戈的新疆战略没表示异议。他是个军事专家, 而保卫新疆运输实质就是一场大规模战争。他的部等于是这场战争的总指挥部。他介绍了军事准备。关键在于控制军队。目前的军队基本以集团军为单位各自为营。新成立的中央军事机构根本不能进行有效控制。每支部队面临的首要问题是让士兵不挨饿。此时的中国万里赤地, 一片萧条, 连军队自古求生的老路——抢也变得无济于事, 许多部队就此瓦解。士兵们各自奔回老家寻找家人, 也有不少变成武装土匪。七十七个集团军仅剩下五十一个。其中十三个只有牌子, 其他的建制也不完整。这种时候, 谁能给他们食物燃油, 他们就会没二话地听从谁的指挥。石戈让出了名义上的军权, 但是物资控制权却比什么名义都有用。交通安全部向每个团以上的军事单位派出特派员。他们不参与军队指挥, 只负责随时把军队情况汇报到交通安全部。如果哪个部队不执行命令, 交通安全部便通知专门负责军需的第五物资部停止向那个部队提供物资。而哪个部队表现得好, 便会得到超额的奖励物资。这种控制很简单, 却非常可靠。此时物资的控制力超过平时最专制的权力。十九个集团军已经按交通安全部的指挥开始集结部防。驻扎新疆的兰州部队已向叛乱者发起进攻。新疆交通的畅通指日可待。军队将布署在铁路和公路线上, 成为保证迁移和运输的钢铁长城。其他军队被布署在边境和沿海口岸, 和联合国部队一同保卫国际援助物资集散地, 也都在交通安全部的控制下。

  “军队会不会占领物资集散地, 独吞援助物资? ”第二物资部部长是位女士, 对军队总是不信任。

  “这点可以放心。”交通安全部部长很自信。“在一个既无财富又无权力的社会中, 军队无从产生政治目的, 也没有野心滋生的土壤。对他们唯一有意义的是求自保。而只要执行我们的命令, 他们就不会缺乏自保的物资, 没必要再抢夺。另外, 每个集散地都有联合国部队, 和他们互为牵制。即使他们占了某个集散地, 根据石戈总理与‘联援会’达成的协议, 我们可以通知国际立即停止向那里运送物资, 他们就只能坐吃山空, 反而失去保证。军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一旦停止争论, 具体问题的落实速度就跟飞跑一样。凌晨一时三十四分, 向新疆输送流民的计划讨论布置完毕。部长们就地向助手交待马上要做的事,工作立刻就得开展。每个部长得到四小时睡眠时间,好几个部长舍不得耽误走回自己办公室的一两分钟, 往会议室的沙发或地毯上一躺, 立刻就坠入梦乡。

  秘书告诉石戈已在办公室里为他支好了床。他在水龙下面冲了一阵头。“四小时后我回来。”他奋力睁开眼, 把满头水珠甩得四面都是。尘暴仿佛要把北京埋掉,细微的黄土粉末千万吨地从天而降。风稍一间歇, 所有的室外平面立刻就堆起厚厚一层。哪怕是从车窗往外伸一下手, 也能接住一把。而风一重卷, 千万吨黄土又从地面向天上飞扬, 被车灯照耀, 就像快速流动的固体, 把路挡得一点缝隙也没有。只有靠红外线夜视仪才能行驶。

  石戈第一次开王锋这辆车, 小心翼翼。联合国部队刚把这辆车交给他,仅一个夜视仪就摆弄了二十分钟才算打开, 其他设备他更是连摸都没摸过。他沿着长安街向西行驶。每个十字路口都有联合国军的士兵, 戴着怪模怪样的大风镜, 披着蒙头斗蓬。除了他们, 没有一个人、一辆车。除了风, 没有别的声音, 也没有任何光亮。夜视仪里只有一栋栋幻影般的建筑向后移, 偶然出现一座冷冰冰的街角雕塑。他的头如灌满了黑乎乎的铅块。眼前似乎隔着一道几公里厚的玻璃, 什么都恍恍惚惚。

  照理说再过八小时他就能见到陈盼。那个会给了五十分钟, 除了部长会议, 算是最长的。但那是讨论薯瓜, 隔着桌子, 隔着众人交织在一起的目光。联合国部队应他的要求在山西监狱找到她, 把她送回北京家里, 他却一直没挤出看她一眼的时间, 连个电话也没法打, 电话局在暴乱之夜被烧成了灰。等待死刑的那些天, 如果说他还有唯一的渴求, 那就是她。闭上眼睛是她, 睁开眼睛还是她。在铁窗外那片小小天空上, 在水盆里平静的倒影中, 在春天屋檐雨滴的淅沥里, 在夜半蜘蛛编丝的网络间, 到处都是她。他一生从未体会过这种思念。以往对小说里的爱情描写总是笑一笑, 多一分对小说家的嘲讽。他一直认为把人生分成一千份, 男女之情合适的比例只是三份或五份。然而当他突然发现这一生的观念到头是个错误, 爱情的感受是任何小说家都无法描绘时, 他却已失去了一切可能。今夜可能了吗? 他给沙沙带了一件礼物,现在看起来很是寒酸。在监狱他只有从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 一小段细铁丝做成的“针”, 再从布上抽下“线”。他一生第一次做针线活, 又是用这种工具和材料, 做出一个给沙沙上学用的小书包, 已经很满意。只是直升飞机射伤他的血迹洗了多遍也没彻底洗净。上刑场前他托监狱看守转给陈盼。看守恶意地笑了一下:“还是你自己给去吧。”倒真说中了。

  驶过公主坟广场, 他减慢车速。陈盼所住的翠微园居民区就在这一带。他不知道该怎么判断自己。他渴望见她, 越来越渴望。然而在监狱里他渴望的是爱情, 现在他的渴望却全被一件与爱情毫无关系的事占满——跟她说一个计划。那计划太大了, 大得实在过份, 大得让人产生犯罪的感觉。一个人瞒着天下, 独自安排十三亿人的命运和生死, 那是连上帝也会惊心动魄、怀疑自己是否有权的啊! 而他不仅计划了, 还在争分夺秒地实施, 迈出的每一步都不可逆转, 没有后路。恐惧的飓风时时刮过他心头。一个人的渺小胸膛难道能难道该塞下这么大的计划和责任吗? 然而, 正是为了这个计划, 他才一分钟的考虑也没用就同意出任中国首脑。计划是在黄河工程被战争打散, 他在北京的寓所摊了满屋地图闭门不出的三天成型的。随后在监狱的日子又使他有足够时间把轮廓推敲成细节。那时只出于“职业习惯”, 一个搞了一辈子计划的犯人无事可干时头脑里产生的幻景。那个犯人很明白, 只有身在最高首脑之位, 才有可能把他的计划变成现实。犯人却从来没想到, 他自己竟会成为那个最高首脑, 并且要亲自执行这个计划。他不敢有半点透露, 哪怕对他的部长们。这个天大的秘密只要有一个细胞落到外面, 也会霎时长成一头魔鬼, 堵在推动实行的路上。成功全在于保密。亿万人的生命取决于保密到最后关头。即使是最忠实的同事, 他也不自觉地用惊险小说的思路担心他们说梦话, 被绑架, 或者仅仅像他这样, 精神上难以承受, 渴望对一个人讲出来。确实, 他难以承受。在这无边的秘密里, 他需要一个温暖的生命和他融化在一起。他需要一个印证, 一个回声, 需要一个柔软的胸脯, 让他能把头埋进去呻吟, 他就会获得信心和力量。只有她。

  车速越来越慢。品质优良的发动机几乎毫无声息,车似被吼叫的风刮着滑行。石戈发现陈盼的家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好找。虽然他把门牌号码记得很熟, 手头也有居民区的平面图。可红外线夜视仪只能辨别物体形象, 却看不出楼号门号。许多楼一模一样, 都像又都不像。他反复看图, 兜着圈子。没有一盏灯光, 一个人影, 每栋楼都像鬼楼, 似乎根本没有任何生命在里面居住。忽然, 他在夜视仪屏幕上看见远处两楼的空隙之间走过一个人。他从楼间小路把车开过去。那人背着背包, 看上去远道而来, 虽然满天尘埃使数米外便一无所见, 却如白昼回家一样穿来拐去, 脚下没有半点犹疑。这人可真是个救星, 一定能给他指明方向。他刚想按喇叭叫那人, 可他一下发现自己也认识了。这就是通向陈盼家的路。方向、建筑、环境、标记, 全和图上一样。他把车速放慢, 跟在那人身后。尘埃和风声使那人毫无察觉。看到那人走进陈盼家的楼门, 他一点没惊讶。他已经从那背影的轮廓、走路的恣态和自信的气质上认出, 那就是欧阳中华。一支蜡烛在陈盼的窗子里面亮起来了。他看着那个窗口, 突然感到睡梦的深渊又在身下打开, 黑洞洞地深不见底。他的手无意识地打开一个开关。一幅彩色地图幻灯般出现在显示屏上。那是一个中国, 内陆边境伸出一系列标着“6800km”的半径, 在太平洋上圈出一道曲折的线条。他看一眼地图, 再看一眼陈盼的窗口。烛光熄灭了。几乎是立刻, 他伏倒在那幅地图前, 睡了过去。

  中俄东方边境

  黑龙江

  那一夜, 从瑗珲到呼玛二百九十公里江段, 约有三千万人冲进俄国。今年的春天迟迟不迈过北纬五十度。往年这个时候, 黑龙江的冰面已经隆隆作响地开裂了, 现在却仍然结结实实。只是在中午太阳最热的时分, 冰的表面出汗似地化出一层水, 太阳稍一偏斜又重新冻死。俄军的装甲车在冰面上奔驰, 拖起一道道白茫茫的冰渣尾巴。然而, 冰层还是越来越薄了。尽管大气温度还在冰点以下, 可失去了冬天透地数米的严寒, 在冰下流动的江水就开始侵蚀冰层。下游成千上万往上走的人不断带来消息, 冰面开裂的地段一个劲上移, 昨天还在雪水温, 今天就到车陆了。聚集在爱辉、黑河一带江边的人已经多得不能再多。几乎看不见土地, 只有蠕动的人群, 乱七八糟的窝棚, 无数堆篝火黑烟遮天蔽日。北方原来保留着中国最后一点森林, 现在却连一棵直立的树也看不见。没烧掉的也全被人砍倒, 牢牢守住。谁有火谁就不会被冻死。为争几根树枝而丧命的人随时都有。正是森林和黑龙江把人们吸引来的。饥饿的人群抢空了哈尔滨、齐齐哈尔、牡丹江、佳木斯那些大城市, 又席卷了每一座县城小镇, 最后连村庄农舍也被打劫一光。能吃的都吃了。凡是被人创造的也都被人毁掉了。人们最后只能把手伸向上帝, 伸向幻想中富饶的大自然。歌里不是唱过:北大荒, 好地方, 棒打狍子瓢舀鱼, 野鸡飞到饭锅里。尽管那是半个世纪以前的形容了, 但是在饥饿的昏迷中, 美景永远就在眼前, 伸手可及。只要到了森林里, 江边上, 狍子、野鸡、大马哈鱼、飞龙、熊掌、猴头就全到了嘴里。

  蝗灾出现时, 乌云般铺天盖日的蝗虫落下, 无边的庄稼一会儿就被吃成千里赤地。现在是放大了的蝗灾——人灾。虽然人没有翅膀, 可人的嘴要大一千倍, 人的毁灭性要大一万倍, 人灾掠过之处, 整个世界都被毁灭。不知有几个人吃到了狍子, 尸体却越来越多地到处散布。人们看见死亡就像看见树叶落地, 哪怕是亲人在身边倒下, 也没有叫一声的力气。唯一的念头就是继续走, 去寻找新的森林, 富饶的土地, 野兽和飞禽出没的地方, 肥硕的大马哈鱼一条条跃出冰窟窿! 他们停在了黑龙江边。

  如果从天空俯瞰, 一定会看到一副极独特的景象。黑龙江仿佛是一条蜿蜒的折缝, 江两岸如同被展开的平面。中国这边是反面, 俄国那边是正面。反面是黑色的, 黑得吓人。积雪被无边的人群踩成肮脏的泥巴。上空悬着黑烟。城镇废墟好似一座座垃圾场。正面则是一片银装素裹, 白得耀眼, 几乎看不到人, 只有无边的树, 间杂着一栋栋安静的房舍。这景象连上帝在天上看也一定会纳闷: 一条江怎么能隔离出两个如此不同的世界? 黑龙江的江面就更奇特了。蜿蜒的主河道正中央有一条中心线。在地图上那该是标明国界的点划线。而眼前, 点是俄国边防军一辆辆奔驰的装甲车, 线则是履带在冰面上压出的辙印。这条线的两侧更加分明。俄国一侧是干干净净的冰面, 平滑得像玻璃。中国一侧则凿满密如鳞片的冰窟窿, 露出黑黝黝的江水。冰窟窿之间全都挤满着人, 紧挨在一起的黑头发就像蒙在江上的一张黑皮毛。冰窟窿是用来捕鱼的。这是北方特有的捕鱼方式。鱼喜欢光亮和氧气。如果江面上有那么星星点点几个冰窟窿, 鱼儿会争抢着聚到周围, 被上面的鱼叉扎中, 或者被送下去的鱼网罩住, 自己跳上来的也不少见。然而半条江都被穿透了, 鱼儿们还有什么可争抢的呢? 那半条江好似突然长出了无数根倒刺, 从上面伸下来一刻不停地搅和。上面嗡嗡嘈杂, 透进人的臭气。鱼儿的脑虽然不大, 这点聪明还是有的, 它们全都游到俄国一侧的冰面下, 反正它们也不在乎什么主权, 只当这条祖祖辈辈生息的江突然窄了一半。

  捕鱼的人们停止了徒劳。冰窟窿中的江水重新结起了冰壳, 冻住了树枝做的鱼叉。人们相互挤在一起获得温度, 眼睛全看着对岸那片广阔无边的富饶土地。在众人的沉默中, 下游冰面开裂的隆隆声似在传来。一头美丽的雄鹿突然出现在对岸一座山头上, 昂着高大的角, 雕塑一般挺立。人们先是屏住呼吸看着。多少年来, 中国这岸的野兽就没停过往那岸逃。这边没有树, 没有草, 更没有安宁的天地, 只有专门割它们角、扒它们皮、吃它的肉的人。它们会记住这个地方, 那就是逃出去就永远不再回来。它们的生存本能中似乎已经有了国家的概念。一江之隔, 它们的命运却完全不一样。在对岸, 那雄鹿是多么的骄傲、大胆、甚至是蔑视地看着这岸啊! 连它身后的母鹿和小鹿也不在乎这岸的人群。一个声音开始传播。它最先出自黑河中学一位历史教师的口:“那边本是中国的领土, 是被沙皇政府用不合理的瑷辉条约强占的! ”没经过几张嘴, 这话就简化成了:“那边是我们祖宗的宝地, 是叫老毛子抢去的! ”中国从五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一直和苏联敌对, 近三十年的时间, 全民族饱受了新老沙皇侵略历史的教育。现在昔日属于自己的大好河山就在前, 那有广阔的空间, 无边的森林, 肥沃的土地, 野兽出没, 飞鸟成群。夏季的浆果成百万吨地落在地上腐烂。声音越传越快, 变成潮水般的嗡鸣, 好似共振一样越振越强。隐藏在对岸工事后面的俄军士兵紧张地探出身体, 架起武器。

  嗡鸣突然在一瞬间消失, 无影无踪。俄国装甲车的声音顿时显得非常刺耳。然而装甲车组成的点划线开始变化, 如缓慢的波浪一般出现了曲折。默默地, 后面的人开始推动前面的人, 岸上的人开始往冰面上挤。不少人掉进冰窟窿, 却没有打破整体的沉默。倒是俄国装甲车慌了起来。它们紧贴着人群行驶, 把速度开到最大, 想把人群吓退。然而即使有人被卷进履带之下, 模糊的血肉甩了前面人群满身满脸, 他们也无法后退。背后那堵沉默而风雨不透的墙越来越厚, 越来越有力。再多的装甲车也无法撞倒和碾碎这堵墙。俄方的高音喇叭用中文发出严厉警告, 命令士兵们做好开火准备。然而军事行动总是面对类似冲锋那样有幅度的爆发点才能开始, 对一寸一寸往前蹭这种典型的中国动作从哪开始呢? 人群横着看不到边, 竖着看不到头, 完全是凝缩在大地上的一块史无前例的大肉饼。人的数量可比子弹多得多。

  爆发点终于出现了。冰层本已变薄, 鳞状的冰窟窿又使冰层强度降低。越来越多的人挤到冰上增加重量。每只脚都使着劲儿, 往前挤或者往后退。中心线凸起最大的那一段突然传出冰层之下一声轰然巨响, 大约一公里长的冰面垮下去。上面的人一股脑掉进水里。几辆俄军装甲车也一眨眼沉入江底。千万人同时发出的恐怖叫喊如一颗原子弹爆炸那样震耳欲聋。人群一下炸了窝, 冲向俄国一侧的坚实冰面。俄军也呆住了。他们不能向从断冰上逃生的人开枪。然而逃命只是最初一秒钟的本能反应, 立刻就转变成突破封锁的全面大冲锋。俄军仅仅犹豫了那么一刹那, 就已经淹没在人海中, 再也没有了反击的机会。每个士兵身边都是滚滚人流, 怒吼着掠过, 把他们踩在脚底, 踩进洁白的雪中, 变成污黑的泥。一处的突破带动了全线。所有人全都向对岸疯狂地跑起来。逃吧! 逃吧! 也许再过几秒钟冰层就全部垮掉, 就再也逃不过去。留在这边就是死亡。反正是死, 痛苦地饿死还不如挨一颗枪子儿更痛快! 突破口迅速扩大, 转眼就变成几公里, 十几公里。冰面不断垮掉, 成千上万跑在冰上的人掉进江里。更多的人被后面的人浪从陆地上挤下水。在冰水里几分钟就会丧失活动机能, 几乎没有人活着爬上岸。人群开始向上游跑, 只要哪的冰没垮, 就从哪接着往对岸冲。上游的俄军开火了。开始还有点犹豫, 逐渐越来越凶猛。密集的子弹似镰刀割麦一样砍倒大片大片的人群。尸体在冰面上魔幻般地堆积起来。然而尸体没有吓住中国人, 他们的国土上到处都是尸体, 走到哪都如踩着破布般习惯自然。现在他们不顾死活地往前冲, 踩着死人, 也踩着活人。当俄国士兵看着那永不消失的人群瞪着疯狂的眼睛鬼怪似地攀着尸体冲到眼前时, 绝大多数都产生了手中的武器毫无作用的绝望想法。他们甚至想把自己的手放到喷着火舌的机枪上试一试, 发射出来的子弹是高速的金属, 还是棉花甚或幻影?

  在那无数张肮脏、疯狂、兽性的脸中间, 有一张铁脸显得最平静、美观, 也因为没有任何激动与扭曲, 反而显得更加可怕。一个抱着双筒机枪的俄军少尉吓得呆住, 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对这个从地狱里冒出来的魔鬼射击。魔鬼的双手戴着薄薄的黑皮手套, 拧小鸡似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李克明回老家来找老婆儿子。他现在自由了。通缉令已成被人遗忘的历史,连他的铁面也引不起惊奇和恐惧。人们全都陷于麻木和疯狂,这种环境使他成了正常一员, 也使他从往昔的绝望中摆脱出来。老婆儿子占据了他全部的思念。但是昔日的家园已不存在。一片烧焦的废墟, 满目断垣残壁。自己的家只剩一角, 里面一个老头正在强奸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幼女。无论妻子儿子还是父母都不知去向。到处是人, 却没有一个熟悉的。乡亲们、一起长大的童年朋友们、同学们、老师们、邻居们全都不见, 只有一张张、一排排、一片片陌生而遥远的面孔, 凝聚着饥饿与疯狂。

  他身后跟上了七八个男人, 全拿着从俄军士兵手中夺来的枪。没人说话, 只是紧紧跟着他。也许由于他的铁面, 也许由于他杀死俄军少尉的功夫, 也许由于他身上那种让人慑服的气质, 反正他们认定了他就是头儿。他开起一辆装满弹药的雪地运输车。那些男人跟着上车。他沿着江边往上开, 哪有俄军向过江的人群开火, 他就从背后消灭他们。他已经有了一支队伍。或者说, 一支队伍已经有了他。那一夜, 从瑷珲到呼玛二百九十公里江段, 约有三千万人冲进了俄国。黑河对岸的俄国阿穆尔州首府布拉戈维申斯克燃起了熊熊大火, 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全被抢光。沉溺于暴行的中国难民只占极少数, 多数人直奔北方的大山脉和大森林。凌晨时分, 当俄军重新控制住边境时, 洪峰已经过去。小股后赶到的人群重新聚集伺机过江。被黎明青光微微照亮的江面上, 几十公里浮冰被江水摇动着碾磨尸体。冰上水里全泛着黑红色。上游没断裂的冰面整个被尸体铺满, 堆了许多层。几乎每个捕鱼的冰窟窿里, 都竖直地插着掉进去的人, 冻成根根冰棍。有的冰窟窿插得满满。进入俄国的三千万人分散成一个巨大扇面, 如同流进沙漠的洪水。俄军直升机在天上跟踪, 只见他们分成越来越小的小股, 直到隐没在茫茫西伯利亚林海。

  这段话原已挨行打过红线, 陈盼又用粗笔圈了一个框。这是石戈在“绿色中国大学”演讲中的一段。不少西方报纸由此断言他本质上仍然是个共产党, 挖苦他对公有制的一往情深。陈盼却被这段话打动。话中不仅表现出他对人类发展的宏观把握, 那种为前代人寻找人生意义的细腻感情和博爱之心也令她感动。这段话也反应出绿色哲学对他的影响。虽然他从未把自己包括进绿色圈子, 毕竟最根本的目标已经一致。这个由他亲自担任校长的大学命名为“绿色中国”, 令她感到非常亲切。

  随着北京接近, 机组人员在不动声色中越发紧张。乘客中只有陈盼能感觉这一点。占了一大半座位的船舶推销商们大喊大叫, 酒气冲天。而那几个进行核冬天考察的科学家一直抗议式地埋头于艰深的科学资料。陈盼过去从无空难常识, 也不关心, 可是这次世界旅行让她碰上了两次炸弹, 一次不成功的劫持, 一次紧急着陆, 四次改变航班, 还有好几次莫名其妙的疏散和对全体乘客反复检查, 使她到后来一上飞机就条件反射式地胃痛, 等着发生任何意想不到的灾难。这本是此次旅行最后一趟飞机, 只要踏上北京的土地, 她发誓以后再不上天, 然而这次同样没逃脱。余悸导致的极端敏锐使她听到了飞过蒙古上空时机舱右下方那声低微闷响。飞机仅仅颠了几下。可那以后露面的荷兰空姐脸上笑容全变得僵滞虚伪。她什么也没问, 只是全神贯注翻报和杂志, 把有关石戈的报道再读一遍、两遍、三遍……国际舆论与石戈的密月已经结束。美俄发现石戈并不如表面那样随和顺从。他们原以为是自己牵着石戈走, 到头却看出实际掉了个个儿。石戈一边不放松地利用舆论往美俄对导致中国崩溃的内疚感上加码, 一边对允诺增加援助量的一方显示亲热, 做出路线和立场的倾斜姿态, 使另一方感到道义压力, 又产生政治利益上的猜疑, 更多地增加援助以求平衡。靠这样来回摇摆, 他刺激起一场两国及世界增加援助的攀比, 使援助总量比各国原公布的数字增加了近一倍。西方报刊称他为“世界头号敲诈者”。然而在实际行动上, 他却很少真正受哪一方左右。俄国强烈要求他采取措施制止中国难民继续涌入俄国。他把责任全推给中国所遭受的打击, 似乎这是俄国咎由自取。表面上他通过广播亲自呼吁难民回国, 积极配合解决问题, 同时三句话不离核心, 声言之所以未能控制难民, 关键在于保证他们生存的物资远远不够。他谴责着别人, 自己表现高姿态, 贪得无厌地要东西, 对更多的难民正在继续扑向中俄边境却不采取任何有实际效果的制止措施。

  为了证实对中国进行打击的合理性, 美国副总统访问中国时催促立刻审判王锋。《纽约时报》这样报道:石戈把最后一点白菜汤盛进副总统的盘里(让副总统在中南海职工食堂进餐), 问了一个问题——“王锋发射了三枚核弹, 美国发射了一百一十五枚, 俄国发射了七十六枚, 您认为是该按时间顺序审判呢? 还是按数量顺序审判? ”

  政府之间的矛盾对国际舆论肯定有影响, 但最大转变是由于对新疆反叛者的屠杀。石戈原来是做为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而受世界尊敬的, 现在打通新疆铁路和公路的残暴程度却令人发指。他手下的交通安全部被新疆穆斯林视做最大的恶魔, 双手沾满鲜血。任何对西行交通干线的侵犯, 它都做出让对方遭受十倍损失的惩罚。对这点陈盼很是困惑, 一个宽宏大量的政府会给对手时间, 争取在谈判桌上解决问题而尽可能避免流血。为什么石戈政府却没有耐心做一点周旋, 为完成那个被新疆穆斯林极度仇视的大移民一分一秒也不肯耽搁, 对所有阻挡和抵抗都立刻以血流成河的代价消灭呢? 穆斯林指控石戈政府是要用汉人的臭肉塞满他们的生存空间, 从而窒息他们的独立。国际人权组织也认为这种移民方式将导致变相的种族灭绝。陈盼无法相信, 素有自由思想的石戈反常地大动干戈, 目的仅是为了解决一个地方性叛乱。他在暴虐的极权下都敢表达同意台湾独立, 现在为何对大半是沙漠戈壁的新疆如此激烈和极端呢? 国内也有很多人不理解石戈。看上去他重复着大多数现代领袖的历程——在一片喝彩和期望中上台, 善意的捧场很快就变为失望和指责。而且他的这个历程似乎来得特别快, 短短两个月就快走到了头。陈盼在阿姆斯特丹碰上的那位水上运输部官员就认定权力腐蚀人的铁打定律正在石戈身上发生作用。那个愁眉不展的年轻人知道陈盼的身份, 也许再加上多喝了两杯, 向她透露了他正在执行的秘密使命——不限数量地收买旧船。不管多破多旧, 只要能航行就买。水上运输部向世界各地派出了大批他这类专业人员, 全为这同一个任务。旧船固然便宜得等于买废铁, 可中国大地现在到处都是废铁, 没有必要花费无比宝贵的硬通货和黄金储备去外国买。说是为了运输国际救援物资, 可援助国早已表示由他们承担运输。何况救援物资不能永远运下去, 一旦停了, 那些花费仅剩一点黄金买来的废物还能做什么用? 净是些几十万吨级的破烂大油轮。上头的命令是越大越好, 而且对速度的要求近乎于发疯。有时多等两天价格就可以杀下许多, 但上头就像急不可耐的催命鬼。年轻人抱怨, 尽管采取了防范措施, 这种狂热的大规模购买还是使世界旧船市场价格两星期上涨了一倍半。船舶商们仿佛冬眠中醒来的蛇一般活跃起来,这架飞机的一半座位叫他们包了。

  陈盼不相信石戈是被权力腐蚀。被权力腐蚀的人没这么令人费解, 那是一眼就看得出的。如果仅仅出于帝王的大一统思想, 为什么他对西藏独立不加干涉, 对散布在中国其他各处的占山为王者也不予理睬呢? 他的所做所为不管具体内容是什么, 都有一种共同之处, 让人觉着深不见底, 而绝非那种显而易见的蠢行。至少陈盼知道自己这两个月按他指示所做的事也会为多数人不理解, 然而她却深知这一步多么富有远见卓识, 远远超出常人的判断, 正确与否只能从历史的高度定论。

  降落前, 机长平静的声音在扩音器里告诉乘客“发生了一点机械上的小麻烦”。陈盼闭上眼睛, 想到也许到了写遗嘱的时候。假如只能再活几分钟, 她有什么话该对这个世界说呢? 用职业微笑掩盖紧张情绪的空中小姐开始严格检查每人的安全带。乘客们都开始意识到出了严重问题。船舶推销商们不喊不叫也不再喝洒, 划着十字按空中小姐的要求抱头俯身在椅背下。当飞机在跑道上猛烈撞击又高高跳起的时候, 陈盼持续一路的紧张心情反倒松弛下来。至少没看见火光, 也没看见机身玩具般地破碎, 露出下面飞驰的跑道。只是血液猛地倾斜, 机舱右下方传上来让人晕眩的摩擦撞击。一股热流扑面而来。离心力使蜷缩的身体紧紧压上左侧扶手。陈盼听见身旁那个气象专家呻吟地叫了一声上帝。其他人则全失去了发声机能。轰然一声巨响, 安全带在腰间狠命一勒。全身似要飞起。头撞在前面椅背上。后面的椅背带着一串人的压力猛压在身上。飞机好似要翻个跟头, 但刚刚把尾巴翘起, 又戛然止住。随着巨响消失, 剩下一片吱吱嘎嘎嘶嘶啦啦的声音, 却显得无限安宁, 仿佛落入漫漫真空。空中小姐喊了好几遍, 人们才从木偶般的抱头状态中清醒过来。陈盼看见安全门全部打开,外面是扎扎实实的大地和已经被留在上面的天空。一股白烟云雾似地飘进, 带着焦糊机油的气味。“快跑! ”人们反应过来。她却怎么也解不开安全带, 连最简单的动作都已忘记, 只是茫然无效地胡乱拉扯。那位气象专家跑回一把拽开她的安全带, 把她整个托起扔到安全门外。她从柔软发涩的橡胶滑道滑下, 裙子撩到了大腿以上, 翻倒在前面那个大胡子船商身上。船商拉住她的胳膊飞跑。嗵嗵脚步像肥硕的大象。脚下是青草。一只麻雀的尸体旁窜过惊慌的老鼠。救火车和急救车尖叫着从四面开来。飞机没爆炸也没燃烧, 只是歪斜着扎在跑道之外的草地里。机尾高高翘起。右侧发动机冒出浓烈白烟。机翼断了一块, 露出里面肚肠般的杆件和构架。一觉得已经安全, 乘客们就为死里逃生开始拥抱欢叫。船商使劲儿地吻了陈盼, 把她高高举在头顶。男人们轮流传递她, 胡子中的酒气一次次喷在她脸上, 直到气象专家像骑士一样把她护在身后。

  机场主楼离得很远, 那些建筑宛如积木搭的玩具。机场空空荡荡。几乎所有的定期航班都停了。各国政府都向本国国民发出了不要前往中国的告诫。陈盼在欧洲跑了四个国家才找到回国的飞机。没有汽车来接。除了指挥、救护、保卫等必不可少的环节以军事化形式保证运转以外, 多数服务都已瘫痪。乘客只有徒步走到设在机场主楼的海关。陈盼想起护照随手袋扔在机上, 只有等机组人员送来才能出关。不管怎么样, 到了而且活着, 这就挺好。难得在北京看见这么蓝的天。还不到热的时候, 可机场上已有点像煎锅一般烤人。看来对核冬天的忧虑大可解除。

  核冬天是产生于八十年代初期的一种理论。这种理论认为核爆炸达到一定规模, 被高温汽化的岩石、土壤, 城市和森林燃烧的烟雾以及冲击波扬起的尘埃大量升入天空, 将会随大气环流飘移, 布满大气对流层并进入平流层, 在全球外围形成一层屏障, 阻挡阳光, 使世界天空变暗。大部分太阳辐射在高空为烟尘吸收, 达不到地面, 因此造成高层大气升温, 而地面温度下降十至二十摄氏度甚至更多, 形成一个持续数周或数月的人造冬天, 从而毁掉全球农业, 也毁掉人类。因此, 在这种理论中, 核战争没有胜利者, 只有同归于尽的死亡。美俄对中国的打击远不到出现核冬天的程度, 但已是迄今人类最大规模的使用核武器, 为研究核冬天理论提供了一个验证场所。

  保护陈盼的气象学家两个月中已是第五次来中国了。他可不认为好天气可以解除忧虑, 并且富有哲学意味地说, 任何反常变化, 哪怕是往好里变, 都可能是危机的象征。他那双总是若有所思的眼睛有点像石戈, 陈盼因比对他有亲密和依赖的感觉。

  然而石戈本人却离她那么遥远。自从他当上总理, 她只见过她一次, 在总理办公室, 和一大群有关官员及她的同事。他的时间表一秒不差。他跟她握手像跟其他任何人一样亲切。目光从她脸上平滑地移过, 没有丝毫特殊意味。他开口就谈薯瓜、营养液配制机和催化剂, 一句废话不说, 当场做出一个接一个决定。他要求组织一个大规模教学网, 在全国范围最快速度地推广栽培薯瓜技术, 同时全力以赴建立营养液配制机及附属装备的生产体系, 分秒必争地形成最大生产能力。还要求抓紧进一步研究, 争取再缩短薯瓜成熟期。连陈盼也想不出他为什么要求把薯瓜栽培设备改成可拆卸并且能用人力长途搬运的结构。他不解释, 也没有商量余地。人人都感到和他的地位差距。他太高了, 不光地位高, 气势更高, 给人只有无条件服从的可能, 与过去那种温和、普通的气质相比, 判若两人。陈盼过去建立的生产基地和企业集团提供了良好基础, 省下许多时间。她是这项事业的核心人物, 但她并无兴奋和激动。她的话都是对总理而讲, 不是对石戈。总理在她对面, 那么近, 石戈却离得那么远, 远得她眯起眼睛也看不见。会议结束, 他请她留一下。她的心猛震一下转而又无声。除她之外, 他还留下一个拿着一枝可恶的笔和一个愚蠢的本子的见鬼助理。他的目光仍然一无所有, 没温度也没色彩, 声音仍然是从高处掷下的总理指示。他要求她立刻出国, 带着有关薯瓜的所有资料、设备和样品, 无条件无保留地传给全世界任何一个有兴趣的国家、团体、企业和科研部门。他将以中国政府的名义请求援助中国的国家根据她提供的技术和图纸组织生产, 再将产品提供给中国。单靠国内已近瘫痪的生产体系连百分之一需求都不能满足。现在需要的是数量, 数量, 用钢铁、塑料、金钱和能源堆起来的数量! 世界已无力支持向中国提供食品, 唯一的指望就是薯瓜了。只有世界各国以最短时间组织起大战时期生产武器的那种生产规模, 如同流水般给中国运来生产薯瓜的设备, 数以亿计注定饿死的中国人才有希望得到解救。那以后她就再没见过他,一切都由那位国务院办公厅主任助理安排。主任助理能干可亲, 她却暗暗恨他, 常给他无端地找点别扭。

  两个月来, 她穿梭般在世界各地旅行。从在日本召开的首次新闻发布会, 这项技术就轰动了世界。各国抢着邀请她。各大财团以天文数字的酬金聘请她。新闻记者从早到晚跟在她身后。那些与农牧、生态、慈善等事业有关的组织全激动起来。面对要把她撕碎的局面, 她的处理很干脆, 无论对谁, 一视同仁地提供一套完整资料和图纸、一袋种籽、一盘具体操作的录像带, 只收成本费和差旅费。这样打发起来也很快。只要做到彻底, 没有掩饰和算计, 世上许多复杂的事都可以变得很简单。只是人们已经习惯了交易和欺骗, 对这种坦荡反而疑虑丛生。许多势力又反过来诱劝她停止继续扩散, 他们自己得到了, 就不想再让别人得。一旦全世界都掌握了这项技术, 就只有比进一步突破的速度了, 谁领先谁就能获得最大利益。科技发达的国家进展之快让陈盼难以置信。政府和大财团在这个项目上的拨款是倾泻式的, 人力投入是兵团式的, 一起步就以秒为单位拼抢。在全球性资源匮乏中, 农业、畜牧业、食品加工业、化学工业, 甚至能源工业、军事部门都想利用这项技术开辟新天地。陈盼在各国巡回指导。她的专业能力受到广泛尊重。但她逐渐发现, 随着研究出现新成果, 她开始从受欢迎变成被防范, 成了外人。傻吗? 她常从别人眼里看到这种含意。她自己也感到尴尬和可笑。一落千丈也许最能使人显出傻样, 尤其她仍然热心帮助每个需要她的人。谁在天涯海角晃晃小拇指, 她就忙不迭地跑去把一切献出来, 一分钱不挣。待遇也越来越低。只因为那位高高在上的总理没有叫她回, 也许根本就把她忘了。那位主任助理隔一天给她打一次电话。她什么也不问, 却恨不得从电话线中伸手过去掐住对方脖子, 让那个光会问候和致意的嗓子眼里吐出石戈的名字。他到底在干什么? 到底还记不记着她!

