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
西经116°15′31″北纬29°1′7″
此时此刻, 对美国进行核打击的还能是谁? ——只有俄国!
一根比圆珠笔芯粗不了多少的透明软管从海底伸向海面, 连接着一张肉眼难辨的丝网。丝网是软管顶端“分泌”出的一种金属性粘液与海水盐份反应而成, 柔软结实, 海浪和小鱼撕不破它, 然而若是被商船或墨西哥海军的巡逻艇撞上, 却又脆弱得绝不会引起注意。当锋利的螺旋桨远去, 海面数米之下的软管就重新“分泌”, 直到补好被搅碎的网。这张可以在柔软海面上扩展到上百平方米的网始终对着天空。它的功能不是为了捕鱼, 而是捕捉电波, 由软管把电波无法渗透的海洋钻透一个通天小孔, 让电波从小孔竖直地漏进静卧海下的潜艇。无论多深, 对电波都毫无阻挡。
电波此时如汹涌的瀑布, 全世界都在拼命叫喊。已经开始附着寄生贝类的潜艇壳体之内, 一台收音机在长久通电中微微发热。英国BBC电台的电波在高保真耳机里转换成播音员激动得发抖的声音。
“……战地记者麦克劳德当时正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市二百米高的电视塔上俯拍中国难民登船的全景场面。符市每个商用码头、军用码头和渔船码头全都挤满船只。中国难民充塞了麦克劳德俯视的所有空间, 并且继续成千上万地到达。一个突如其来的现象震惊了每个能看到海的人。本是正在涨潮, 海面却突然下降, 海水急速退走, 大片浅海暴露出海底。来不及逃走的海洋生物在海草中窜跳。一只罕见的大白鲨卡在礁石之间。位于浅水的船底部触地而侧倾, 失去平衡的人群像坐滑梯一样从甲板上滚落。深水码头的大船因为水位下降纷纷绷断绳缆, 彼此撞击出巨响。麦克劳德的视点高, 也许只有他的位置才能看出退走的海水是被一道在天边耸起的波峰吸走的。海啸! 他从电视塔顶高喊。可他的声音没人听得见。只有一七五五年的里斯本出现过这种波谷先到海岸的海啸。当时人们出于好奇成群下到露底的海湾而被随后而至的波峰吞没。现在的人们则是被饥饿引向海底。从船上滑落的饥民喜出望外地率先扑向那些无法游动的鱼和暴露的贝类, 生吞活剥地往嘴里塞。岸上的饥民随之汹涌地冲下岸, 如填充海底的新海潮, 向席卷而来的海啸波峰迎头撞去。当高达四十五米的波峰惊天动地地进入人们视野时, 任何逃跑的努力都已无济于事。一切全在一瞬间被巨浪吞噬。上千条船同时被抛起, 在浪头上相互撞成碎片。船中的人有如在绞肉机里被绞成肉末。只有一条二十五万吨的巨轮奇迹般完好地跃过码头和街道, 推倒六七座积木似的大楼, 当当正正地落到公园中间。未被肃清的美国水雷被波峰带进市中心, 撞到哪炸到哪, 更增加了海啸的气势。第一个波峰刚刚平息, 第二个波峰又扑了上来。波峰高度依次降低十米左右。到第五个波峰时, 破坏力已显著减小。但前面几个已经足够。覆盖了大半个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海水退回海里后, 在电视塔上侥幸逃生的记者眼下只剩满目疮痍。金角湾沿岸的码头、船坞、仓库和各种港口设施一无所存。这个俄国最大的港口已经不知去向。繁华的中央大街变成水淋淋的废墟, 到处挂着鲜绿的海草。一只海龟伏在高耸的纪念碑顶尖上蠕动。一列列火车爬满火车站附近的建筑, 好像是盘来绕去的蛇。
这就是美国的反击!
现在还不知道美国制造这场海啸用的是什么手段。日本和朝鲜半岛虽然也受影响, 但最大的海啸波峰只有十几米高, 破坏性小得多。在日本海那个口袋里, 把海啸控制得这样有方向, 需要相当复杂的技术。目前俄国尚未公布损失详情。据我们掌握的情况, 全俄排名第一和第二的两个港口, 也是最大的两个中国难民转运站——符拉迪沃斯托克和纳霍德卡已彻底毁灭。两个港口城市也毁掉了一大半。俄国太平洋舰队和基地几乎被一扫而空, 仅在海岸线损失的各种船只就达近千万吨。正在日本海上航行的船只沉没多少目前尚不清楚。俄国人的死亡数字至少在二十万以上。中国难民的死亡人数无法估计, 没人相信会少于八位数。自此, 俄国在远东大陆的港口只剩北方的苏维埃港和阿穆尔河口的尼古拉耶夫斯克, 位置偏僻, 吞吐量小, 封冻早, 俄国转运中国难民的能力一下损失掉五分之四以上。美国所受的威胁即使不是彻底解除, 也可以大大松下一口气了……”
丁大海一直在听。这些天, 他连睡觉也带着耳机。终于听到了, 他断定, 这就是他一直等着要听到的, 是他为交战双方构思的结局所需要的最后一环!
到了这一步, 俄国人该怎么往下走呢? 战争当然可以保持渐进的升级方式。比海啸更奇的手段也不是找不到, 但具有决定意义的事实在于∶把俄国境内的中国难民转嫁给美国的构想就此粉碎了。失去了港口, 失去了转运和吞吐枢纽, 数亿难民就必然重新转向西伯利亚, 把他们弄出去已经没有希望。俄国注定只剩被压垮淹没的前景。美国不必再发一枪一弹就成了大赢家。在如此残酷的战略格局中, 俄国还有没有下一步呢?
丁大海早替他们想好了——核打击!
无疑, 他知道俄国人不会用这个办法。打美国和打中国不一样, 哪怕只给美国剩下半口气, 它也照能把俄国炸个精光, 与其说这是办法, 不如说是自杀。俄国人没那个胆量, 也不会发那种疯。因而, 丁大海打一开始就知道——得由他自己“替”俄国人开这个头。
美国人在构思这个反击的时候, 无疑也是认定俄国人不会就此使用核武器的, 然而丁大海熟悉美国, 深知在某些情况下, 美国佬会变得何等愚蠢和偏执。只要真受到核打击, 他们立刻就会相信是俄国人干的。冷战意识并没有随着冷战结束彻底消亡, 冷战时期形成的反应机制仍以本能形式潜伏于美国防务体系的整个神经网络, 很可能连思索一下都来不及就会做出自动反击。
即使它思索, 又能思索出什么呢? 此时此刻, 对美国进行核打击的还能是谁? ——只有俄国!
这就是他这样久地化成海底一块礁石所等待的。他清楚等待的危险, 也许什么都等不到就先等到自己的毁灭。然而他咬紧牙关挺住。如果他有两艘潜艇, 他能分身两个, 他就会早下手了, 但他不能只还击一个仇敌, 而让另一个逍遥于惩罚之外, 因而“夜长梦多”的顾虑就只能让位给“一箭双雕”的决心!
他关上收音机, 把耳机轻轻挂在环形圈上。闭上眼睛静呆几秒钟, 非常仔细地按下了那个全艇进入战斗岗位的信号钮。
能感到艇身微微摇动。那是一百二十六名部下在百无聊赖中突然紧张起来释放出的能量。他能想像得出每个人从铺位上跳下, 从椅子上蹦起, 拥挤在舷梯、过道和舱门间向各自岗位奔跑的情景。他开始刮胡子, 刮得很仔细, 干净极了, 换上新军服, 把王锋的礼物——那副大校肩章戴在上面, 安放得端端正正。除了结婚, 他从来没有这么细心地修饰过。当他站在指挥舱内的摄像机前时, 全艇官兵都在各自岗位上通过闭路电视注视他。
本以为感情已化成了石头, 可心又开始汹涌地流血。摄像机镜头像部下黑洞洞的眼睛。有一度他只感到滚烫的血在蒸发和嘶叫, 脑子成了一片空白。
“你们……”仿佛卡住了壳, 插进一段长长的沉默。置身在指挥舱内的几个部门长都有些不安。
“……你们没有收音机……无法知道……这几个月发生了什么……我难以给你们一一讲清楚。但是其他事对你们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在指令接收机里。”
他缓慢地扭转头, 好似看陌生人一样移动目光, 半天才认出要找的对象。
“通讯部门长。”
“有! ”通讯部门长立正。
“请你去艇长舱。”他顿了一下, 似乎是在缺氧的空间呼吸。“打开接收机。”
“是! ”
他把闭路电视的受画开关转换到艇长舱。全艇每个岗位前的屏幕都变成通讯部门长在那里按程序打开接收机的画面。抽屉型的接收机沿轨道一滑出航海桌, 纸带便从输纸孔里窜出, 在空中画出一条弧线。“请你念一下。”他对传话器说。全艇都能听到他的声音。艇员们很少听见艇长用如此柔和的口气下指示。
他把眼睛移开屏幕。如果可能的话, 还想把耳朵也堵上。哪怕用烧红的铁条穿漏耳膜, 也比再听一遍那个名单好……
“绝对不许用核弹绝对不许用核弹绝对不……”
他以为是幻听, 使劲甩了一下头。
“……核弹绝对不许用核弹绝对不许用核弹……”
他猛地抬起眼睛, 屏幕里通讯部门长的口型清清楚楚, 那表情也决不是在念死亡名单。
“……绝对不许用核弹绝对不许用核弹绝对不许用核弹绝对……”
指挥舱里每双眼睛都在他和屏幕之间来回看。不! 他们的表情不是听到死亡, 是忍着笑意, 在听一个精神病式的呓语!
“……不许用核弹绝对不许用核弹绝对不许用……”
“见鬼! ”他狂吼一声。
寂静。屏幕上的通讯部门长惊愕地把口型停在“绝”上, 活像个雷公。指挥舱内的军官们个个瞪圆眼睛。平常任何人发出这个音量的三分之一, 就会被艇长掐住脖子而窒息。
丁大海大步下到艇长舱, 一把抓过纸带。
……核弹绝对不许用核弹绝对不许用核弹……
他把纸带从头拽到尾。全是“绝对不许用核弹”! 一个紧挨一个, 半点间隔也没有。从哪冒出来的这些字? 难道是做梦? 周围的一切都在变虚甚至开始漂移。真是做梦吧? 也许他的身体开始晃动, 通讯部门长伸出手扶他。他猛然清醒, 甩开通讯部门长的手。第一个的明智的举动就是关掉艇长舱的摄像机。失态在全艇面前已暴露得太多了。
“你出去一会儿。”他吩咐通讯部门长, 尽量平静。
怎么回事? 他关上舱门, 茫然地思考。用最古老的方式咬咬舌尖。眼前的确不是梦。纸带上那些字千真万确。难道以前的是梦? 如同他在美国监狱里汗淋淋吓醒的那种恶梦? 那他一定给老天磕头! 可他是在什么时候醒的呢? 怎么找不到界限? 拉起袖子。渔钩在左臂上钩出的疤痕历历在目, 摸上去狰狞起伏。拿开航海手册和倒扣的杯子, 包着手表的纱布又黑又硬。那不是梦, 是血, 他的血, 虽然干了, 可确实是从心里流出来的。纱布里的手表仍在被振荡器带着跳动, 只是电池临近耗光, 跳得已如垂死前的抽搐。
无疑, 电文被更改了。究竟怎么改的, 他不知道。但他相信不是王锋改的。王锋的口气不是这样, 王锋也从不自相矛盾。但即使是王锋改的, 他还会执行吗? 不会了。他非常清楚这一点。现在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能阻挡他走出这一步, 连他自己也阻挡不了。自打死亡名单从钻透海洋的那个小孔进入这艘潜艇, 他就已被点火发射。发射出去的导弹是收不回的了, 只有不可更改地飞向目标, 在最后那个轰然的膨胀和升腾中了结。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向艇员从头解释? 不, 那是几天几天几夜也做不完的形势报告。一句话告诉他们亲人全死光了? 他们怎么会相信? 他如何能证明那个死亡名单曾经存在过? 他背不下来, 即使能背, 又怎么解释接收机打出的是这么几个字? 原来没这几个字而只有死亡名单, 可以解释为上级默许报复, 至少不阻止。在悲痛引起的同仇敌忾下, 全艇会凝聚成一部毫不犹豫的发射机器。然而现在, 没有死亡名单来促成同仇敌忾, 指令却是明确禁止使用核弹。全艇每名官兵都受过根深蒂固的核武器纪律教育, 想说服或胁迫他们服从自己是不可能的, 至少在眼前这个时机。而错过这个时机, 一箭可就再难射住双雕了!
他摘下儿子的渔杆在手中抚摸, 眯起一只眼睛, 把它伸向幻觉中的海洋。他好像看到一只硕大的白鱼急急游走, 外皮在海水折射的阳光中五彩变幻。
自杀发射——只剩下这一条路了!
他擦了很长时间的眼镜。那镜片的厚度是从一个渔民到艇长的历程。迷乱的波澜在他心里平静下来。走出艇长舱时他已经恢复了清醒和坚定。
艇员们仍在各自的战斗岗位, 正迷惑不解地交头接耳。艇长重新出现使他们安静下来。
“接收机出了点问题。”他扶了扶擦得锃亮的眼镜。“它犯神经病, 把我也气糊涂了。”
艇员们低声笑了。从未听过艇长说笑话, 即使不可笑也变得有趣。只有通讯部门长惊异地扬起眉。他当然清楚接收机是好好的, 可丁大海向他射出凶狠的目光。
“接收机丢了电文前面一句, 上级命令我们做一次第二练习。不许用核弹当然是废话, 不过算是例行交代吧。上级总是婆婆妈妈。”
多数艇员又笑了。艇长今天也变得婆婆妈妈。军官们都感到奇怪, 但谁也弄不清奇怪在哪。
所谓第二练习就是潜艇按导弹发射程序从头到尾操作一次, 只是不进行最后发射。潜艇以极缓慢的速度从海底上升。压缩空气从压载水柜排水的过程几乎无声无息。中国潜艇的寂静光靠技术是无法保证的, 更多地要靠耐心。从二百九十米深度上升到二十五米深度用了十六分钟。在这十六分钟里, 丁大海非常平静, 平静得如同心脏变成了水晶, 血液变成了水。他频繁地发布指令, 让任何人无暇瞥他一眼。他每夜都得握着胸前那个滚烫的金属小盒才能睡觉, 一次又一次地打开放在眼前, 可这次不再是看。当他把里面那片启动核打击控制程序的密码集成块插进矩阵九空位时, 他的手稳定之极, 没有一丝抖动。有了这把半透明的小巧钥匙, 二十枚导弹的锁定保险装置就将自动打开。
潜艇逐渐接近水面。自打出航, 这是潜艇第一次在白天接近水面。
“天哪! ”声纳军士长突然低呼一声, 一根手指指向舱顶屏幕, 表情变得极其恐怖。
潜艇耐压壳体外安装了不同方向的摄像机。为了直观, 屏幕在指挥舱内的布置和摄像机方向相同。舱顶屏幕所显示的就是潜艇上方的景象。随着潜艇上升, 屏幕逐渐增加亮度。潜艇上的人都熟悉那种天光在水层之下模糊不清的景象。上方波动的海面灰蒙蒙, 雾茫茫, 好似是混沌世界的天空。可是现在, 那天空上竟飘满了云——人形的云! 一个个张着僵硬四肢的人形剪影随着海浪奇形怪状地摇摆, 像是在飞, 或在舞蹈。潜艇在发射深度水平漂航。人形的云在头顶缓缓掠过, 无穷无尽。最密之处, 人形头顶头, 脚对脚, 天光只剩斑驳的点块, 似乎整个太平洋全被盖满, 潜艇永远逃不脱这不可思议的恐怖笼罩。
指挥舱内每个人都僵成仰面向上的石像。谁也不会有凭空理解这种景象的想像力。丁大海若不是预先在收音机里听到了种种报道, 也会惊骇眼前是不是时空错位, 潜艇开进了地狱之海? 他的嘴几次张开又闭上, 最终决定不向部下们解释。头顶全是中国人的尸体。他们被飓风和屠杀化做死亡之云, 在加利福尼亚海流的挟带下向南漂到这里。如果他们一路不被鱼儿吃光, 再漂下去就会汇入北赤道暖流向东漂去, 总有一天再漂回他们出发的地点——中国。那是他们的家。家! 他在喉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呻吟, 半天难以咽下去。
潜艇定位了。二十个导弹发射筒盖在水下一同打开。
他命令潜艇缓缓上浮, 贴近水面。也许艇员仍处于震惊之中, 没人对这个违反第二练习程序的指令表示疑问。正常发射深度是水下二十五米, 自杀发射却是距水面越近越好。如果不怕暴露, 最好浮出水面在水上发射。
他把自杀发射的指令语句送入计算机。经他细心修改的程序不会在其他控制屏幕上显露痕迹。但即使有哪个操作员发现异常, 也不会明白怎么回事。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学到还有自杀发射这项战术。
这是他的独家创造, 是他在黑暗海底漫漫等待间磨出的一柄双刃剑。正常的水下发射是先用充入发射筒内的高压气把导弹弹出水面, 然后再点燃火箭发动机。压缩气体只能供导弹依次一枚一枚发射。每次发射引起的潜艇横摇都需要一个稳定时间。他这艘潜艇的发射间隔最低限是三十秒。那么发射完全部导弹的最短时间是九分三十秒钟。在正常战争中, 这点时间可以接受。然而对一艘不知何时就将遭到摧毁的潜艇来说, 一旦发现摧毁降临, 就该能在一瞬间把所有导弹一同发射出去。实现这点只有一种方式——同时让二十枚导弹在潜艇发射筒内直接点火。导弹同时升空, 而潜艇被二十条火柱击碎, 并被二十枚火箭瞬时爆发的合力打进深海海底。
对丁大海来说, 潜艇已不用考虑。与其让敌人摧毁莫如自己摧毁。发射一完成, 这艘失去了国家的潜艇也就没有了存在下去的意义。但过去他只把自杀发射当做最后一手, 有备无患。他自己的生命虽不足惜, 保存艇员的生命却是他的职责。然而现在, 他却要亲手谋害所有艇员, 一个不留。假借第二练习的名义可以让艇员完成一切准备工作, 只要按下发射钮就能把导弹发射出去, 但以正常发射方式只能发射出第一枚, 艇员们生命无损, 却会立即停止继续操作, 并为上当受骗震惊和激怒。只有自杀发射是不会有人来得及表达异议的。也许沉入海底之前个别人还能有几秒钟的时间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但那时二十枚导弹已经不可更改地升入空中了。
他相信, 如果有充分的时间解释, 部下们一定会理解。他们会坦然地跟他去死。他们的亲人已在另一个世界, 自己留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他没有什么自责。到阴间后, 他会把他们重新召集起来, 为这个不得已的欺骗向他们请罪。
潜艇几乎紧贴海面了。潜望镜只略动一下就露出水面。天空明媚, 海鸥洁白得耀眼。在阳光下, 大海本应是亮晃晃的, 现在却毫无光泽。尸体, 尸体……这是无边的海吗? 还是无边的尸堆? 潜艇似乎造成了某种奇特的吸引力, 尸体令人惊心动魄地在潜艇上方越集越密。也许他们有灵, 在用最后仅存的躯体给潜艇加一层掩蔽吧。一个被泡成了巨人型的脸贴上了摄像机外的深水窗口, 那形象令人毛骨悚然。丁大海从屏幕上看见尸体随后划过镜头的一个乳房, 那已被小鱼咬成蜂窝的形状。不知为何他竟毫不相干地想起妻子, 接着便想冲天吼叫, 把心头烧得人狂乱的热血喷洒一空。他突然明白他之所以没有发疯, 平静地度过了一百二十四天等待的日夜, 全靠那些程序。除了短短的睡眠, 他几乎每分钟都呆在计算机前。二十枚导弹的四十颗弹头, 由程序编结起联结目标的轨迹。四十个目标像四十颗星星, 在深夜中熠熠闪亮, 是他黑暗心中唯一的光明。目标程序、定位程序、自动寻的程序, 包括现在正在运行的自杀发射程序, 每一套程序的工作量都近天文数字, 却如同氧气, 成了他的生命须臾不可分离的成份。
现在, 他的生命就要最后爆发了, 被那些程序焕发出炽热的灵魂和能量。使他慰籍的是他曾有时间改装了一个小小装置。那是一个呼救用的无线电浮标, 即使潜艇粉碎, 也可以完好地浮出海面, 无休止地发送出事先预置的信息。他装入一个延时器, 把开始发报的时间延迟到浮出海面三十六小时之后。这么长时间的足够任何规模的核大战打完了。他不想让四十颗弹头从哪而来成为永恒的秘密。在浮标发送的电文里, 他告诉美国和俄国, 也告诉世界, 这是中国为自己遭受的二百零五枚导弹还的帐。中国人从不欠帐!