  好似白捡了一条命一般欢天喜地的乘客围着机场主楼转了大半圈儿, 才出来一个满脸不高兴的机场工作人员, 把他们从一扇难以发现的小门领进楼里, 沿着一条上上下下拐来拐去的通道走向海关。整座大楼死气沉沉, 和外面的明媚阳光相比, 像个阴森森的大墓穴。到处是碎纸垃圾。厕所的臭气哪都能闻到。封闭的玻璃门外面, 暴乱时的破坏痕迹仍未完全消除。货架上一无所有。候机大厅空空荡荡, 里面的长椅七扭八歪。一群麻雀扑棱棱地飞来飞去。

  几下敲玻璃声引起陈盼注意。欧阳中华出现在玻璃门外。他身影逆光但面庞清晰可见, 笑口中露出白亮的牙。她在电话里告诉他飞机没有准时间, 不要来接。玻璃很脏, 他的按在玻璃上的两手轮廓有点模糊。陈盼隔着玻璃把手贴上去。他刚毅而性感的嘴做出了吻的口型。她慌乱地笑一下, 匆匆追赶乘客的队伍。前面就是海关。不知多久飞机上的东西才能送来。海关是封闭的, 看不见欧阳中华。这倒使陈盼安心一些。

  她已经下了很多次决心, 不再和他陷进那种难以收拾的亲密状态。在外面她觉得不会太难, 他一时不好接受, 但他毕竟有理性, 懂得尊重人。然而此刻她又失去了把握, 如果他不由分说把她抱进怀里, 如果他的嘴堵住她的拒绝, 她会不会还像那一夜一样垮下去? 事后她不断向自己解释, 那次是最后的告别。他从几千里外搭车步行, 风餐露宿来看她, 她怎能忍心拒绝? 那会伤了他, 留下永生难愈的创口, 把过去的美好破坏殆尽。她不愿意那样, 即使分离也要有过渡, 有美感。她也怨石戈, 从出狱的第一刻她就苦苦等着她。可终于等来的夜半敲门却不是近在咫尺的他, 而是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她无法抗拒, 她太需要了。她已经不去辨别那到底是石戈还是欧阳中华, 只是一个男人。她需要。她不知道石戈是否听见她在法庭上最后喊出的三个字。即使没有, 她在“作证”时的表白不也足够明白了吗? 从那时起, 她已经把自己的心彻底交给了石戈。可她又在另一个男人怀里如醉如痴。事后她没有痛悔, 也没谴责自己, 只是在见到石戈时, 一丝回绕的歉意妨碍她再做什么表达, 似乎法庭上的一切只是一时冲动。他现在身居高位了, 一个有自尊的女人是不宜采取主动的。多俗气! 可是她失去了力量。她没法刚从另一个男人怀里出来不到两小时就向他谈爱情。她需要等一等, 让另一个男人的气味、汗水和火焰消失干净, 所以她什么也没说, 当天就领着她的小组出国了。刚到日本就听到石戈任命欧阳中华担任国家生态保护总局局长的报道, 在她心里引起一种猜疑。她为那种猜疑羞愧, 却不能不想欧阳中华赶到北京究竟是为接受任命还是如他说得那样专程看她。只相隔一天, 他难道会不知道任命?

  伪装成小组成员的主任助理见她对这条消息闷闷不乐, 以为是因为绿色组织内部的问题。欧阳中华成立“绿党”使“绿色拯救协会”分裂, 演化成颇有对立情绪的两大派。由于“绿党”组织严密, 纲领统一, 纪律性强, 战斗力远胜过松散的“绿协”, 已成为中国大陆仅次于共产党的政党。主任助理向陈盼解释: 新成立的生态保护总局宗旨是在全国范围建立生存基地, 是“绿协”原来六个试验区的大规模推广。这方面, “绿党”的能力要强得多。“绿协”是未来型的, “绿党”更适于应付危机。这大概就是石戈在人事安排上的考虑。

  日本的发布会结束后小组其他成员都回国了, 只剩她自己在世界东奔西跑。从主任助理的电话中得知, 石戈果真把“绿协”放到了未来的位置。眼下这未来仅仅是一所大学, “绿协”多数骨干成员都被请去当了教师。不能用通常的大学想像这所“绿色中国大学”, 它更像一个浩大的工程, 或是一个日夜加班生产的大工厂。从全国各地召收的学生每期数量都成倍翻番。一期只有二十二天。除了最短的睡眠, 全是上课。核心课程是逐级递选制。石戈创建这所大学的目的是把逐级递选制的种籽播撒到全国,学生从入校起就按逐级递选制的结构进行组织选举, 反复实际训练。太白山梵净山两地的“绿协”成员进行的逐级递选试验提供了宝贵经验, 在操作方面大大把石戈开发的理论具体化, 使教学从一开始就得以完善和成熟地进行。除了逐级递选制, 其他课程还有绿色哲学、摆脱商业社会和分工的生活方式、薯瓜的培育种植、利用自然能源等。目前上海、广州、武汉、兰州和沈阳已经建立了分校。每期毕业生回到各地后都要开办学习班继续传播。主任助理的最后一次电话告诉她教师已经累垮了不少。总理决定让她回国, 到“绿色中国大学”报到。除了教课,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工作。具体的待她回国后再谈。唉, 石戈, 难道只有工作吗?

  两个男人出现在陈盼面前。其中一人拿出一个皮面证件,国家安全部的烫金徽章在上面狰狞隆起。那人很有礼貌地做了个手势∶“请。”吐字文雅。“干什么? ”陈盼嗓子有点发紧。两人都没回答这个问题, 礼貌的神情后面透出不可违抗的威严。“我的行李还在飞机上。”“请放心, 由我们负责。”陈盼知道多说没有用。她不相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向气象学家和船商们告别时, 他们的眼里都透出不安。出去时任何手续没办, 海关没加拦阻就放行了。

  外面, 陈盼身后的两个男人使欧阳中华神采飞扬的面容怔了一下, 本已趋向前的身体猛然收住。“怎么回事? ”他问。“这两位安全部的先生要我跟他们走。”“请解释一下。”欧阳中华严厉地注视他们。对方没有回答的意思。欧阳中华拿出证件。“我是国家生态保护总局局长……”“欧阳中华。”男人之一主动先替他报了名。“现在这里不存在生态问题。”“广义地说, 法律也是生态的一部分。”“对不起, 局长, 如果理解错了, 会以为您这个生态局有插手一切的野心。”男人颇有深意地一笑。欧阳中华不再跟他们废话, 转向陈盼。“别担心, 什么都不用跟他们说, 马上就会解决。”陈盼觉得踏实多了。进城的路上, 看到欧阳中华开车紧跟在后面, 一股暖流在心里荡漾。她本来决心这次见面就和他谈明白, 可现在又缺乏信心了。

  天安门广场还算干净。带贝雷帽的联合国士兵在巡逻。汽车没有驶入安全部大院, 从大会堂西侧开进议会大厦的地下车道。陈盼在后视镜里看见欧阳中华的车被门岗拦住。汽车盘旋着向下开。她从来不知道这个被誉为人民权力象征的大厦还有这么深的不见天日的部分。供电不足, 只开了很少的灯, 显得阴森森。这是黄士可的地盘。他有一套独立于石戈的机构, 规模相当可观。目前, 美国对中国的设计是一俟秩序稳定, 社会恢复运转, 便组织全民选举, 产生新议会, 由议会制定新宪法, 再建立新政府和任命正式的国家元首。黄士可是美国看好的未来主角, 他比石戈与资本主义贴近得多。然而俄国则有另一个思路, 它坚持世界从未向中国宣战, 只是解除了内战双方的核武器, 因而中国不是一个战败国, 国际社会和其他任何国家都没有权力越俎代庖, 强迫中国改变原来的政治制度和社会结构。这是对一个主权国家的尊重, 也是联合国宪章所要求的。不过有一点俄美是共同的, 对当初选择石戈都感到后悔。俄国心目中的替换者是谁还未露出端倪, 上下衡量, 似乎不太容易找到能和黄士可匹敌的人选。黄士可只要搬掉前面的石戈, 中国就顺理成章地非他莫属了。

  陈盼很快就弄明白, 黄士可管辖下的安全部把她弄到这, 正是为了在石戈身上做文章。当她说出向世界无偿提供薯瓜技术是奉总理指示之后, 与她谈话的小个子福建人满意地在无窗的地下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儿。

  “我们当然知道这点。只是要一个正式的证实。希望你今后继续保持这种实事求是, 开诚布公的态度。”

  “我不明白这里有什么问题需要安全部插手? ”她说。

  “回答你之前, 请先让我问你两个问题。”小个子挺直胸脯坐在高背转椅上, 两手交叉放在胸前。“首先, 你认为外国人把他们的进展全向你公开吗? ”

  陈盼很难回答。她受防范, 这一点很清楚。然而只要她进入他们的试验室, 不需要任何人说明什么, 所有进展她全能看得一清二楚。“我认为在关键方面他们瞒不住什么。”

  “好。”小个子点点头。“影响薯瓜做为饲料和食品推广的最大问题在于它的怪味, 是吗? ”

  “不错。”

  “目前各国都在为去掉这股怪味做努力。我只知道日本人已经成功了,你知道吗? ”

  陈盼心里一震。这一段她走马灯似的去过的五次日本, 这样关键的大突破难道能半点也未风闻? “这不可能! 日本的所有试验室我全去过。”

  小个子叹息地摇摇头。“您太单纯了。”他打开对讲机。“把079号样品送来。”

  两名工作人员推进一辆小车。车上有一个小型冰柜。冰柜里有一个盒子。盒子是透明的, 里面只有一片薯瓜, 看样子是一片化验切片。

  “为这小小的一片, 我们付出了三条人命的代价。”小个子说。“你是这个世界之宝的最初创造者, 你应当有权力品尝一下。”他用刀片仔细地切下米粒大一小点, 用镊子夹给陈盼。

  陈盼把它放在眼前。那种质感是非常熟悉的,她曾看了千万次。相比之下, 眼前这块有点发绿, 也不似原来那样透明。放进嘴里, 在舌尖上咀嚼。紧张感条件反射式地预先出现。以往的试验已使品尝成了恐惧。她对那种怪味尤其过敏, 连想一下都会产生恶心感。然而的确是奇迹, 原来那股连鼻腔都会受刺激的辛辣味一点没有了, 古怪的臭味也无影无踪, 只剩下一点涩, 反倒出现了一丝类似甘肃白兰瓜的那种甜味。虽然还不算好吃, 至少已经不太难吃。当饲料绝无问题, 人吃也不会反胃了。口感也有很大变化, 粘滑虽如故, 吃进嘴里已不像塑料, 而是植物的感觉。陈盼很想多吃一些, 米粒大小是很难辨出准确味道的。可那个切片已被小心翼翼的放回冰柜, 推了出去。

  陈盼对日本人的成就感到由衷佩服, 也对他们的鬼心眼感到一种厌恶。难道她会嫉妒吗? 她会高兴, 像自己获得了成功一样。“他们没告诉我。”她舍不得咽下嘴里那点碎末, 直到彻底嚼成液体。

  “好。第二个问题∶”小个子可怜地看着她。“你知道你在外面这两个月中, 是至少十次以上暗杀行动的目标吗? ”

  “我? ”陈盼觉得可笑。“为什么? ”

  “暗杀者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是那些不想让你把薯瓜技术再继续扩散的人。他们想独占这项技术, 或者是防止你把他们的进展泄露出去。他们要利用你的专长, 不得不让你知道一些情况。用完你, 最保险的方式莫过于消灭你。另一方面是那些根本不想让薯瓜技术出现的人。薯瓜会使他们的利益受到损害。幸运的是那些需要你的国家和财团对你的安全下了极大功夫, 不断把你从死亡中挽救出来。但是当他们用完你以后, 也可能就会加入到暗杀者的行列。自始至终保护你的是国际刑警组织。因为暗杀者的一个主要方式是制造飞行事故, 一干成就得有上百人陪着你死。刚才这班飞机也遭到破坏。虽然这时再杀你已经没有实际意义, 大概是那些屡次失败的杀手想挽回面子吧。你的命真大。”

  陈盼全身都软了。一次次遇险同时浮现在眼前。难道那一切都是为了她? !

  小个子把一迭国际刑警组织的材料放在她面前。“这些说明了什么? ”他拿出两罐美国产的可口可乐。“那些外国政府和财团根本不会像你想像的那样, 用我们无偿献出的科技成果来援助中国人民, 而是相反, 处心积虑地要把这项成果化做他们的独家垄断, 以追逐自己的最大利益。地球是圆的, 资本家是要赚钱的, 难道石戈总理不明白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吗? ”

  陈盼一口气喝光可乐。“我还没明白你最终要说明的。”

  “你应当明白。”小个子把另一罐可乐也推给她。“当我们国家遍体疮痍的时候, 我们奇迹般地拥有这样一项宝贵成果。本来我们可以好好利用它。你也知道, 日本一开始就表示, 如果我们让它独家拥有这项技术, 它出的价钱相当于我们两年的财政收入。有那样一笔钱, 国家马上就可以复苏。百废待兴, 差的就是这笔钱。可是哪去了? 无偿转让! 说轻了是重大的决策失误, 说得更正确些是地地道道的卖国! ”

  不出所料, 他们是要把这件事当成向石戈进攻的突破口。这件事极容易煽起群众的不满。一般百姓不可能理解无偿转让。明明刚受了外国的欺侮, 为什么又把唯一的宝贵财富无代价地送给他们? 其实有些方面连陈盼自己也说不清。在政治领域里, 芝麻可以说成西瓜, 这件事岂不能让他们说成喜玛拉雅山!

  “你们应当看到, ”陈盼努力让自己显得自信。“世界的根本问题不在于垄断, 而在于短缺。短缺使垄断成为有利可图。我国目前没有能力开展大规模薯瓜种植, 如果让某一国单独拥有这项技术, 并不能解决人类食物的短缺, 反而更有利于垄断。垄断者会有意制造短缺, 控制价格, 为自己谋利。只有把技术向全世界公开才能打破垄断, 同时解决短缺。我觉得这一步是非常英明的, 富有远见卓识。眼下那些短视的政府和财团挖空心思建立垄断, 只是贪婪本能的条件反射而已, 不可能实现。全世界处处都进行薯瓜种植, 短缺就将从根本上解决, 垄断就会反过来损害垄断者。全世界食品充足了, 那时中国也会从中得到真正的好处。即便是眼前, 真正愿意帮助我们的国家和人民也是相当不少的。妨碍他们的是他们自己也没有富裕的食品, 这才是根本。”

  小个子板起脸。“这种理想主义的腔调和现实距离太远。等到你说的全世界都富起来那天, 中国人就该死绝了。”

  “可即使搞有偿转让, 走完现代商业和法律那一套争执不体、繁文缛节的过程, 中国人也得饿死一大半。何况就算得到了金山银海, 能吃吗? 看看现在, 全世界一起往前赶, 速度多快! ……”

  “再快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小个子气哼哼地打断她。“俄国按你提供的图纸成千上万台地生产营养液配制机, 是为救我们吗? 屁! 连原来的援助物资都砍掉了一大半, 说是因为中国难民涌入西伯利亚, 可他们并没把砍掉的物资转发给那些难民, 给他们的却是子弹! 他们生产薯瓜是为解决自己的饲料难题。有了薯瓜, 就可以省下成百上千亿美元进口饲料粮。美国的农场主面临失掉谷物出口市场的威胁, 坚决反对生产薯瓜设备。他们所有人都为自己打算, 中国最后什么也得不到! 别以为薯瓜是你自己的, 你可以随意处置。你是用国家提供的资金和条件搞的研究, 是集体智慧的结晶! 总理也没权力当败家子! ”

  陈盼看了一会儿那张能从激动立刻转回平静的脸。“你为何认为我能帮助你们反对石戈呢? ”

  “第一, 我们的目的不是特定地反对谁, 而是为了国家利益。第二, 我们不要求你帮助, 只要你按事实说话。第三, 除了事实, 你编造不出合理的解释。第四, 即使你编造, 刚才你的坦白已经被记录, 完全具有法律效力。”小个子停顿一下, 眼睛闪了闪。“还有一点, 纯属私人性质, 但也许对你更有意义, 你也一定愿意知道。”他从卷宗袋里抽出一张照片, 放在陈盼面前。

  照片是单色的。透过相纸上一层令人不舒服的反光药膜, 陈盼看出是一张红外线照片。影像层次根据热辐射强弱区分, 怪里怪气。照片中最明显的是一个步行的人和一辆汽车。虽然人很小, 也分不出面目, 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是欧阳中华。那身姿她太熟悉了。背景全是影影绰绰的门窗。欧阳中华走向的楼门有棵折断的小树。那不正是自己家的楼门吗! 照片右下角有拍照片时自动印下的日期时刻。正是那一夜。后面那辆汽车是怎么回事? 欧阳中华显然没发现。汽车发动机热辐射很强, 正在运转, 是刚刚驶到还是一直跟在后面? 那夜刮着伸手难见五指的尘暴, 风吼得震耳欲聋, 即使坦克车也难被发现。这里有什么名堂呢?

  小个子像个拉洋片的, 又抽出第二张照片送到她面前。同样大小, 同样角度, 只是景别稍有变化。欧阳中华已不在照片上。上方有个亮点, 那正是自己的窗口。当时她点起了蜡烛。汽车在窗下。发动机热辐射减弱, 看上去已经熄火。

  第三张照片又递过来。窗口的亮点没了。那辆汽车还停在原地。照片记录的时间表明已经过去两个小时。

  陈盼冷冷一笑。“车里那位特务够辛苦的。一目了然的事, 用得着守那么长时间吗? ”

  小个子像是有点忍俊不禁, 刚要开口, 桌上的蜂音器突然响起来。灯板最上方的红色方格醒目的闪亮。他弹簧般跳起, 然而出门前还是来得及甩下一句话∶“那位特务就是石戈总理。”

  她脑海里轰地一声。他来过! 这是冥冥中的意志吗? 让他只落后二十米? 让本来等待为他打开的门迎接了另一个, 而让他亲眼目睹? 在国外的天空中, 候机室的长椅上, 形形色色旅馆的不眠之夜里, 对着密封窗外的云海, 黑暗中的天花板, 孤独的酒杯, 她设想了多少种可能, 却从未想到会有这样一幕! 她本来决定永远不告诉他那一夜。只要真正地过去了, 那对未来就不重要。拘泥教条的微观真诚有时起到杀手作用, 因而反倒成为对宏观的最大不真诚。然而还有什么资格谈论真诚呢, 他在窗外守着从头到尾的整个过程! 一股恼火在她心中升起。到头他也是个一模一样的臭男人, 一样吃醋, 一样拿架子, 一样让人胆战心惊。可他倒是发作呀! 他的超脱是他妈的一回身就走, 一声不吭, 从此成了高高在上的总理! 至少应当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让人知道, 给人申辩的机会! 可难道还有机会吗? 能怎么申辩? 这种事永远不可能说清! 她觉得那说不清的感觉是一个不见底的黑洞, 黑暗的风吹起白色灰烬, 像是倒飘向天空的雪花。她身不由已, 全部的感觉、能力、思想都随之消散, 成为灰烬往上飘, 而她往下降, 往下降……她看见小个子回来, 听见他说话, 说的什么却不知道, 只觉得飘浮着跟在他身后。

  电梯里的灯很亮。四面是深色的镜子, 照出许多个她。直到看见太阳。太阳亮得不正常。一个很有派头的老年男子笑盈盈地向她伸出肥厚的手。欧阳中华站在老头身边。故宫的黄色琉璃顶在窗外低低地延伸闪光。她意识到这是议会大厦顶层, 和她握手的便是第一副总理黄士可。她第一次见他。与在照片电视上不同, 他显得和蔼可亲, 给人好感。他似乎谴责了小个子几句。小个子驯顺地向她道歉, 倒退着出去。女秘书端上泛起泡沫的香槟酒。陈盼避开直射眼里的阳光, 看墙上挂的一幅条幅, 上面的字写得有如龙腾虎跃∶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意识返回, 一下周围的一切重又清晰。黄士可也许正想给欧阳中华一点人情, 这有利于分化石戈的阵营。在拟议的选举中, “绿党”也是值得拉拢和做交易的力量。而放了她, 石戈的“卖国罪状”照样成立。

  黄士可从托盘上端起一杯香槟。“我羡慕年轻人。你们这对恋人是天地造化的典范。你们的美丽和前途使我们这些老年人不免相形悲哀。可我知道妒忌是没有意义的, 应当用祝福歌颂生活。来, 为你们未来的幸福干杯! ”欧阳中华微笑着端起杯。他脸上洋溢着幸福, 始终凝视陈盼。无声的爱像潜流一样横跨空间, 在阳光中蔓延。托盘上, 还剩一杯香槟在美丽地泛泡。

  北京远郊

  燕山一座尼姑庵

  他已经不需要凡人的一切。

  时间在陆浩然的意识里已成为一团没有长度的空虚。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在这里已过多久。自从北京暴乱的夜晚, 他被突然出现的周驰从病床上轻飘飘地托起, 只记得在黑暗和火光中旋转着来到这里, 从此就再没见过天空。在这间无光的密室里, 他很轻易地把时间和空间从意识中排除了, 这在过去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从天而降的成功使他惊讶欣喜。在别的意识逐渐消隐的同时, 这个意识愈来愈清晰∶他终于接近那个顶点了。

  他穿一件青蓝色的尼姑袍。头发剃得光光, 戴顶尼姑小帽。眼镜早就没有了。黑暗变得更加模糊。然而他心里却清澈之极。他已经不需要凡人的一切,甚至那个困扰了人类几十万年的“吃”对他也成为多余。要不是周驰白天非让他喝掉一碗牛奶, 他会感觉更好。辟谷以来的两个星期, 每天都在向无垠的光辉之巅飞跃。和周驰一道来的那个外国人说他的样子很像个老尼姑。其实世上的男女之分不过是一张皮。周驰已俗不可耐。他知道不是周驰变了, 而是自己在往上飞。他曾那么需要周驰, 像需要一个须臾不可不仰视的神明。周驰被王锋关进监狱的日子, 他已经清清楚楚地感到了死亡的边缘就硌在脊梁骨上, 只要把身体微微一偏, 就会坠下那个无底的深渊。他不知到底是什么使他发生了变化。自从进入这间不见天日的密室, 他就奇迹般地摆脱了过去。窒塞的气场在无知觉中融汇贯通, 突然开始舒畅无边地扩展, 与冥冥宇宙交织融合。他已不需要组场, 自己就可以收发自如。他能缩成针尖般的小点, 又能膨胀成与天地等量齐观。他感觉甘霖般的气流穿透紧密黑暗, 从皮肤渗进身体深处, 源源不断。他不再需要周驰。当他确信这点后, 已如古井之水的内心荡起狂喜。最后一根绑缚的绳索一刀两断了, 他练成了! 成了——多么简单又含意模糊的两个字, 看不见, 摸不着, 可他确实成了。这两个字包含多少追求, 其中的痛苦和凶险只有他自己知道。然而这一切现在回首已毫无意义。世上无痛苦也无幸福, 追求和恐惧也都是徒劳。成和不成只是一道门坎, 该跨入的就跨入了, 不该跨入的永远在门外。他原来对大师顶礼膜拜, 可他现在知道, 世界无大无小, 无师无徒, 他自己已远远超越了大师, 在天际那道彩虹上独自徜徉。而周驰之流, 还在渺小的人世间忙碌。

  一阵喧闹的肠鸣打断了他吐纳真气。他不该喝那碗牛奶。两个星期没出现过的便意越来越强烈地在小腹中积聚。他本想用调息将那股浊气消散, 可做起来并不容易。周驰领那个外国人来时神神秘秘, 两人全都遮头盖脸地穿着尼姑装。外国人手执照片前后左右看他半天, 最后发出惊喜的一声认可。从那唯一一个俄语单词中, 陆浩然听出他是个俄国人。俄国人汉语讲得很好, 接着便对陆浩然的健康状况大表不满。那便是周驰非逼他喝下一碗牛奶的原因。周驰显然在和俄国人做交易, 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卖大价钱的牲口。但他闭目养神, 宛如没听见。周驰反复向俄国人保证这里绝对安全。为了证实这一点, 还让一直住在密室外间的那个小尼姑当场露了一手“八步打灯”。小尼姑伸出手掌向前一推, 对面屋角的油灯就被外气打灭。陆浩然曾亲眼见到她只伸一下手就击毙一个企图强奸她的暴徒, 然后将尸体扔进密室, 像扔一团棉花。直到洗劫了这座穷庵的流民呼啸散去之后, 她还让陆浩然和那尸体一块呆了好几个小时。

  为了让俄国人放心, 今夜又增加了两个高大尼姑守在密室外屋。陪俄国人离开前, 周驰告诉陆浩然明天接他回北京。前半夜, 外屋传进乱糟糟的响动。小尼姑自己住在外屋时, 每夜也有这样的响动, 不过今夜响亮了三倍。陆浩然不了解尼姑的生活, 只是过去从书上看到她们也常有些同性之间的淫乱。折腾了大半夜, 她们突然安静下来, 一点声也不再有。他越来越难忍耐下去, 腹部疼痛, 憋得难受。平时小便用密室一根通向外面的管道, 大便非得出去。外屋有个专门为他修建的临时厕所,他好几次在那撞上小尼姑。小尼姑双眼在黑暗中骨碌碌地转动, 毫无羞怯之意, 稳稳地坐在马桶上。他端起神龛前的油灯,沉甸甸的铜灯座在手里冰凉。石墙有个黑黢黢的铸铁手柄, 先向左扳, 再向下拉, 与墙结合成一体的石门便无声转开。不知是哪个世纪的产物, 也不知当年的用途是什么, 至少在力学原理上很巧, 移动成吨的石门就像翻一张书页。陆浩然很奇怪, 石门外面还应当有一个经柜。经柜虫蛀斑斑的背板上有扇小门。然而现在眼前是个宽敞赤裸的黑洞。他跨出去。一股不熟悉的味道热乎乎地扑进鼻腔。脚下似踩进了某种粘稠液体。他用另一只手挡在油灯上面, 使视线能穿越眼前的光亮。一瞬间似跳出一台布景, 赤条条的人体交错在床上和地下, 各种肢体和器官混在一起, 难分具体人形, 只有一颗颗光秃的头颅最清楚。灯从陆浩然手中掉下, 没灭, 反而更亮地燃烧。他看见小尼姑的眼睛, 如死蛙般毫无生气地睁着。灯火正好燎上“她”的阴毛。那中间的玩艺儿却是个“他”! 被他拉来陪夜的真女尼仍然压在他身下, 衰老的两乳间一个如乳头大小的洞鲜红地张开。这是陆浩然在这世上最后看到的。他没去分辨那致命的一下是来自棍棒, 还是匕首, 或是加了消音器的手枪。然而在视觉消失后, 他用仅慢了半拍消散的听觉捕捉到最后一个声音。那声音似是一声心满意足的赞叹。——英语, 他做出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判断。

  西安

  太白山毁灭一开始便不可逆转, 新生却一如既往地遥远和模糊。

  原计划在西安加一次油再飞往太白山, 可是没等直升机降落, 欧阳中华就已看到油库变成了一个乌黑的大坑。打开舱门, 一股让人恶心的余热扑面而来。几百辆柴炭般的汽车框架堆挤在大坑周围。没燃尽的轮胎飘起一缕缕白纱般柔软的烟。油库主任是条精壮汉子。他并无惊慌, 反倒在迎上来时笑出一口发黑的牙。“你们来晚了。”叼在嘴里的空烟嘴上下晃动。每个省会城市都有一座油库, 为持有公务证明的汽车或飞机加油。欧阳中华知道昨天刚有一架“联援会”的加油飞机给西安送了三十吨汽油和八吨柴油。通知他将在这加油的电报已提前发过来。油库主任始终把烟嘴叼在嘴里, 使他的叙述好像是从晃动的枪口里发射出来。同料想差不多, 又是从哄抢开始。那些驾驶着偷来的、抢来的、捡来的汽车的人们越聚越多, 突然某一时刻开始不约而同地行动, 从四面八方钻进油库, 用油桶、洗脸盆、饭锅……所有的容器往自己的汽车里灌油。几百辆汽车堆在一起。加满油的出不去, 后面的车往前挤。人们互相冲撞。汽油到处泼洒。燃气充溢空间。这种情况不着火才怪了。金属碰出的火星、发动机燃烧的温度、排气管喷出的热能, 说不定哪个灌满油了的家伙还会洋洋得意地点起一根香烟, 于是三十八吨燃油就成了一颗大炸弹。

  飞行员不同意继续飞往太白山。燃油已经不多,如果落在太白山飞不回来, 谁也不会往那送油料。中国只剩省会一级的城市还留下点运转能力。

  大雁塔在正北方矗立, 被油库大火熏成黑色, 平添了一种狰狞之气。天上没有一只鸟, 地上听不见一点声音。油库主任帮他们找了一辆手推加油车, 从飞机油箱里抽出一些油。街上有不少被丢弃的汽车, 飞机机械师东拼西凑, 装出一辆能走的。加满油, 马达轰鸣在寂静的城市中分外震耳。

  驶进市中心, 欧阳中华看见无数老鼠在街上毛茸茸地奔跑, 像污浊的波浪翻滚。街心隆起一个毛茸茸的鼠堆。那所谓的“毛”是千百只细长的老鼠尾巴, 全朝向外面, 激动地伸张摇摆, 如同盘结在一起的曲蛇。卫兵呕了一下, 开了一枪。那些尾巴全调了个个儿, 变成一堆蠕动的鼠头, 闪着一片血红晶亮的小眼睛, 重重迭迭。卫兵呻吟地诅咒, 举抢一片横扫。老鼠倾刻散开。下面是两具人的白骨, 互相抱在一起, 每人胸口都有对方刺进的尖刀。那白骨只剩骨缝间一点红艳艳的残肉。射击刚停, 又一批老鼠扑了上去, 拚命把头钻进里面咬啮那点肉, 千百条尖细尾巴又开始张扬。汽车所过之处, 老鼠的细小骨骼如崩苞米花一般在车轮下噼噼啪啪响成一片。车后随之出现两条凸起的车辙, 全是老鼠, 躁动而兴奋地吞食同伴的尸体, 在车辙上迅速暴露出两条由细小鼠骨铺成的印迹。

  欧阳中华惊异地体会到一种美感, 如由远至近的洪流在深处膨胀, 无声而有力地奔腾。他来过西安无数次, 像对每一座中国城市一样, 每次都只有厌恶。此刻他明白一个道理, 为什么西部寂静辽阔的沙漠戈壁和高原使他感动, 因为那已是死亡之地。已经死了的使人感到永恒, 使人为悲壮、思考、孤独所笼罩。而正在死的却让人厌恶, 如病床上肮脏的躯体、腐烂发臭的气味、呻吟和呕吐。每当他看到车轮扬起的褐色尘土盖满枯萎植物, 疮疤般袒露的河床里只剩细如蚯蚓的水流, 西瓜皮避孕套纸的和铁的饮料罐小山般堆在街头, 从幼儿到老人全拎着容器四处找水, 他就想起马尔克斯笔下正在死亡的小镇。那个美洲小镇已爬行着侵吞了整个中国。北方是枯竭干瘪地死, 南方是潮湿发霉地死, 沿海吃着麻醉药打着强心针死, 现在真死了, 于是连最令人厌恶的城市都升华进美的境界。

  “去兵马俑。”他吩咐。正在开车的秘书惊讶地看他一眼, 默默调转了车头。兵马俑展馆与太白山方向相反, 来回至少多绕八十公里, 可突然闯进脑子里的那些泥人土马却让他非不惜一切地去看一眼。也许是永别吧, 他默默对自己说。

  他过去从未感到兵马俑如此震憾人心。那千万个矗立的士兵倒下了, 仿佛刚打完全军覆没的战役。以往只能站在参观区向下俯视。现在展厅已被大火烧塌, 头顶天空乌云疾行。他走下俑坑, 所有士兵都变得高大无比。他们虽然碎了, 倒了, 互相倚在一起, 压在一起, 那气势却比他们站着更雄伟, 比整齐的军阵更有力。风沙在一层层落下。黄土高原埋葬了万年历史, 也会把这军队重新埋回地下。还会有再把他们挖掘出来的一天吗? 他看到一个蓬散着一头金发的白种人尸体, 被一尊四分五裂的兵俑压在身下。尸体眼睛被枪弹打穿, 两手紧抱着一个将军俑头。中国现在既无边防又无空防, 许多国际文物窃贼就像进他们自己家后院一样前来任意搜刮。这个尸体无疑是不同团伙之间的枪战留下的。他们能拿走的就拿, 拿不走的就打碎, 以使拿走的价值更高。不同的团伙互相消灭。尸体周围的兵俑全是弹痕累累。沉降的风沙已埋到兵俑脚面。中国啊, 你的历史是不是就如同这堆破碎的俑呢?

  通向太白山的公路跟此刻中国任何一条公路一样千疮百孔, 早已失去保养。见不到一辆别的车。坦克履带压出的横纹使车身高频振动。渭河微少的水带着粘稠泥沙艰难流动, 好似随时会停滞, 发出疲惫不堪的喘息。古代帝王的陵墓一座又一座在平原上展现, 使行将就木的气氛更为浓烈。往年这个季节, 田野里是无边的绿色, 现在只有星星点点野草。去年种下的冬小麦全部被踩在泥里。一些鬼魂般的人影趴在地上搜寻, 把尚未灌浆的麦穗连泥带土塞进嘴里。就连尸体也都是嘴啃在地上死去。粮食啊, 泥土里钻出的最普通、最便宜、最无华的小小颗粒, 却是一个社会最根本的支点。人们抛弃了矿山、工厂、学校、城市, 把那些曾有数不尽的辉煌繁华和荣耀的地方变成没有生命的死亡世界, 跑着, 爬着, 哭着扑到田野来, 连死也用黑洞洞的眼睛对着深不可测的土地。然而粮食呢? ! 农业部报告今年全国只有三分之一土地进行了播种。欧阳中华对这个数字也怀疑。政府完全失去了精确统计的能力, 只能派一些小组进行概率调查。所谓那些“播种面积”里包括了去年种的冬小麦, 可那大部分却是一抽穗就被吃光了, 根本打不下粮食。开春后播种的也有许多没等发芽就被饥民从泥土下把种籽抠出来吃掉。种粮不是一个能独立存在的事物。必须有粮食垫底才能让人们维持对一个漫长生长周期的耐心和期待。假如明天就饿死, 秋天打下来的粮再多又有什么用? 或者是既然早晚要被别人抢光, 谁还种? 即使种了, 也不管它长出来的是生苗还是青穗, 一股脑先塞进嘴里再说。所以所谓的播种三分之一, 最后的结果和一点没播种一样。也就是说, 中国将一年没有收获。这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一个人十天不吃粮食会被饿死, 那么中国一年没有收获就意味全部中国人将会饿死三十六次。死了三十六次的人第二年怎么还能继续播种呢? 所以一年没收获也就等于永远没收获。一群踉跄奔跑的人狂呼着从四面八方堵截一条吃人尸的野狗。靠吃死人肉而长得又肥又大的野狗轻松地甩开饥饿人群包围, 眼看着扬长而去。好心的卫兵从车窗探出身开了一枪。野狗应声倒地, 倾刻就被人们生吞活剥, 为争一块碎肉或狗皮, 彼此打得头破血流。原来的食物链断掉粮食一环, 又出现一条新的食物链。有遍野的人尸为食, 野狗、老鼠、乌鸦一类动物急速繁殖, 反过来它们又成了快饿死的人想方设法获取的食物。不少人学会了从死人身上收集蛆虫, 洗几遍, 再晒到半干的程度, 吃起来死人味就会少得多。还有的人躺在地上装死, 任可让乌鸦啄几口, 瞅准机会猛抓住一只, 连肉带毛吞进去, 就可以顶上好几天。

  欧阳中华沉默地看着车窗外。毁灭降临了, 大劫难已经开始。这应该算是他盼望已久的,未来的新世界注定只能从毁灭中产生。然而这毁灭刚露端倪就已如此惨绝人寰, 连他这被称为铁石心肠的人也毛骨悚然。毁灭一开始便不可逆转, 新生却一如既往地遥远和模糊, 甚至更为遥远模糊。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死掉三十六次, 连一次也不能死, 才能再说下面的事。他领导的“生态保护局”不如叫“生命保护局”更贴切, 而且只能叫做“少数生命保护局”。无论他把这个局扩大到多大, 也无论他和他的手下如何玩命地工作, 生存基地也只能是一些微乎其微的点, 就像无根的球藻, 增殖再多, 也挡不住死亡大潮的席卷。新基地多数建在海岛、沙漠绿洲或海拔高路难行的高原上。这种指导思想不是救人, 反而是躲人。或者说, 为了救一小部分人, 必须用地理隔绝把他们保护在大部分人难以席卷的地方。按这种指导思想, 当初“绿协”的六个试验区全不是理想地点, 任何人凭一双脚都能走到, 而且自然保护区保护下来的正好是对饥民有最大吸引力的植物动物。生存基地随之就会成为被攻击的目标。太白山基地已经经历一次攻击了。

  路上死尸越来越多, 汽车频繁地闪来躲去, 晃得人头晕。欧阳中华一直在想该不该派大牛从饥民手里夺回太白山, 还是该让那个基地就此完结。到目前为止, “绿协”只剩太白山和梵净山两个基地, 其中又以太白山规模更大。失掉太白山, “绿协”会被削弱很多, “绿党”在绿色运动中的主导地位则会加强。也许是那个很有戏剧美感的山洞使他留恋。洞中秘密储存的二十五吨压缩干粮和罐头也是一个因素。但是最根本的原因也许在于太白山给他的失败。他等于是被逐级递选制从那里赶出来, 那滋味一直使他心里火辣辣。由他收复太白山是一种证明。为什么神农架坚如磐石? 为什么太白山会在逐级递选制手中丢掉, 而又会在大牛和“绿卫队”手中拿回来? 这种实实在在的对比比什么理论都更有说服力。收复本身并不困难,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这事竞成为“绿协”对他和“绿党”更为不满的原因。分裂不但没有缩小, 反而更大, 连“绿党”内部也发出了指责的声音。他不得不丢下别的事亲自前来处理。

  问题就出在大牛身上。要说他愚蠢, 他却能敏锐地领悟到欧阳中华想趁太白山骨干人员都去“绿大”讲学的机会, 借这次收复把太白山控制到自己门下。仅仅到此顶多是一种农民式的精明, 但这个蠢货却把占领的意图化作当仁不让的公开行动, 一上太白山就成了太白王, 竟要把连欧阳中华都得让三分的“绿协”统统踩在脚下。“老夫子”和他据理相争时, 他把“老夫子”胳膊拧到身后, 一边哈哈大笑一边逐渐加力, 直到把那根瘦麻杆似的胳膊拧断。

  车开到周至县城, 大牛和他那帮“绿卫队”部下已等候多时。他们转圈传一个酒瓶, 恶狠狠地吃着罐头。一个个全身上下披挂着武器弹药, 从最新式的高速冲锋枪到扎着红缨的大砍刀。子弹链明晃晃的挂在肌肉累累的赤膊上, 几个月时间, 这一群曾是那样腼腆朴实的农村小伙像被换了灵魂。收复太白山时, 他们的杀人如麻是使“绿协”产生憎恶的主要原因。太白山的无线电台大量描述了他们如何以杀人为乐, 妇孺老幼皆不放过, 用活人当靶子比赛枪法等行为。欧阳中华对此并不全信, 文人容易言过其实。但他确实相信这些农民正是被鲜血换了灵魂。在按他的意志扩大根据地和保卫春耕的过程中, 神农架的战斗越打越多, 越来越激烈。不仅要对付洪水般的饥民, 还有形形色色的土匪强盗, 甚至成团成营的军队。“绿卫队”已经打成了一支骁勇善战的队伍, 光是缴获的武器就堆满了两座山洞。不管多么老实胆怯的人, 当他眼前总是出现在他枪下倒毙的人、狂喷的血流、恐怖的面孔和下跪求乞时, 他也会获得不同寻常的自信, 换上一副日益冰冷的心肠, 尤其是一群感情从来就十分粗糙的农民, 怎么可能不变得残忍? !

  欧阳中华只让大牛一个上了车, 坐在后排。双弹匣的冲锋枪夹在他两膝之间, 随着汽车颠簸来回晃动。对欧阳中华的训斥, 他只是咧嘴傻笑, 两手一颗一颗地往弹匣里压子弹, 看上去根本没认真听。几个月不见, 他对欧阳中华的服从没变, 却少了原来那种奉若神明的恭敬。欧阳中华突然感觉有点失去把握,然而只闪了一下。他相信自己的威力。“绿协”就大牛事件向“绿党”发起抨击后, 他通过无线电台命令大牛带着队伍立刻离开太白山, 到周至县城等他。太白山电台回答大牛拒绝执行, 因为他听不懂收报机嘀嘀哒哒的声音, 不相信是欧阳中华的命令, 谁骗他他就要砸碎谁的狗头。为了让自己的声音直观地传给大牛, 欧阳中华只好请黄士可特批了一条短波频率, 通过收音机对大牛下命令。此刻大牛坐在身后就是证明, 他服从命令而且只服从自己的命令, 这就足够了。

  “有一出古代戏叫‘负荆请罪’, ”欧阳中华有意让自己的态度很严厉, 头也不回。“演的一个武将得罪了一个文官, 为了表示悔过, 武将叫人把自己绑起来, 身上挂着荆条到文官家去请罪。一会儿到山下, 我也要你这样做。”

  “是演戏? ”大牛嘿嘿笑, 顿时被吸引。

  “那时你要再嘿嘿笑, 我就真拿荆条抽你! ”欧阳中华对这类政客把戏从来都很反感, 但现在必须做。这件事使他的政治声誉受到很大损害, 他被视做这批暴力份子的豢养者和纵容者。他倒不在乎那些教条主义者的迂腐攻击, 但是把暴力施用到绿色运动内部来了, 这使他气得七窍生烟。照理说真该狠狠惩处一下这个蠢货, 可目前正要用他, 不宜过于严厉。到底怎么才能平息这件事, 只有到太白山再相机行事了。

  进入太白山, 从干线公路拐上崎岖土路。欧阳中华换下秘书, 开车不到二十公里, 便发现前方山口涌出几百名饥民。新大陆的探险家接近吃人生番时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呢? 眼前是一群蓬头垢面的鬼, 呲牙咧嘴的兽。一个个张牙舞爪, 疯狂而兴奋地搬起石块往路上堆。另外一群人则向汽车跑来, 挥舞着棍棒梭标, 撕破的衣服仿佛羽毛一样在身后上上下下地翻飞。“冲! 冲! ”大牛的喊声从后面震得两耳发麻。“冲过去! 一停就没命! ”他哗地拉开枪机, 向车窗外探出身去。可是过宽的肩膀使他卡在窗框上, 没伸出去的枪把车底板打了一排窟窿。“不许开枪! ”欧阳中华怒吼。秘书的腿被走火的子弹擦伤, 也在连声怪叫。已经能看清暴民的脸了。领头的那个瘦子下巴像个犁尖, 眼眶里似乎只有滚动的眼白。调头已经来不及, 也不是他来这的目的。然而向前就会把那些瘦棱棱的躯体压成咔嚓响的干树枝! 大牛至少这点说得对, 不能停, 一停就没命! 路上的石头已经堆起尖了, 连坦克都难过去。左侧沟底是一条卵石和淤泥板结在一起的干河床。关键是路与河床之间的十几米高差, 必须躲过能让汽车翻掉的沟台、土崖和松土。在领头那个暴民的棍子马上就砸到发动机罩上的一瞬间, 他猛把方向盘打向左边。制动器一点作用也没有。他先是听到石头在车下尖锐地划响, 如同开膛, 然后车便飞起来, 似乎整个世界都失去重心。一声巨响, 五腑六脏全颠倒了位置。透明的窗子一瞬间变成花白, 玻璃碎成千万块小片。周围爆起冲天尘土。但汽车仍然在飞驰。河床甚至比路还平稳。闯过这关并没使他感到轻松。这些是偶然过路的流民? 还是太白山基地又遭攻击? “绿卫队”不在, 基地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找到一道合适的斜坡, 他把车重新开上路。车速加到最高。山风呼呼地从没了玻璃的窗子吹进。大牛又在咔咔地压子弹, 直到把胸前所有弹匣全部压满。终于已能看到管理局办公室所在的山坳, 卫兵突然吃惊地低呼一声。欧阳中华向右侧山坡一看, 一脚踩住刹车。山坡上, 一个混身染血的人正在跌跌撞撞地奔跑, 身后一个暴民平端着梭标越追越近。梭标尖眼看快戳到了那人后心。那人突然绊上一个树根, 鱼跃般飞起, 眼镜只剩一条腿钩着耳朵, 人重重摔在地上。暴民上前一脚踩住他的脊背, 手中梭标慢慢举起, 像是要品味一下穿透一只蛤蟆的快感。欧阳中华止住举枪瞄准的卫兵。他已经看出那就是被大牛扭断胳膊的“老夫子”。不是亲眼见, 他很难想像“老夫子”带着一支断臂还能跑得这么快。“大牛。”他动了一下头。大牛开枪从不瞄准, 一抡胳膊便横扫一片。那根梭标刚举到头顶, 晃动了一下, 便软软地从脑后掉了下去。如果大牛再扫一个来回, 那只饿扁了的腰就会被子弹齐刷刷地切断。

  欧阳中华亲自把“老夫子”背到车上。“老夫子”的眼泪流到他背上。“是大牛救的你。”他平淡地说一句, 没再多加一个字。这一句足够了。扭断一支胳膊, 救了一条命, 谁也会认为这二者是可以抵消的了。“老夫子”对大牛的憎恶却太深, 甚至一条命也挽不回来, 他的眼泪立刻干成一堆盐粒, 连看也不看大牛。

  “基地又被占了。”他说。欧阳中华没说话, 这已经是很明白的事。“得去救他们! ”“老夫子”紧紧抓住欧阳中华的手。他已语无伦次, 半天才听出基地有几十个人没跑出来, 成了流民的俘虏。

  “怎么救? ”欧阳中华打断他。“老夫子”愣住了, 在折了一条腿的眼镜后面茫然地瞪着变形的眼睛。他曾激烈地就暴力主义反对欧阳中华和“绿党”, 并且说过任可丢掉一百个基地, 也不能容忍大牛那类畜牲进行血腥屠杀。

  “想想办法。”他软弱地哀求。

  “我赞成非暴力主义。”欧阳中华冷冷地说。“我巴不得世界永远没有暴力。按照非暴力主义的原则, 现在的办法只有去讲道理, 请暴民放人, 退出基地。要论讲道理, 咱们这些人里数你行。”

  大牛乐呵呵地拍起巴掌。他听不懂主义原则一类的词, 却猜得出是什么意思。

  “欧阳! ”“老夫子”愤怒地叫了一声。“你这不是刁难吗? 跟他们有什么道理能讲? 他们正在拷打我们的同志, 逼他们说出秘密仓库的位置……”

  “你说怎么办? ”欧阳中华平静地问。“老夫子”顿了一下, 避开眼睛。

  “现在不是谈主义的时候, 关键是解决问题。再过一会, 仓库就可能被他们占领, 我们的同志就可能失去生命! ”“老夫子”全身扭动, 痛苦之极。

  “所以你要马上说出解决方法。这是你们‘绿协’的基地, ‘绿党’必须按你们的方式行事, 不能再像上次一样违犯你们的原则。”

  “中华! ”“老夫子”扑到他面前。“小毕在里面呢! 还有小毕全家! 我看见几个暴徒把她按在地上……求你了, 求求你……快去救她……快……”

  欧阳中华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他知道那个小毕, 原来在“老夫子”家当保姆, 论年龄能做“老夫子”的女儿。为了她, “老夫子”把妻子儿子送出国, 这次又拒绝去“绿色中国大学”任教。他居然把那个风骚丫头全家都接到这, 用本是为了拯救中国精英的储备物资供养着! 一个经常困扰他的问题又一次升起——他全力以赴建立生存基地是为了拯救谁呢? 拯救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生态保护总局的工作大纲上明确写着: 生存基地是为了在大崩溃到来之际保存中国社会的精英人物, 以给未来留下重建中国的火种。然而, 难道真存在精英人物吗? 满眼皆是道德的堕落、人格的丧失、精神的死亡, 还有什么比这更标志一个民族的气数已尽呢? 如果全是这种精英, 挽救他们的全部努力岂不都是可笑可悲而又徒劳吗? 中国人缺的不是知识和技能, 是骨头和心灵。而恰恰知识和技能可以教育和保存, 骨头和心灵却需要千万年的进化。那么创造一个精神人的新世界, 希望又在哪里呢? 像每次一样, 这个问题一闪即逝。他总是立刻把它压进最底层。这是一个越过界限的威胁, 解不开的死结, 想这些就什么也别干, 干脆就别活了!

  “我不管什么小毕不小毕! ”他几乎要给“老夫子”一个耳光。“我要你说你到底要怎么办? ”

  “你们有枪。”“老夫子”瘫成软绵绵的一小团, 声音降得很低。

  “说清楚, 有枪怎么的? ”

  “他们只怕枪, 别的都没用。”

  “拿枪给他们看看他们就怕吗? ”他恨恨地问。“开不开枪? ”

  “老夫子”可怜地眨着眼睛, 快要哭出来了。

  “开不开? ”他一点不放松。

  “……开。”“老夫子”颤巍巍地点头。

  “朝天开朝人开? ”

  “老夫子”放声大哭。“别逼我了……”

  大牛哈哈笑着跳起来。“让他自己开去! 他是圣人! 他连蚂蚁都不踩……”

  “住口! ”他喝住大牛。“我不是逼你, 这涉及两个党派之间的原则, 必须说清楚。我们不能在救了别人之后再被别人扣上暴力主义的罪名。”

  “我不扣罪名! 打他们! 他们是土匪! 该杀! 杀光他们! 快去救小毕啊……”

  恶心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欧阳中华把眼光从那张可怜巴巴的皱脸上转开。土匪? 什么叫土匪? 每个人都只是要活而已。现在已经是想活就必须当土匪的时候了!

  “好吧。我相信你是正人君子。”他免不了带点嘲讽的口气。“到时候可记住你现在的话。”

  “老夫子”可怜巴巴地连连点头。

  “大牛去吧。”他说。不用再叫卫兵。一枝有足够子弹的枪完全能驱散更多的流民, 不必要再多制造一个凶手。

  “俺不去! ”大牛放赖。“让他自己去杀人! ”嘴里这么说, 大牛的眼睛已经开始充血, 鼻翼不自觉地扇动, 好像是猛兽闻到了猎物。血腥味似已弥漫在空间, 调动他全部的兴奋神经了。

  “大牛, 求求你! ”“老夫子”从车上滚下来, 几乎要跪到大牛面前。

  “回去! ”欧阳中华一把把“老夫子”扔回去。他看不得这种下贱。“去吧, 大牛。尽量少杀人。滥杀人要下地狱的! ”

  “哈哈! ”大牛已经窜了出去。“反正俺也得下地狱了! ”冲锋枪在他手里像玩具一样飞舞。

  “别伤着自己人! ”欧阳中华向他背影喊。“少杀人! ”

  什么叫少? 少的界限是什么? 已经说可以杀人了, 少杀人又能挽回什么? 看着大牛急不可待腾跃而去的身影, 欧阳中华觉得他对这个几个月时间退化了几千年的嗜血大兽毫无控制能力。在这个世界上, 唯一有力量的就是这种兽了。文明和理性又将让位给野蛮和肌肉。一种前所未有恐怖宛如浓雾弥漫了他的心胸。

  山坳里传来紧密的枪声。他把车开上坡顶。下面, 大牛手里的枪喷着火舌, 如割草一般打倒一排排饥民。远远看去, 死亡并不真切, 倒下的似乎都是纸人, 是在临时搭起来的布景中做的表演。只有人死前的惨叫有些惊心。但叫声连成了一片, 也就不那么刺激, 只好像一种颇有强度的高频噪音。除了换弹匣, 大牛的枪一秒钟不停。他疯狂地咧着黑洞洞的大嘴, 似乎在享受最大的幸福。他把饥民逼入一个三面峭壁的死角, 不让一个人跑出, 无比认真地挨个消灭。他跺着双脚, 只在偶然之中发出一声痛快之极的大笑。欧阳中华夺过卫兵的枪向天鸣射。他是想制止大牛的屠杀, 可反倒促使大牛更加疯狂地扫射, 以为是别人要来和他抢人杀, 他要一个人过足瘾!

  欧阳中华软软地垂下双臂。死亡在眼前连成一片, 无限扩展, 扩展到整个中国茫茫苍苍的大地。他曾踏遍这片土地的山山水水, 现在脚下铺满累累白骨。谁能阻止这个民族的死亡? 这个民族注定要死。这样被杀死比其他死法痛苦少得多。局部的仁慈是假仁假义, 就跟“老夫子”一样恶心。民族的灭绝开始了。这将是自有宇宙以来最壮观最宏大的灭绝。一个堕落的、退化的、精神上死亡的民族还有什么理由在肉体上继续活下去? 以往人类社会的变革以满足人的欲望为动力而鼓舞人们追求。未来绿色世界的变革却是抑制人的欲望, 怎么可能被人类自觉接受? 那么就只有靠恐怖, 一个化做现实的恐怖, 让人类累世难忘、连梦中想起也会发抖的恐怖, 熔铸成人类的集体潜意识, 才能强制变革实现。还有什么恐怖比一场种族灭绝的大死亡更恐怖呢? 大牛只是执行这场大死亡的一个小小工具而已。谁也救不了眼前这些凄惨的人群, 谁也救不了他们身后那个灾难深重的民族。中国亡了, 不要试图阻止, 安静地、超然地、听天由命地迎接这场惊天动地、无与伦比的大死亡吧! 冰川, 无边地流动, 闪光刺眼。远古的恐龙成群结队, 仰天长啸……

  金山岭长城

  中国必须走出这片绝望的土地! 只有走出去, 十亿必死的中国人才能活下去!

  这段长城是明朝著名将领戚继光督造的。在东起老龙头西至嘉峪关绵延万里的长城中, 称得上最壮观的一段。最高的“望京楼”能看到二百公里外的北京。多处城墙建在高耸石崖上, 险状令人咋舌。城上工事复杂, 不仅可防城下敌人, 也能抵抗攻上城墙的敌人。烽火台和敌楼相当密集, 最近的彼此之间只间隔几十米, 而且造型各异。八十年代这里曾辟为旅游点, 进行过修葺。现在别说游人, 连附近村庄的老百姓都逃得一干二净。此时, 这里成了绿色中国大学特种训练营的最后一个营地。

  陈盼从未体验过人可以累到这种程度。靠在城垛上, 似乎全身骨肉都彼此分离了。从这个特种训练营一成立, 全部时间都是在野外渡过的。从早到晚行军, 翻山越岭, 专走最难走的路。训练野外生存、自救方式、捕猎技巧、识别植物、忍耐饥渴、露营, 直到对付蚊虫、雨天生火、防治疾病、调整变态心理, 所有在最艰苦的自然条件下存活的科目全有。训练营共有五百三十一名学员, 一百六十四名教员。随营携带一套薯瓜培植设备。设备是改进型的, 分解成很多小单元, 行军时每人携带一部分。塑料管也可以拆开, 一人背一段, 连同正在上面生长的薯瓜和管里的营养液。行军过程不影响薯瓜继续生长。每次宿营再重新连为一体, 补充营养液。现在各工厂全力以赴生产的都是这种组合式设备。技术上的问题基本都已解决。但陈盼同其他人一样, 不清楚这个训练营的目的, 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让薯瓜背在背上生长。她本来可以不跟训练营出来。全营只有她一个女性。可是一来薯瓜移动培植是个新课题, 她得通过实践才能讲好课。二来也是想看看这个训练营到底为什么。五百三十一名学员全是她挑选的, 她因此觉得自己和这个营有了不可分的关系。召她回国时, 主任助理在电话里说得很谨慎, 但从口气中听得出那件秘而不宣的“重要工作”不同寻常。回国一路上她反复设想会是什么工作, 待她得知真相后却一点也不理解。那工作受到如此重视和保密, 她看不出道理, 甚至感觉要她干的是件儿戏。

  一个专门小组自始至终在考察“绿色中国大学”各期学员, 从中精选出了一千五百七十名最优秀的毕业生。小组的挑选依据明确标准, 每项都有定量打分∶各科成绩、想像力、意志力、组织能力、独立性、责任感、逻辑性、身体素质……还有一项虽不用打分, 但是更清楚∶每位入选者都是男性, 都不能有妻子儿女。要她做的是来把最后一道关, 然而让她依据的标准却模糊到极点,她要对这一千五百七十个人挨个做出这样的判断∶把濒于死亡的千百万人民交给他, 能不能放心? 她觉得荒唐, 主任助理却非常严肃。“这是石戈总理的要求, 也是他亲自点名要你做这件事的。”她便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出现在“绿大”。

  专门小组把一千五百七十人的详尽档案交给她。他们接到通知∶她是最后决定者。仔细想, 她之所以认为这种方式荒唐, 主要出于她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充当这么多优秀者的裁判人, 但如果抛开自己来看, 这种方式却不无道理。一千五百七十名入选者都是男性, 由一个女性的心灵去感觉能不能把孤苦无助的人民放心地交给他们, 是比专家们的理性判断更接近实际情况的。当然那女人该是一个直觉敏锐、心灵纯正, 不存偏见的女人, 也是最受信任的女人。自己在石戈心中是这样的女人吗? 正是出于这种温心的意识, 她丢掉了不自信。那些档案她两年也读不完, 而她的时间只有五天。其实要她来正是为了甩开档案。档案已被人研究过无数次了, 现在要的是一个排除任何理性的直觉。她连每人的姓名都不问, 只说几句话, 或是提个什么问题, 甚至只在集体场合相处一会, 一点不用脑子, 让自己完全成为一块空白, 让被观察的对象垂直地投影过来, 捕捉住第一个反映出来的判断∶行, 或是不行。一做出判断就不再改变, 无论事后怎样怀疑。她身边总有一个专职人员, 随着她点头或摇头, 一千五百七十人的名册就分成了两本。没给她规定数字, 选出多少人就算多少人。她从未那样扎扎实实地感到过权力的含意。

  她选出的人立即编进这个特种训练营。训练营的训练大纲是石戈以“绿大”校长身份亲自下达的。上至常务校长下至训练营营长都不知道训练营的最终目的。多数人以为只有她知情。她怎么否认也没用, 反而更被当作是在保密。其实她知道什么? 校长和营长至少还面见了石戈, 她到现在为止, 唯一能打上交道的只是那个讨厌的主任助理!

  太阳已垂至西天, 射出黄澄澄的光。眼前一切都似镀了一层金膜, 连山, 连云, 连浩浩荡荡的风。别的颜色都被覆盖了, 只有在仔细辨认下, 才能看到古老城砖上的苔鲜渗出暗暗绿色, 砖缝中的小花紫里透红。全体学员坐在一段沿山势升起的长城上, 像是在阶梯教室。对面一座古老的点将台也许曾是四百年前戚继光调兵遣将之处, 现在如一座讲台。登讲台的人还未到。点将台上铺着指示直升机降落的标记。身为学员副营长的邢拓宇又一次清点人数。他是第一个被陈盼挑中的人。别的教员都被派到四面去站岗。这一片地区已经被仔细清查了几次, 虽然难以想像能有什么人来这里, 还是实行了戒严。岗哨都设得很远, 绝对听不到这里的“讲课”。这堂课不许教员听, 只有陈盼例外, 倒不是因为她有特权, 而是因为别人想当然地把她当做知情者, 也就没人通知她离开。她瘫软地靠着城墙, 丝毫不打算自觉回避。一是已经走不动了, 再也是想知道到底上一堂什么课。她觉得她该有这个权利。既然别人都以为她知情, 她还是名副其实为好。与她坐在同一排台阶上的几个学员正在收集城砖上晒干的死蚂蚁, 拌上少许盐末, 一边品尝, 一边与别种昆虫的味道和营养价值做比较。这是训练科目要求的, 但学员们更多的热情是产生于饥饿。从出发到现在, 没给他们一粒粮食。除了在背上生长的薯瓜, 全部食物都要由他们自己从野外获得。训练和在绝境中生存完全成了一回事。教员每天可以得到二百克饼干和一百克罐头, 她都软到这种程度, 靠吃虫子而活的学员又该是什么滋味呢? 她觉得那些没被她挑中的人倒是走运了。

  一个沙哑的男中音在轻声唱:我走在古道上古道很凄凉树已经老得没有了模样我走在戈壁上戈壁很宽广过去有水现在是河床我走在边墙上边墙还很长有人把话刻在石头上……

  天空越来越苍凉。火烧云一层又一层地堆聚。风在城堞之间呜咽低鸣, 宛如在诉说古代的战争, 尸骨, 离弦而飞的弩箭。一架直升机像只大鸟一般从天边飞来。旋翼旋出的圆半透明地辉映金光。机身和玻璃反照夕阳, 仿佛通体在燃烧熊熊火焰。直升机纯熟地直飞头顶, 稳稳悬在点将台的降落标记上, 起落架离地面只有几寸的间隙。当一个人拉开舱门, 迈上地面, 直升机就像被推了一下迅速平移开一段距离, 然后一个急速上升, 飞向远方。点将台上只剩下那个刚到的人。

  石戈! 陈盼觉得血液、风、饥饿、心跳全都消失了。眼前一片虚幻的光晕, 唯有他在焦点。他老了。仅仅几个月不见, 头发已经灰白, 在塞外吹来的风中稀疏柔软地飘动。脸上的皱纹蛛网般密集, 刀刻一样深陷。他的神态仍旧温和。但如果说原来他的力量深藏在温和之下, 现在则已成为主体。即便他一动不动, 即便他的微笑温和之极, 即便他让人伤心地变老, 力量却在他全身每个部分令人震撼地透射。

  “同学们, 请聚拢一下。”他说。“我不能用扩音器, 也不能喊。为了躲开城市中那些窃听设备, 我才到这跟你们见面。营长保证周围没有别的耳朵, 但我要跟你们讲的秘密太大了, 我甚至想用耳语跟你们讲。”他的声音平静。平静之下却有一股异乎寻常的激动。学员的聚到前面。陈盼没动, 她原来在中间, 现在变成了最后。也许是风向正顺, 也许是特殊的感应, 石戈发出的每个字都似在耳边, 连同嗓音中的沙哑, 换气, 所有微小的变化, 全都清清楚楚, 真跟耳语一样。

  “看着你们的眼睛, 我知道你们都在要求我回答一个问题∶最终要求你们去做的到底是什么? 本来你们有权从训练营一成立就得到回答。我感谢你们的沉默, 并且在难以找到意义的艰苦过程中坚持下来。我为此欣慰和信赖你们, 因为未来要求你们的将是更多的沉默和坚持。沉默和坚持都是很难的, 二者放到一起就更难。可是无论我现在怎么说, 都无法说出你们将来的难处, 连万分之一也说不出。也许在人类历史上, 将没有比你们更难的。”夕阳开始在金黄中渗入流动的红色。长城上悄然无声, 只有萧瑟的风在荒草上悲凉地低吟。

  “中国的局势你们都清楚。每天给你们传阅的文件和情报也就是我能看到的全部。前途是什么? 我和你们一样, 不能回答。那是未来活下去的人自己考虑的事, 用不着我们操心。眼前我们要对付的是另一件事——死亡。调查表明, 我国所有品种的食品储备都已在一个月前达到零。我国的天然资源所能提供的食物——包括任何能吃的东西, 甚至树皮——也已经在能利用的范围内趋近零。国际援助已经无法支持, 十天前开始锐减, 连连下降, 昨天只运进高峰时的17% 。从能够保证一亿七千万人的生存下降到仅能勉强维持三千万人的杯水车薪局面。半个月来, 人口死亡率已经达到3.5%, 预测显示, 近期将进入死亡率成倍提高的阶段。二十天后将会陡涨。比率无法计算, 也许是百分之二十、三十、甚至更高。换算成人口数就是三亿、四亿……时间再长呢? 如果继续封闭在这片已一无所有的国土上, 让自然和时间来寻找平衡点, 最终的死亡人数可能达到九亿、十亿、甚至更多。

  “十亿, 从嘴里说出只是两个音符, 可真实地展现成十亿个父老兄妹妻子儿女则是一幅怎样的景象呢? 那是无法用哲学家的冷漠和生物学家的麻木去回避的。朋友们, 历史已经把这个民族的命运放在了我们的肩头, 那么我们就必须率领中华民族去反抗那个必然的死亡, 哪怕站在对面营垒的是所有不可抗拒的规律和法则, 或者就是上帝本人!