就要发射了。一切准备都已就绪。自杀程序也已被计算机秘密而精确地运行完毕。他的手指触上了发射钮。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感受接触了。过去、现在、未来马上就将融汇在一起。沉寂中传来母亲在村头悠长的呼喊。他听见自己的赤足在沙滩上踏响。他多么想让全身的皮肤再接触一次海啊, 那蔚蓝无边慷慨的大海, 那温柔轻凉明亮的大海。
难道他不是马上就会和那大海永恒地接触了吗?
海面上, 那片尸体越堆越密。死人们像是要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却突然一起猛跳起来, 直射天空。二十枚升腾的导弹仿佛是由他们合力从水下拉出的。随即他们便湿淋淋地熔化进导弹尾部喷出的烈焰。也许他们不甘心没去成美国, 导弹不正是飞向美国的吗?
二十枚导弹一上天就分开了, 各奔各的方向。九分钟到十三分钟后, 在它们以二十倍音速的速度分别重返大气层时, 每枚导弹将有两颗自动寻的弹头分向不同目标。每颗弹头的爆炸当量皆为一百二十万吨。
月球
普希金月面站
那片辽阔富绕的俄罗斯土地上, 开始陆陆续续地亮起数百上千个亮点……
月球的长夜是宁静的。在斜射的地球光映照下, 灰色平坦的月海显得神秘苍凉。久远世纪前由熔岩漫溢成的线状山链蜿蜒曲折。环形山中央峰在远方耸立。无论往哪个方向看, 心里都会有种无根底的感觉。只有斜挂在弧度很小的月球地平线之上那个明暗相交的地球让人觉得温心和踏实。
那是家啊。安德烈倚在窗前。每天工作结束, 他都要久久看着地球。喝着从电热器中取出的罐装咖啡, 听着柴科夫斯基的音乐, 这就是他在月球上最大的快慰和休息。地球可真美啊, 那么巨大, 超过二十个月亮, 照耀着这个远离家园的“小屋”, 让人怎么看也没个够。
另外两个伙伴在望远镜的屏幕上观看地球。他们一个生在伏尔加河畔的草原, 另一个来自印度。望远镜在两人的家乡之间来回摇移。欧亚大陆逐渐隐没进地球的暗面。今夜地球少云。安德烈凝视着莫斯科, 虽然看不见具体形象, 可那个位置是不会错的, 只要把眼睛盯在那, 他就能看见卡嘉正仰着美丽的脖子凝望月球。
地球基地规定月面站不许关闭室内照明灯, 哪怕在睡觉的时候。这是为了摄像机能随时发送回去清晰的图像, 以便地面掌握情况。可是睡觉前看地球的这段时间, 他们才不管这条纪律呢。灯光会在窗上造成反射, 影响视线。如果这时地面为看不清他们而絮絮叨叨, 他们就干脆关掉地面的声音, 只留下指挥长在无声的屏幕里干瞪眼。
但是他们从不关掉屏幕, 虽然那里永远是同一个画面——枯燥无味的指挥中心, 千百遍重复的面孔, 无穷无尽的唠叨、抱怨和指责, 然而那是一个“绳头”, 从地球上伸过来系着他们。唯有时刻看着它才觉得安全和有依靠。在这个亿万年无生命的世界上, 只有这个“绳头”才能把他们拽回家啊!
安德烈经常在梦中梦见, 这个“绳头”突然一下断了, 他像流星一样不可控制地飞向太空深处。当他冷汗淋淋地醒来, 看见这块荧光屏闪动, 里面那些日复一日的面孔照常守在身边, 有时他会感动得偷偷流泪。然而现在, 此时此刻, 也许是一种感应, 他突然瞥了屏幕一眼。怎么回事? 指挥中心正在屏幕上飞散! 指挥长像卡车一样撞向摄像机镜头! 只是一眨眼, 什么都没有了。快得连他是否真地看见都无法确定。然而屏幕里确实什么都没有了, 所有的东西一股脑消失, 只剩月面站的核电装置输出的能量在屏幕上无意义地闪动。
安德烈猛地打开声音开关。除了三十八万公里空间中的不祥噪声, 什么都没有!
他听到两个同伴同时发出惊叫。
望远镜屏幕上, 美丽的地球, 欧亚大陆的北方, 家乡, 那片辽阔富饶的俄罗斯土地上, 开始陆续地亮起数百个, 或者是上千个亮点, 如同落下一片密集的繁星。星星越来越亮, 越长越大, 像是绽开的火的花朵, 简直美得不可思议, 美得惊心动魄, 美得足以让人心跳停止, 血液也凝固不流。
最大的花朵就开放在莫斯科的位置上。
太行山一个流浪汉讲的故事
你帮咱想一想, 在阎王爷面前, 他到底笑个啥?
这年头怪事多, 人家都说见怪不怪, 可是咱昨夜听到一个人笑, 现在想起来头发根子还发麻。
昨夜风刮得紧。那风热乎乎的, 好像是从着火的地方刮过来, 把半拉月亮刮得直忽闪。咱饿得睡不着, 就到西头那个空村子串, 想找点啥塞塞肚子。转了半天啥都没有, 冷不丁撞见一家院儿里趴着个人。开始咱以为是个死的, 就着月亮光瞅见他脸前堆着几个圆不溜秋的东西。咱想说不定是吃的, 伸手一摸, 全是他娘的废电池。“老乡, 请你帮个忙。”那人冷不丁趴那开了腔, 可把咱吓了一大跳。原来他没死, 还剩一口气。“咱可背不动你。”咱连忙说。这年头自个儿都顾不过来, 谁还能顾上别人。“不用你背我……只请你帮我听听收音机。”别看他说一句就得喘半天, 咱敢打保票他是个城里的官。“我找不到电足的电池……我的听力已经衰退了……听不清。”咱这才看清他手里还拿着个收音机。这倒新鲜! 一个快饿死的人在村里爬来爬去不是找吃的, 找了个收音机和一堆破电池。冲这股新鲜劲, 咱把耳塞子塞进耳朵眼。他挑的电池也跟废的差不多。那点声咱听着都费劲, 要饿死的人能听见才怪了。咱学不来嘀里嘟噜的外国话。他说有个台湾电台讲中国话, 让咱拿着收音机这么转转, 那么弄弄, 最后咱还真听着了中国话。
收音机里噼里啪拉乱七八糟。哪句咱听真亮了, 咱就在他耳朵边上给他照着学一遍。现在咱可学不上原样话了, 都是说啥核弹的, 一会儿男的说, 一会女的说。俄国先打了美国四十颗, 全打的是大城市, 把美国打惨了。美国立马来了一个啥子“第二次打击”, 打了俄国……那是多少颗咱可记不清了, 咋也有上千吧, 想把俄国一下打瘫那再不能还手, 没想到俄国的核弹海去了, 根本炸不光, 叫美国打得一急眼, 嘁哩喀喳全扔到美国头上去了。咱琢磨就跟狗咬狗差不多, 被咬疼了哪还顾别的, 一门心思就是把对头一口咬死。现在俩国家全毁了。收音机说管核弹的人还在那你一颗我一颗地来回扔, 可老百姓都在大火里头烧着呢。
咱跟着学到这收音机就没声了, 八成电池完蛋了。那人倒也没有再听下去的意思。咱看一眼他的脸, 吓了一跳。他在那笑呢! 开始没声, 可看上去笑得真开心,眼睛就跟俩煤球差不多, 在月光底下红通通地发亮。他越笑声越大, 到后来那笑声震得咱耳根子嗡嗡响。哪像个要饿死的人? 开头咱还壮胆子挺着, 咋也不能怕一个半死的人呀。没成想他晃晃悠悠站起来了。吓得咱扔下收音机就没命地跑。跑出院儿咱回头瞅了一眼, 那人个好高, 像只狼一样仰着脖子对着月亮笑。咱跑出村儿老远还能听见那笑声呢。真吓人! 这一晚上咱心惊肉跳, 热乎乎的风刮得人嘴里像着火, 咋也睡不着。早晨的天是绿的, 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不知咋的咱心里总也撂不下那人。等到日头升起来, 咱就拎了根棍子回头去看。
那人已经死了。就死在那院儿里。头歪着枕在猪槽子上, 手里抓着收音机。别看他出不了声了, 可咱敢保证, 他一定还在那笑。咱绕到能看清他脸的那边, 果不然, 他笑得可开心呢! 你帮咱想一想, 在阎王爷跟前, 他到底笑个啥?
今儿个的日头也怪, 咋他娘的跟抹上了一层泥巴一个样?