  “你们, 就是将和上帝作战的人! 而战斗, 就是中华民族即将开始的迁移! 中国必须走出这片绝望的土地! 只有走出去, 十亿必死的中国人才能活下去! 在现代世界里, 主权的概念就和中世纪的上帝一样神圣不可侵犯。一个完整的地球被无数条由军队、武器和铁丝网组成的国界割裂。有的国家广袤富庶, 遍布沃土森林。有的国家贫穷拥挤, 只有沙漠荒山。有的土地挤榨了几千年, 有的土地从未被开垦。闭上眼睛, 我们能清晰地看到中国边界的形状, 在这个边界里面, 全部所剩只有死亡。可是把我们的眼界放到边界外面去, 不是立刻就能看见大量闲置的空间和资源吗? 历史给我们强加了一个心理框架, 尊重主权, 而且半点怀疑也不允许。但是当数亿生命面临死亡之际, 主权的神圣就必须让位。生命的权利高于一切权利, 这是每一个社会都该接受的先天准则。中国已别无选择, 为了拯救这十亿人民, 突破主权的民族大迁移是唯一出路!

  “你们要带领人民走出去, 这便是让你们经受这一切艰苦训练的目的。这个计划将对世界产生太大的冲击, 提前走露半点风声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导致计划夭折。你们会理解为此而需要如何谨慎和保密。瞒着你们是不得已的, 就像领着中国人民走出去也是不得已的一样。生存空间的压迫使我们民族从很早就开始了迁移。迄今海外华人的总数已有四千多万。早期迁移被认为是离乡背井的下策, 但是七十年代末期开始的新移民浪潮彻底改变了这种观念。出国被视做能够获得财富、美好生活和成功机会的光明之路。移民成份从过去的华工变为精英, 又通过精英阶层拥有的信息能量把对出国的向往进一步普及。可以说, 大迁移的全民动员和心理准备在这个过程中已相当充分, 能量的指向已经向外。九十年代乘船漂往海外的船民大量增加。而前不久七千万人民冲破国界进入俄国远东和外蒙就已经自发地宣告大迁移正式开始。现在我们要做的只不过是在最短时间内让迁移达到最大规模, 以在大灭绝降临之际尽可能多地挽救我们人民的生命。”

  石戈讲话很少做手势。他那在落日光线中逐渐暗淡的身影被西天明亮的天幕衬得越来越突出。“让我们展开一幅世界地图来看迁移出路。地图在你们每人心里。要习惯这样的方式, 今后你们许多东西都只能在心里展开。迁移的最大出路无疑在北方。俄国的西伯利亚比整个中国大三分之一, 却只有不到五千万人口。蒙古的面积将近一百六十万平方公里, 人口不到三百万。这片地区的天然资源可以供养四至五亿人。也就是说, 去掉当地居民总数, 再减去前不久从我国进入的七千万人, 那里还应当能吸收三亿或四亿人。这片地区与我国接壤几千公里, 除了东北被黑龙江和乌苏里江阻隔, 其他边界全可以步行通过, 迁移难度最小, 因此是我们所能指望的最主要的迁居地。第二条迁移路线将沿着古代的丝绸之路, 通过阿富汗、巴基斯坦、伊朗和土耳其进入欧洲。欧洲空间虽不宽阔, 但她的富裕应当有能力养活我们两亿人, 至少我们这样希望。亚洲国家不能指望, 他们多数和中国一样贫穷或拥挤。日本南韩虽然富有, 但都是弹丸之地。我们还有三亿人要往外迁, 这就逼我们必须考虑跨越大洋。美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都是既富有又广袤的国家, 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怎样把如此之多的人运过大洋……”

  陈盼想起那位在阿姆斯特丹购买旧船的年轻官员。此时他如果在场, 那番抱怨就会变成怨船买得太少, 黄金储备还应当再花几倍几十倍, 把世界所有的旧船全买下也不够运送三亿人啊! 然而毕竟有那么多条船了, 在一个深谋远虑的安排下, 已经聚集在中国海岸的每座港口, 成为亿万生命的“方舟”。十亿人被精心的步骤吸引到边界和海岸, 好似集聚的洪水, 只等最后那个瞬间, 同时冲垮所有大堤。人们那时会恍然大悟为何不惜血腥地保卫新疆通道, 为什么组织那样浩大的难民运输。新疆太重要了, 北是进入西西伯利亚的门户, 西是走上丝绸之路的出口, 从那里要泄出去几亿人。而让那几亿人全到达起点是一项可以和修建长城相比的工程! 石戈啊, 热泪充盈陈盼的眼睛。看着他的身影, 她觉得他是打在宇宙核心的一根楔子, 没有灿烂的光芒, 没有华贵的外形, 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响声, 却用沉默的力量举起了整个宇宙。能看到十亿人灭绝已经是上帝, 而拯救十亿人连上帝也不敢想啊! 她突然明白他把薯瓜无条件送给世界的最深一层意义:那不就是十亿中国人将来的“饭费”吗?! 也许交得太少了, 然而是倾囊所有, 总不是白白赖人家的吧。

  夕阳化作血红了。一只鹰鹫在很高的空中盘旋。月亮银晃晃地从东天升起, 和落日遥遥相对。石戈的声音如同与长城上的风融在一起, 苍凉地直上九天。“朋友们, 这个大迁移是很难的。东北边境那种自发性的突破已经难以重复。俄国把大部分军队调到中俄边境防守。夏天的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成了天然屏障。蒙古边境也被俄国军队接管。从新疆去欧洲要借道四个国家, 行程六千公里以上, 而去北美和澳洲更要横跨整个太平洋。无论哪个方向的迁移, 如果没有一批坚强卓绝的领导者投身其中都是绝不可能成为大规模行动的。而对我们的拯救计划, 自发的零星逃亡根本于事无补。我们需要一批这样的人:他们能够成为天然的核心, 一个人能凝聚起几百万人。他们是天才的组织者, 能在庞大的绝望人群中建立起组织和秩序。他们是史无前例的战略家, 能在最复杂的形势中巧妙地掌握主动。他们又是高超机敏的外交家, 能在充满敌意的环境里争得各国政府和人民的同情与宽容。这批人不用多, 五百三十一个足够了。这五百三十一个中华民族的英雄就在这里, 就是你们!

  “朋友们, 细节不需要我在这里讲。马上就有飞机来接你们。具体的方案、任务、技术问题、背景情报都会由各方面的专家向你们交待。明天你们就要到达行动位置。各个方向的大迁移将在你们到位后同时开始。现在, 我只请你们做一次选择。这选择本应在一开始就让你们做, 此时却已是最后一刻, 这是十分粗暴和缺乏尊重的, 但是最终的选择权仍属于你们。凭你们每个人自身的素质、智力、体力和技能, 你们完全可以在国内最艰苦的条件下生存。哪怕全中国最后只剩五百三十一个人活着, 那也一定就是你们。你们个人不需要迁移。我一点不想隐瞒, 若是承担民族大迁移的使命, 未来的苦难是难以想像的。等待你们的将是无尽的流浪, 歧视, 四处被驱赶, 饱受艰辛、压迫和侮辱, 面对形形色色的军队、武器、皮鞭、集中营, 甚至是屠杀和焚尸炉。你们的生活将永远是一道又一道难关。千万人民的命运将压得你们疲惫不堪。你们要把整个民族遭受的风雨、烈日、惊涛骇浪和漫漫征途都默默地装在自己心里。你们必须去做核心。这核心没有任命, 没有权力机制的保证, 完全靠你们自己孤立地从无到有去形成。你们是英雄, 历史却不会记载, 没有桂冠, 没有颂扬, 甚至连你们的姓名也不会留下。政府所有的档案和文件里都没有你们的名字。有关你们的资料全将被销毁, 一个字也不会留下。无论在什么样的关头, 政府都不会给你们帮助, 也不会承认你们是被派遣的, 更不会承认迁移是政府组织和操纵的。哪怕你们遭受毒刑拷打, 走向刑场, 祖国也只能默不作声地看着你们牺牲。甚至政府还会对你们的行为进行谴责, 向全世界道歉。这对你们太不公平。现在请你们选择, 任何不愿意承担这个使命的人都有天经地义的权利, 马上可以退出。谁都能理解。不必有任何顾虑, 只要心灵有这个呼唤, 就请毫不迟疑地听从。训练营营长会妥善安排一切。”

  石戈沉默了足有三分钟, 扭过头去看那已和海浪般的群山相接在一起的夕阳。无尽的风遥远地刮来, 又遥远地刮去。五百三十一个人没有一个动一下, 一丝不动, 如同一群雕像。陈盼的眼泪已流得像河。石戈转过脸, 凝视这群视死如归的男子汉。

  “亲爱的弟兄们, 再看一眼我们的中国吧。趁太阳还在, 看看这目睹过五千年历史的群山, 看看祖先修造的长城, 看看眼前这被鲜血浇灌过的每一草每一木吧……江山如此多娇, 引无数英雄竟折腰……可今天……今天……”他的声音一下破裂了, 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拜托你们了……中华之火的延续全靠你们了! ”他猛地向众人深深鞠下躬去。陈盼死死堵住嘴, 像要把魂哭散了一样无声地痛哭, 哭得无法喘息。

  在最后一抹即将消失的殷红阳光中, 数十架直升机在绚烂的火烧云中出现了。那只鹰越飞越高, 已高到只剩下难以辨认的一个黑点。

  东太平洋海盆

  忍耐力是关键。时机永远有, 重要是的在最后的一扑之前绝不被发现。

  除了深海生物偶然发出的闪烁光斑, 这里永远是一片漆黑。亿万年的太阳从未照射进来。几千米饱含盐份和矿物质的海水似乎把一切都吸收得干干净净, 无影无踪。哪怕一个庞然大物贴着眼皮滑过去, 也难以察觉。一艘潜艇就这样滑了过去。它前进得那样慢。以至一条通体发出暗暗蓝光的电鳗把导弹甲板上的某个排水孔当做了它的巢, 每隔一会便探出扁扁的小头, 或是窜出一下叼住点什么回来享用。只有潜艇尾部和腹部的六十四个喷嘴无声而坚定地喷着持续不断的水流, 给潜艇提供每小时前进三点五海里的动力。潜艇一直贴着海盆边缘前进, 这样可以始终置身在南极底层水形成的深海环流中。借助沿海盆边缘运动的洋流, 航速可以再提高一节半到两节。再有一千海里, 就可以登上美国的大陆架了。

  海面上, 台风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咆哮, 掀起十数米高的巨浪。以夏威夷岛为基地的美国海军反潜声纳系统受到极大干扰。然而即使风平浪静, 声纳也不会发现这艘潜艇, 因为它根本就不发出任何声音。这艘潜艇就像一只野兽, 它懂得什么时候该爬行, 一寸一寸地接近目标。忍耐力是关键, 时机永远有, 重要的是在最后那一扑之前绝不被发现。

  西方

  “让我国难民通过贵国的领土去欧洲。”

  一个消息突然在聚集于新疆西南部的中国流民之间传开∶法国、英国、德国、意大利、瑞士……(几乎所有那些欧洲富国的名字都被点到了)将敞开大门, 接纳中国人到他们国家定居。每个前往的中国人都能获得工作和住房, 还发救济金呢! 这消息对每天只能得到半块美国饼干的饥民来讲, 如同在死亡之海突然见到光明大陆。那些国家在他们头脑里早如树上长面包、河里流牛奶那样神奇。以往只是因为护照、签证和外币堵着路。现在, 什么都不要了。人家是富得有钱没处花, 专讲什么人道主义。救了人那些老外心里舒服, 死了能升天, 就跟中国拜菩萨一样……消息越传越生动, 细节不断充实。

  此次与以往的流言有一个明显不同, 这次流言的兴起不是逐渐传播扩大范围, 而是以爆炸的形式同时覆盖了上亿人。假若有什么人能搜集一些蛛丝马迹, 不难看出这次流言是人为制造和推动的。流民中均匀地分布着一些既普通又特殊的人。他们的外表与众人一样, 气质却绝然不同。他们的举止像充满智慧的知识分子, 可他们的生存能力和动手能力又比什么人都强。他们都是刚刚出现, 却马上就能成为核心。他们每人有一台袖珍太阳能收音机, 每天长时间用耳塞机听发自北京的短波广播。那些广播用一种奇特的切字语讲莫名其妙的故事或解释不通的对话, 还有大篇令人费解的数字。他们全在同一天同一时刻“收到”西欧各国政府的广播。聚集于他们周围的人在那个时刻听到收音机里传出法、德、英……各种语言的广播, 没有任何人听得懂一个音节, 多亏有他们翻译。但不论他们彼此相距多远, 翻译出来的内容却全都一样。如果那些被他们有意躲开的懂外语的人在一旁, 就能听出被“翻译”成德国政府声明的是新型奔驰车的广告, 或是懂法语的人听到的只是一出新歌剧的评论文章。

  流言就是这样从均匀分布的多个源头同时发出的, 产生爆炸也就不足为奇了。从源头不断发出的流言越来越明确和具体∶红其拉甫山口已经开放, 巴基斯坦同意中国难民通过其领土前往欧洲, 并提供交通工具。流言中又投下一个阴影∶欧洲各国面积有限, 只能限量接纳中国难民, 限额一满即行停止。被这个消息牵动起来的难民达二亿左右。俄国援助终止及欧洲援助大幅度减少后, 西线救济站相继关闭, 没有这个消息人们也要开始流动。而这个恰逢其时的流言一下子给他们指明了流动的去向。塔什库尔干周围的二千万流民离红其拉甫山口只有一百多公里, 最先开始行动。聚集在北边的喀什、疏勒、乌恰一带和东边的叶城、莎车一带的难民也随即迁移。离得比较远的阿合奇、阿克苏、乌什、库车一线的难民意识到自己会落后, 赶路的速度更快、更坚决, 有的甚至昼夜兼程。

  然而聚集在更北的伊宁、塔城、阿勒泰一带的难民却连半点有关欧洲的流言都没听到。他们也在被流言所激动, 但那流言是有关北边那块无比辽阔富饶的土地的, 他们移动起来的双脚是走向哈萨克, 走向东西伯利亚。如果当年的国家计划委员会官员看到这个现象, 一定会感叹早没想到运用流言也能精确地实现计划, 恰如其份地分配难民去向和数量, 从而大大后悔忽视了这个手段, 当年才把国家计划搞得一团糟。

  通往红其拉甫山口的西疆和南疆公路成了人挨人的长龙。地方公路、土路和小路上也全是人。挤不上路的人就在戈壁滩上行走。到处都有抬着薯瓜种植设备的人群。大部分是旧式设备, 非常笨重。长着薯瓜的长塑料管用多辆自行车串联起来运载, 极大地牵制了前进速度。但薯瓜已经是多数人维持生命的唯一食物, 不管多重, 不管那股怪味多么难以下咽, 总比变成路边狰狞的尸体好一些。当初北京运来这些设备时, 多数人毫无兴趣。随着援救物资越来越少, 才围绕每套设备形成了一个个进行薯瓜生产和分配的小社团。社团几乎清一色实行逐级递选制。因为人们的生命一旦全寄托在薯瓜上, 谁掌握薯瓜种植技术谁就具有天然权威, 成为建立社团的当然核心。而随设备到难民中推广薯瓜的技术人员全是从“绿色中国大学”及其分校毕业的学员。他们的任务就是在难民中建立逐级递选制。对欧洲接纳中国难民的流言他们都不相信, 但多数并不采取阻止自己社团迁移的举动, 因为他们知道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环。少数聪明人还会暗自露出会心微笑, 也许他们早就猜到了这一步。

  薯瓜产量远远不够, 用以加工营养液的物质也很缺乏, 很多地方找水都困难。这使拥有薯瓜种植设备的社团对跪在路边哀讨薯瓜的人群只能视而不见, 也就经常成为无组织流民残暴攻击的对象。双方伤亡都很惨重。薯瓜种植设备也被捣毁了许多。流言又开始发挥指导作用∶别打了, 塔什库尔干有的是薯瓜设备, 堆得跟山一样。赶快往那走吧, 晚去的可就没有了! 接近塔什库尔干的难民队伍的确离老远就看到重型运输机首尾相接地降落。机上卸下的都是薯瓜种植设备, 而且是最新型的, 可以方便地拆散。塑料管之间有连接阀门, 拆开时每个单元能保存里面的营养液, 组装起来又是一个相通的整体。设备每一部分都可以用单人搬运, 这就能使行进速度大为提高。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工作班子正在有条不紊的组织那些一无所有的饥民, 并号召老社团分出部分人员混编进新社团, 以使新社团在种植技术和组织方面不致于毫无经验。由于新型设备优点多, 对老社团的人不乏吸引力。老社团也吸收了相应数量的饥民补充出去的人。被组织起来的人越来越多。难民整体的自我控制能力随之越来越强。一些社团首领相互沟通, 选出了更高一层领导人。用逐级递选的方式, 组织层次不断提高, 充分显示了逐级递选制在这种不稳定局面中具有的易操作性。

  叶尔羌河边堆着许多座小山似的干物质。没人说得清那到底是什么物质。似乎有粪干、沉积物, 还有让人想起尸骨的东西, 但都没有完整形状。从内地被各种车辆运来的难民当初都奇怪垫在他们身下的物质到底做什么用, 现在才明白那时就是在为此刻做准备。借道别国向欧洲迁移是不能像在自己国土上一样把什么都抓来塞进绞磨机的。这种干物质肥力相当高, 不用绞磨, 兑上水就可以直接进入催化槽。许多男人都用裤子做口袋, 塞满这种物质, 挎在肩上或脖子上。肥料就等于薯瓜, 现在背到身上的越重, 将来挨饿就越少。

  翻过明铁盖达坂, 再爬上红其拉甫达坂, 当红其拉甫山口的中巴边境进入视野时, 原来对流言一直不信的社团首领们不由得不惊讶, 巴基斯坦边境确确实实开放了。中国难民的队伍正在寂然无声地穿过界碑。前面看不着头, 后面见不到尾。一切迹象都表明巴基斯坦早做好了充分准备。从红其拉甫山口到阿富汗边境, 由军队、警察、后备役军人和坦克、装甲车、机枪以及各种通讯器材组成了一道坚固的走廊。天上直升机巡逻。地面每个制高点都有重武器向下瞄准。隔不远就有一个高音喇叭用汉语警告人们不得越过界线, 否则不保证生命安全。即便夜晚宿营也只能在狭窄的难民走廊中席地而坐。女人解手顶多用她们自己的身体互相遮挡一下。

  最令人惊奇的是巴基斯坦派出那么多车辆运送难民。各种型号的卡车大部分挂着拖车。不少车上的中国牌号还没来得及涂掉。中国一方有一排细长灵活的加油管, 触须一般伸进巴基斯坦境内, 给每辆汽车加满油。一个中国人负责指挥, 哪个社团正好赶上, 就让哪个社团上车。巴基斯坦军人和警察按他的指挥维持秩序。坐车的社团必须把自行车留给步行的社团, 步行社团也能因此轻松一些。看到一路上那些掉进险恶峡谷下面燃烧的汽车, 没坐上车的人也就不那么遗憾。尤其汽车塞得太满, 不少体弱者死在半道。然而坐车的人还是庆幸, 半天时间就能超过那些走了好几天的人们。除了定期停车, 让路给巴基斯坦本国交通外, 其他时间车轮昼夜飞转, 就连进入阿富汗边境也没停一下, 绕过喀布尔市区, 直抵帕罗帕米苏斯山脉西北的伊朗边境。

  阿富汗也建立了难民走廊, 但远不如巴基斯坦那样森严, 只有三三两两的民兵在一座座重机枪工事旁观看怪物一般打量眼前无尽的人流。沿途村民也出来观看。从红其拉甫山口穿过巴基斯坦, 再横跨阿富汗到达伊朗边境, 全程二千公里。乘汽车五十个小时, 而步行需要四十天, 那些全部装备了自行车的社团也得二十天。

  土耳其驻巴基斯坦大使接到中国大使的邀请时, 立刻料到与震惊世界的中国难民有关。虽然眼下还隔着个伊朗, 可土耳其必定是难民洪流直指的下一站。安卡拉每天十万火急地催他弄清发展。中国大使馆的地下室里支着一顶半球形屏蔽帐蓬。这种帐蓬用特殊的金属箔制成, 通电后可以产生一种复杂的场, 吸收和分解各种形式的波。这是迄今世界最有效的防窃听装备, 尚没有任何一种窃听装置能攻破它。

  土耳其大使被中国大使礼貌周全地引进帐蓬。他没想到里面已经有了一个人, 而且是中国外交部的副部长。他没从任何渠道得知这位副外长何时来到巴基斯坦。副外长是新人,国际外交界对他毫不熟悉。他不善漂亮敏锐的外交辞令, 却很沉稳和自信。他先详细叙述了中国政府为防止本国难民涌入别国所做的努力, 然后万分遗憾地承认努力最终失败。这股洪流太强大, 西线的巴基斯坦和阿富汗边境相继被突破, 已无法阻挡, 更不可能挽回。事到如今, 没有别的办法, 只有因势利导, 请土耳其政府帮忙。

  “怎么帮忙? ”土耳其大使忐忑地问。为了保密, 没有翻译, 他和副外长直接用英语交谈。

  “让我国难民通过贵国领土去欧洲。”副外长看着土耳其大使的胡子。

  “决不可能! ”土耳其大使叫起来。他的震惊首先还不是发自难民洪流冲过土耳其的图景, 而是竟有人能提出这种外交要求。他在外交界干了一辈子, 在他心目中, 这种要求就像某家房子不通风, 却让邻居拆掉自己的房子算是帮忙一样荒谬。

  “我们的人民只是借道, 他们和你我一样, 非常清楚只有欧洲才具备救他们的能力。不会有人留在土耳其。通过时间总共不超过四十天。假如贵国能像巴基斯坦一样提供车辆运输, 速度还会快得多。”

  “决不可能! ”土耳其大使坚决地回答。“人类历史上从没有过这种先例。”

  “先例是人创造的……”

  “可这种先例是对主权的破坏, 是危险的、对世界秩序充满威胁的先例! 决不能开这种先例! ”

  副外长似乎有些遗憾地轻轻摇头。“这不是开不开先例的问题, 是贵国政府和我国政府都无法改变和阻挡的现实。墨守成规不能解决问题, 反而会带来灾难。假如你抛开空洞的外交原则想想实际状况, 两亿中国难民集结在贵国的边境上, 贵国有什么能力来阻挡呢? 用屠杀? 我想第一, 贵国不会为一个主权概念宁可杀死两亿人, 现代文明不允许, 古兰经也不允许。第二, 贵国的军力对于屠杀两亿人来说也差得太多。也许确实能阻止两亿难民有秩序地经由一条走廊通过贵国, 但却阻止不了两亿难民如决堤洪水一泄千里, 泛滥于贵国境内。那时贵国的六千万人将淹没在这两亿难民的大海里。贵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所有一切都将被席卷而荡然无存。做为一个富有政治见识和外交经验的专家, 大使阁下一定能清楚地看到这种前景, 从而劝说贵国政府采取理智的选择。”

  土耳其大使半天没说话。他在想像两亿这个数字到底是多少。假如排成五人一排, 每排相距一米的队伍, 要排四万公里长, 等于绕着地坏赤道首尾相接。这样一个队伍要通过他的国家!

  “现在还不到跟我国谈的时候, 等难民过了伊朗国境再说吧。”谁都知道伊朗这个国家有着奇特的思维方式, 平时做为这个国家的邻居, 总是要多少担点心, 现在却成了一块可以躲在后面的盾牌。

  “伊朗已经同意了。”副部长愉快地回答。“伊朗理解中国人民的灾难来自超级大国的迫害, 这个责任理应由超级大国及充当其盟友的北方发达国家负担。亚洲和第三世界国家历史上一直遭受殖民主义列强的掠夺。在地球资源丰富、到处是未开发的新大陆和新边疆的时代, 老殖民主义者是依仗他们的强大而殖民。但当地球人满为患, 资源告竭时, 就该开始反向的殖民了。贵国不是也有数百万人迁居欧洲吗? 这种新的殖民已变成出于贫穷。过去殖民的是列强, 现在则是列弱。列弱该反过来向列强索债了! 德黑兰很清楚, 第三世界不可能用军力向富国进攻, 最大的武器就是贫穷。伊朗政府已表示愿意为我国难民提供铁路运输。如果再有贵国政府的配合, 列车可以从马什哈德直达希腊和保加利亚边境, 迁移速度可以大大提高。这不仅对难民有助, 也大大减少了难民滞留贵国境内的时间, 从哪方面看都是有利的。请大使阁下再深入地想一想, 如果贵国坚持不同意, 且不说难民一定会自行突破, 就是伊朗也不能容许两亿难民被你们阻隔在境内。贵国也许马上会面临一场战争……”

  “这是讹诈! ”大使抗议的底气并不足。

  “不是讹诈。中国政府是想尽量公平地做个交易。我国虽然已没有钱, 但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和文物还有无数, 足以酬谢贵国。我国政府还准备在我国领土上给贵国提供一块永久飞地, 报答让路之恩。贵国不是很需要在太平洋有一个港口吗? 青岛、大连、宁波、温州……你们尽可以选择。”

  看得出飞地的允诺使土耳其大使有点动心。“除了过路和火车, 还有什么? ”他丝毫没放松警惕。

  “还需要一些最基本的生存物资——如水……”

  “谁也供不起这么多人吃。”大使连忙接茬。

  “我国专家不是向贵国传授了薯瓜技术吗? 难民自己能生产一部分薯瓜, 但不够, 希望贵国在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粮食之外再提供一些薯瓜。另外, 制造营养液的物质也要贵国补充一些。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防疫。请在这方面多做一些工作。我国政府会把世界援助的医疗设备和药品转运贵国。一旦发生大规模瘟疫, 对贵国也是威胁。”

  “保加利亚和希腊能放行吗? ”

  “这一点请放心, 保希两国已同意在两国国境线之间开辟一条难民走廊。难民不进入两国内部, 走廊直通南斯拉夫, 那以后就不对贵国再产生影响了。”

  大使沉吟半晌。“我必须得到这些国家的证实。”

  副外长微微一笑。“我劝你不要这样做。不会有任何一个政府向你证实这种事。正如将来贵国也永远不会承认曾答应我国难民过境, 而只说成是我国难民强行突破边境一样。”

  “巴基斯坦和阿富汗是否也如此? ”

  “我已经说过了, 那两国的边境都是我国难民强行突破的。”

  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中国大使心里最明白, 为了实现这个“强行突破”, 他率领全体使馆人员废寝忘食工作了多少天。

  副外长与土耳其驻巴基斯坦大使在伊斯兰堡会见的同时, 中国外交部另外一名副部长正在大马士革秘密会见伊朗副外长。“土耳其已经同意了。”这位中国副外长的回答与土耳其大使在伊斯兰堡听到的“伊朗已经同意了”前后只差几秒钟。索非亚、雅典、贝尔格莱德的中国外交官都在活跃地忙碌着。这些日子, 中国外交部忙坏了。仅西方一线就牵扯了两个副外长, 上千名工作人员。而东方、南方、北方同时都在撕扯着他们。

  北方

  满洲里

  中俄边境俄国人要干的就是这个! 那片曾被迁移成无人区三角地带将重新变成无人区, 只不过多了一亿九千万具尸体。

  机舱里只亮着一盏瓦数很小的照明灯, 被蛋壳式遮光罩拢得严严实实。小个子日本技师在李克明身后老鼠啄食似地频繁变换遮光罩角度, 让光束照在调整到的部位。李克明很不喜欢这种把双腿固定在支架上的方式, 而且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找不到缘由的不安。这一点在方案里反复强调∶他在天上出现的形象应当像飞, 而不是吊在飞机下, 那样才能产生足够强烈的效果, 慑服住疯狂的人群, 使他们从死路上回头。用普通的吊索和背带一眼就能看出是被吊着, 而这套日本人提供的支架可以使身体稳稳立在天上, 还能在操纵下做出各种动作。这主意是“北京人”想出来的。当时觉得最难的就是没处去弄这种支架。在场的那个日本特务一口承诺下来, 仅用了三十个小时, 就在日本完成了从设计制造到试验改进的全过程, 连同所需的低噪声直升机一块飞到这来。同机还有两名负责操作的日本技师。调整完毕, 技师以特有的日本方式点头哈腰说了几句日本话。“他说要升空试一下。”李良翻译。李良是李克明的远房堂弟, 原来在黑河外贸局当个科长, 日语俄语都不错, 现在是难民游击队的翻译。在俄国作战, 李克明一天都离不了他。

  直升机垂直升起。这种日本最新机型比普通直升机声音小几倍。在乌云密布的黑夜, 有风声遮掩, 地面人群又发出喧嚣, 飞行高度只要超过百米, 地面就不会发现他是吊在直升机下, 就像真“飞”一样。只是驾驶员和技师都是日本人使李克明总感觉不对劲儿。如果不是只有日本人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提供这套设备, 他决不愿意让他们掺和进来, 把自己吊在不知根底的外国人脚底下。

  他让李良跟在飞机上, 除了当翻译, 上面有一个自己弟兄也感到踏实些。一根小拇指粗细的黑色吊索把他从舱门侧面的滑轮架送下去。这种空心吊索不反光, 在夜空中难以分辨。多根光导纤维从吊索的空心通下来, 在他身体周围伸展开。机上的光源一开, 就能把他从头到脚均匀地照亮。空心中还有十多根极细的钢丝, 连接在控制身体的支架各点上, 以从上面操纵他的姿势, 还能防止他的身体随着柔性吊索不自主地转动。今夜的风足有四、五级, 在铁面上发出咝咝摩擦声。要不是吊索里面的细纲丝控制着, 他非得被风吹得滴溜溜转个不停。支架每次装到身上都得这样调整一番。今夜比前两夜适应多了。他一边配合调整, 一边用望远镜观察十公里外的边境方向。俄国一侧, 探照灯如网交织, 好似万花筒密集地错动。不时传来一阵阵机枪扫射, 此起彼伏。中国这边一团漆黑, 寂然无声。然而李克明知道, 他脚下的大地, 从满洲里到额尔古纳河七十公里的中俄边境上, 正积蓄着一亿九千万人的能量。那能量每分钟都在增长, 尤其在黑夜中。到底什么时候能开始自发突破呢? “北京人”死活坚持等待那个“自发”。

  “我们已经有了四十辆坦克, 俄国境内又有三十八个分队接应, 完全可以主动出击, 先打开一个让老百姓往活路逃的缺口。”他这几天反复与“北京人”争论。两个多月的时间, 他的队伍从一群自动跟上他的男人发展到近百个分队, 成为俄国境内一支最大的中国难民游击队。手下人对他全都唯命是从, 只有这个来路不明的“北京人”一出现就和他平起平坐, 有时甚至还显得更高些。

  “不行! ”“北京人”非常坚决。“从中国境内首先出动坦克攻击等于是侵略。决不能形成中国对俄国开战的局面。难民不是仅从满洲里一处进入俄国, 整个北线都要打开。为了四、五亿难民未来在俄国境内的生存, 必须让中国政府保持一个中间地位, 有回旋余地。这对未来非常重要。一切军事行动都只能以难民游击队的面目出现。”

  “反正坦克最后也得用, 也得从中国境内往外开。”

  “那不同, 那时不是攻击边境, 而是粉碎阴谋, 俄国抓不住中国政府的把柄。坦克是自行解散的军队扔下的, 被潜回中国境内的难民游击队开出去……”

  扔下的? 鬼才信! “北京人”领着他们“找到”这些重型坦克时, 发动机的余热还没散尽。油箱加得满满,弹药充足,坦克状况完好之极。

  从“北京人”在俄国的密林里第一次露面, 受伤的肩膀扎着从降落伞上割下的尼龙绸, 李克明就相信他是中国政府派出的人。他直截了当地描述了一亿九千万中国难民向满洲里一带集中的形势,听起来就跟他组织的一样全盘装在心里。东北地区只有这段边境没有河流阻挡难民北上。但是这一带的俄军也最为强大无情。他是来请游击队到满洲里接应难民的。自打李克明被诬陷, 对与政府有关的人就都有一种憎恶。但是“北京人”却赢得了他的信任。他现在活着的意义就是为同胞们生的权利战斗。他的游击队粉碎了俄军一次又一次围剿, 不断为难民向远东纵深开辟根据地。他曾切断过俄军增兵的西伯利亚大铁路, 占领过远东重镇恰格达, 甚至将“列宁已经把远东还给中国”的标语写到了俄军司令部的院墙上。难民中几乎人人都知道他是拯救他们的神明, 把他叫做“铁面将军”。对“北京人”的请求, 他没说二话, 立刻传令三十八个游击分队跟随他从外兴安岭向满洲里转移, 昼夜兼程。

  谁也没料到俄国人有这一手,连“北京人”也没料到。接近满洲里时, 他们发现俄国居民被迁移一空。由两条铁路和额尔古纳河组成的三角形地区就像一个被倒空的大口袋。袋口正对着一亿九千万中国难民集中的那段边境。两条铁路全排满列车, 就像临时筑起的城墙。军队以列车为工事。机枪一挺挨一挺, 上下好几排。那么多机枪同时发射, 子弹几乎能在空中形成没有空隙的铁板。游击队抓的“舌头”供认接到的命令是不让中国人冲过铁路线, 要打得他们往口袋中间跑。目的是什么不知道。在“舌头”的装备中发现了一套防毒面具。“舌头”说每个俄军士兵都刚发了一套。李克明和“北京人”对此非常警觉, 也由此确信了日本特务随后提供的情报。

  日本特务曾数次与游击队联系, 表示愿意提供帮助, 全被李克明一口回绝, 还把引见的李良臭骂一顿。可这次无法再回绝, 他必须确切知道俄国人到底要干什么。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件大事。

  “……这是中俄边境。”那个曾被李克明从密营赶走的日本特务汉语说得非常流利, 用细长的食指在地图上划了一道轮廓。“由于其他边境全有河流阻隔, 又逢大汛, 难民难以形成大突破, 北京政府便把整个东北地区的难民引导到这一段没有河流的边境来……”那手指在满洲里画了一个圈。

  “这跟北京政府没关系。”“北京人”干巴巴地纠正他。

  “至少跟‘绿色中国大学’的一个秘密训练营有关系。”日本特务笑容可掬。

  “你能证明有什么秘密训练营吗? ”“北京人”皱起眉头。

  “不能, ”日本特务摊开手。“也不想。”

  “那就别再说这种捕风捉影的事。”

  李克明听说过“绿色中国大学”。俄国境内的中国难民中有那个大学出来的学员, 正在推行一种什么选举制。秘密训练营他倒是第一次听说。“北京人”的反应使他相信训练营一定存在, 而且“北京人”就与那个训练营有关。日本特务只是想显示一下提高身价, 所以并不争辩, 接着原来话题说下去。

  “对俄国人来讲, 中国难民进入西伯利亚是一种毁灭性的灾难。他们的东欧和中亚部分一直因为民族冲突焦头烂额。广阔而资源丰富的西伯利亚是俄国眼下仍能维持强大和稳定的基础。如果不能阻挡几亿中国人涌入, 西伯利亚就将变成华人国。这最大的一块一丢, 其他部分便更难维系, 俄国就会彻底分崩离析。为了避免这种结果, 俄国会不惜使用任何手段。

  “他们很清楚目前中国难民集中的情况。守住满洲里这条狭窄地段, 俄军应该能做到。但中国难民一旦被密集火力打散, 再想阻挡就难上加难。额尔古纳河水几天内就会退下去, 上游一百多公里全能涉水而过, 也可以从西面穿越蒙古草原。俄军要想全面防守, 势必失去密集火力, 也就不可能挡住难民洪流的冲击。俄国人已经认识到, 被动的守是守不住的, 要想阻挡这一亿九千万难民进入俄国, 只有一种可能——把他们全部消灭。

  “俄国人现在要干的就是这个。他们有意在防线上开一个七十公里宽的口子, 当难民开始突破时, 口子两侧的火力将极其强大。无组织的难民必然遵循这样一个规律∶哪边没有危险就向哪边跑, 所以难民自然先往没有火力的口子里涌, 被装进口袋, 然后便被口袋周边的火力往中间压。当一亿九千万难民全装进口袋时, 袋口就会扎死。上百吨VX沙林化学毒剂将由几千门榴弹炮和火箭炮射出的化学弹从口袋周边送进难民群。几百架飞机将飞临难民上空进行新式毒剂的饱合施放。那种低分子量肽化合物的致死能力比老式沙林神经性毒剂高九十五倍, 可以使人在几秒内死亡。那片曾经被迁移成无人区的三角地带将重新变成无人区, 只不过多了一亿九千万具尸体。尽管事后的消毒和焚尸耗资巨大, 至少要花几百亿卢布, 但比起丢了西伯利亚和俄国解体, 简直微不足道。”

  “……这比十个希特勒……还多……”看上去李良震惊得说不出完整话。“俄国人怎么向世界交待! ”

  “俄国人不用交待。”日本特务不动声色, 只似在谈一件客观之事。“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到中国施毒? 不就是为了隐瞒真相。他们对外只会说难民散入了西伯利亚森林, 别的一概不承认, 还会做出一副受害的样子呢! ”

  随后是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只听见李克明猛力吸烟发出的咝咝声。“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他哑着嗓子问。“这对你们日本有什么好处? ”

  日本特务早已准备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我仅仅以人道主义做回答, 你们一定不会相信。我可以向你们坦白∶日本面临和中国一样的问题。眼下的富裕只是一个玻璃瓶。如果不为未来寻找更有保证的生存空间和资源, 我们这个民族将永远在刀刃上胆战心惊地生活, 随时可能被打得粉碎。对于我们东方人, 西伯利亚就像专门为我们准备的。但是仅靠日本的力量是不可能获取西伯利亚的, 这就是我们帮助中国难民的原因。数量就是武器。俄国的军事力量再强大也无法抵挡这个武器。如果几亿中国人进入西伯利亚生息繁衍, 历史迟早会把这片广袤的土地送给黄种民族。日中两国同种同根, 渊远流长。日本的资金技术和中国的众多人口结合在一起, 西伯利亚就会成为我们黄种民族新的发祥地。为了我们两个民族共同的利益, 我们当然不能坐视俄国人消灭占领西伯利亚的最大武器——中国难民。”

  直升机缓缓下降。吊索开始把李克明收回机舱。支架已经调整好, 剩下的事就是等待今夜突破能不能自发开始了。

  “等一等! ”李克明通过话筒让飞机停止下降。他看见灯光通明的俄国边境突然黑了一段。那正是俄国人留出的口袋口, 其间所有灯光全部熄灭。不会是第五分队的突击小组, 他断定。突击小组应当在昨天切断俄国边境的探照灯电源, 而昨天他身上带着支架白等了一夜, 说明他们已经牺牲。难民对俄军的残忍凶暴非常恐惧, 一直不敢发起冲击。原想派人过去把电源切断, 突然的黑暗会使难民产生有机可乘心理, 就能促发整体大突破开始。今夜断电八成是俄国人自己干的。也许突击小组未成功的行动启发了他们, 他们跟这边一样, 也在希望突破赶快开始呢。

  一种潮水般的声音开始在边境响起, 仿佛逐层推动的波浪, 由小到大, 由远至近。李克明产生一种悬在大洋上的感觉。脚下无边的黑暗好似被突发的海啸迅猛波及。动荡的浪潮撞击出喧天轰响。突破终于开始了!

  满洲里铁路西侧的俄国边境依然雪亮。探照灯平射着在大地上扫来扫去。在高处能看见灯光映出的细小人形在机枪扫射中成片倒下。人群像被用长鞭抽打的羊群向铁路东侧猛跑。东侧有黑暗保护, 而且没有扫射, 就像畅行无阻的大门, 欢迎光临! 直升机不用降落了。他通过无线电和“北京人”打了个招呼。地面行动由“北京人”指挥。藏在尾矿场里的四十辆重型坦克开始出动。平时震耳欲聋的坦克声现在只是海啸中一个小小声部。操纵坦克的都是难民游击队中当过坦克兵的复员军人。“北京人”变魔术似地“碰”上过几个坦克教官, 恰恰都极其熟悉这种坦克, 只用几天就把他们训练得操作自如。然而若不是俄国人故意放开一个“网口”, 哪怕四百辆坦克也别想打进俄国境内。现在前面既无地雷, 也无反坦克火箭, 连俄国士兵都没有。俄国人做梦也没想到, 放进渔网的除了鱼以外, 还有这一队专门进去撞破渔网的家伙。

  直升飞机也从“网口”飞进俄国。天上没有月亮,浓黑的乌云无声滚动, 落下零星雨点。李克明不让直升机把自己收上去, 吊在下面视线更清楚, 反正上去也呆不了一会儿。西面, 俄国境内的铁路线亮满探明灯。一条条巨大的光柱直指铁路东侧。列车筑成的城墙喷射着数不清的机枪火光。海潮般的人群如受惊野马向东方狂奔。中俄边境的俄军倒转枪口, 又用火力把东奔的人流压向东北方, 那正是俄国人准备施放毒气的方向。枪对人就如高山绝壁对水, 人潮向没枪的方向排山倒海地倾泻。黑暗的大地上有一条红光点连成的虚线。那是事先派进难民中的游击队员向天空举起的手电筒。他们的任务是始终置身于人群前端, 用蒙上红布的电筒给李克明指示人潮的位置和方向。在漆黑的大地上, 红光虚线移动得多快啊! 七十公里宽的人流, 被屠杀、恐惧和求生的本能驱赶, 正在没命地扑向死亡。

  怎样才能扭转洪流方向, 把一亿九千万人从死亡境地拉回生路? 他们为这个问题想得脑袋都快炸了。用流言方式可以在难民中揭露俄国人的阴谋, 但那只能使难民不敢过境, 留在这边仍然是死。先过境, 再由游击队员领着向铁路西侧突围? 没人相信那时的难民能保持理性, 听从指挥。把一亿九千万难民引开满洲里, 另选突破口? 谈何容易。时间不等人, 死亡率已经在以小时为单位增长。吵到最后, “北京人”独自在树木里一言不发地躺了两个小时, 琢磨出了这一招。谁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又不能不承认确实是打破绝境的唯一方法。直升机超过难民一段距离, 又调转头。李克明调整好方向和姿势, 下令开始。伸展在周围的光导纤维同时射出光束, 把他周身上下照得通亮。由于光导纤维极纤细, 稍远一点便分辨不出光源在哪, 只好似黑暗的天空突然出现一尊发光的天神, 由远至近飞临狂奔的难民头顶。

  “同胞们, ”李克明开口。小型麦克风隐藏在衣领下, 控制开关在他手里。声音从直升飞机底部的大功率扩音器中发出, 如滚滚巨雷。“赶快停下! ”这情景太奇特了。声音也太巨大。下面奔移的红光虚线一下降低了速度。但是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李克明本人, 他自己在那么高的位置都听到了下面不约而同的喊声∶“铁面将军! ”他已经是难民中的传奇人物。“北京人”这几天又利用流言在难民中大肆宣扬∶他们一进入俄国就会见到“铁面将军”指引。现在, “铁面将军”在头顶来回飞翔。黑蓝的铁面发出金属光泽。他带着枪, 挎着刀, 斗蓬扑喇喇地飘扬。千百万双仰望的眼睛此刻最需要的不正是这样一个神吗? 大潮终于克服了惯性, 在黑暗的俄国大地上停了下来。“同胞们, 你们拚命跑是想活, 可你们现在跑的方向只能让你们死。前面是俄国人的圈套, 他们正等着你们往里进。那里给你们准备的是化学毒剂, 要把你们一个不剩地全毒死。沾上那种毒剂, 你们先是全身奇痒, 然后是呕吐, 吐出胆汁, 头晕, 不能站立, 眼睛看什么都是弯的, 接着全身起水泡, 皮肤和粘膜全部烂光。最后肚子里大出血。如果神经被毒气损坏, 还会发狂, 杀死自己的亲人, 咬死自己的孩子。没有一个人能活! 同胞们, 你们必须回头! 只有铁路西边才有活的希望。那边的俄国居民没有迁移, 俄国人不敢在那里用毒剂。别怕铁路上的扫射, 难民游击队已经出动四十辆坦克, 正在给你们打开通路。三十八个游击分队将接应你们突围。冲过铁路就向西北方向去。贝加尔湖和勒拿河流域有无边的森林和富饶的土地等着你们。同胞们, 马上回头! 回头者活, 不回头者死! ”

  红光虚线没有动。李克明关掉麦克风, 让飞机带着他横飞了一段。他心里七上八下。该说的就是这些, 只能说一遍。说得太多或者苦口婆心地哀求不会更有效, 反而会失掉震慑力。他只能让飞机少飞一点距离, 使他开始对第二批人讲同样的话时第一批人仍然能听见。他将在七十公里宽的人潮前端从这头飞到那头, 重复同样的话, 让所有人都听见。可人潮会不会回头? 前面已经停住的潮头能不能顶住层层后浪的冲击? 日本技师保证扩音器能让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出四公里, 那么四公里以外的人群只能靠调转头的洪流向后推。万一潮头不转, 一切就是彻底毁灭!

  当他又横飞了一段说第三遍时, 终于看到标志第一批人的红光虚线开始向回移动。起初很慢, 逐渐加快, 他说到第四遍时, 已经又成为奔跑。他的心踏实了。潮流就是这样, 只要有第一个浪头扭转了方向, 就会带动其他浪头一起转向。果然, 他飞过之处, 红光虚线全部开始向回横扫。七十公里宽的人潮势不可挡地改变了方向。举着红光电筒的游击队员从人潮最前端变为最后端。他们在人群犹豫不决的时候放声一喊可能就成了推动人们掉头的关键。从中国境内继续源源不断涌进来的中国难民被调转方向的洪流裹挟着向西方席卷。俄国人布下的口袋反而成了为中国人自动打开的大门。铁路线上, 四十辆重型坦克把俄军筑起的列车城墙连轰带撞打开一个近五十公里宽的缺口。俄军无论如何没想到中国难民竟然有坦克。他们准备的武器和工事都是仅为对付肉体的, 面对四十辆横冲直撞的六十吨重铁山头几乎束手无策。前来增援的俄军被埋伏的游击分队阻截。俄国飞机在人海中扔的炸弹不起作用。当四十辆坦克逐一被空对地导弹摧毁时, 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黑暗中一片响彻天际的跑步声, 地动山摇。沉重的呼吸像风暴在低吼。铁路西侧有俄国居民, 飞机已不敢轻易使用火力。等到新一天太阳升起前, 一亿九千万中国难民就将有一多半跨过国境。

  在俄军飞机旁边, 吊着李克明的直升机借黑暗掩护从低空滑过。光导纤维的光照已经熄灭。飞行速度把斗蓬拽成直角, 使他和直升机间形成一个滞后的尖锐斜角。空气拚命抽打。下面是俄国的群山, 无比黑暗沉寂。他心里溢满喜悦, 哗哗向外流淌, 如瀑布喷泉。他简直想扯开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一支什么歌, 让歌声在满山回响。

  “李良, 把我拉上去。”他打开通话器呼叫。这小子也乐懵了。他心里暖融融地骂了一句混蛋。被风死死拽在后面的斗蓬如同绞索勒得他喘不过气。扑在铁面上的风摩擦出尖锐的啸叫。隐隐看见飞机的影子, 像只老大的猫头鹰, 在斜上方全速飞行。李良为什么不回答? 没听见? 不, 吊索在动, 但不是拉他上去, 是越放越长。他和飞机的距离越来越大!

  “李良, 你疯了! ”他霎时出了一身冷汗。耳机里无声无息。冷汗如同身上的一层冰壳。斗蓬带子仿佛把颈椎勒错了位, 一股血腥气从胸腔窜上来。黑夜在眼前变得更黑, 却又浮满五彩缤纷的光点。他一手紧拉着斗蓬, 另一只手终于摸到短刀。别割断动脉, 只有这个意识是清醒的。他挣扎着把短刀伸到脖颈后面, 在马上就要丧失神智的一刻割断了斗蓬带子。斗蓬扑喇一下顿时无影无踪。他的身体在夜空中弹起来。右腿轰地一下, 骨骼血管肌肉变成一团浆糊。剧痛使他从半昏迷中清醒。一座黑黝黝的山头离他远去。刚才那一割救了他的命, 否则撞上山头的就不是右腿而正正好好是他全身。

  “操你妈呀, 李良! 我瞎了眼了! ”李克明狂叫。声音竟如此巨大, 震得地面树林都在簌簌发抖。刚才那下撞击正好碰开了李克明身上的扩音器开关, 他的吼叫被飞机底部的高音喇叭变成炸雷。耳机里传来一片混乱惊慌的日本话, 还有在黑暗中移动身体和到处摸索的声音。喇叭声会立刻让俄国人发现。

  “李良, 你给我说中国话! 你这个狗娘养的汉奸, 你怎么把你卖给了日本人! ”又一座黑黝黝的山头迎面扑来。他挥起短刀砍头顶吊索。然而吊索中间是坚韧的钢丝, 短刀只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 山头就已经黑森森地撞上来。如果腰腿没固定在那些支架上, 他可以抓住吊索往上爬, 也可以用脚蹬在前面保护自己, 可现在全身像一块呆笨的铁疙瘩, 只剩双手撑向前。右手中的短刀在石头上撞出一片火星。左手能感觉出粉碎, 每根手指都碎成无数段。崩起的骨渣和细石子敲在铁面上, 发出叮铛响声, 在头顶扩音器里, 化做满天钟鸣。他的身体被飞机生拉硬拽拖过山头。

  “李良, 老子不宰了你不是人! ”

  李良终于挺不住了, 耳机里传出他的哭声。“大哥, 饶了我吧, 是日本人干的。他们怕中国人有自己的头儿, 怕你成为他们的对手。他们只要中国人当奴隶。大哥, 他们的狠心我全明白, 可我实在受不了这种野人的日子。日本人答应把我全家迁到日本去……大哥, 我挺不住了, 饶了我吧……”耳机里传来一声枪响。“……大哥……”李良叫了最后一声。

  “我操你们全日本的妈! ”李克明野兽一般凄厉地嘶喊, 扩音器传出的声音久久在天际回荡。

  又一座山头扑来。这回直升机尽量降低高度, 要把他撞到山头之下, 使他无法再次躲过。看起来已经没有活路, 他只能下意识地再用短刀去割头顶吊索。这次刀刃却没有发出绝望的尖叫。刚刚在岩石上的撞击把刀刃磕出了许多缺口, 成了锋利的锯齿, 每割一下都感到吊索中心的钢丝在断裂。耳机里日本驾驶员发出惊叫。他看见一片俄国歼击机的黑影钻出乌云。迎面大山吼叫着撞来了, 在马上就要接触的一刻吊索断了, 他失重一般滑翔, 直至跌进一片软绵绵的黑暗。

  他本以为那是永远的黑暗了, 没想到又能看见光。黎明的露水从铁面上滚进眼窝, 泡软了糊死眼睛的血痂。他看见青色天空上一抹淡淡红霞, 像是百灵的嘴唇。当他在月光下用山泉清洗百灵的尸体时, 那嘴唇也残留着一抹红色, 就像这青色天空上的红霞。他亲吻那唇, 和那尸体交欢, 然而那双眼睛永远严峻地闭着, 那唇再也不张开, 不管他怎么叫, 怎么求。红霞逐渐扩大。鸟叫在清晨的空气中颤抖。妻子突然泪淋淋地抱着孩子从树影中升起, 却飘悠悠地不敢靠近。他有些惭愧, 但还是把手伸向她。妻子就是妻子, 是永远在一起的女人。儿子被紧紧地包在白布里, 使人难以相信那里面是个生命。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吗? 他想。该回去了, 该做的都已做完, 现在回去正正好好。他又清醒了一下, 记起了飞机、吊索、李良和日本人。他在大脑深处笑了一下, 杀了我中国人就没头儿了吗? 他想和“北京人”最后握握手, 如果可能的话, 拥抱一下, 但多半不会, 两个男子汉是不好意思做那种举动的。

  不知怎么, 天全变红了。几个俄国军人低头看他, 激动地说着奇怪的俄语。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客客气气挥了一下右手。僵在手上的短刀在其中一张脸上划出翻卷的红花。他感觉射进肚子的子弹沉沉甸甸。他闻着俄罗斯土地的味道和家乡的一模一样。

  东南方

  只有上了船, 他们才能到达那个充满阳光和希望的新大陆。

  无数条船停泊在中国沿海。分布在一万八千公里海岸线上的中国难民已经观察了它们好多天。施工船在其间来来去去。载人小艇穿梭往返。每条船上都是焊光闪闪, 吹哨鸣笛。从海外拖进来的旧船被修好。原来好端端的船却被拆得光秃秃。连军舰上的大炮雷达也似废物一样被扔进海里。航行在外的远洋轮全被召回国。内陆江河船舶被调下海。中国海军所有舰船都由水上运输部接管。千万条小型渔船在物资诱导下停泊到不同锚地。这些船全都在进行拆卸和改装, 加注燃油和淡水。相当一部分从海上运来的国际援助物资也直接装到这些船上。没人能解释清这些船到底要干什么用。直到宣布食品彻底断绝的那天, 出现一些一看就是当头儿的人, 他们在漫长海岸线不同的位置同时发出号召——占领船只! 人们才发现这些船原来就是等着他们“占领”的。由那些头儿们指挥,“占领”是非常和平的, 没遭到任何抵抗。负责保卫港口的中国军队未加干涉。联合国部队则根本没发现“事变”。

  “占领者”“夺取”了港口小船, 向停泊在海面的每条船分别送上去几名难民行动队队员。只要队员往驾驶舱门口一站, “占领”就告成功, 船长及全体船员也就老老实实成为“人质”, 只能按照国际上“被劫持”的惯例行事——劫持者要去哪就去哪了。难民们随后在行动队指挥下, 保持原来的薯瓜生产组织开始登船。混乱是免不的, 但总体还算有秩序。薯瓜设备被搬上船, 拆成光板的甲板正好使塑料管不受阻碍地铺设, 有效面积最大。进入舱内的难民看到施工的另一项内容∶无论是油船的油舱里, 航空母舰的机库里, 还是散货船的货舱里, 所有空间全搭满一层层架子。架子宽度正好是一个人长。每层的间距刚够一个人弯腰坐起。不管施工的目的是什么, “占领者”们立刻把那些架子当成了卧铺, 分给一人一肩宽的位置。虽然挤得像罐头, 多数人还是喜出望外。有一个躺的地方, 对付漫长旅途就容易多了。而指挥者们发现, 由于有了这些架子, 每条船装的人便增加了许多倍。船动起来的那一刻, 舱里静极了, 连婴儿都停止了啼哭。许多人这时才想起, 下舱时过于匆忙, 忘记了最后看一眼祖国。

  三百吨以上的船直接驶向太平洋彼岸。无以计数的小船——从渔家的帆船、舢舨, 到几吨几十吨的货轮、交通艇、机动渔船, 以至内河用的小船、驳船和被拆掉了武器的近海巡逻艇、登陆艇……——分成两路。从东部沿海出发的驶向日本。从南部沿海出发的以菲律宾群岛和印度尼西亚群岛为跳板驶向澳大利亚。这些小船如大洋上的蝗虫, 把目力所及的整个海面都布满了。

  菲律宾和印尼惊恐万分。这两个国家几年来一直受漂流出海的中国船民困扰。中国崩溃开始后, 两国早就担心中国船民数量必然激增, 却无论如何没想到会如此之多。从秘密渠道传过来的外交信息使两国稍稍定了一点心。北京告诉两国, 两国不是这些船的目标, 这些船只是因为没有远洋能力, 途中必须有土地借以避风和补给。北京暗示当跳板不过是挨几脚踩, 如果跳板一定不愿挨踩, 这满海的蝗虫说不定会把跳板啃碎。两国知道“挨踩”的意思就是提供食物、淡水和避风港, 不管怎么不情愿, 也只好咬牙认可。

  另一个方向, 日本海上自卫队封锁了朝鲜海峡和九州岛西海岸。中国船被指示一律驶往鹿儿岛海域。那里已经集中了大量日本政府征用或租买的巨型远洋轮。中国难民欢欣鼓舞地从四面八方爬上大船, 发现船上已经准备好了跨越大洋的淡水、食物和日本造的薯瓜设备。正在生长的薯瓜吃起来比中国薯瓜的味道好得多。谁也说不清日本人为什么这样仁慈。日本政府向世界发布了公告∶日本没有能力接受如此众多的中国难民, 又不忍驱赶他们漂到大洋上送死, 只好向他们提供有远航能力的船和给养, 让他们自己选择去处。公告中没提那些船的去处是哪里, 似乎那是中国难民自己的事。然而每一个接受了任务的日本船长都知道, 他们的航行目标早已确定, 那地方就叫美国。运输省在鹿儿岛设立的转运指挥本部原以为换了船的中国难民会抛弃小船, 因而调集了众多拖船准备清理海面。但是他们惊奇地发现每条小船上都留了人。稍大一点的打头, 更小的用缆绳连在一起拖在后面, 纷纷向中国返航。这使岸上观望的日本人全都心惊肉跳, 它们这样来来回回, 得送来多少人才是头呢?

  台湾人和香港人也在向海外跑。他们的跑跟大陆突然奔腾决口的难民大潮没有关联, 反倒正是因为畏惧那个大潮才拼命跑。两地与大陆都是近得抬脚就到, 虽然由于制度区别, 经济上没同大陆一道崩溃, 却因此更会成为被席卷的第一个目标。有钱或有专长的人拿着世界各国的居留证跑了个精光, 然而跑不掉的普通百姓还是多数。两地出于责任感而坚守岗位的官员必须为留下的人民寻找自保的出路, 北京政府的建议因此就成了他们求之不得的救生圈。那建议是一个交易∶北京保证不把难民有意引向台湾和香港, 但两地要把所有船只借给大陆运送难民, 并且负责途中给养。台湾和香港有近千万吨商船,那些船将以使国际社会找不到指责对象的“占领”形式被借用。“占领”必须多次重复。每艘船在“占领者”“胁迫”下把难民送到美洲或澳洲后, 就要返回大陆海岸再次被“占领”, 直到最后没人“占领”时为止。

  澜沧江和萨尔温江成了南部边境最初的突破口。聚集在云南高原上的中国难民用竹子、木料、轮胎、汽油桶等一切能漂浮的材料扎起筏子, 沿江漂进老挝、缅甸、越南、泰国和柬埔寨。无数人死于上游急流, 以至出现整段江流被撞碎的筏子和尸体堵塞的景象。尽管如此, 比起徒步穿越热带丛林, 漂流仍算一条快捷的通途。然而失败也源于此。随波逐流的漂流者难以保持组织, 无法携带薯瓜设备, 随着身不由已被江水裹挟、死亡威胁和饥饿折磨, 人的恶性成份逐步发作, 自相残杀到处可见, 对当地居民的抢劫也越来越普遍, 并从江边迅速向两岸纵深蔓延, 直到把一座座村寨抢光杀绝。迁移组织者还在一个重要问题上考虑失算, 中国境内能用于扎筏子的漂浮材料远远不够, 一旦告罄, 难民必然强行进入接壤国家, 砍倒森林, 拆毁建筑, 把大片地区夷为平地。这些行为导致迁移路经的国家改变了曾在外交努力下达成的默许, 调动起全部力量进行堵截驱赶和镇压。当地居民也纷纷组织起来, 对中国难民进行血腥报复。双方损失都很惨重。中国难民的死亡数量要多数十倍。但由于绝对数量太大, 不可能杀光, 也不可能完全堵住, 最终还是有上千万满身泥污血迹的人源源不断漂到两江入海口, 又立刻徒步沿着马来半岛继续南行。不管前面的迁移过程与计划相差了多少, 人群却始终没忘记组织者们最后的叮咛∶马来半岛最南头有成千上万从澳大利亚返回的空船来接他们。只有上了船, 他们才能到达那个充满阳光和希望的新大陆。在组织者们的描述中, 那个大陆美如天堂。

  河北

  张家口

  “这一切灾难与罪恶的根源就是中国, 是您, 总理阁下! ”

  被中国难民压得喘不过气的俄国终于认识到, 仅仅靠死守一条细窄的边境线是无论如保挡不住难民的。北京政权表面连连道歉, 允诺控制难民, 实际一直在暗中推波助澜。不建立一道宽阔的缓冲隔离带, 是无法遏制北京的放赖政策的, 既不能阻止难民继续北上, 也不可能把入境难民遣返回中国。然而现在, 他们建立的隔离带又似乎过于宽阔了。中国的长城以北地区, 再加上整个东北和整个新疆, 总共三百万平方公里, 被俄国军队短短几天内占领, 成了隔离带。“长城以北”是个宏观分界, 实际上俄军是以交通、城镇、军事地理和建立新政权的考虑决定具体占领位置的。张家口市在长城以南, 但没有妨碍它成为俄国占领军中线司令部的所在地。此刻, 十九时二十七分, 一名负责接收张家口卫星地面站的俄军通讯上尉发现一个异常情况∶地面站发射系统突然自行开启, 向太平洋上空的通讯卫星发送信号。他查找出启动指令来自一个细如蛛丝的微弱信号。经过反复捕捉, 最终确定那信号正在东南方熊耳山下向张家口方向移动, 速度约为80—100公里/小时。地图显示那正好是北京至张家口的干线公路, 因此信号十有八九是从一辆正在行驶的汽车中发出的。能自动启动地面站的信号一定非同小可。那艰深的密码后面又藏着什么秘密呢? 汽车里是什么人? 又为什么要来张家口?