神农架
“欧阳中华, 让我看着你杀人! 让我看着你怎么当个刽子手! 让我看着你的审美追求和绿色理想! ……”
天空先是淡淡地发绿, 然后逐渐转黄, 就像北方出现尘暴时的颜色, 可是没有一丝风, 倒是低低的雾蔼不时凝聚又散开。而太阳先是把光芒变成光晕, 随着天色越来越黄, 变成一个正午时分在头顶出现一下的红球, 升落时则只见到幽黄的天边一团比别处稍亮的光影。最后, 天空开始转成黑色, 红球光影都不见, 只有一张极均匀完整的黑色天幕, 等量地渗进少许细短稀疏的光线。夏季最阴的天也许可以暗到同样程度, 然而那天空有层次有运动也有生命, 黑色是低垂在头顶的, 是活生生的乌云。这个天空的黑色却是在极高处, 完全是冷漠呆板和无边无际的死亡。
本是最热的季节, 竟出现漫山遍野一层白雪。天是黑的, 地是白的, 整个世界像是颠倒了。仔细看, 雪不是纯白, 发暗发青。看的时间稍长, 就会发现也是黑的。放射性尘埃, 汽溶胶,城市燃烧的烟尘, 无疑还有尸体烧焦的分子, 凝结进了每一片雪花。气温一直在下降。每天都明显地感觉又冷了一分。如果仔细体会, 每小时都在变冷, 甚至每分钟。水银柱似乎要无止境地缩下去。但只有到了今天早晨, 眼看见这场静悄悄出现的雪,陈盼才不得不相信, 核冬天已经降临。既已下雪了, 难道还不是冬天吗?
曾经有过不少反对核冬天的理论,有的理论甚至断言大面积燃烧和烟尘将使原本就困扰地球的“温室效应”更为加强, 地球反而会升温。还有的理论认为海洋是个巨大的调温器, 蕴含的热量可以补偿阳光的缺乏。核战一旦发生, 人们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些反对理论上。然而核冬天不仅降临了, 降临的速度还远远超过理论推导。陈盼想到那位她在飞机上认识的核冬天专家, 他此刻正在测量数据吗?
雪很软, 薄薄的一层, 下面全是泥水。三匹马交错的蹄音响成一片, 怪好听的。马鼻喷着白气。马的全身也都热气腾腾, 跑出了汗。核冬天真来到眼前, 担忧和恐惧反倒不那么强烈了。也许因为健康日益恢复, 全身感觉轻松, 心情也似乎从梦魇中摆脱出来。她骑马已经很自如, 只需一只手拉缰绳, 两手可以轮换缩进蓑衣里取暖。两名护送者跟在两边。他们很少讲话, 对她照顾得却很仔细。一路上换过几拨护送者, 全是这样。陈盼打心眼里感激他们。没有他们, 她恐怕早完了。
大道上脚印多了, 已成一片泥泞, 但前后仍不见人影。在岔路口, “单刀”勒住马。“单刀”是陈盼在心里给他起的名字。因为他最显著的特征是腰间挂着一柄傣刀。那想必是昔日的一件民间工艺品, 可昨天他拔出来吓退几个企图抢马的饥民时, 那刀光也很锋利哩。“单刀”眯起眼睛观看每条路的前方, 又跳下马研究地面的脚印, 最后选定左边第二条小路, 用石头在路口摆出一个三角。
在一棵被饥民扒光了皮的老树干上, 陈盼又看见那种用古汉语、英语和计算机程序语句混写的告示。一路上主要路口几乎都有这种告示。告示给出离得最近的绿党接待站位置, 注明能看懂告示的人可以前往接受审查, 审查通过者便会被绿党生存基地接纳, 也就有了安渡核冬天的保证。告示特地强调, 生存基地容量有限, 审查严格, 勿带看不懂告示的人前往接待站。每次看到这种告示, 陈盼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当初的“美基地”转变成如此冷冰冰的生存基地, 除了一如既往地证实温饱之需求对理想的致命束缚, 也体现了欧阳中华充当上帝的欲望。按照他做为上帝而制定的标准, 她本属于该被淘汰之列的啊。当她被抬进黄河边那个接待站时, 她在半昏迷中听到同伴们反复担保她对三种语言都很精通。接待站主任傲慢地回答, 看懂告示只是条件之一, 并不是全部条件, 生存基地不是医院, 也不是福利院或养老院, 病人、残疾者、儿童和五十五岁以上的人一律恕不收留, 剩下的也要根据专业水平再淘汰一次。同伴的哀求对他就像耳旁风, 可他一听到陈盼名字却猛地跳起来。她立刻成为最优先者, 直接被送往神农架。这一路有如古代的驿站相互接力, 走一段便换人换牲口, 食品医药都有保证, 所以尽管旅途奔波, 她却日见好转, 没几天就能自己骑马了。
她后来得知各接待站都有她的名字和照片。她一路处处被奉为贵宾。不能说她对此一点不感到女人的荣耀, 但更多的是不自在。若不是昏迷中被送上路, 她一定不会离开同伴, 宁可和所有人一样步行去那些没有特殊优待的基地。
翻过第二道山岗, “单刀”从怀中掏出一根细竹管, 吹响一声尖利的哨音。不久, 东边山头立起一棵小树。他们策马奔向那个方向。不能不叹服欧阳中华的天才, 在这样一个崩溃的世界上, 居然组织起覆盖面积这样大的一张网, 维持信息、人员和物资进行上千公里的有序流动。这些暗号、传递信息的方式、又脏又瘦的马、傣刀、信鸽、蓑衣……完全像武侠小说描写的古代, 一切都这样原始, 却毕竟是死亡肌体中唯一一线生命的血脉。
这一点使陈盼困惑不已:人类有力量制造出这样一张怪诞的天空, 可以颠倒大自然的顺序, 硬在炎夏时分塞进一个寒冬, 然而人类自己却落到如此凄惨的地步。人类聪明到极点, 又做着最大的蠢事——消耗无数财富和劳动制作出一堆要么一颗不用地浪费着, 要用就让世界毁灭的核武器。正像诗里所说的:“文明人走过地球表面, 身后留下蛮荒死亡。”回首人类千百年的进化, 只像在时间的沙漠上画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大“0”。
她想起那个“天皇”, 弓背耸肩, 两只小眼精亮精亮, 像一头时刻准备捕猎的山豹, 却穿一身绣着蟒龙的黄戏袍, 戴一顶不伦不类的包公帽。芦芽山三十万费尽力气组织起来的难民只见他一挥手, 就全数抛弃了逐级递选制,拜倒在他的脚下, 把工作团带给他们的薯瓜设备等等一切全部贡奉给“天皇”。对于天为什么变成了阴间的模样, “核冬天”的理论远不如“天皇”描绘的世界末日使他们容易理解。工作团的知识分子们越懂科学越指不出一条出路, “天皇”却是用他们听了几千年的语言告诉他们, 虽是末日, 但“天皇”可以让他们来世托生好命, 不服从“天皇”者永在十八层地狱受刑。“天皇”一定是先在哪洗劫了一个戏曲团的仓库, 前呼后拥的随从全穿着文武百官的戏袍。数十万百姓在一种奇异气功的诱导下情不自禁地陷入迷狂, 漫山遍野, 每个人都在喊叫, 痉挛, 做出百般狰狞的动作。千万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加入, “天皇”的臣民雪崩一样增加。无数人在迷狂中死亡, 脸上却带着笑容。陈盼感到无比悲哀, 这都是刚刚在逐级递选制中掌握了自身命运的人啊! 恐惧和愚昧使他们宁愿把自己重新交付给偶像, 用疯狂和麻醉逃避现实。她恨自己, 甚至恨理智。为什么理智没有战胜迷信的力量? 反而越理智却越绝望? 饥饿和悲哀使她病倒。同伴中有人认出“天皇”原来是曾在电视上曝过光的周驰。当他们在难民中揭露所谓“天皇”是个搞群居奸宿的流氓时, 却受到信徒们凶残的攻击。周驰派出了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杀手。那以后她便一直在同伴的背上半昏迷地逃亡, 直到逃进绿党接待站才算摆脱魔影。
登上山头, 陈盼打了个冷战。下面几条山谷挤满沉默的灰褐色人群。竖在人群头顶的锄头钢叉和棍棒如树林般密集。若不是有“消息树”指点, 他们说不定就会正撞进这个可怕的阵营。
已经可以看见神农架基地。那是巧妙利用峭壁和深涧围起的一个寨子, 只有少数几个山口可以出入。现在, 封锁山口的寨门全都紧闭。门外挤满成千上万的人。
另一个护送者是个地质学教师。他告诉陈盼, 这些人都是曾被基地雇佣的农民。基地给他们提供食物和武装保护, 让他们为基地种庄稼。为了尽早摆脱越转越小的死圈儿, 基地倾其所有组织了夏种, 播种面达数十万亩, 延伸到周围好几个县。庄稼长势一直很好, 却让这个核冬天一下毁了个精光。
陈盼一路见到大片毁于低温的庄稼, 芦芽山也遭到同样打击。现在正是农作物生长季节, 只要降温5℃—7℃就是毁灭性的。眼前的核冬天降温已达二十多度, 全球农业都将绝收。对于前景, 陈盼不敢往下想。
“单刀”放倒了滑轮控制的消息树。滑轮上的绳索通向山下两道石崖间的空隙。走进去, 那是一条只能容一匹马通过的狭窄“过道”, 曲曲折折。快到头时, 传出男人笑声和一个女人的哭叫。地势豁然开朗。一个足球场大的山窝呈现在眼前, 有房子、工事、骡马。最显眼的是一个吊篮正在沿着悬崖石壁直直地升向十几米高处一个隧洞口。吊篮中两个男人把一个农村姑娘拎在吊篮外面。逐渐升高使姑娘吓得尖叫不已, 拚命蹬腿。两个男人故意把她的衣服往上揪, 露出一边耸动的乳房。“撒尿了! 撒尿了! ”吊篮下面一群男人兴奋地狂叫, 彼此推搡, 让姑娘受惊失禁的尿撒到别人身上。吊篮升到最高点后变成水平移动, 很快消失在洞口里。
“这是怎么回事? ”陈盼愤怒地问。
“单刀”和“教师”没回答, 只是锁紧眉头。那些男人个个挎着枪, 每人额上都系着绿布条——“绿卫队”的标志。
“嗬, 两位爷们儿也弄了一个? ”
下流的眼光顿时集中到陈盼脸上。
“放肆! 这是欧老板的贵客! ”“教师”沉下脸。
“欧老板”显然是指欧阳中华。男人们多数即刻收敛, 只有一个头头嘴上还不服软。
“欧老板不让俺们碰城里娘们儿, 又不请农村娘们儿来, 不是诚心憋俺们吗! 你们城里人也不能光顾自个舒坦呀! ”
“那姑娘是什么人? ”陈盼指指重新放下来的空吊篮。
“姑娘? 她是俺们牛爷的贵客, 再过一会儿就该不是姑娘了! 哈哈! ”头头淫邪地做了个色相, 其他男人哄然怪笑。
陈盼跨进吊篮。
“送我上去! ”
“单刀”和“教师”也进了吊篮。按照暗号拉了几下联络绳索, 吊篮便开始升起。寨门一封闭, 这就是进出寨子的唯一通道。
“基地里怎么有这种人? ”陈盼瞪着“单刀”和“教师”。沿途接待站的人不管怎么强悍, 至少都是文明人。这一群却纯粹是地痞流氓, 每个毛孔都发散着没有教养的下流气息。
当过登山运动员的“单刀”沉着脸不说话。“教师”叹了口气。
“有些事只有他们才能做。”
“什么事? ”
“……打人……”“教师”苦笑。“这不是反话……比如组织农民种地的时候, 没这批打手, 种籽就一颗也难保住……”
吊篮到了洞口, 转成横移运动, 稳稳落在隧洞中的起落台上。洞中两个力工合踏着用自行车改装的人力绞盘, 这种装置连马匹都可以吊上来。隧洞深处传出姑娘的哭泣哀求, 两个男人正在又亲又摸。
“畜牲! ”陈盼冲过去厉声喝斥。
两个男人愣了一下。姑娘挣脱他们扑到陈盼脚下。她虽然蓬头垢面, 可长相十分秀气, 死死抱住陈盼的腿大哭。
“别怕! ”陈盼扶起她。“跟我走, 一会儿送你回家。”
“跟你走? ”两个男人摸不透陈盼的身份, 不敢造次。“好几天才找着这么一个像样的, 谁向牛队长交待? ”
“叫你们那个牛队长或是驴队长去找欧阳中华! ”
听到陈盼直呼欧老板大名, 再加上“单刀”和“教师”在一旁怒目而视, 两个男人没敢多说, 用一种走着瞧的意味冷笑了几声。
隧洞修整得平坦宽敞, 走几十米再拐一个弯就进入寨子里。寨里的洞口在一个半山坡上。向下看去, 宽阔的盆地中盖满简易房屋, 山上也挖出一层层窑洞。至少有相当于一个小城市的人口在这里居住。每处空地都种满庄稼和蔬菜, 几乎一寸也不闲置, 然而现在全成了枯萎的黄叶。一片片种植薯瓜的塑料管也全是光秃秃。突其来的寒冷使一切生长都停滞了。在规划得相当整齐的“街道”上, 陈盼看到的多是学者模样的人, 一边干着琐碎的体力活, 一边抓紧空闲在替代纸的石板上用炭棒写下数学推导式或化学结构式, 摆弄着土制的试验设备和模型。有一个讨论会启事很令人瞩目。启事阐述讨论的主题∶以往人类对自己的权利要求太多而对自然和他人承担的义务太少, 这是导致人类灾难结局的根本原因。对于未来的新人类, 该用更多的义务意识取代权利意识, 因此不能仅有人权宪章, 讨论会的目的就是要起草一个人类义务宪章。
这是欧阳中华的思想, 她原来觉得很有道理, 现在本应更显得有理, 却相反使她产生一种不舒服的感觉。那些被接待站淘汰的人都是在尽“义务”吧, 还有身边这个姑娘的父兄以及外面成千上万的农民。
姑娘还未镇定下来, 颠三倒四什么也说不清。但陈盼从她的只言碎语中已能想像出完整情况。神农架基地原来招收了十多万农民, 每人每天可得一斤半薯瓜, 由绿卫队严密监视着为基地种地。核冬天降临使所有的庄稼毁于一旦。这些农民立刻成了无用的包袱, 基地便把薯瓜分配站、农艺师及绿卫队撤回寨子, 告诉农民们自谋生路, 也就是扔下他们不管了。可农民能去哪? 他们只知道天下唯一的生路就是进寨子。种籽和薯瓜都是从这里运出的, 人人都说里面存的东西几年也吃不完。可寨子对他们关闭了所有的门。姑娘的父亲和哥哥就在外面那些沉默的人群中。他们知道对于自己和家人, 要么进来, 要么死掉。
欧阳中华的住处是个独处一角的简易棚屋。门口有一棵盘根错节的千年老树。他人不在, 棚屋上下落满了厚厚一层被核冬天冻掉的树叶。一匹矮小的白马正在啃树根上的干枯苔藓。
“教师”去找欧阳中华。陈盼把惊吓过度的姑娘安置在棚屋里躺下, 然后抓起地上一把树叶发呆。
“我要去看薯瓜。”她突然对守在一边的“单刀”说。她不让他陪。“你照顾姑娘。”短短片刻, 她脑子里的新主意已经从火星燃烧成激动的火焰。
新主意很简单, 遍地是可以燃烧的物质, 把营养液加热, 薯瓜是不是就可以生长? 薯瓜无需通过易受寒的茎杆输送养料, 只靠扎在塑料管内的根须, 也不像有叶植物那样依赖光合作用, 气温虽低, 提高液温却可能更起决定性的作用!
主管薯瓜栽培的农艺师们都知道陈盼的名字, 立刻按照她的意思开始试验。他们把营养液储存罐架到临时垒的灶上烧火加温, 把塑料管从串联布置改为并联布置, 以使加热后的营养液不至流动距离过长, 前后温差太大, 又对塑料管进行覆盖包裹以保温。当营养液达到一定的温度, 便重新下种。
加热的营养液在塑料管内产生了类似暖气水的循环。冷下去的营养液随时回流到储存罐加热。控制恒温是一个难题。几个锅炉专家把灶上加了一个可调的挡火罩。一个起重专家做了个架子, 可以变化储存罐距离灶口的高度。高度变化不但可以调节温度, 还可以调节营养液循环的速度。测量表明营养液流出储存罐出口的温度为50℃时, 塑料管上方十公分高十五公分宽的空间可保持17℃的温度。薯瓜出芽及初期生长可确保没有问题, 而且生长速度有可能加快。薯瓜体积长大后会受大气低温影响, 但用覆盖保温可以解决。即便有问题, 也只是最终长多大, 成熟期有多长的非本质问题了。
农艺师们一致认为试验是成功的。陈盼要求立刻对全基地的薯瓜设备进行改装, 马上动手, 并且把薯瓜争分夺秒地种下去。以薯瓜的生长速度和全基地的设备数量, 每提前一分钟都可能早收获不少薯瓜, 救活更多的人。她现在想的已不是把那姑娘送回家人身边, 而是把寨子外面千千万万可怜的农民全接进基地, 用薯瓜养起来。可是在场的人谁也不敢作主。小规模的试验好说, 有关全基地的决策只有欧阳中华能做。
“你们绿党倒挺像共产党。”陈盼忍不住挖苦。她看不惯人们谨小慎微的模样, 而且全体都是这样.