  已经到了熊耳山, 石戈才想到王锋不会要一辆悬挂机构不能调节的汽车。瞎扳一气那些弄不清名目的柄和钮, 不知哪一下碰对了, 车身从悬挂上抬高, 离地间隙的增加便使通过性立刻大大提高。他埋怨自己, 如果早调节悬挂, 就不至于让路面上支支棱棱的“枪片”耽误这么长时间了。又一堆锈迹斑斑的“枪片”铺展在前方路面。这回他一点速度不减, 放心大胆地冲过去。车下好似有千百把马刀互相拚砍, 发出密集刺耳的铿锵声。亏得这辆车的轮胎是不充气胎, 否则不知要被戳漏多少个眼。枪变成了刀, 似乎不可思议, 可眼前这些枪确实令人欣慰地全成了一张张金属薄片, 仅仅保留着挤扁的枪型, 就像现代派艺术家的作品一样。军队将领们以殉难式的激情服从了他的命令——消灭军队。

  军队担负的打通迁移路线和保卫国际物资的使命已经完成。在物资指日将断的时刻, 军队必将随之溃散, 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那时千百万枝失去控制和组织的枪枝就会从秩序的保卫者变成祸患。死于枪下的人将无以计数。此时中国军队能为未来中国做的最大贡献莫过于立刻消灭自身。军队为此组建了执行“自杀”的宪兵。所有武器全被收缴销毁。适于单人或小队用的轻型武器销毁得最彻底。枪枝铺在公路上用坦克压成“枪片”。弹药被引爆或用于炸毁飞机大炮。每个士兵发给十天给养, 赤手空拳各奔生路。自曾国藩、李鸿章时代就开始营建的现代中国军队就这样一干二净地化为乌有, 而多少代中国杰出人物视做富国强兵标志的海军战舰更是早早就被拆成空壳去运送难民了。

  黄土可发誓要严惩的亡国亡军败类当然就是指石戈。俄军出兵的第二天, 黄士可飞往南京成立了“抵抗政府”。这个政府是针对石戈的“不抵抗命令”建立的。由于中国军队“自杀”, 俄军如入无人之境, 占领速度等于运兵车辆的最大时速, 在毫无阻拦的中国土地上放开了奔驰。石戈唯一的反应就是通过电台要求人民克制, 服从俄国占领当局并与之配合。其实不用他说, 中国人何尝还有任何抵抗意志? 正如俄国所谴责的, 中国难民已经首先侵占了俄国一千万平方公里领土, 还有什么反侵略可谈? 黄士可只不过是借题发挥。这位副总理早想独揽天下, 这正是个名正言顺的机会。他一到南京就宣布就职“总统”, 要求世界各国不承认北京, 而国内所有机构、团体和个人都得服从他的新政府。

  世界对俄国出兵几乎没什么反应。面对中国难民铺天盖地的决口, 受威胁的国家全都同情俄国。只有美国不但立即承认了黄士可的“抵抗政府”, 把使馆迁到南京, 而且还“应新政府请求”, 开始向中国大批增派军队。但是表面上气势汹汹, 美俄双方在实际行动上却都不想发生真正冲突。黄士可的“抵抗”被限制在口头。美军防线仅部署到长江, 远距俄军上千公里。原属联合国军的两国部队都被允许完整撤出对方占领区。看上去只像是玩平衡, 你占一块, 我也要占一块。世界各国都不想在这场对峙中过早表态。除了少数几个美洲国家使馆跟随美国迁走, 多数使馆仍然留在北京。所以石戈政府即使丢掉一大半国土, 合法性还未完全丧失。

  天上无数羽毛状的薄云拚成一只火凤凰的形状, 在已落入地平线下的夕阳余辉中红艳艳地飘移。青蓝的远山轮廓逐渐与暮色相溶。公路两边开始出现密集的村镇, 标志张家口已经不远。多数村镇只剩空房和招牌, 看不见一个活动的人影。中国已注定不能靠重新组织来挽救了。在这一点上, 联合国也好, 美国俄国也好, 还有黄士可, 思路全错了。中国做为一个组织气数已尽, 眼下只有解散她, 把其中的个体尽快扩散出去, 才是一种不至被全部埋进废墟的挽救。因而在石戈眼里, 俄国占领, 黄士可另立政府或美国出兵全是不得要领也无需理睬的行为, 不值得激动, 连做样子都没必要。他自己的政府是否还能存在下去也已无所谓。解散已接近完成,该做的事只剩最后一件, 一会儿也就能见分晓了。

  已经看到张家口了。前方公路和铁路的交叉口排列着十几辆坦克, 众多武装士兵守在临时工事后面, 戒备森严。石戈远远便把车停下, 他知道这时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挨上一炮。平时俄军从不这样紧张, 中国没能力收复失地, 美国大兵远在千里。这是一种典型的保卫措施, 说明日本人的情报是准确的——他要见的人今晚就住在张家口。车上的计算机有翻译功能。他先输入汉字∶“我只有一个人, 没有武器, 有要事需见你们长官。”屏幕上立刻显示出相应的俄文。他只会按字母拼读, 车上的扩音器功率足够, 只是没把握读出来的究竟是什么。结果喜出望外, 俄国人真懂了。两辆坦克开过来, 一前一后把他的车夹在中间, 只要相对一动就能把他连车带人挤扁。坦克上下来的英俊大尉向他敬礼, 也许看出这辆车别管外表多脏, 一定不会属于一般人。当石戈用计算机把求见俄军中线司令官的意思翻译成俄文后, 大尉沉吟片刻, 没表示异议。

  中线司令官是个具有巨人般体魄的中将。见到他本人前, 对层层关卡提的问题, 石戈一句实质性的话也不回答, 直到中将最终露面。“你要干什么? ”中将被任命为司令官, 跟他会讲汉语肯定有关系。不准确的发音减弱了显而易见的生硬。

  “见贵国总统。”

  中将目光尖锐地一闪, 内心的震惊只表现出这么一点。

  “你是谁? ”

  “中国总理。”这后一个回答倒更使中将震惊。他盯了石戈好一会, 有礼貌地站起身。“应当承认, 您一进门我就觉得面熟, 但您在电视上露面似乎更合适, 用这种方式就让人难以和总理相联系了。”

  石戈微笑。“这在中国叫做‘微服私访’。”立刻座位有了, 咖啡也有了。中将用了好一会儿装填一个粗大的烟斗, 点燃之后, 又默不作声吸了五、六口。“您要见的人不在这里, 能不能由我转达? ”

  石戈眼望墙布上的花纹, 只当没听见。如果不是确定无疑, 他不会贸然来。两个渠道证实这个情报。虽然中俄由于俄国入侵而宣布断交, 留驻莫斯科处理断交后事务的中国小组仍然掌握原来的情报网络。俄国总统的此行从新疆到黑龙江, 横跨整个占领区, 但具体到今晚住在张家口, 则是日本人提供的。

  “你不必费心揣测, ”石戈打断中将的支吾其词, 递给他一张图。“中国要害贵国总统用不着总理亲自出马, 何况要贵国总统死, 这张图更有把握。”

  中将疑惑地接过图, 似乎接的是颗炸弹。这离事实差得并不远。只不过图上的炸弹之大是不能用手接的, 足够把整个张家口送上天。石戈初次见到日本人送来的这张图时, 对科学和毒辣能结合得如此完美产生了一种近似恶心的反应。十年前日本人狠狠赚了中国一笔钱, 在张家口建了一座大型化工企业。企业下属的分厂、配套厂、联营厂遍布张家口市区和郊区,许多条纵横密布的管路把这些厂连在一起。为了安全, 易燃爆和有毒的化学原料储存在远郊烟筒山中的储存罐里。那些原料根据生产需要按时按量从主管路输到中心泵站, 再被迷宫一样复杂的管路系统分配到各个工厂车间。现在俄军占领了张家口, 烟筒山却处于非占领区。俄国人根本没想到仍旧留在储存罐里的化学原料可以成为多么厉害的武器。日本人的建议似乎完全是为中国人着想。能把俄国总统炸死, 俄国政局就会大乱, 对中国难民的堵截围剿和屠杀就不得不放松。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要不是有那么多偶然因素凑在一起, 杀死个俄国总统得比登天还难!

  石戈没提日本人, 只向中将简单解释了图上的标志和程序。派数辆大功率发电车代替已经停止运行的电网供电, 烟筒山泵站就能运转。日本人提供了一个配方, 按其要求的比例和操作要领把不同储存罐中的化学原料混合在一起, 就会形成一种极可怕的流体。在泵站压力下, 无声无息地送进纵横张家口的地下管路。图上用绿色标志的阀门派人打开,蓝色标志的阀门全关死,黄色横线代表要临时接通的管路。这些活只要派几十个懂管道技术的特工人员潜入张家口, 几小时就可以完成。危险的流体将均匀布满张家口地下, 再把所有红色标记处安上无线电遥控雷管。只要在距张家口市中心五十公里半径内的任何位置发射一个脉冲电波, 张家口就会先在大爆炸中第一次毁灭, 再在大燃烧中第二次毁灭, 最后在生成的毒气中第三次毁灭。经过这三次毁灭, 张家口不会有任何生命存活, 所以无论俄国总统藏在哪, 也将必死无疑。

  汗珠在中将脑门上亮晶晶地渗出, 原来红彤彤的脸变得煞白。石戈还未讲完, 那只毛茸茸的大手已经去抓电话。

  “第一, ”石戈打断他。“现在没有发电车在烟筒山。第二, 我已经派人炸断了烟筒山到张家口的管道。第三, 领我去见贵国总统, 我不会连自己一块毁灭。”

  往下再没发生什么困难, 只是等了一段时间。当石戈坐上挡着厚窗帘的俄制军用轿车时, 听到去占领烟筒山的坦克车队正轰鸣地开过市区。如果时间来的及的话, 日本人会把这个“建议”送给南京政府, 或者若是不需要那么多辆发电车和那么多个既能装成中国难民又能干管道活的特工人员, 日本人就会自己干。那样俄国总统必死无疑。

  石戈从来不相信日本人会为中国难民着想, 那个民族没有这个习惯。为了让日本协助向北美转运难民, 他把渤海、胜利、中原三座油田无偿给了日本。短短时间, 日本人已经让油田满负荷开工, 拚命从地下吸油, 再拚命往日本运。俄国总统丧命, 俄国人肯定会把仇恨记在中国身上, 日本正是想让中国做消耗俄国炮弹的炮灰, 而他们跟在后面捡便宜。

  汽车转来转去, 过了许多道关卡。石戈下车的花园与外面的紧张气氛完全相反, 看不到士兵, 迎接他的是位穿连衣裙的俄国小姐, 径直把他引进一间灯光辉煌的餐厅。习惯了灯火管制和停电, 餐厅对他显得过于耀眼。树丛一样的吊灯和满墙壁灯全都亮着。餐具和器皿傲然反光。餐厅中间有一张条形餐桌。俄国总统坐在一端。

  “请。”总统隔着足有十米长的餐桌向石戈做了个手势。他的白发在灯光下显得高贵安详。深陷的双眼懒懒地闪现着无所不知的光彩。侍者为石戈拉开高靠背座椅。色味诱人的俄式菜肴立刻摆满。随后便只剩一个翻译孤零零地坐在长桌当中。总统举起斟满伏特加的酒杯, 向石戈做了个碰杯姿势。石戈举杯一饮而尽。烈酒像一把铣刀痛快地滚进喉咙。不知怎么使他想到了仙人村的冬夜和炕头。黄土高原的风旋转着刮过耳旁。

  总统露出一丝赞许目光, 以同样方式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请。”总统拿起刀叉。

  美食使石戈的胃产生抽搐。他已经很多天没吃饱了, 这么好吃的菜更是恍如隔世。他一言不发连续席卷了四道菜, 只当没注意总统审视的目光。他满意地告诉自己, 一个能想到别人需要吃饭的总统, 沟通的可能性会大些。

  看到石戈的狼吞虎咽告一段落, 总统往椅背上一靠。“请。”这个请是要听他说话了。

  石戈看到桌上有茅台酒, 自己倒满一杯, 向总统举起。总统也倒了一杯。两个人隔桌做出碰杯姿势, 再饮而尽。

  “中国难民给贵国造成很大麻烦, 我一直想有机会代表中国政府向您当面表达歉意。”

  “需要修正一下您的用词。”总统无表情。“贵国难民给我国造成的不是麻烦, 而是灾难。我想您来这的目的不是为了道歉。至少从贵国政府的行为中, 我从未看出过歉意。”

  “歉意有时无法体现成行为。当我们整个民族面临绝境时, 有的事无论怎么抱歉也是不可控制的。已经发生的也不可改变……”

  “不可改变? 这个结论下得不是太早? 你以为用不知羞耻的流氓手段就能使俄罗斯束手无策吗? ”俄国总统的愤怒显然已积蓄很久, 但良好的修养使他只发作一句就止住了。他背着手在地上走了一会儿, 用喝水的方式连喝了两杯酒。“你我这次见面世人不会知道, 你我也不会承认, 所以不妨说点实话。可以告诉你, 我在等着冬天。俄罗斯的严冬打败过拿破仑和希特勒的大军, 也会把你们那些衣食无着的难民冻死一大半。”

  “你可能会失望。中国人世代受苦, 抗受苦难的能力是你难以想像的。何况即使真冻死一半, 活着的也是两亿, 只等于把毁灭两次的力量减少到毁灭一次, 俄国照样还是得毁灭。”

  “如果再加上制造瘟疫和施毒呢? ”

  “您现在已经没法再把难民装进满洲里那个口袋了。他们散布的面积已达几百万平方公里。除非你们舍得让半个俄国先被瘟疫和毒剂灭绝, 然后再波及整个俄国, 否则您下不了手。俄国有许多胜利的历史, 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但俄国今天遇到的麻烦是她的任何历史不能相比的。无论成吉斯汗、拿破仑还是希特勒都不过是一块石头, 不管发出如何惊天动地的巨响, 最终也只能在俄罗斯的深潭中沉底。而数亿中国难民却是无声无息的海洋, 被淹没的注定只会是俄国。贵国多年费尽心机迁移到西伯利亚的居民目前不是正在大批逃回贵国的欧洲部分吗? 他们不愿意置身于中国人的包围中。而中国难民却相反, 绝不越过乌拉尔山脉一步。如此下去, 俄国就会被那道欧亚大陆的界山割成两半, 前苏联的解体已使贵国失去几百万平方公里土地, 未来的贵国只能缩到东欧平原仅剩的那一小块地域上去。”

  “你们中国人就用这种方式征服世界吧? ”总统恨声讽刺。

  石戈长叹一声。“中国人哪还有心思征服, 只是求最低生存罢了。”

  总统摆弄一会儿镶着银边的洒杯。“我一直忘不掉我的一个年轻研究员当初提的建议。他把中国比做一条溃烂的腿, 人类为了挽救自身的整体生命, 只有下决心把这条腿砍掉, 也就是把中国从地球上开除出去。他建议将人类所有武装力量集合在一起, 包围中国, 进行持久封锁, 不让一个中国人出境, 让中国的崩溃和死亡完全在中国自己的国土上自生自灭, 如同漏水的船关死水密门, 宁可牺牲进水舱的人而保证全船不沉一样, 直到中国崩溃的能量完全丧失。现在想起来, 这可能是人类唯一有救的办法。你们的国歌里不是有一句‘用血肉筑起新的长城’吗? 每当想起这个建议, 我眼前就出现围绕着你们那个鸡形国境线, 耸起一圈尸体堆就的长城。”

  “可您知道, 世界做不到。”

  “是的, 做不到。正因为做不到, 人类就毁了自己。然而您以为俄罗斯会轻易放弃彼得大帝、波将金和穆拉维约夫们用祖先鲜血画出的版图吗? 昔日帝国的光荣和普希金、托尔斯泰一样已是每个俄国人灵魂的组成部分。您刚才提到的满洲里口袋不是我的, 是军队的, 他们已经不管总统是否批准了。法西斯主义和民族仇视情绪正在俄国迅速蔓延。如果真像您说的那样, 俄国杀不尽中国难民, 也没有办法阻止他们, 俄国军队就可能被巨大的失衡导致铤而走险, 向西方扩张, 去获得国土、荣誉和心理的补偿。那将是什么结果? 世界性战争接踵而来, 全人类的毁灭就将开始。而这一切灾难与罪恶的根源就是中国, 是您, 总理阁下! ”

  “我来这的目的就是向您提供一个避免那种结局的建议。”

  “是吗? ”总统从鼻腔里冷笑一声。

  “您没提美国, 可是我相信您比我更清楚中国难民涌入西伯利亚实际上使美国高兴。这使得俄国重新在世界舞台崛起的可能永远成为泡影。如果说苏联解体是俄罗斯的惨重失败, 但不能断定俄罗斯将就此一蹶不振。历史上俄罗斯不止一次溃不成军, 节节败退, 但最终全都以后发制人的韧性反败为胜。以俄国的条件和素质, 永远不可想象她能沦为二等国家, 她也就永远是对美国独自主宰世界的威胁, 但若是让中国难民淹没俄罗斯, 就会把俄罗斯的基础彻底毁灭, 俄罗斯也就等于永远垮掉。这无疑最符合美国的利益, 却不用美国费半点力气, 只需隔岸观火, 就可以坐收渔利。不是吗? ”

  “您的建议是什么? ”

  “把美国也拉进来。”总统疑惑地把手支在下巴上。

  “均衡是以往俄美关系的基本原则, 俄国要重新崛起, 现在也应当遵循同样的思路。均衡的含意不光是美国有多少武器, 俄国也得有多少, 而且应当扩展到俄国有多少麻烦, 美国也该有多少。具体到眼前来讲, 就是俄国有多少中国难民, 美国也就该有多少, 至少不能相差太悬殊。只有实现这个均衡, 俄国才能把美国从幸灾乐祸的地位拉到共同解决问题的国际圆桌上来。”

  “照您的意思, 俄国摆脱困境不能靠克服困境, 而是靠与美国一块陷入困境? ”

  “只能如此。至少在眼前, 困境是不可克服的。徒劳的克服只能使贵国更加疲劳和虚弱, 更易受打击。假如贵国的精力全用于解决自身问题, 问题只会越来越多。因为离中国最近, 中国难民最易进入的就是贵国。不把难民向美国引导, 最终就只能由俄国独自承受。你们养不起也管不了现在仍滞留在占领区内的两亿中国人。他们还会想方设法进入西伯利亚。我国内地和沿海地区还有四亿多人, 也可能被饥饿逼迫北上。如果我处在您的地位, 一定会觉得绝望。”

  总统没说话。他的瞳孔在缩小。

  “现在, 我有把握把三亿人稳定在中国境内, 那么还多出三亿人必须出境寻求生路。如果把这三亿人送到美国去, 也就等于是使最终将会进入俄罗斯的中国难民减少了三亿。中国有句古话∶‘祸兮福所倚, 福兮祸所伏。’从长远来看, 我们给贵国造成的眼前麻烦, 最终却可能会成为贵国的‘福’。三亿人去了北美就会给中国腾出相应的空间。当减轻了人口压力的中国生态重新复苏以后, 对西伯利亚的寒冷和荒蛮都不适应的中国难民将大部分重返家园。而大洋现在保护美国, 那时却成为切断中国难民归路的天堑。只要中国难民能在那边生存下去, 他们就不会回来。均衡就开始向俄国倾斜。如果那时能巧妙地利用历史提供的机会, 俄国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中国难民使俄国在绝对值上受损害, 在相对值上却可能因此更强。”

  总统已经喝掉三杯白酒。他的眼睛越来越亮。“您的话归结到最后, 就是一个把三亿人送过太平洋的工程问题? ”

  “不错, 这个工程稍微大了点。”

  “说说您的施工方案吧。”

  “我国的两千万吨民用船、五百万吨军用舰船和六百万吨刚买的旧船已全部投入运输。加上日本提供的一千一百万吨和台湾香港的一千万吨, 总计五千二百万吨船舶, 装载六千万难民, 将于十天后陆续到达北美。如果难民登陆顺利, 三十天之后船将陆续返回中国海岸。我国目前燃料食品已完全断绝, 运载下一批难民无法进行。因而第一, 希望俄国提供燃料和食品。第二, 运送难民一个船次的周期约为五十天, 如果仅靠现在的五千二百万吨船, 再考虑每次10%的损坏、事故或沉没, 要把三亿难民运到北美, 最快也得大半年。我们无法在这么长时间养活这么大数量的滞留难民, 饥饿将逼使其中绝大部分继续流向仅靠双脚就可抵达的贵国, 随着难民不断向贵国纵深扩散, 很快便将失去可引导性, 成为最终泼在俄国大地上收不起来的覆水。若想避免这种前景, 只有成倍地提高运送难民的速度, 而在眼前, 唯一的可能就是俄国船队投入进来。”

  “要价太高了吧。”总统牙疼似地皱起眉。

  “相当昂贵。”石戈十分肯定。“但是不舍得这个代价, 后果就是贵国的国家灭亡和民族衰败。”

  “……要多少船? ”

  “贵国的船没经过改装, 只能按一载重吨装载一人考虑。贵国拥有六千万吨大中型民用船, 能投入多少, 得由您定。至于燃料, 日本船和香港船自行解决, 贵国只需供给我国的船。而粮食, 按最低限量, 需要二百万吨。”

  长时间沉默。

  “我国的船带着中国难民硬闯美国, 等于是向美国宣战。”

  “日本也没向美国宣战。他们一石二鸟, 既让难民洪流绕过了自己, 又可以借难民搞乱他们最大的经济对手, 最后再成功地装扮成受害者。他们的船全是被野蛮的中国人‘占领’的。中国难民能隔着海去占领日本船, 为什么不能占领接壤的俄国船呢? 一切罪过都由我们中国人承担。”

  总统把保温托盘上的奶油烤鱼用餐刀从头到尾捣得稀碎。“派一个班子来莫斯科吧。”

  有这一句话就足够了。石戈抑住心头喜悦, 举杯感谢。然而总统的话还没完。

  “既然我们将来是一个国家的国民, 也就是救自己的同胞嘛。”

  石戈的酒杯愣在半空。“……请原谅, 我没听明白。”

  “您不认为俄中合并已势在必行了吗? ”总统颇有深意地笑了一笑。“贵国人民首先自发地把俄国领土当成家园, 既然我们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而让我们割让西伯利亚显然不合理也不能被接受, 那么对双方都公平的就只有合二为一了。”

  “您的意思是俄国将吞并中国吗? ”

  “倒不如说中国吞并俄国更准确。不过究竟怎么说并不重要, 将成为事实的是地球上领土最大和人口最多的两个国家将合并成一个领土更大、人口更多的新国家。迁往全球各国的中国难民将成为新国家控制世界的力量。这个新国家强大无比, 相比之下, 美国就像个婴儿。有三亿中国人在那里, 它注定也会变成这个新国家的领土。”

  “对于我, 现在不是耽于沙文主义幻想的时候。”石戈只有苦笑。

  “可是对于我, 必须设想这样一个前景才能使俄国不至绝望。”总统平静但是坚定地说。

  何止是设想, 这次占领不就是付诸实行吗? 说是视察占领区, 实际是视察新领土。往后他会要求中国政府先提出合并建议, 俄国就将名正言顺地把占领扩展到整个中国。石戈不禁产生出一种天外有天的感觉。然而现在不能考虑那些, 先把几亿人的生命救下来最要紧。

  外面突然传来一片骚动。餐厅玻璃门猛地打开, 扇起的风使桌上鲜花直摇。中将手拿一个沾满污泥的小盒快步走进, 用俄语向总统说了一长串话, 同时用警惕的眼光审视石戈。他带来的士兵虽然没跟进, 枪口已透过门缝对准石戈脑门。

  “我这位将军告诉我, ”总统对石戈说。“他的部下追踪到了一个奇异电波, 发射机就在您的汽车底下。将军由此怀疑您的真实身份和目的, 要求我转移, 还产生了逮捕您的欲望。”

  “我理解这位将军的欲望, ”石戈打量那小盒。“如果我知道是谁在我的车下安了这么个东西, 我也会产生相同的欲望。”他只在惊险小说里看过这类把戏。近来这种置身于电影或戏剧的感觉时时产生, 似乎周围都是布景, 演员们随时会哈哈一笑, 卸下妆来。

  “您能解释吗? ”中将直接用汉语向他发问。

  “我猜这是不是某种间谍装置, 用于窃听或是跟踪? ”他只能用惊险小说里的知识对付眼前窘境。“我想上面的污泥不是您的部下抹上去的。”

  中将耸一下肩, 当然是废话。

  “如果是针对你们, 我只会在来之前才安装它, 怎么会有这么多泥? 如果已装在我的车下很长时间, 受害者应当是我, 你们又何必惊慌? ”

  总统爽朗地笑起来。

  中将仍然很固执。“可是这个东西不是窃听或跟踪装置。它用于发射一套循环不停的密码, 而且能在有效距离内启动中国任何一个卫星地面站, 把它发射的密码覆盖到全世界。电文内容是什么? 谁在接收? 到底要干什么? 在您不能回答以前, 我很难相信受害者是您。”

  “是这样? ”石戈陷入沉思。“……如果是这样, 这事肯定就跟王锋有关……”他突然感觉身上有点发凉。虽然不知道是件什么事, 可只要和王锋有关, 就一定不是件小事。那个人生到这世上就是为了惊天动地的。

  欧洲

  阿尔卑斯山

  由这亿万双老人、孩子、怀抱婴儿的女人的赤足踏起的黄尘将所向无敌地弥漫全世界的天空。

  朗朗星光朦胧地辉映群山。晚风传播着异国植物和土壤的芬芳。邢拓宇把最后一捆干柴背上这座视线开阔的山顶, 汗淋淋地躺倒在岩石上。火堆一直在燃烧, 负责添柴的“八—103”汗流得比谁都多。五个“八级”已全到山顶, 来回几趟背上来的柴足够开会用了。

  “中国呼叫西北。”“八—103”把收音机音量放大。在“绿大”训练营时, 邢拓宇的切字语成绩最糟。切字语是把汉字的声母韵母分开, 声母后面加一个特定韵母, 韵母前面加一个特定声母, 每个汉字便能拼读成两个音。据说本是由唐朝江湖黑帮创造的。现在“中国”每天都用这种“黑话”向难民队伍中的训练营成员发布指示, 别说外国人听不懂, 其他中国人也全都如听天书。身为“西北”, 邢拓宇每天必须听“中国”的指示, 他现在听切字语已如听普通话一样流畅。从“中国”用切字语讲的那些不着边际的故事和暗语中, 他听出马上跟上来的难民约有三千五百万人, 今夜能与他率领的一千零六十万人会合, 明天就可以开始突破欧洲共同体边界了。更多的难民正源源随后。他在这段斯洛文尼亚与奥地利的边界已经等了三天。他的队伍一路打头, 始终走在难民大队最前面。每道国境线都是他组织突破的。但以往的突破大都是做个样子, 有被突破的国家政府暗中配合, 这次则将是第一次真正的突破。迁移目的地已到, 难民此后将分为三路, 一路去西欧, 一路去中欧, 一路去东欧。每一路沿途还将不断分出支流, 以把所有难民均匀分散到欧洲每个国家。“中国”又一次布署了分到每个国家去的难民数量。那些数字是国内研究班子制定的。一旦把数字落成现实, 迁移就告完成。“中国”最后说, 电台播音的能源已无法保证, 今后将不能定时广播, 也可能彻底中断, 好在到此阶段已不需要集中指挥了, 今后将主要依靠难民自己的逐级递选组织, 所以不妨此刻就先向大家告别, 免得以后没了机会。“别了, 我会永远想念你们。”这是“中国”最后的话。自打这个电台播音以来, 他第一次没用切字语。

  “西南有火光了。”“银川”把写着“八—103”的袖标摘下, 脱掉上衣有节奏地遮挡面前的火, 与远处山头那个刚燃起的火光联络。凡是有地名代号的都是“绿大”特种训练营的成员。大队长以大区为代号,分队长、小队长和队员分别以省名、地级市和县名为代号,隶属关系与地名一致。邢拓宇在特种训练营除了担当学员副营长, 还兼任一大队大队长, 代号是“西北”。“银川”是他下属的“宁夏分队”里的一个小队长。数字代号则标志难民逐级递选组织的各级领导人。中文数字标志当选级别, 阿拉伯数字代表具体组织。如邢拓宇是这支队伍从最基层以n 为基数逐级递选出的最高级别当选者, 也就是第九级, 这支队伍走在全体难民最前端, 他的代号就定为“九—01”。如果继续向上递选, 十二级便能囊括中国全部十三亿人, 十三级就能囊括全世界了。在目前的难民递选组织中, 八级以上的当选者几乎清一色是“绿大”特种训练营成员。他们的能力、所受的训练和献身精神使他们被推举成为必然。地名代号是自上而下的系统。数字代号是自下而上的系统。两个系统正好在难民组织的最高层次重迭在同一批人身上。这种双重性使“中国”对迁移进行宏观指挥能顺利实现, 也为稳定地过渡到单一的递选结构创造了条件。现在, 随着“中国”告别, 地名系统便将彻底让位给逐级递选系统了。

  电台最后播了几首中国民歌。听到“哥哥你走西口”时, 每人眼睛都禁不住湿润, 连“银川”也停止了打信号。

  邢拓宇平视墨蓝的天边, 看见蜿蜒的远方山脊后爬出一弯细如刨花的月亮,微微银光洒进纵横左右的低处山谷, 隐隐照出相互紧挤在一起熟睡的人群, 布满每条山谷、公路、河床、就像淹没大地的死尸海洋。而生长薯瓜的塑料管如同乱涂的白线, 正在把人群统统勾销。亏得有了逐级递选制, 这些凄惨的人们才得到一个支撑住自己的构架。邢拓宇越来越感慨这点。他最初曾激烈地反对逐级递选制, 在太白山举手赞同实施也是一大半为了陈盼, 还因为有点看不惯欧阳中华。虽然他随后没在太白山呆几天, 但逐级递选制的运转之灵和见效之快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美俄核打击促发的暴乱之夜他领导的起义是他在红色道路上的最后一举。特种兵的子弹又一次让他和战友的血流成了河。势不可挡的大崩溃使其他所有改变中国的路都堵死了, 因而当他最终挣脱死神, 刚一下床就到正办得轰轰烈烈的“绿色中国大学”报了名。收音机播放的音乐中断了。邢拓宇想像得出烧尽最后一滴油的发电机抖动一下戛然而止。他也想像得出在随之而来的黑暗中石戈那颗头发稀疏的头颅显得多么沉重。“中国”的使命结束了, 中国也彻底解散了。只有以大区为代号的七个大队长知道“中国”就是石戈。邢拓宇和石戈的直接对话加一起也不比他在“人阵”总部训斥“中南海奸细”的那番话多。但此刻他已真心产生出一种不舍的感情。这个“奸细”看上去软弱平庸, 实际却是一个顶天立地把世界置于股掌的家伙。中国命运此时能交到这个人手中, 真是天意不让这个民族彻底灭亡。

  邢拓宇常想当年如果能实行逐级递选制, “六四”还会不会发生, 历史会不会就是另外一条路? 至少天安门广场不会被哗众取宠者得势, 运动也不会让一些不称职的人充当领导。现在的难民比当时广场上的人员混杂得多, 彼此更无相互了解的基础, 却只需数小时相处交谈, 就可以自然形成以n为基数的群体, 实现逐级递选。最初的选举不一定准确, 随着相互了解深入, 罢免和重新选举会有一段比较频繁, 但只需几次整合, 一个新建立的逐级递选结构就可以稳定下来。邢拓宇相信, 把混乱流动的难民组织起来, 除了逐级递选制再无更好的途径。当年的天安门广场是传统的组织意识和民主口号的杂交, 产生的是缺胳膊少腿的怪胎, 结果是谁能把持高音喇叭谁就是“领袖”。对领袖的制约只来自乌合之众的掌声或嘘声。为了获得廉价的掌声, “领袖”们恶性互动地向极端赛跑, 理性之声却被嘘赶下台。他自己不也曾被那些自焚的誓言感动得热泪盈眶吗? 可镇压的枪声一响, “自焚者”逃得比谁都快!

  最后一个火光亮起时, 正南方的火光发出会议开始的信号。黑暗中共有五处火光, 全在斯洛文尼亚境内。每处火光都代表一位与邢拓宇相同层次的“九级”领导人, 每人指挥的难民都有上千万人。从信号中看, 后到的几支“九级”队伍在路途上已经选出一个“十级”, 就是在正南方火光处主持会议的“青海”, 他的逐级递选代号是“十—1”。这是一个“九级”会议。几个“八级”都是来帮助邢拓宇打信号的。“绿大”特种训练营有火光通讯这一课。在没有无线电通讯设备时, 火光比旗语或鼓音传递距离都远得多。山顶每个人都脱得一丝不挂, 用破烂不堪的衣裤连出两块挡火帘, 拉成“V”形, 把火堆夹在两道帘之间。这样打出的信号可以让不同方向的几处火光同时看到。火里添了更多的柴, 使火光更明亮, 传得远而清晰。几位“八级”按邢拓宇的指令掀起或放下挡火帘。他们的裸体在火光中如赤色塑像, 变幻着夸张而难以思议的造型。

  “青海”在训练营是属于“西北”大队的一个分队长。整个向欧洲的迁移由“西北”大队负责, 所以几乎每支难民队伍的领导人在训练营都是邢拓宇的属下。“青海”首先向“西北”致敬, 感谢他做为先驱为后续难民大队打开通路, 接着便向全体“九级”会议提出, 前一段“西北”孤军在前, 未参加选举, 现在应当选他担任“十级”。邢拓宇暗暗骂了一句, “青海”这个提议太有点老一套的色彩。他刚想表示反对, 又收住口。他要看看过去的下级们对此是什么反应。西边的“九—04”立刻表态, 反对临阵更换最高指挥, 几支“九级”队伍都处在以“青海”为中心的位置, 这种布署已决定中心不能转移, “青海”一路表现的指挥才能未见得比“西北”逊色。其他火光也都表示赞成这个意见。远处闪烁的火光静止下来, 似乎是几只明亮的眼睛看着“西北”自己怎么表态。他本想跟他们说:“我在验证石戈的话。”可是用火光解释这一点过于复杂, 耽误时间, 于是只发了两个字:“很好”。掀动的挡火帘把火焰煽得飘忽摇摆。干柴爆裂出四处飞溅的火星。他们会不会觉得自己是酸溜溜? 脚下岩石已被火烤得发烫。汗水在裸体上无阻挡地流淌。

  那次是“绿大”四个学院加上研究院、教师院和职工院七个院长选举石戈任校长, 石戈表示当选令他高兴, 但更高兴的将是在他被罢免时。戴着创始人的桂冠和有着总理职位, 在哪种制度下都会被推举, 难的不是这种人的当选, 而是这种人被罢免, 只有他被罢免时才最能体现逐级递选制的真正优越, 才是他做为创始人的最大光荣。邢拓宇知道自己没有石戈那种地位, 但能被下级毫无客气地一致否决, 也已说明了一点问题。会议主要内容是分配每支难民队伍下一步的去向。这对每个人都是决定命运的, 几乎有点像决定投胎做法国人还是波兰人那样将导致全然不同的未来。别说由几千万难民, 就是缩小到几百个代表也只能吵破天而什么都定不下。“九级”会议却非常简便。火光通讯不宜详细讨论, 没有特殊意见就由会议直接对每个议题进行表决。多数赞成即为决议, 多数反对即被否决。东路将是最艰苦的, 不光因为他们的终点在路途最远的寒冷北欧, 还因为一路经过的东欧和俄国既贫穷又遗留着斯大林主义的残暴, 饥饿与死亡的威胁比别的方向更大。负责东路先遣的“九—03”表示无法保证他的队伍能从头走到底, 一直充当为后面队伍突破国境的角色。难民毕竟不是军队, 没到目的地前为了求生可以服从指挥, 到了适合居住的国家再让他们继续走就难了。“九级”会议同意这个看法, 修改了决议。每突破一个国家, 先进入的队伍先留下, 直到饱和, 后面的队伍便成为突破下一个国家的先遣队。这样借助空间满载的自然压迫, 给后续难民走下去的动力。这是逐级递选权力结构的一个重要原则——每一层的行政领导者集体构成更高一层的立法者, 而他们推选的上级就是执行他们立法的行政领导。这种关系远比三权分立制灵活、准确、及时和彻底, 同时仍然保持制约的能力。邢拓宇在“九级”会议中是立法者, 制约上级“十—1”并接受其具体领导, 而面对选举他担任“九—01”的五个八级, 他就是他这个“九级”组织的行政首脑了。

  “九级”会议结束后, 他们围着残火余烬接着开了“八级”会议, 布置天亮就将开始的对奥地利国境的突破。“九级”会议所做的决议是“九级”及以下各级组织不可违背的上级法令, 但对他们这个“九—01”组织之内的事务, 则完全由“八级”会议自己决定。这是逐级递选结构的另一个原则——每一级组织都有高度的自治权和在自己组织之内的立法权。

  晨曦已经在东方泛白。“八级”们一散会就匆忙赶回各自队伍去和“七级”们商量。“八—103”用衣服包走了已被露水打湿的柴灰, 那是制造薯瓜营养液的好原料。邢拓宇独自留在山顶。以往他从不多愁善感, 近来却常陷入遐想。也许是距离太近, 时间太短, 国破民亡在他心中远没有产生同等规模的悲伤和震撼, 更多的是怅惘, 掺杂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讶。每当夜深人静, 就悠远地在心灵的旷野中画出问号似的白色树影, 传来一个凄长的类似哭坟的歌声, 总是同样旋律, 伴着飘忽于天际的一张纸钱。

  北方是奥地利国境, 灯光雪亮, 排列着乌光闪闪的坦克和装甲车, 如同挡住国境的钢铁大坝。欧洲军队几乎把所有军力都调到与斯洛文尼亚接壤的欧共体边境。从东方奔泄而来的黄色洪流使欧洲陷入末日般的歇斯底里。与之对比的是在杀人武器瞄准下, 中国难民视若不见地席地而眠。难民最前端离那道坦克大坝只有几十米。东方的青白泛起得更多了。一窝小鸟在近处的灌木丛里啁啾。他想起在太白山陈盼曾分析他排斥绿色运动的心理, 不见得是他只认定红色革命更正确, 而是在他心灵深处, 那种对血与火、英雄主义和轰轰烈烈的渴望太强烈。绿色运动是和平的, 因此对他就如同嚼蜡。他当时反对这种分析, 现在回味却不无道理。从刚懂事他就梦想着成为凯撒、拿破仑那样的名将。此时他真的有了一支队伍,一千零六十万人, 人类历史上何曾有过如此庞大的大军! 可是既无英雄乐章和浪漫激情, 也无凯旋仪式、勋章和鲜花美酒, 只有无边的饥饿、瘟疫和死亡, 黄灰色的人流铺天盖地滚动, 如滔滔泥浆。然而, 这支凄惨的大军难道不是正在同样横扫世界吗?