“教师”找遍了整个寨子也没找到欧阳中华。陈盼等不及, 决定自己去找。“教师”吞吞吐吐地跟着她, 到了无人地方才说出欧阳中华可能在狗圈。
“狗圈? ”陈盼惊奇地提高声音。“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
“教师”迅速向两边看了看, 声音压得挺低。“他不许别人去那儿。”
“为什么? ”陈盼更惊奇。
“教师”不知该怎么解释。以陈盼和欧阳中华的关系, 不该在她面前说什么, 可不说她又不会罢休。
“他也没说过为什么, 我们只是这么感觉。他甚至不希望有人知道他去那。”
“那里有什么? ”
“狗。”
“养狗吗? ”
“是的, 把外面的野狗弄进来饲养和繁殖。基地唯一的肉食就是狗肉。虽然好些天才能吃一次, 可基地这么多人都能吃上, 里面养的狗一定不少。大伙只知道这些。”
“这是个聪明办法, 但为什么不让人去? ”
“……大概是怕被狗咬伤吧。”
“他去干什么? ”
“……不知道。”
“为什么在里面呆这么久? ”
“教师”耸耸肩。
“他总去吗? 每次都呆这么久吗? ”
“……最近才这样……”“教师”更加吞吞吐吐, 表情有点怪。“……有时候……会呆上大半天……”
可现在是核冬天, 是世界末日! 连这个关头都不能让他在狗圈里少呆一会儿, 那里藏着什么秘密呢? 陈盼觉得这么推理有点像恐怖小说。在她的一再追问下, “教师”又说出曾有几个电子专家和生物学家被欧阳中华带进过狗圈, 然而出来后个个守口如瓶。看来这确实是他知道的一切了。
狗圈在寨子西南隅一道峡谷里, 远离居住区。峡口被又高又密的栅栏封死。离老远就听见里面传出群狗吠叫, 从极凶狠的咆哮到细嫩的尖嚎, 组成多重声部, 似有成千上万条。
越接近栅栏, “教师”越显得忐忑不安。他从未距离狗圈这么近过。一根绳子悬空拉进峡谷, 上面隔不远就吊着几块碎犁铧一类的铁块。拽动垂在栅栏外的绳头, 铁块便相互碰响, 一直响进峡谷深处。应声出来的是一个罗锅儿, 走路姿势像个大号刺猬, 紧绷绷的小脸在栅栏缝隙里显得油光光。这种富有营养的特征在一个饥饿的世界上简直像奇迹。罗锅儿最先做出的动作是凶狠地挥动又黑又小的拳头进行恐吓, 一看清陈盼是个女人又立刻变成一副涎皮赖脸的样子。可是他没有开门钥匙, 看上去也绝不敢擅自开门。陈盼捡起一张半绿的枯叶签上自己的名, 让罗锅儿送给欧阳中华。说了无数遍罗锅儿才明白, 走时还一步三回头。
陈盼厌恶地使劲用树叶擦那个被罗锅儿碰过的手指。上面似乎粘乎乎, 还带点血红。“教师”困惑地捏着鼻尖, 自动说出早听闻管理狗圈的是一群怪人, 要么畸形, 要么智力低下, 要么有残疾。他们只能从狗圈后面一个专用寨门进出, 不许进入寨子里面。
群狗吠叫中有一种极怪的声音, 听上去是许多条凶猛并且处在发狂状态的狗。不知何以做到那样整齐, 能在同一瞬间一齐停止狂吠, 又能在同一瞬间一齐恢复。每次恢复时疯狂的程度都有增加。令人感觉最不对头的是狂吠的突然中止, 那时声音并不彻底消失, 而是好像突然被卡在半截, 化做一种从牙缝里渗出的、音量低许多却更加恐怖的呜呜声, 仿佛是在强力遏止下的窒息, 带着万分的憎恨、屈辱和渴血的挣扎。一出现这种声音, 峡谷里的狗就全陷入惊吓, 叫声慌乱胆怯, 没有底气。而窒息一过, 狂吠恢复, 所有的狗就一同狂热地随之附合。直听得陈盼全身一阵阵发冷。
欧阳中华快步从峡谷深处走出, 手里拿着陈盼签名的树叶, 像拿着一捧鲜花, 满面光彩。他瘦了。原来刮得光光的下巴长出了浓密胡子, 别有一番魅力。开栅栏的钥匙在他手里, 好多把, 打开一道一道锁, 出来第一件事是把栅栏重新锁好。
他没有责备“教师”, 反而亲切道谢。“教师”知道该告辞了。陈盼叫住“教师”, 把加热营养液的试验对欧阳中华讲了一遍。欧阳中华立刻叫好, 连称是伟大贡献, 不仅全基地要争分夺秒地推广, 还要立刻动用一切手段传达到其他基地, 要让全中国的薯瓜设备都尽快恢复生产。
“教师”急匆匆地去送通知了。欧阳中华深情地看着陈盼, 张开怀抱, 期待像久别的恋人那样跟她亲热一下。
“你身上有狗毛。”陈盼开玩笑地打岔。
他那身很合体的帆布工作服上确实有不少狗毛, 还散发出呛鼻的味道。他和狗的接触距离想必很近。一种新的不安袭上她心头∶自从欧阳中华出来, 狗圈里就再没传出过那种同时中止或一齐狂吠的狗叫声。他到底在里面干什么? 她又回了一次头, 发现罗锅儿正藏在栅栏后面死死盯着她。
他不回答她的追问, 只是用玩笑闪避。这个话题至少对陈盼有一个好处, 他不再试图与她亲热。她不愿意直接刺伤他, 但她心里清楚, 她已经不可能再和他重叙旧情。这不光是个理性决定, 感情也已如此。她知道自己在被送往神农架时并没有产生过去那种回避的念头, 说明她已不再害怕不能控制自己。她的心已和他有了距离。他是敏感的, 能察觉这种变化, 他的极度自尊便会使他明智地避免自取挫折。
当初她爱上欧阳中华是因为他与众不同。石戈在这一点上并不比他更出众。虽然石戈肯定算得上个伟大人物, 但那更多地是出于历史的推举, 偶然性很大。石戈完全有可能是个普通人, 他也能安于天命地任凭自己的才华埋葬于一个普通的人生。而欧阳中华却无论生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不会普通, 他是天生的伟人, 一定会脱颖而出, 在历史上留下他的足迹。与石戈的从天命不同, 欧阳中华是要让天命服从自己, 正是这一点曾使她崇拜不已。然而当一个女人彻底成熟起来便会发现, 崇拜不是爱, 只是一种少女心态。她现在爱上石戈决不是因为他更伟大, 恰恰是因为他更普通。他是一个普通的丈夫, 普通的父亲, 正是这普通使人感到博大的温暖和无所不包的宽容。女人爱欧阳中华只能是献身, 爱石戈却是他被捧进手心。也许正因为这普通和伟大结合在了一起, 石戈才能把他手中近于无限和绝对的权力运用得那样令人温心, 而欧阳中华的伟大缺少那么点普通, 就处处显得生硬和霸道吧。
对她要基地救助外面那些农民的激动呼吁, 欧阳中华耐心地听完, 一点也不打断。然而那耐心只是礼貌, 丝毫未予实质的考虑, 回答得也很简单∶爱莫能助。
“你不能见死不救! ”陈盼不想一见面就吵架, 可是忍不住激愤的声调。
“我见死不救吗? ”欧阳中华微笑。“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人。我建立的生存基地已经接纳了一千四百万人。现在仍以每天数万人的规模继续接纳。这些人本来都是注定要死的, 不正是我救了他们吗? ”
“可是中国还有几亿人没得救! ”
“全救等于不救, 连已经救了的也得死。”
“可至少这些农民就在你门口! ”
“既然不能全救, 就得有选择。”
“你的选择就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吗? ”
欧阳中华像酸了牙一样微微皱一下眉。
“你可以这么说。这个时候再死抱着平等观念是迂腐。建立生存基地为的是保存一个文明的中国, 而不是一个动物种群。”
“我不能接受这种奴隶主的观念, 有人值得活, 有人就该死! 谁死活不能由你选择, 有上帝! ”
“上帝? ”欧阳中华脸上浮现出一个极其不屑的神情。陈盼对这神情熟悉透了, 真正出现在他脸上的次数虽然不多, 却充满他整个内心世界。“上帝在让人类自相残杀呢! 我问你, 你在上帝的选择中是什么角色? 你能杀人吗? 你会打架吗? 给你一只烤熟的人脚, 你能吃下去吗? 由上帝选择, 未来的中国存活的只有一群群牙齿硕大, 四肢发达, 浑身长毛的半兽, 只会发出要吃和要性交的单音呼号, 在文明的尸骨上游荡。至少在这一点上。我比上帝强得多! ”
陈盼说不出话了, 只有默默走路。枯叶在脚下瑟缩。她不知道还该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 已经到头了。西面的寨门传来越来越响亮的喧嚣, 突然开始响起一声声大炮似的撞击, 伴随着千万人的齐声吼叫。寨内乱做一团。欧阳中华却镇定如常, 一直把她送到能看见他的棚屋的街口, 嘱咐她好好休息, 才拐向寨门方向。
大概太阳在平流层的烟雾上方已经倾斜, 崇高的黑色天空显得更加黯淡与诡异。远处寨门朦朦胧胧, 有点像地狱的鬼门关。欧阳中华的棚屋大开着门。那匹矮小的白马仍在老树下垂着头。“单刀”横躺在地上, 脸上一片血肉模糊。他的傣刀已经断折, 剩下的半截插在地里。姑娘不在了。
“单刀”在陈盼的叫声中睁开被打烂的眼皮,挂满血丝的眼白吓人地滚动。他指一下寨门方向,嘴里堵满凝结的血块, 说不出话。
陈盼意识不到她如何骑上了那匹白马。马的全身没有一根杂毛, 也不沾一点尘土。多像在地狱里奔跑啊! 马蹄几乎无声。大大的马头在奔跑中一动不动。短小的马身却每一部分都上下翻腾。似乎没有空气没有温度没有距离也没有时间, 只有均匀的黑暗和毫无真实感的形影。
欧阳中华在前面大步走着。寨门就在眼前。那是一排并列的粗大原木。里面用十几根倾斜成各种角度的原木顶死。石块砌起的城墙顶在两边山上。山的内侧是斜坡, 外侧是和城墙一样陡的峭壁。
白马跑过欧阳中华身边。她看见他惊讶地张开嘴, 却如在真空中一样听不见他的喊声。畸形小马直冲上山坡, 在峭壁边缘无声地收住脚步。寨门外面那些沉默的农民已经化成地震和洪水, 正在漫山遍野地沸腾咆哮。一根巨大原木被上百人奋力拥举, 在万众一心的齐吼中一次次撞向寨门。城墙摇动, 两侧山崖塌下震松的石方。无数火把在空中划出红艳艳的弧线, 落在寨门脚下, 舔出一片片吱吱作响的火舌。
绿卫队在城墙顶和两侧山崖上向下射箭扔石块, 用出全套古代守城的手段。城下全是人, 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落空一石一箭, 然而那些农民似乎已经失去了逃避伤害的本能, 倒下一个抬撞木的人立刻就有新人补充上去, 甚至踩着还未断气的同伴身体往上冲。
寨门燃烧起来了。火龙贴着原木向上窜, 升起冲天烟柱。农民们被壮观的大火刺激得更加疯狂, 眼看再撞几下, 寨门就可以张开怀抱欢迎他们了。
一支冲锋枪密集清脆的扫射声在城头响起。寨门前的农民随即好似狂风中的树叶那样成片倒下。巨大的撞木轰然落地, 砸断了仍活着的人的腿和脚。其他人慌恐地向远奔逃。他们不是怕死, 而是怕枪。