  天边出现红霞了, 从难以与青灰区分的暗红一点点转成越来越美丽的鲜红。邢拓宇沿着荒草覆盖的小径下山。他很想在山顶看到太阳光芒万丈地跃起, 但他知道明智的选择还是回到相互以体温抵御清晨寒气的人群中睡一会儿。穿过山腰几块巨石之间的缝隙, 突然一双毛茸茸的大手从后面扼住他的脖子。他用本能的反应向后猛踹一脚, 却像踹上纹丝不动的石柱。几个人影闪到面前, 全穿着中国难民的破烂衣裳, 却在晨光中露出西方人深眼高鼻的脸。几十米外就有成千上万的同胞, 可他一点也喊不出, 连气都透不过一丝。正面的胖子熟练地向他腹部猛击一拳。他只觉五腑六脏以空前未有的能量向头顶冲起, 便是翻滚着坠进无限的漆黑……

  失去知觉的时间似乎很短, 可天已大亮。费了半天劲才把天边红霞和眼前穿白大褂的大夫联系在一起。他躺在一张沙发上。好几双眼睛身看他。“……很抱歉……”一个蹩脚的汉语似乎从很远处飘进耳朵。邢拓宇没学过任何一门外语, 听不出那位灰白头发的将军讲的是哪国话。但他在训练营学会了辨认欧洲所有的旗帜, 因而从墙上的旗看出自己落在了欧洲统一军队的德意志军团手中。“你们想让我干什么? ”他费力地坐起, 打断翻译。将军那些冷漠的致歉不用听也知道是什么意思。打手按打正常人的力度下手, 没想到他的虚弱使昏迷时间增加了好几倍。焦虑正挂在每张脸上。

  “我赞赏直率的方式。”将军说。“眼前也已确实没时间兜圈子。我们请您来这里, 只希望您能让中国难民不进入欧共体边界。”副官给邢拓宇倒了一杯酒。他却指指桌上剩的半份早餐。

  “为什么……您认为我……能做到这一点……”他吞咽面包和煎鸡蛋。

  将军没说话, 用食指点了一下他左臂袖标上的“九”字。

  挨过打的空胃被食物刺激开始激烈痉挛。“您白费力气了。”

  “我们可以满足您个人的一切要求。注意, 我说的是一切, 只要您提出来。”

  “这不是我个人的事……”

  “我们可以让所有袖标符号在‘四’以上的人都成为体面的欧洲公民, 给你们房子、工作和财产。”

  邢拓宇试图止住胃的痉挛, 一口喝光杯中的酒。“您认为数字越大就越管用吗? ”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 目前最大的数字就是您这位‘九’。”

  邢拓宇笑了。“我们这个数字结构不能用数学概念衡量, 数字越大越是下级, 越要被决定而不是决定, 越要服从而不是被服从。您实际上抓了个最小的。您若把最大的抓来并且答应他们的条件倒是能成功, 但那正是四以下的全体, 也就是所有难民, 却是您最不想要的。”

  “您是不是在跟我玩概念游戏? ”

  “我的胃他妈的疼得要命, 一点没心思跟您玩游戏。您对逐级递选制了解得太浅薄, 我不得不给您讲点初级常识。您尽可以试, 即使您用希特勒那套逼我按您说的办了, 我马上会被我的下级罢免, 也就成了一块对您半点没用的废料。”

  “我不相信您的‘马上’, 连推行了几百年民主的西方政体也不可能这么干脆, 你们一群乌合之众能有这种效率? ”

  “这只能说明您的‘几百年民主’不灵光。用您的概念, 我的手下是八级。实际他们是的我的上级, 只有五个人。这五个人想撤掉我另选一个‘九级’只是彼此议论几分钟的事。论才智, 这五个人谁也不比我低。如果我直接领导一千万难民, 把他们骗到别的方向去是可能的, 可领导这五个人却绝对骗不成。您要是给这五个人的肚子也打一拳弄到这来, 他们下面还有二十八个‘七级’。我可以把我们的组织结构毫无保留地全告诉您, 一点不必担心您的目的能得逞。因为对逐级递选结构, 除非您把所有人全部收买, 否则怎么费尽心机也无法破坏。”

  “我不喜欢您这种绝对化的结论。”

  “这我相信。”邢拓宇看一眼表。“您可能更不喜欢我的估计: 现在一个新的‘九级’已经被选出替代我了。”

  “根本没人知道您被绑架! ”将军的涵养看上去快到头了。

  “我怎么失踪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新选一个‘九级’的原因在于‘九级’的工作必须有人做。我看这像一个了望塔, 窗口那家伙应当是个望远镜。如果您允许我用它看看, 也许我可以证明我的估计。”

  将军凝视他片刻。“请。”

  了望塔相当高, 收入视野的面积很大。正当盛夏, 山峰全是绿色。然而对面斯洛文尼亚境内的所有山谷却被一层蠕动的灰黄覆盖。那是落满灰的黑头发和沾满泥的黄皮肤, 无穷无尽。在高质量的德国望远镜中, 能看清很远的人脸。只有最熟悉难民组织结构和布置的人才能在这片人海中找到目标。当邢拓宇停止移动望远镜时, 他几乎想笑出声来。

  “请。”他把位置让给将军。

  望远镜已推成一个年轻男子的特写。他正在向身边的人有条不紊地发布指示, 一边做着手势。他的胳膊不时划出镜头, 然而每当他左臂收进画面, 就可以看到那上的袖标清晰地写着“九—01”。跟邢拓宇预料的一样, 是“银川”, 原来的“八—103 ”。他想过好几次。一旦他有意外, 这是最让他放心的接替人选。

  将军在望远镜前看了好久, 脸色越发阴沉。“难道你们这个民族就没有廉耻吗? ”他在牙缝里问。“为什么非往别人的土地上赖呢? ”

  过去邢拓宇一定不会容忍这种侮辱, 现在只是收起笑容。迁移队伍的纪律之一就是对漫骂挑衅甚或殴打都保持克制。无论有什么理由, 迁移确实侵犯和打乱了别人的生活, 因而不能强求人家对自己尊重。中国难民想在别人的家园扎下根去, 恰当的方式只能是用礼貌、歉意和自我约束争取同情。

  “您能解答我这一个问题吗? ”邢拓宇很安详。“据说以前的地球几十亿年没有人类, 也没有民族, 在上帝手里, 它是一个整体。可现在, 人类只有几万年的历史, 为什么把地球弄得挤的地方那么挤, 松的地方那么松? 是谁给了号称民族的人群划分地球的权力, 并把这种划分视做天经地义的呢? ”

  “人类生存需要秩序, 而国家主权是人类在进步过程中创造的最重要的秩序。”

  “依我看, 所谓主权倒更是人类灾难的来源。回头看看, 哪一场战争的罪魁祸首少过它? 主权本质上是一个强权概念, 国家更是一种无理的占有。大自然无国界。国界是用战争和军队划分的。那么凭这么一个概念就不惜让数亿生命死亡更是不能接受的。反过来说, 三百年前欧洲发现新大陆时, 你们又何尝尊重过印第安人的主权呢? 我们只是要生存, 你们却是去屠杀和抢劫! 难道你们迁移完了, 你们的秩序就成为永恒, 别人再迁移就成了没有廉耻了吗? ”

  “不要忘记, 过去的已经是历史, 而我们生活在今天。”

  “同样别忘记, 对于未来, 今天也是历史。”

  将军愤怒地盯着邢拓宇, 两只手臂如同要出拳一样垂在两侧。邢拓宇觉得逐级递选制奇妙地改变了自己的性格。人的激烈大多出于内在的紧张和压力, 逐级递选制提供了一种整体的结构保障, 无需把千斤重担苦撑苦熬地压在个体肩上, 因而便获得一种极有把握的依赖感, 使人松弛自信, 在对峙场合中也就自然而然地具备了超脱能力。

  国境线出现的情况转移了争论, 人们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外面。从天亮起, 中国难民一直在斯洛文尼亚境内集结。队伍前端由一排肩并肩的年轻男人组成人墙, 始终无人超越。现在, 人墙如同门一样打开。一排老人从中走出。老人们走得很慢, 分散成散兵线队形走向国境线。最中间那个老人足有九十岁了。邢拓宇认得他。刚上路时他还风头挺健, 敢跟六十岁的人比脚力。以后的旅程全是他固执的孙子用自行车推着走过来的。老人自己则见人就惭愧地唠叨∶活不了几天的人了, 还拖累队伍, 分吃食物。现在, 老人虽然步履蹒跚, 却自豪地挺直胸脯, 高昂着头。国境线上的高音喇叭用汉语警告∶前面有地雷和炸弹, 不要前进! 欧洲军队在边境线布设了几百万颗地雷和炸弹。主要目的是让中国难民望而生畏, 不敢逾越。炸弹全都暴露着, 涂上醒目颜色。地雷前面插着吓人标志。真真假假的拉火索如蛛网般密集, 明明白白地告诉每一个人∶往前走就是粉身碎骨! 老人们的头发在风中好似一排飘扬的白色火焰, 显得那么圣洁。他们不理会警告, 继续向前走, 好似前面不是炸弹, 而是天国。将军一把抓过麦克风, 用德语大声叫喊, 震得山谷嗡嗡鸣响, 发出多重回声, 老人们却依旧不停地往前走。第一声爆炸使每个人全都不自觉地痉挛。随后爆炸便连成一片。那些腾起的火球快速地吞没老人的身影。当爆炸停止, 硝烟随风散去, 已不见老人们一点踪影, 好像全体飞走了, 飞上了天。地面干干净净, 只剩一角衣服在一棵燃烧的桩子顶端飘了一下, 也化成升腾的火焰。爆炸后显得极静。

  邢拓宇心中没有叹息或悲伤。如果他在老迈之年能选择这种死法, 应当算最安乐也是最心满意足的。德意志军官们震惊的身影使他第一次在外国人面前为中国人感到自豪。这个民族曾经深深地堕落过, 被强权、暴政、贪婪和欲望扭曲, 丧失道德、人格, 在世界面前丢尽脸面, 做尽了丑陋的中国人的丑事。然而在这最大的苦难降临之际, 低到极点的物质水平却使贪婪失去立足之地。逐级递选保证的分享不仅是维持生存的唯一方式, 也成为美德、牺牲和友爱精神得以恢复的基础。也许, 这个民族在被灾难毁灭的同时, 也将被灾难拯救吧?

  国境线这一侧的欧洲士兵在爆炸时训练有素地卧倒, 刚起身不得不又一次卧倒。难民队伍中走出的第二排老人从第一排老人打开的缺口继续深入, 引爆了剩余的炸弹和地雷。倒下的老人带着微笑。活着的老人一直走到卧倒的士兵脸前。整个难民队伍从凝固的波浪变成洪流, 无声而和平地开始流淌, 流进老人们用血肉之躯敲开的欧洲大门。士兵的手指勾住扳机, 无数威力强大的武器在等待驱动的命令。军官们的眼睛全盯住将军。将军的脸从铁青变成紫红, 呼吸中透出窒息的嘶鸣。突然, 将军转向邢拓宇, 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狂怒吼叫。

  邢拓宇不做任何反抗, 看着那张通红的大嘴在眼前猛烈张合。“他在跟我说什么? ”当将军最终放开手, 他扬起眉头问翻译。

  翻译是个壮实小伙子, 用和将军相似的凶狠眼光瞪着他。“将军问中国的军队在哪? 为什么用绵羊来侵略别的国家? 这是一场卑鄙的不公平的战争! 中国有再多的军队武器我们也能把你们打进地狱。你们这是在侮辱德意志军队的光荣! ”

  将军已经冷静, 双手背在身后, 沉默地注视正在深入的难民。他长叹一口气。

  “您能向他们开枪吗? ”他问身边一个少校。少校的表情像吃了一剂苦药, 只是摇了摇头。

  “我被全球军界誉为防御专家。”将军惨然地一笑。“但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种战争。要抵御的不是残暴的敌人, 而是无边无际的绵羊。我等了一辈子战争, 自信能抵御一切强敌, 到头来却是白当了一辈子军人。”

  国境线上, 中国难民已开始长驱直入。坦克大坝被人海淹没。人们从坦克上面翻越, 只当是跨过一道土墚。从了望塔上俯瞰, 根本看不见坦克, 只是人海隆起的一道鼓包, 就像撞上了横礁的河流, 虽然掀起一道翻卷的波浪, 却依然不停地继续奔流。邢拓宇突然感到眼前这番景象和他少年时代的梦境产生了一种神秘的相通。这铺天盖地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枯槁人群与凯撒、拿破仑的大军别如天壤, 却同样是胜利者, 由这亿万双老人、孩子、怀抱婴儿的女人的赤足踏起的黄尘将所向无敌地弥漫全世界的天空。

  “再见。”他对将军行了个中国式的军礼。他真心地产生出一种同情和尊敬, 就像从小对那些勇敢的败将感觉一样。

  北京

  水下, 五百米, 一百二十七个人, 那一定是艘潜艇!

  突如其来的暴雨从顶蓬裂孔往下灌, 仿佛在头顶开了好几个水龙头。“龙口”本来就饿得直打颤, 叫冷水一激, 抖得便如跳起迪斯科。他只有不停地拧衣服上的积水。假若这辆残疾人三轮机动车的底板不也同样到处是孔的话, 车里就早得叫雨水灌成澡盆了。拧到那只空裤腿时, 他的心又是麻酥酥地收缩一下。

  快两个月了, 仍然难以相信自己真的少了一条腿。可如果不是真的, 全训练营怎么会只剩自己一个留在国内? 身为华北大队山东分队烟台小队的队员, 他现在本应正在率领成千上万的海上难民“占领”日本远洋轮驶往北美。可偏偏送他到出发地点的飞机在空中熄了火。迫降虽然成功, 全机人员却只有他永远失去了一条腿, 结果也就只剩下他留在暴雨里等一个很有可能一去不复返的饿鬼。

  他第十次或是第十一次看表, 伴着雷鸣破口大骂。他是特种训练营最年轻的成员, 刚满二十四岁。当他架着拐杖哭着向石戈要一份对得起那些训练的工作时, 石戈让他加入了调查发射机的班子, 并给他了一份至少能以残疾人机动车代步的汽油配额。发射机现在就揣在他口袋里。开始他是最末一位配角。班子里全是搞破案的老手, 没人瞧得起他这个外行。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继续坚持, 班子已经名存实亡。

  说实在的, 他很能理解那些老手的怨气。本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撬开王锋的嘴就能掏出一切。对王锋用精神是无法取胜的, 他那种居高临下傲视一切的气势使每个审讯者都感到是自己在挨审, 什么也问不出来。老手们一致认为只有用刑, 通过肉体摧残打垮他的精神防线。共产党时期这种方法打垮过那么多精神贵族——那些精英们、政治犯和知识分子们——百战百胜! 如果一个人痛苦地嚎叫在地上爬, 仰着被揍变形的脸求饶, 他还怎么可能“居高临下”或“傲视一切”呢? 支撑人一口“气”的高贵和自尊一旦被打掉, 他就什么都会说出来。可对王锋用刑不是件小事, 没得到批准不好擅自动手。然而刚跟石戈透露一点这个意思, 就招来他一顿愤怒的斥责∶过去那套法西斯手段是人类和中国的耻辱, 永远不许借尸还魂! 这一下等于把直接突破的路封死了, 只剩一个谁也弄不懂是在说什么的发射机。

  组织了一大批密码专家进行破译, 俄国情报机关也共同参与, 费了不少劲, 全都毫无结果。密码结构罕见, 找不出密钥。至今调查毫无进展, 而班子其他人在日益恶化、朝不保夕的国内形势下, 或弃职而去, 或不辞而别, 各谋出路, 已经走光了。

  “龙口”进入“绿大”特别训练营以前是个电子工程师,职业习惯使他把重点放在发射机本身上。电波一直照样发射。用石戈的话说, 已经发射那么长时间了, 该有的害处早就有了, 继续开机害处不会更大, 反而是停机更容易引起变故。这样就不可能解剖发射机。发射机上也没有任何铭牌标记提供线索。但“龙口”从工艺、材料、只有行家眼睛才能发现的那些微小特点上断定发射机是国内研制的。如果能找到研制的人和单位, 也许就是个突破口。全国的电子研制单位有几千家, 挨个调查有如大海捞针。而且国内现状已是原有单位基本散光, 人们不是随难民队伍出走异国, 就是投奔绿党的生存基地。即使哪也没去, 也没人再与单位有什么联系了。可是“龙口”有他自己的思路。这玩艺既然弄得如此神秘, 肯定不会在普通民用部门研制。王锋原来是国防科工委主任, 最大可能就是隶属于国防科工委的电子研究部门研制的。这个范围仍然大, 全国总共有近百家。不过通过研究王锋的档案, “龙口”看出他习惯把他关心的研究项目放在眼皮底下, 以便随时视查和掌握进展。所以那个研究单位在北京的可能性最大。

  国防科工委能研制电子通讯器材的单位在北京有五家。这些天, “龙口”就在这五家之间来回跑。每个单位都是人去楼空, 一片破败。他把希望寄托在石戈政府用配给食物把专家留在国内的政策上。北京剩的人虽已寥寥无几, 但这个政策使高级技术人才在其中占的比例居多。一般来讲, 如果没有被抢或被烧, 人们都会住在原住处。中国多数住房是单位宿舍, 所以在单位附近找, 找到人的可能性是该有的。然而, 真找起来比预料的更困难。有的宿舍很分散, 并不全在单位附近。好不容易找到, 却是十室九空。楼上楼下跑个大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他腋下和手已被拐杖磨得鲜血淋淋。好不容易遇上有人, 又常是怎么叫也不开门。这年头, 谁能相信还有人要打听什么“科研产品”的情况, 太可疑了! 他终于琢磨出一招。他算直属石戈的工作人员, 在中南海领配给食品。他跟配给处打了一架, 把以前拖欠他的两天定量强要出来, 加上连续两天光吃野菜, 一共攒下四块压缩干粮, 又四处拆零件组装了一个扩音器, 用汽车电瓶做电源, 便挨个到那几个研究所的宿舍区广播∶谁能认得他手里的发射机并提供有关情况, 四天的口粮就归谁, 当场兑现! 这一招还真灵, 再不用他自己跑腿了。一广播完, 那些鬼窠一样的空楼便会东一个西一个自动出来一些鬼魂般的形影,个个瘦得好似一阵清风就能吹上天。他们没有表情地围上来, 只有那些眼镜还能显示出往昔的身份。可他们不认得发射机, 只认得“龙口”高举在手里的四块干粮。眼镜后面的眼睛盯在干粮上的时间比盯在发射机上的时间长得多。

  “真的”“真的”, 他们议论, 不是议论发射机, 而是在说那干粮是真的。他们有人还戴着上校大校的军衔呢。有几次“龙口”甚至感觉很危险。如果饥饿的人们一拥而上, 即使只是一群弱不禁风的知识分子, 也不是他用一条腿所能抵挡的。每当有这种感觉, 他就一下把干粮塞进怀里, 手里换上一支手枪。虽然觉得不大礼貌, 可只有飞快地开车逃离后才感到歉疚。

  大雨使对面的楼影影绰绰。叶脉般在天上生长的闪电却清晰之极。但愿这次是真的! “龙口”骂完又祈祷, 看表看天再看对面的楼。当他已经彻底绝望, 准备一口气把四块干粮全部吃掉, 再回去向石戈报告一事无成后睡他几天几夜的时候, 这个人挎着半筐野菜出现在车旁。“我看看你那玩艺儿。”他显然是刚听到消息, 气喘吁吁地赶来。“龙口”把刚想塞进嘴里的干粮放下, 懒懒地拿起发射机。他根本没信心。眼前这人满脸脏胡子, 没有半点科学家的样。

  “把盖打开。”那人说。这人知道有个盖? !

  盖打开了。那人只扫了一眼。“把干粮给我。”

  “你认得! ”“龙口”喊。

  “我负责研制它的接收机, 不认得发射机怎么干活? ”

  “龙口”激动万分, 连珠炮似的问题冲口而出∶这套收发报机是为什么目的设计的? 接收机现在在哪? 密码是什么? 能不能破译? ……那人对每个问题都是连连摇头。

  “我怎么知道, 我只是个工具。”他的眼睛死盯着仪表板上的四块干粮。

  “龙口”把干粮包起来。“假如你什么都提供不出来, 你认不认得这台发射机毫无用处。”

  那人咽了一下, 有点慌张, 立刻开动脑筋。“……试制时我们先搞过一台接收机样机, 上面配有特制的译码器, 可以把发射机密码自动打成明文。如果这台发射机还在发射, 也许从样机上能得到解了密的明文电文。”

  “太对了! ”“龙口”狠狠砸了一下方向盘。“样机在哪? ”

  “可能还在库房……”

  “上车! ”“先把干粮给我。”那人说。

  “龙口”斜视他。“你信不过我? ”

  那人惨稀稀地苦笑。“我跟你一去就得大半天, 说不定我女儿在这段时间就得饿死。”

  “龙口”从四块干粮中拿出两块递给他。“剩下的完事再给你。”

  雨像来时那样突然地停下,阳光立刻从云隙里灿烂地射出。“龙口”看见那人就站在对面的楼门洞里。他不是骗子, 只是个怕淋雨的软蛋包, 连趟过街上流淌的雨水都直哆嗦。

  研究所库房的大门已被砸开, 里面的东西因为不能吃, 得以大部分还在。两人全都饿得东倒西歪, 每搬动一件东西都得歇半天。谢天谢地! 接收机样机终于在最底层被翻出来。可安装的时候那人看上去一点不熟练, 犹犹豫豫, 来回琢磨。难道研制者会是这个样子吗? “龙口”没吱声, 到底他还能摆弄下去, 自己虽然也是个不错的电子工程师, 可几乎连半点都看不明白。

  终于有那么一下, 在那人捅来捅去之中, 仪表灯全亮起来。打印机立刻轧轧地开始动作。一条纸带从输纸孔里让人惊喜万分地爬出来。“龙口”扑上去。是字! 汉字! 破译成功了!

  然而喜悦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他很快又陷入茫然。所有的字他都认得, 意思也理解, 可这算是什么电文呢? 一百二十七个人的家属死亡情况, 循环往复。难道这是值得通过如此尖端的设备, 随机启动全中国的卫星地面站, 覆盖全世界的电文内容吗? 是王锋那个傲视一切的大人物在最终一刻所干的事情吗? 是值得石戈亲自布置、克格勃参予, 而他自己没日没夜奔波所要破的案子吗? 那人对输出的是什么一点不感兴趣, 看都不看一眼, 只是坐在一旁喘气, 半天才擦掉额上汗珠。

  “说实话, 我只是设计天线的, 对机器本身不熟悉。不过天线也不容易, 要求水下五百米也能收到电波呢……”他的眼睛又盯在了干粮上。

  水下! 五百米! 一百二十七个人! 从小就爱和男孩们比赛兵器知识的“龙口”马上就意识到∶那一定是一艘潜艇!

  美国

  洛杉矶

  黄祸在一条龙背上跏趺而坐, 双手合掌, 一副静观沉思的模样。

  加利福尼亚州州长觉得眼前的情景就是世界末日。从萨克拉门托沿着海岸线驱车五百英里, 好像是一场在地狱里旅行的恶梦。昔日挤满了游客的金色沙滩现在堆着一层层中国人的尸体, 全泡得如面包一般发酵膨胀。腐烂气体吸引着乌云似的苍蝇, 落下时如在无边的死尸上面盖了一层无边的黑纱。横扫太平洋的“凯撒”号飓风刚刚过去。极其睛朗的天气使人能看到一片片死尸继续从海平线涌来。无数条食肉鱼从大洋深处跟随而至, 在死尸中跳跃翻腾。据卫星观测, 至少有上百艘中国难民船因飓风沉没。虽然加州在飓风中遭受巨大损失, 却到处是一片欢庆气氛。人们举杯畅饮, 感谢上帝的明智, 并祈求上帝继续兴风作浪, 把中国佬全部淹死在太平洋。然而仅仅十几天以前, 舆论还是往另一面倒的呢。

  州长这些天常想起历史学家的一句评价∶如果不是与专制相比的话, 民主制便是最糟糕的制度。事实上, 对于应付灾难, 专制还比民主强得多。中国难民的行动策划者精于利用民主制的弱点, 从单独放出一条船先到美国就显出是个老手。这条船对美国产生的影响使州长沮丧之极。虽然电视每天播放的卫星图片清楚地显示千万条船正在后面齐头并进地接近美国, 但人们只看到眼前一条船时, 恐惧就远远让位给好奇心。商业化、私营化再加上自由化的传播媒介一定会竞相满足人们的好奇, 政府却没有权利控制舆论。蜂拥而至的几千名记者, 上百家电视台便成了中国难民的义务宣传工具。美国人爱看戏, 性格单纯, 又爱表现高尚与慈善。坐在电视机前, 既能看清细节, 又不过于贴近, 是最有利于产生同情心的位置。

  州长本人也是通过电视看到那条船的。那船有一个让人听起来有点心酸的船名——“锦绣中华”号。当它出现在旧金山海域时, 甲板似一块平坦的农田, 种植着薯瓜。除了几个驱赶海鸟的草人, 没有任何人迹。相对这样一块宁静“田园”, 美国海军的阻拦行动反倒显得让人讨厌。其实阻拦毫无用处, 既不能开炮, 也不能硬撞。要不是那条船有礼貌地自己在港外落锚, 就得眼看它靠上岸。那条船的使命无疑是为博取美国人的同情先行制造舆论的。接受采访的难民领导者英语说得就跟道地的美国人一样。他煽动性地回顾美国做为吸引世界苦难者灯塔的历史, 重述华盛顿、杰斐逊和林肯的伟大原则。大洋的海风吹过每一位美国人祖先远渡重洋的船只, 他相信今天的美国也不会给身处绝境的中国人以军舰和炮火。在他演讲时, 船舱里出来大队难民, 在薯瓜塑料管之间散成间隔相等的队形做操。州长想像得出那副情景对守在电视机前的全体美国人会产生怎样的震憾。所有难民都是赤裸的。蓝幽幽半透明的躯体好像玻璃纸叠的僵尸。做操动作仿佛梦游, 轻飘飘地宛如随时能飞起来。更让人吃惊的是不管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没有头发, 每个头颅都是光的, 上千个排列在一起, 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震憾力。那位难民领导人向登船采访的记者团解释∶为了保持最低程度的存活, 难民必须轮流到甲板上“放风”。即使二十四小时不间断, 每人每天也只能轮上不到半小时的时间。他们的衣服和头发(包括阴毛)全用于制造薯瓜营养液了。除此之外, 海上找不到别的物质。全船现在只有他身上这件碎布拼的袍子, 是专为这次接受采访缝制的。州长看得出其中的表演手法, 但凄惨不可能全靠伪装。当摄像机深入到船舱内部时, 悲惨之状惊心动魄。一层层狭窄隔架上挤满肩挨肩躺着的人。在新闻灯照耀下, 无发的头颅在隔架边缘古怪地反光, 仿佛是一串串渔网上的浮球。所有躯体都在做着同样动作——先把瘦骨嶙峋的胸膛充满气, 再把腹部收成薄薄两张皮。船舱里回响着千万人沉重的呼吸, 如刮着时起时落的风暴。那个蛊惑专家又借机发挥。他介绍难民们正在做一种中国气功, 用以把胃液排进肠道, 抑制胃的蠕动和痉挛, 减轻饥饿感。他边说边走到那位最胖的众议员身边, 对一直跟着他的电视镜头说, 这种气功用于节食减肥会受到美国人民欢迎, 美国人民由此可以更加健美, 省下的食物也能使中国难民不再做这种气功。中国难民可实在不算肥呀。

  使州长悲哀的是这么一个表演竟能在初始起到左右美国的效果。美国掀起一片狂热。人们集会、请愿、募捐、成立救援组织。以世界救世主自居的美国民族心理和热衷人生戏剧的美国人心态使人们闭眼不看后果。那些道德家压力集团、妇女组织和形形色色爱出风头的戏子们越是这时越会跳出来显示自己。最可悲的是对后果清醒到极点的政府和政治家们也注定在民主的钳制下缩手缩脚, 无所作为。既然他们的政治命运由那些无知短见的选民决定, 他们就必须把自己的智力水平和见识降到与选民同等的位置, 以致在开始那个决定性时刻反应软弱迟缓, 失去了先机。

  比“锦绣中华”号晚三天, 正是蛊惑性宣传的效果达到最大值时, 中国难民船大批到达北美海岸。在当时那种气氛下进行有力反击是不可能的, 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中国难民把无数放下海的救生艇一艘一艘连接在一起, 成为从大船舶地通向海滩的栈桥, 秩序井然地开始登陆, 从而轻而易举地打破了美国海军对港口的封锁。政府只能派遣军队封锁登陆点, 防止难民深入内地。中国难民很服从。倒是美国人组成的志愿救援队到处惹麻烦。他们经常试图冲破封锁, 把食物衣服和药品送给难民。仅一天时间, 从圣迭戈到加拿大的鲁帕特太子港, 那种救生艇栈桥就搭起了三十八座, 向北美大地大口地倾吐黄色人流, 让人想起中国神话中的龙。每艘下空了的船立刻调头驶回中国去接下一批人。后续船队一批比一批多地到达。三十八条栈桥上的人流从此不再中断。

  实际上, 民主的可笑常常就在于无主, 毫无主见。用不了几天, 原来的激动、誓言、情感就可以忘个精光, 一变而成为完全相反的立场。首先变化的是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亚、俄勒冈和华盛顿三个州。中国难民对它们的冲击最大。三州旅游业顿成空白。旅馆关闭,居民外逃,预定的国际会议纷纷转移,娱乐业、夜总会也一蹶不振,连在地震期间都未停业的迪斯尼乐园也关了门。失业率直线上升,各行业迅速萎缩。可中国难民仍是越来越多地继续登陆, 根本看不见头。政府在人道原则和国家利益的冲突之中拿不出合理的现实对策, 只有被动地承受, 来多少收多少, 从全国紧急调拨生活物资, 同时全力生产薯瓜种植设备供给难民, 还要严密防疫和隔离, 使中国难民及病菌不向美国社会渗透扩散。这基本是传统难民对策的一脉相承。然而, 现在的区别在于量的不成比例。一个人肚子里长个鸡蛋大的瘤子还可以对付, 如果长出个牛一样大的瘤子, 用对付鸡蛋的方法怎么能对付呢? 所谓的“灭虱团”已开始在西海岸蔓延。那是由老板们出钱, 失业者们出人组成的屠杀组织。他们宣称∶中国人毁了自己的国家, 就已经没有资格再在地球上生存。现在他们企图到别的国家寄生, 就有理由像消灭虱子一样消灭他们。美国军队不下手, 他们就自己组织起来“灭虱”!

  在“灭虱者”的叫嚣中, 种族主义的色彩非常浓重。州长本人是黑人, 深知种族歧视是怎么回事。但这回的“灭虱者”却大部分是有色人种——黑人、波多黎各人、墨西哥人、菲律宾人、古巴人……从他们对中国人的蔑视与憎恶来看, 似乎全世界最低下的人种便是华人。甚至美国社会的华人也普遍存在敌视自己同胞的情绪。他们自己虽不参加“灭虱团”, 但对“灭虱团”的屠杀却能心安理得, 甚至表示赞同。结果原本为抵御中国难民而调集的美国军队和警察反倒成天忙于制止屠杀, 成了中国难民的保护者。民主社会法律至上, 杀人是犯法的, 不管杀什么人, 这是美国军队处境尴尬的主要原因。中国难民谦恭服从, 对付“灭虱团”却很头疼, 甚至要展开枪战。有几个集中营被“灭虱团”攻破, 那种惨不忍睹的场面让州长恶心了好几天。反而那时中国难民四散而逃, 军队却无法管住, 因而也发生了士兵向难民开枪的事。跑出去的难民基本没有好下场, 语言不通、地理不熟、最终大都被“灭虱团”斩尽杀绝, 吊在公路两侧的树上或路标上。“灭虱团”引起一部分人喝彩, 也有一些人为之辩护, 为美国的良心寻找安慰。大多数在初始为中国难民流过泪, 捐过钱, 参加过示威请愿的人现在都沉默了。即使不赞成“灭虱团”, 也用沉默给予认可, 只要自己的手不沾血就行。

  然而“灭虱者”的行为也同时激起了另一种力量, 他们主要由知识分子和受教育程度较高的青年组成, 也有教会、慈善组织和人权组织人士。他们开始都是形形色色的救援队和募捐组织的骨干, 现在则逐步演化成与“灭虱团”针锋相对的集团, 专门保护和解救中国难民。新闻媒介相对于“灭虱团”把他们叫做“救人团”。与“灭虱团”的功利原则相反, “救人团”完全从道德立场出发。他们或是人间的理想主义者, 或是献身上帝的圣徒。在他们心目中, 为了人道和博爱, 牺牲自己都在所不惜, 怎么能容忍不肯分享一碗饭而从事的屠杀? 也有人是追求戏剧性的人生, 这个冲突提供的舞台正好可以使他们扮演那种在寂寞时代不可能产生的崇高角色。当然也少不了企图捞取政治资本的政客。这一派激进分子相当多, 尤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大学生, 拿起武器的速度几乎和“灭虱团”一样快。他们冒着飓风出海接应中国难民的船队, 为保卫登陆点和“灭虱团”展开枪战。他们解救受攻击的难民集中营, 并在许多地方建立了中国难民保护所, 不但提供吃住和武装守卫, 还力图在难民中组织自力更生的生产, 为此又与受到侵犯的土地和资源所有者发生冲突。

  已近洛杉矶。公路两旁出现鳞次栉比的巨型广告牌。州长记得上一次路过时, 高架桥旁最显著的也是最大的那块广告牌上是个女人屁股和一双高跟鞋, 现在则换成了一幅古典画。这幅克纳科弗斯根据德皇威廉二世的草图画于一八九五年的《黄祸图》被世人遗忘多年了, 近来却成了全世界的热门话题, 到处展示和复制。画面中央是上天派下人间的天使长米加勒, 手持燃烧的宝剑站在悬崖边上, 正在向一群武装的女神——欧洲列国的化身们告诫临近的威胁。隔着美丽的欧洲平原和多瑙河, 黄祸正在一条龙背上跏趺而坐, 双手合掌, 一副静观沉思的模样, 在焚烧城市的火焰光辉中拨开暴风云从天边逼近。州长从前的黄祸概念是在矮小蒙古马上射箭冲锋的黄种兵士, 现在才理解黄祸为什么会被画成一个佛陀。那正是中国难民的气质, 柔弱似水, 却比成吉斯汗的铁骑更能征服和毁灭!

  车队驶进洛杉矶市区。往日车水马龙的大街现已几乎没有生命迹像。街两侧的建筑全都门窗紧闭, 从里面堵得严严实实。满街汽车有的车轮朝天, 有的烧得只剩残骸。城市上空笼罩着黑烟, 着火的建筑仍在自行燃烧, 只有时而传来的枪声打破寂静。从前天夜里开始, 为保卫在飓风中劫后余生登陆的中国难民, “救人团”和“灭虱团”在洛杉矶市内展开了全面枪战。随后军队和警察也被卷入, 加上中国难民, 形成难分难解的四方混战。州长不得不把去白宫见总统的时间推后, 先赶到这来处理危机。这已经是内战了, 恐怖感越来越深地渗进州长内心。最使人担忧的还不是美国与中国难民之间的水火不相容, 而是美国内部的冲突。前两天一个众议员在电视里声言这是新的林肯时代, 将爆发不分南北的的南北战争, 那时他还认为是故做危言, 现在却已经看到全国一亿多枝民间枪枝全举起来互相射击的情景了。虽然“灭虱团”和“救人团”目前还只是西海岸的事物, 但类似的对立已经在全国范围造成分裂。洛杉矶的混战一旦扩展到全国——州长身上掠过一阵寒颤——美国就完了! 这正是俄国的目标所在!

  州长已经和总统交换了这个看法。俄国不但投入了三千万吨船只运送中国难民, 供给粮食和燃油, 联邦调查局还发现潜伏在美国的俄国特务收到指令, 要他们借难民问题挑动美国社会的争端和分裂。俄国远东各港目前成了中国难民最大的出口, 不光是滞留在中国北方的难民将从那里上船,就连已经进入西伯利亚森林的中国难民也受到宣传诱惑, 想把艰苦的野人生活换成天堂式的美国生活, 成批地弃陆登船。俄国巴不得把他们全都倾倒到美国来。如果不加阻止, 美国就得被活埋, 加利福尼亚的今天就必然成为美国的明天。州长深知无论“灭虱团”还是“救人团”都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在人权意识已经如此普及的今天, 屠杀是无论如何不能被接受的。但一个社会又不能支撑在迂腐的道德原则上。“救人团”的偏执大部分是被“灭虱团”的行为刺激和强化起来的。只要稍微冷静一点, 每个头脑都会明白美国不可能无限地接受中国难民。眼前的当务之急是要立刻切断中国难民的来源, 至少使还未上路的一亿、二亿、三亿不再进来。晚一天切断来源, 未来的难题就得多加上几百万人。他在电话里向总统反复强调这一点。如何切断来源? 他已提出建议——唯一的办法就是封锁俄国的远东港口。他知道这个建议的份量。这可能要冒着与俄国开战的危险,但是别无选择。即使在远东真地打起来, 也比在美国本土发生全面内战好。

  他向总统谈了几点估计∶第一, 即使开战, 也只是局部战争, 俄国不会为中国难民全面开战;第二, 俄国在力量对比中处于弱方, 承受的中国难民也远比美国多, 趁它还没用太多的难民削弱美国, 开战也是美国胜利;第三, 开战将带来一个好处, 国内尖锐对立的各方会转移注意力, 缓和矛盾, 化解导致全国动乱的危机。看来总统是听进去他的话了, 约他去白宫详谈。州长准备在洛杉矶逗留的时间尽量短, 然后直飞华盛顿。

  “停车! ”他叫司机。十字路口东侧的街上, 一群身穿画着骷髅头——灭虱团的标志——服装的人正在向畏缩地蹲挤在地上的数十个中国难民身上浇汽油。一个“灭虱团”成员狞笑着划燃火柴。

  “住手! ”州长跳下车。保镖还没来得及跟上, 他已经向那边大步跑去。“住手! ”

  火柴扔在了难民头上。“轰”地一声, 数十个难民成了数十具熊熊燃烧的火把, 惨叫着四散狂窜。烧焦肉皮的气味顿时呛进鼻腔。女人的长发喷着火焰拖在身后。孩子成了滚动的小火球。一个燃烧的男人突然抱住那个扔火柴的“灭虱者”。其他“灭虱者”吓得拼命逃掉。州长站住了, 绝望地举起长长的胳膊。周围全是燃烧的人, 他竟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透过那些窜动嚎叫的火把, 他看到逃远的“灭虱者”们回过头举枪扫射。胸膛里似乎猛地钻进一只滚烫的小虫子,一块血迹在雪白的衬衫上梦幻般迅速扩展。他想喊一句∶“我是州长! ”可他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天地仿佛倒转。他看见一个火把跟他一同倾倒, 两人的节拍如做操一般整齐。

  远东逼到这份上, 俄国除了奋起反击, 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呢?

  黎明。日本海像灰色的绸子, 平静而柔软地波动。如此平柔的海面上竟没有航行的船。如果升到足够的高度看一眼, 就能一目了然地看出日本海多像个口袋。朝鲜半岛、日本列岛、萨哈林岛组成一圈天然屏障, 从海参崴到尼古拉耶夫斯科之间的俄国港口全部被装在里面, 只有拉彼鲁兹、津轻、对马等几个狭窄的海峡可以出入。现在, 每个海峡都布设着数层水雷网, 美国太平洋舰队的巨型舰炮和舰载飞机似门拴和钉子一样封着门。口袋被扎死了。然而中国难民是升不到能看清口袋的高度的,他们继续一传百, 百传万地传着消息, 只要赶到俄国港口, 就能被送往美国。他们不分昼夜拼命地赶路。除了陆地, 嫩江、牡丹江、乌苏里江和黑龙江也成了通道。难民还自己开通了从哈尔滨、牡丹江到海参崴的火车, 而且来来回回运转得不算坏。前一段难民一到港口就能上船。每天有三百万到五百万中国人乘俄国轮船驶离远东港口。远东海岸比中国海岸离美国近, 航程能缩短三天至六天。然而现在, 装在口袋里的船不能动, 外面的船进不来, 难民却在一天比一天多地继续往海边涌, 眼看连锡霍特山脉都要被挤倒了。美国一边派舰队阻挡从世界各地开赴远东的俄国舰队, 一边态度极软化地倾诉自己的苦衷, 呼吁召开国际会议, 与俄国直接谈判。但是对俄国来讲, 问题已是根本无法用谈判解决的了, 它已落入一个绝望的困境——它在自己的领土上打开了去美国的口子, 原意主要是想把俄国境内的中国难民释放掉, 以使自己避免没顶之灾, 没想到却把成倍的难民从中国境内更汹涌地吸向这些口子, 从而吸进俄国, 其数量远远超过送出去的人。现在口子堵死了, 吸引并不随之消失, 反而继续扩大, 那么封锁每拖延一天, 俄国就将被淹没得更深一分, 解脱就更没指望, 力量对比也就更弱。逼到这份上, 俄国除了奋起反击, 打破封锁, 把口子开到底, 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呢?

  黎明。日本海像灰色的绸子, 平静而柔软地波动。五千枚燃气导弹在前, 五千架作战飞机在后, 仿佛鸽群一般嗡嗡地飞过黎明的天空。没用多久, 太阳升起了, 当清新的阳光把日本海从铅灰色变为深沉的蔚蓝色时, 美军在日本和南韩的五个基地已化做废墟。封锁日本海和鞑靼海峡的美国舰队全军复没。水雷网则被重型轰炸机投下的扫雷炸弹炸得无影无踪。日本海平静而美丽。千百艘满载中国难民的俄国船立即启锚, 很快就把马力加到最大。

  北京石戈只选了七个字∶绝、对、不、许、用、核、弹!

  与鲁时加的谈判没有丝毫成果。其实欧阳中华自己不来北京露面, 派鲁时加做代表, 石戈就料到了会是这种结局。鲁时加请石戈再喝一杯加糖的茶, 吃块白面烤饼。虽然谈判之间一直在喝和吃, 石戈还是又为此多坐了片刻, 中国再不会找到能受到这种招待的地方了。

  “我十分抱歉。”鲁时加说。看上去他是真心诚意。绿党现在拥有的一切某种意义上都是这位吃了点东西肠子就响个不停的总理给的。可绿党的报答只是这点茶和饼, 再多半分也不肯答应。石戈弄不清绿党到底掌握多少物资。国际救援物资源源不绝时, 他亲自签发的特别命令使欧阳中华自始至终没停过往绿党控制的数百座生存基地里运送物资。每个基地的人就像蚂蚁, 终日活动全是往窝里搬运。眼下中国若还有够得上规模的生存物资, 那一定全在绿党手里。从绿党的这个北京办事处也能略见一斑。在中国所有机构都在不可遏止地垮台时, 绿党不但开设了办事处, 而且越办越大, 成了北京最有实力的实体, 连他这个总理都得亲自上门拜访。

  办事处占据了原来外交学会的整座院子,大门和院墙四角有荷枪实弹的“绿卫队”队员守卫。从早到晚有很多人在大门口排队登记表格。办事处的主要工作是吸收进入生存基地的人。石戈对至今仍能见到文牍手段惊讶不已。这说明绿党不仅有一个相当规模的网络在运转, 而且还在力求运转精确, 这和整个中国目前的走向正相反, 不能不给人留下极深印象。

  政府的网络能力——无论是交通还是信息交换都已丧失殆尽。设备都在, 关键是没了能源。人类的分工化已经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几乎没有任何一种生产能以局部形式从事和维持。石油制品自不必说, 早就生产不出一滴。电力也是如此, 当人的能源——食品一断, 工人便倾刻散光。北京附近的几个水电站这几天全都停了工。尽管他还挂着总理的名, 但交通工具只剩自行车, 而所有信息系统都鸦雀无声了的时候, 感到的却只像一个多余的蜘蛛,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悬在半空。天地变成了只有视觉和听觉所及的范围那么窄。把握宏观的能力一下倒退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而几千年前只有部落, 是根本不需要政府和总理的。

  鲁时加一直把他送出院门外, 看着他跨上自行车。“随时欢迎您到基地来。”石戈明白这句告别的意思。对方眼里是未加掩饰的怜悯, 无疑认准他只剩下一条路——到生存基地去保命。

  他原想把政府机构尽力维持下去。民族迁移好比洪水奔泄, 只要大坝炸开了, 往下的事就不必再由政府操心。但国内尚存留着三到四亿人, 这批人如何生存并且重建国家, 便成了新的使命。从这个角度, 仍需要一个政府。他原以为绿党的生存基地可以为政府所用, 毕竟欧阳中华是用生态保护总局局长的政府职权营造这些基地的。基地本身虽不能容纳三四亿人, 但可以成为几百个凝聚和组织的核心, 给政府提供一个新的替代网络, 使中国得以继续保持国家形态。在这种基础上发挥逐级递选制和薯瓜的作用, 有指导地恢复生产, 是有可能在已被迁移释放了压力的空间中挺过崩溃的。然而刚刚的谈判已经很清楚, 欧阳中华丝毫没把生存基地看做政府有份, 而是理所当然视为绿党独有, 或者就是他个人独有。他通过鲁时加传达的信息礼貌周全, 意思明确∶他无意让政府分享生存基地的资源和网络, 也不想让石戈插手生存基地的任何事务。仔细想想也不难理解。对石戈来讲, 保留政府的意义在于推动逐级递选的社会结构成长, 直到产生新的全国性逐级递选政府取代现政府。而欧阳中华在生存基地实行的是绿党自上而下的一党治理, 与逐级递选完全相反, 让石戈插手岂不等于自己拆自己的台?

  石戈慢慢地骑着车。突然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好干, 有什么地方好去, 仿佛一根长时间处于极限状态的发条冷不丁飞散, 悠悠划过宁静的空间。他一手平端着收音机, 让太阳能电池迎着阳光。外国广播是现在唯一的消息来源。各电台都在报道美国在俄国反封锁行动中遭受的损失。分析家们惶惶不安地猜测美国下步可能采取的反击。冲突就是这样你一拳我一脚升级的, 一直达到全面战争。他并不对收音机里那些美军士兵的伤亡数字有什么负疚, 虽然他知道究其根源, 自己逃不了干系, 然而已经目睹了而且还正在目睹着以千万和亿为单位的死亡, 即便真打起全面战争又能引起什么感慨呢? 他只是盼望中国难民抓紧每一秒上船的时间, 趁着美国必定要进行的反击还未开始, 尽多尽快地逃出日本海那个口袋。天知道美国人会怎样反击! 现在除了在心中祈祷, 他已经对什么都无能为力了。

  北京已极少有居民。外国人也早被各自政府专派的飞机接回国。炽热的阳光下一幢幢使馆建筑宛如一座座空坟, 低垂着沉默不语的阴影。自生自长的花朵穿出已然锈迹斑驳的铁栏, 倾斜在无人的人行道上亮晃晃地开放。杜甫那“国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的诗句蓦地像一把尖刀插进心里, 使他不得不使劲压迫胸口, 抑制突如其来的心疼。

  主要大街上能看见一队队骑自行车或步行往城外方向去的人。他们多数是大幅度精简政府的决定颁布后自愿到各地去组织人民生产自救的政府工作人员。遣散人员中的另一部分投奔了绿党。这种分道扬镳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崩溃的中国正在以两种不同方式出现的新芽。前者大部分是“绿协”和“绿大”的成员。他们带着薯瓜设备走出去组织逐级递选社团。后者的命运则要稳妥得多。只要认可绿党的原则和领导, 被接纳进生存基地, 就等于获得了一张生命保票, 不管未来多艰苦也一定能活下去。二者相比, 走出去的有如走向洪荒世界, 完全靠渺小一已对抗未来的未知与恐怖。石戈为眼前这些走出去的年轻人骄傲和感动。他们面黄肌瘦却依然充满理想的形象让他想起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情景。人类如果还能有未来, 那一定靠得是英勇卓绝的理想。哪怕理想有时幼稚甚至荒谬, 也比现实的神机妙算更使他感到亲近。

  收音机里一条消息引起他注意。黄士可在南京自杀了, 用手枪, 死在他的“总统”办公室。美联社称他的死起因于他的财政部长刘亚基。前几天的新闻提到过刘亚基,那时他被尊为烈士, 南京指控他是被俄国与北京合谋暗杀的, 并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真实情况却是这位财政部长没有死, 只是失踪, 不光是失踪, 还巧妙地把美国给黄士可政府的一笔九千万美元援款分散在黑洞一样的世界银行系统中, 化做了他个人的财产。黄士可知道这个丑闻会在世界面前给他的政府什么样的打击, 只好打掉牙往肚里咽, 导演了一场烈士剧, 却没想到仅隔两天就在内讧中被捅了出来。石戈不相信黄士可的自杀仅仅是为了脸面, 他不是个脸皮薄到那种程度的人, 只有彻底的绝望和沮丧才会使他迈出这一步。石戈见过不少人因民族的末日和亡国的痛苦走上自杀的路。黄士可刚入阁时那种“舍我其谁也”的劲头更易导致难以承受的心理落差。对某些人来讲, 活着不仅仅是自己一条命, 心死了, 人也就得死。从这个意义上, 黄士可的死至少可以受点尊敬。

  绿党引起的不快逐渐消散了。石戈带着点自嘲想起当年的一次“自杀”。那是一个阴云愁惨的秋日, 他坐在长江边为中国思考一个把计件和计时统一在一起的“计劳”工资制度。千百个行业, 千万个工种, 千变万化的情况, 他盯着滔滔江水几个小时, 也没向包罗万象的标准迈近一步。先是航标工的女人出来观察他几次, 然后是航标工领来派出所的警察纠缠着不让他走, 说一些莫名其妙的开导话。最后是副校长带着两个老师匆匆赶到。他们告诉他, 学校从电话中得知一个带校徽的学生正准备投江寻死。打那以后, 那种想自上而下把一切都管到管好的企图就永远和一个呆望江水的“自杀者”迭印在一起。

  随着日后的宦海沉浮, 他越来越体会到政治的最高境界该是“无为而治”。对一个日益复杂而且变化纷纭的大千世界, 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或技术能自上而下把它管理得面面俱到。以权力为特征的人为调节系统像一辆没有发动机却有制动器的车, 每前进一步都得由渺小的管理者挣扎着全力去推。这就是这么多年被冠以美名的“改革”的实质。从这个角度, 他厌恶权力, 不能安然地握有那玩艺儿, 并且总是对权力的重负感到害怕和疲惫不堪。早年那次“自杀”也许是逐级递选制得以产生的初始契机。虽然他以后一直掌握权力, 越来越大, 也能把权力运用得不输于任何嗜权者, 他的最终理想却一直是“消灭”权力, 让权力在逐级递选的自动调节系统中从坚硬耀眼的王冠化作空气般无形, 为全社会所有人共享而不再被任何个人占有。老子的“无为”是不靠人为, 靠系统自身的能量, 靠一种自下而上的结构性凝聚和分担。那么现在, 他又何必为不能继续施权而忧虑呢? 绿党不合作并不构成决定性障碍。逐级递选制已培育了足够的细胞。如果它是有生命力的, 就一定能活生生地分裂增殖, 以“自动”和“自下而上”的基因成长出整个未来社会的系统。他若想一直在成长过程中高举奶瓶, 与长江边上那个“自杀者”又有何异呢?

  他忽然发现自己骑车的方向与中南海相反, 前面是北京内燃机总厂的大门。这个厂已被改建成全国规模最大的薯瓜设备制造厂。他曾来过多次。那时这里热火朝天, 现在却寂然无声, 杳无人迹。一片惆怅迷雾般在他心田漫开。他知道鬼差神使引他来到这的正是陈盼。最后一次视察他看见了她。她是“便携型”薯瓜设备投产的技术负责人, 昼夜全在车间。他没有跟她多说话, 以后也没再想她。但是现在, 刚停下与世界的赛跑便把方向转向她, 虽是无意识的, 却更显出她在自己内心深处的位置。然而眼前已是空空。

  他惊讶地看到竟有一辆小汽车从厂区深处开出来。当他半信半疑地伸了伸手, 汽车在他面前刹住时, 他随即消除了谁人还有汽油的疑问, 也把打听陈盼的一串问话咽了回去。开车的是鲁时加。鲁时加没下车, 微笑中也有点尴尬。

  “不在了。”他没说出谁不在, 但两人都明白。鲁时加不光替欧阳中华来拒绝石戈, 也替他来接陈盼。石戈感觉自己像个贼, 一直要装成正人君子的模样, 却在最后一刻又被人当场抓住。

  “送你回去吧。”鲁时加似是急于摆脱窘境。

  “不必了, 反正也没什么事。”他很客气。

  汽车很快消失了, 留下一股久违了的汽油味。

  人的内核如果是心, 那么心的内核就应当是“无”。他在阳光下干涩地眯起眼睛。“无”永远没有得, 也就永远没有失。他的眼睛眯得极细极细, 宛如脸上深且密的皱纹。他沉重地骑上自行车, 极度的困乏猛地扑了上来。如同一条张牙舞爪扑来的巨型章鱼, 倾刻便把他软绵绵地缠进去。一路他好几次和车一起平平地摔倒, 真想就势躺在地上就那么睡过去。原以为睡眠的要求早已经被活活勒死了, 却原来绳子一松它就要以十倍的狠劲反过来勒你。他之所以每次都趁着摔疼带来的那点清醒劲挣扎着爬起, 就是怕一睡过去就得睡上几个月。他欠睡眠的债太多了。

  中南海已经没有门卫。十天前他下令允许寻食者自由出入。那时这里是北京唯一一块还有昆虫、鱼和可食植物的地方, 现在连蚯蚓都被挖光了。空气中弥漫着排干了水的湖底腥气。到处是掘地三尺的土坑泥堆。名贵花木和千年古树零落倾倒。中央政府收缩进东北角一个小院。留守者廖廖无几, 全都东倒西歪地坠入梦乡, 连坐在门口的值班长也死死把头垂在胸前。石戈梦游般拉开自己的房门。床在房角漂浮着显得遥不可及。他一点不想再走, 门前的地毯像拉着他倒下。这时有个声音吱地一叫, 使他心头猛然一颤。不知为何他感到这声音和他有关, 是他的一部分。他低头寻找, 立刻看见门和墙之间挤着个充气娃娃。娃娃身体已经歪倒, 只露出脑袋, 斜着两只大眼睛瞪他, 撇着小嘴, 像是被挤疼的模样。他睁了睁眼睛。沙沙? ! 是真的! 他轰地一下从下坠的深渊中跳出来。不是做梦, 是真的! 沙沙原来是站在门口等他, 被他昏昏沉沉拉门时挤到了门后。他把沙沙从门口一把抱起。手的压力使沙沙发出一连串撒娇般的叫声。那两支伸在胸前的小胳膊夹着一张纸条, 像是递给他。纸条上是陈盼的字∶

  我参加了一支南下工作团, 马上就要出发。等了你近两个小时, 看来命运多舛? 我已不去想它。擅自作主, 留下沙沙,你至少答应过做他爸爸。别说我卸包袱,而是留下他, 便觉得我的一部分和你留在了一起。我多想和你在一起的是全部。我已知道你为何疏远我。那件事我不想解释。解释不清, 也无法改变。我只想对你说, 我在法庭上说的从无改变, 也不会改变。我一直不知道, 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我现在就再说一遍∶我爱你! 13∶17

  他猛地把手表挥到眼前——13∶28! 眼前一黑, 如当头挨了一棍。他抱起沙沙夺门而出。他不清楚该往哪边追, 但知道十一分钟的时间陈盼走不远, 只要死命地跑, 东南西北全跑遍, 一定能追上! 跑出四、五百米才想起该骑自行车, 又舍不得再回头, 依旧往新华门方向跑下去。她最可能从那个门走, 可他刚才偏就没有从那回。斜插过一条树墙夹峙的小径, 前面是一座石碑亭阁。跨过驮碑的石龟往下一跳, 就是直通新华门的路。他跳下,又重新飞起, 只觉得一团风, 一股力量, 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和另外一个人同他一块天旋地转地跌进被寻食者扒倒的树墙中。他一挺身爬起来, 脸被树枝戳破了一大块, 沙沙倒一点事没有, 在颤动的树枝间吱吱乱叫。撞他的是“龙口”和一辆电瓶车。一堆摔散了的汽车电瓶压住了“龙口”的拐杖。

  “过一会儿来帮你! ”他抱起沙沙就跑。

  “龙口”一把拽住他的裤脚。“发射机的秘密清楚了! ……”

  “回来再说! ”他挣脱“龙口”。

  “……王锋有一艘能发射核弹的潜艇……”“龙口”在身后喊。他已经跑在路上。“……死亡名单是潜艇官兵的家属……”他向新华门的方向跑。“……他们全死于美国核弹……”已经看到了新华门。“龙口”声嘶力竭的声音远去。“……那艘潜艇没被摧毁! ”他一下定住, 如同撞在一面大墙上, 满眼金星。新华门倏地缩成天边一个猩红色的斑点。此后的过程失去了整体的现实感, 只好似一堆散乱重叠的幻影。逻辑和记忆全被一个顶天立地的“!”震成了碎片。

  “龙口”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 只是找到了一个一年前退休的核潜艇艇长。前艇长一眼便认出了王锋电文中的九个名字, 都曾是他最棒的导弹发射手和轮机师。当时调走他们的命令来头极大, 从此他们便从潜艇部队消失。“龙口”所做的结论统统是推测, 然而石戈一点也不敢怀疑, 这才是王锋!

  他和“龙口”从没有汽油的各种汽车上拼命拆电瓶往电瓶车上装。只有“龙口”那个工程师的脑子才能发掘出这种能源。电瓶车是单人的, 好在没顶蓬, 石戈可以抱着沙沙坐在椅背上。多数电瓶电都不足, 又加上超载, 走一段换一个, 没跑几十公里就全部耗光, 又得到处找废汽车再拆电瓶。驶到专关国家级犯人的秦城监狱时太阳已西斜。石戈虽然签署过允许所有犯人各自逃生的法令, 因为“发射机案”未完, 王锋是唯一的例外。监狱管理人员已擅自挂职而去。囚室钥匙端正地摆在办公室正中桌面上。石戈坐牢也在这, 很熟悉。他一手搀着因开车太久撑不住拐杖的“龙口”, 一手抱着沙沙。高处窗子射进的阳光使牢房像天井。

  王锋看上去已挺长时间没进食水, 灰绿色军便服肮脏之极, 满脸胡子, 却依然高傲挺拔。石戈突然问他是不是还有一艘核导弹潜艇, 他连眉毛都没动。然而石戈立刻确信——有! 从不指望他会承认, 只要看一眼他的目光就够了, 比什么话语都明白。王锋的高度足以把头低得很低俯视石戈。

  “核导弹潜艇是国家机密, 你有什么资格问? ”那目光转而变得那样轻蔑残忍。可石戈知道, 眼前这个上帝与魔鬼的统一体虽然有在所不惜毁灭世界的勇气, 却只差最后那么一点, 就是亲自发布毁灭令, 明明白白地去背上千古罪名。也许这是出自贵族血液的自爱, 却导致他使出了卑鄙小人的手段——用一份死亡名单去挑唆, 让大洋深处那一百二十七个战士充当他的替罪者。

  “你不可怜那些战士吗? ”他问王锋。“他们的亲人那样惨死, 你却要他们代你去下地狱。”

  王锋眼里射出一丝歹毒∶“我可怜的是你, 马戏团的侏儒! ”

  相对王锋的身高, 石戈被称为侏儒也算合理, 可跟马戏团有什么关系?

  他止住拔枪喝斥的“龙口”。“你被释放了。”他没锁囚室的铁门。

  走廊拐角的监视镜映出他脸上的血迹, 像俗气的胭脂。沙沙在他手中歪眉斜眼。“龙口”端着枪一拐一跳跟在身旁。当他坐上电瓶车椅背向山下冲去时, 倒真是想起了马戏团。在他这个马戏团侏儒的脑子里, 跟飞天老爷车一样疯狂地闪过各种措施。可是一把没有电、没有汽油、没有网络、没有国际联系几块牌子竖起来, 措施的通道就顿成一片苍白真空, 连一丝小风也无从波动。灼热的夕阳把脑子晒得昏昏然。得用多少个电瓶能把这辆车开到张家口? 俄国对美国将遭核打击也许不着急, 但他们得防止美国误会……他在大太阳底下刷地出了一身冰冷的汗……误会! 潜艇为何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 是不是就在等着误会的时机? 时机已经就在眼前, 只差毫厘!

  “调头! 上张家口! ”他对“龙口”耳朵喊。可“龙口”像没听见, 七拐八拐把车拐进一个大院, 一声长啸, 周围飘出五六个戴眼镜的鬼魂。看到“龙口”从车座下拽出干鱼分发, 石戈才明白为什么在开放中南海的前夜他恨不得把湖里的鱼全打光。他把参与过研究接收机的专家——只要在北京的——都接到研究所用鱼养起来。他算准了有用得着他们的时候。

  听了“龙口”的主意石戈狠狠拥抱了他。发射机显然是潜艇唯一的指令来源。死亡名单不是指令只是暗示。如果能用这个发射机发出一个明确禁令, 就等于撤消暗示, 以指令的权威约束艇上官兵放弃核报复的企图。关键在于如何发出禁令。不掌握全套密码无法直接使用发射机。但只要禁令所用的字都是死亡名单上已有的, 就可以从手头掌握的接收机样机上逆向追踪, 直到查出每个字和发射机上哪几个按键相对应, 不就可以照葫芦画瓢把禁令逐字发出去吗?

  这种解剖追踪相当艰深繁琐, 为了减少工程量, 石戈只选了七个字∶绝、对、不、许、用、核、弹。这七个字在死亡名单中的出现频率都很高, 使追踪方便了不少。幸运的是研究所各种仪器设备基本完好, 只需他去搜罗汽车电瓶或者拼命摇动那座海浪发电模型供应能源。从接收机样机打印出的汉字开始, 一步步向机械——电器——电路——讯号分解深入, 看上去就像把一个手术台上的躯体一点点剥开。示波仪波形闪跳。塔式显微镜缓缓移动。精密触臂探查着毛细血管般的电路和细胞似的节点。专家们仿佛是操着手术刀的外科大夫, 一步步把复杂万千而又简单之致的讯号追根溯源。当七个字在发射机上的对应按键全部被找到的时候, 破损的月亮已经在后半夜的天空上爬了出来。七上字立刻被发射出去, 也使用了循环发射的方式。专家们设计接收机时赋予了它一种功能∶如果都是循环电文, 先发的将被后发的冲掉, 不再存储于接收机内。“龙口”用电波追踪仪向石戈显示, 北郊的卫星地面站正在把电文向太空转发。那个地面站有太阳能电源系统, 可以自动不停地工作下去。

  今夜的光线好奇特, 空气中似乎流满黯红的血。朦胧显现的世界整个被染红。从来没见过这么红的月亮, 好似个碗大的伤口, 静悄悄的, 令人恐怖地流着过量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