“哈哈哈! ”一个大猩猩似的巨汉站在城头, 单手抡着怒射的冲锋枪。一个赤条条的姑娘如白面口袋一般夹在他腋下, 看上去已失去知觉, 软绵绵地被甩动, 像个玩具娃娃。
“杀! 全杀光! ”大猩猩放开喉咙吼叫。他一只手就把姑娘举在头顶。“牛爷爷今天干了个黄花丫头, 小子们看看, 带花的! ”
是那个姑娘! 大猩猩把姑娘两腿劈开, 手舞足蹈地转着圈。那被摧残的两腿间染满鲜红的血。
绿卫队的痞子们发出狂呼怪啸, 扔下为节省子弹而使用的弓箭和石头, 一齐举枪射击。
“杀啊! 谁杀得多牛爷爷今天就赏谁! 让他尝尝这个! ”大猩猩把冲锋枪的枪管狠狠插进姑娘阴道。
陈盼只想手里有把刀, 捅进那个畜牲的心脏。她记不得自己如何冲上城头, 拚命地打那个肥厚的躯体, 就像打一座山。大猩猩牛皮一样的面孔转过来, 然而却在笑, 无比淫邪地笑。
她被身后伸来的一双臂膀抱开。一个高大身影挡在她前面。欧阳中华! 她瘫软了, 只想趴在那个宽阔的背上痛哭。
“大牛, ”欧阳中华指着寨子外面。“你给我滚! 滚出去! 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 ”
陈盼从未见过欧阳中华有过如此的激愤。此刻她真心为她曾爱过这样一个人感到自豪。
大猩猩的脸狰狞地歪曲了, 霎时射出凶恶目光。城头枪声停止。农民已逃出很远。城下布满东倒西歪的尸体。只有寨门的火在噼啪燃烧。城上每一双眼睛都看着大牛。
“我滚? ”大牛呲出粗壮的门牙, 猛然端起手中的枪。“我滚还是你滚? 俺他娘的早就想让你滚了! 说俺畜牲, 操你祖宗! 你是畜牲腚眼儿里的粪蛋。念两本臭书就敢在老子头上耍威风。姥姥! 今儿个老子让你看看到底谁他娘的威风, 你们这群城里的粪蛋全都给我爬着滚出寨子, 一个他娘的别剩! ”
绿卫队员个个炫耀地把枪举在手里。他们全站在大牛一边, 早巴不得由他们独霸寨子。如果赶走占总数一大半的城里人, 寨子里的储备足够他们放开肚子吃几年。既然枪在他们手里, 凭什么让城里人当主子。现在全看欧阳中华下一句怎么回答, 继续激化大牛就会立刻动手, 而他若一服软, “欧老板”从此也就彻底完了蛋。
欧阳中华直盯着大牛的眼睛, 如同没看见对准他的枪, 突然放声一笑。
“大牛, ”他的口气既不硬也不软, 而是一个处惊不变, 居高临下的江湖帮主。“你还没忘掉你师傅吧? 你师傅把你交给我的时候给你的戒令是什么? 女人是祸水! 他就怕你在女人身上走下道。我骂你是看在你师傅的托付上。要是别人我根本用不着这么动肝火。怎么, 你大牛今天真要为一个女人背上欺师灭尊的罪名吗? ”
陈盼只觉得自己随着欧阳中华出口的每个字落进无底冰河, 全身冻成一块冰砣。
但是这段话却控制了局面。大牛只能干干地瞪眼, 半天说不出话。
“……我……我……”他简真像一头突然掉进陷井的困兽。“……俺他娘的为女人……”
他猛然大吼一声, 震天动地, 把赤裸的姑娘往头顶一抡, 原来对准欧阳中华的枪口杵在姑娘身上一阵猛射, 把所有子弹都打进姑娘小腹。姑娘的身体在枪击中剧烈颤抖, 鲜血从被穿透的后腰高高喷起, 随后如一片被撕碎的破纸飘落在地。大牛恨恨一跺脚, 扬长而去。
陈盼疯了一般跳起往前冲, 却一下被抱住转向相反方向。她在欧阳中华的怀里挣扎。这个过程是那么短, 在旁人眼中, 甚至会觉得欧阳中华没看到大牛杀那姑娘, 而是同时抱走了陈盼。是不是这个城里女人正好犯了“抽疯病”?
陈盼挣扎不出那双有力的臂膀。她曾在其间陶醉, 现在却只想把它们撕碎。她放声痛哭。血腥气从肺里冲出。天空黑暗之极, 又开始飘落核冬天的雪花。欧阳中华大步离开城头。他在她耳边苦苦哀求∶“……别喊, 不能喊, 他会杀你! ……”她感到他全身战栗, 他的心响得像分不出节奏的鼓。
他在远离众人的山坡上把她放下。那匹畸形的白马呆呆地看着天边。
“相信我, 我会除掉这个畜牲! ”他说。哪怕离开一寸的距离, 也就感受不到他的战栗和心跳, 他就又显得强大自信。“我会让他用血偿还! ”
陈盼痛苦地看着他。
他温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泪。
“……这不是我的错, 是这个世界……”
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又发出漫山遍野的喊叫。燃烧的寨门在撞击下升腾起爆烈的火球。外面的农民重新开始攻打寨门。
欧阳中华看向城墙。守寨的绿卫队员袖手旁观。有的喝酒, 啃着狗腿, 有的干脆原地躺倒, 任凭城下的农民举着撞木一下比一下更猛烈地撞门。
“你赶快回去。”他慌乱地对陈盼说, 转身跑向城头。
陈盼跟在他身后。
“为什么不防守? ! ”他喊。
寨门已经烧酥了, 开始在撞击中断裂, 向四面迸射无数灿烂的火花。
他一把揪起一个蒙头躺着的小头头。
“为什么不防守? ! ”
“……弟兄们说……”小头头好不容易挣脱他的摇撼。“……要看欧老板自己开一枪……”
“混蛋! ”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恐惧。
“……只要欧老板打死一个, 剩下的俺们全包……”
绿卫队员们全都抱着枪不动, 冷冷看着欧阳中华。寨门已经倾斜, 随时可能轰然倒塌。
“你们不想活了吗? ”欧阳中华问, 手指城下。“他们一进来, 没有一个人能活……别以为你们有枪, 枪不是万能的……你们好好想一想! ……”
没人回答, 也没人想。他面对的是一群他自己制造的半兽。他惶恐软弱地扫视他们, 突然发现了陈盼。
“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爆炸般地向她怒吼。
陈盼不说话, 死死盯着他, 眼光如两道冰柱。
他的嘴唇颤抖了, 脸色无比苍白, 连寨门燃烧的冲天大火也不能给他一点血色。
“……毁灭就是残酷和痛苦……”他像求饶一样说。“你怎么能要求我仁慈? 仁慈只能更痛苦……”
她仍然不说话, 仍然死死盯着他。
“把她架走! ”他高喊。
她被两个彪形大汉架起来。她拚命挣扎。寨门正在撞击中分崩离析。她看见欧阳中华迫不及待地从小头头手里抓过枪。
“欧阳中华,”她声嘶力竭地哭喊。“让我看着你杀人! 让我看着你怎么当个刽子手! 让我看着你的审美追求和绿色理想! ……”
城头响起了一声尖锐的枪声, 如匕首刺在她心上。无数枝枪的扫射随之狂风般怒号起来。她只觉眼前一片漆黑, 宇宙只剩下一张黑油油的天……
北京
此生别的一切都已做完, 只剩最后一件事——找到孩子的妈。
他睁开眼。这样说也许不准确, 他的眼已经睁开好久, 或者根本就没合上过。然而在这以前他视而不见, 意识完全空白。现在他睁开了意识的眼。
他坐在一张又宽又大的旧式沙发里。不知何时身上被人零乱地盖上一堆毯子和窗帘。窗外崇高的黑色天空衬着无叶树影, 好似一个陷入热寂的全熵世界。当那些树开始在核冬天中落叶如雨时, 他把仅剩的人召集到一起, 正式宣布本届中国政府结束。从那以后他一直这样坐着, 好似化了成塑像。也许这是休息, 他太累了, 累得连一个脑细胞都不能再动。也许是因为震惊, 人类末日轰然而至使人呆痴。也可能是茫然, 未来已一无所有。或是彻底的无能为力, 只有隐入真空。然而现在, 那些感觉都已没有了, 就像死人在另一个世界醒来, 还有什么可为前世操心的呢?
他推开盖在身上的那堆东西。毯子里面掉出一个包。十几条干鱼呆呆地瞪着眼睛。他认出那是“龙口”的包, “龙口”无论走到哪都带在身边, 而在走向末日的时候却留给了他。他起身环顾, 没有一个人。喊了一声, 更显得寂静无比。核战爆发后便是一天比一天地寒冷和寂静, 现在寂静已像凝结的固体, 即使大喊也无法穿透, 只能硬梆梆地反弹回自己耳中, 痛苦地嗡鸣。
他从镜子里看自己, 发了很久的呆, 慢慢伸手撩起一络头发。确实是自己的头发, 像原来一样稀疏柔软。然而原来多数是黑的, 现在却全部成了白的。雪白雪白, 白得那样飘渺忧伤, 不期而至。他似乎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形象藏在身后, 他没有回头。如果真有, 那就是死神。而如果是死神, 别说藏在身后, 即便它肆无忌惮的大笑跳舞, 也不会让人看见。不过他已真地无所谓, 此时他已彻底解脱了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人没有道理哀怨死亡。那么多和你一样的物质都处于永恒的黑暗, 只有你这一点侥幸组合成了生命, 让你睁开眼睛看到了光明。你应当感叹的是上帝的恩赐, 哪怕活一分钟都是白捡的便宜。对一个活了快五十年的人, 便宜占得已太多太多。重归死亡的母体, 只该感到心满意足。白白享受了一番意外之财, 归还时却愤愤不平地视做剥夺, 那才是以怨报恩, 自寻烦恼哩。
大厅中央有厚厚一堆灰烬,那是核冬天降临时工作人员们取暖烧的。灰旁剩下最后一堆燃料——半箱当年中共的绝密档案。起初他看见食堂用档案烧火做饭还发脾气, 后来发现连毛泽东的私人档案都不知何时被分光, 只因为那些档案的羊皮封套可以煮了充饥。现在他亲手点燃最后这堆档案, 准备以火代替太阳给收音机提供能量, 再听一次世界的消息。
美俄核大战之后, 两国都没被彻底打垮, 双方首脑系统保存完好, 常规武装部队也大部分无损。尤其是美国, 长期准备的战时体系立即发挥作用, 军事实力仍保持世界第一, 其随之展开的军事行动不是继续与俄国交战, 却是直扑无冤无仇的南美和澳洲, 去占领南半球的产粮区和牧场。俄国也挥兵欧洲, 同时去占领非洲和南亚。一旦清醒过来, 两国都知道最危险的已不是对方, 而是谁也逃不掉的核冬天。唯一的活路是尽多尽快地把别国储备的食品抢回自己国家, 并且占据下一个夏季比北半球早来半年的南半球土地, 以在核冬天过后能尽早开始农业生产。南美和澳洲对这种闪电战毫无准备, 迅速被占领。俄军却被欧洲军队打得焦头烂额。但是当俄国向法兰克福、里昂、利物浦、米兰和巴塞罗那各发射一枚核弹后, 欧洲便告投降。虽然欧洲拥有强大的核反击能力, 可是和一个已经发射了上千枚并且也遭受了上千枚核弹的玩命者谁也拚不起。世界如旋风一般剧变。几十万年进化成型的人类社会正在碎做齑粉。此刻的天空会不会已没有人类的声音, 而只有遥远宇宙冷漠闪烁的射线呢?
火越烧越旺。火的热量使他颤抖, 重新感到血脉流动, 心变得温暖。那些中共主席和总书记们的批语签字、勾勾划划的任免名单、秘密决议与不公开的信件, 每字每行每页都包含着无数阴谋、沉浮、见不得阳光的交易和生生死死的搏斗, 此刻全在火光中扭曲、变黑、消失。他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感受到以往那些碌碌奔忙的无聊可悲。他也曾是那些纸里行间的一个字, 也曾虔诚地以为自己是在创造永恒。然而现在那全部“永恒”都正在化做青烟, 只在空气中摇摆几下, 就再不见丝毫踪影, 永远消散成虚无。太阳能电池的电压指示灯亮了, 他却没有打开收音机。他感到了饥饿, 把一条干鱼伸进火里。他的一生已化做青烟, 现在终于明白, 该把最后一点生命留给自己。饥饿在体内呐喊, 那是生命重新耸动。新的生命是一个人, 而不再是总理、历史人物, 或是一个一睁眼就要把天下装进胸中的容器。世界该怎样就怎样吧, 与自己已再无关联。从复活的生命中喷薄而出的是一个完整彻底再无任何杂念与羁绊的渴望——去找陈盼, 并且永不分离!
他连头带尾带骨头吃掉了整条干鱼, 身上已暖暖和和。档案烧成了一堆白灰, 越来越小的火苗缩进灰底。他开始打点行装, 带上过夜的毯子, 攀山的绳索, 包好干鱼, 在“绿展”上买的“生命盒”也揣进兜里。那时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会有这天, 现在却感觉过去的一切成了模模糊糊。打起背包又重新解开, 塞进本已不准备带的收音机。等太阳再现, 他还是想听听世界成了什么模样, 尽管再不会插手, 可这辈子看了这样一出惊心动魄的大戏, 总该知道结尾。
沙沙一直老实地躺在床上, 全身冰凉, 笑颜不改。他抱他起来。那吱吱叫声在一片死寂中传出无限柔情, 使他忍不住在那个调皮的小脸上亲吻。“咱们找妈妈去! ”他给沙沙挎上他在等待死刑时亲手做的那个书包。书包里放进陈盼临别写下的字条。最后一件事是精心绑好脚上的鞋。他知道要走很远的路。从知青的年代起, 他就懂得了怎样走远路。
他穿过紫禁城。孤独的足音清晰回荡。到处都没有任何生命。北京已成一座鬼城。走出天安门之前, 他登上了天安门城楼。没有什么目的, 只是想在往日中国的最中心看上最后一眼。
城楼上摊着一幅巨大的画像。画框已被拆光, 只剩画布折皱地堆在地上。站在近处看不清全貌, 但他立刻就能认出那双眼。打他降生于世就被这眼日夜看着, 从每一个角度和每一寸空间。他默默凝视。画上落满尘埃的双眼如一左一右两口枯井, 呆呆地仰对漠然的天空。他没从那张宛如绵延黄土的脸上踩过, 并非忌讳, 而是他从不愿意把脚踩上任何人的脸。毛泽东的革命只是毁灭, 他是个毁灭的天才, 然而人类既然只能靠毁灭改弦易辙, 毁灭的天才也就等同推动人类进步的天才。也许毁灭就是这代苦难人类的意义吧, 用最大的苦难换来最大的变化, 完成人类历史最重大的转折。桂枝在尘沙中倒下的形象又一次如慢速电影重现。为什么飞机飞得那么高, 那个双乳间的细小弹孔却永远近在眼前呢? 意义? 意义能抹掉红得那般惨艳的血吗?
极目远眺, 一片片水泥钢筋的人工建筑死寂矗立。直线和直角组成的街道沉默延伸。巨大都市已彻底死亡。管路是空的, 电线是凉的, 所有的车辆都不动, 每一栋房屋都无人, 覆盖在一张宛如尸布的天空下。
他一个肩膀挎着行李卷, 另一只手抱着沙沙。他不知道该往哪走, 但这不重要。他将一直不停地走下去, 直到走遍海角天涯。此生别的一切都已做完, 只剩最后一件事——找到孩子的妈。
人类世界
虽然人们是在饥饿死亡间挣扎, 却比任何时刻都靠近以往智者们设想的新型社会。
丁大海改装的浮标发报机开始发报时, 美俄一共互射了二千九百一十一枚核弹头, 总当量十七亿九千万吨。浮标发报机只发报五十七分钟就被一枚不知何处飞来的常规导弹摧毁。美国和俄国停止了交手, 却继续咬定是对方首先挑起核战争。美国不能承认这场人类有史以来最悲惨最昂贵最具毁灭性的大战是一场傻瓜上当的闹剧。俄国也不愿意揭露真相。“误会”不能支持误会以后的行动, 只有神圣的反击旗帜才使它更有理由去抢掠熬过核冬天的物资。
理智的欧洲用投降来保存人民生命。一些易冲动的核小国却毫不犹豫地使用核武器对美俄侵略军进行了反击。同时许多宿怨也被世界末日的疯狂激发出来。伊拉克与以色列、巴基斯坦与印度、北朝鲜与南朝鲜全都相互使用了核武器。当然, 世界已不在乎再多这么几次核爆炸。整个地球混战一团, 战火燃遍。
全球农业在核冬天中毁灭。牲畜因牧草停止生长和季节错乱大批死亡。水产因江河湖海变冷急剧减少。即使核冬天过去, 也将留下长期的气侯影响。臭氧减少。雨雪、冰盖、植被的分布变化使地面反射率、热惯性和蒸发力随之而变, 引起大气气旋、紫外线强度、洋流走向与温度相关变化, 由此将影响陆地植物和海洋生物的生长率, 并把这种影响扩展到全球食物链。后果究竟有多大, 眼前还无法预见, 但即使不考虑那么遥远, 人类社会遭受的打击也已具有了足够的毁灭性。
全球性的崩溃首先是从美俄占领军开始的。士兵们起初不明白战争的全貌, 只是被猛烈开动起来的战争机器抛上了战场, 但当核冬天的降临把真情写上了每一寸天空, 军队便不可遏制地进入哗变和解体的过程。初始是少量士兵劫持飞机舰只回国看望亲人生死, 逐渐演变成整团整师的官兵要求回国, 直到自行开拔。仓促编织的占领网本来就极为脆弱, 一旦开始出现漏洞, 便迅速导致连锁松动失控, 越破越大。被占地区的反抗随之加剧。自动返国的占领军如从山顶向下滚动的雪团, 越滚越大, 越滚越快。留下的真空导致各种势力并起, 秩序和控制丧失, 民族仇杀愈演愈烈, 抢劫之风蔓延, 百姓逃窜, 一伙伙流动的武装集团烧杀淫掠。降温又使北方人民在恐慌中向南方大批迁移。这一切使旧日主权的象征——国家、政府、边境接二连三被冲垮。核烟尘在大气层中输送造成的气旋在世界各地引起台风横扫, 洪水泛滥, 更给饥饿和瘟疫导致的大规模死亡雪上加霜, 而人类自己相互残杀夺走的生命则更多。
在这种大混乱中, 一些新势力展露头脚。纳粹组织在欧洲兴起。南美也有类似组织与之呼应。原来藏身地下的黑社会成为许多地区的新主宰。穆斯林世界出现形形色的救世主。而中国的一个气功师在中原称帝, 建立了一个号称“周”的王朝, 竟统治了上千万臣民。
在全世界的国家组织纷纷垮台之时, 日本却不但安如磐石, 还趁俄国崩溃之机大举进入俄国远东和东西伯利亚, 多年的苦心经营使扩张得以迅速实现, 很快就控制了多于日本本土十多倍的新领土。黑龙会欣喜若狂, 从秘密组织一跃变为日本的中坚力量, 公开宣称这是天赐日本主宰世界的良机。日本得益于百年危机的意识, 多年储备了无以计数的基本生活资料, 深藏于地下或海底。日本的岛国条件使其海洋捕捞设备与能力在世界首屈一指, 陆地农牧毁灭时期可以用广阔的海洋养活人民。日本还发展了世界一流的薯瓜品种, 并且极快地扩大生产能力。日本民族懂节俭, 能忍耐, 守纪律, 有大和魂的献身精神和凝聚力量, 除了日本, 谁还能充当主宰未来世界的新超级大国呢?
但是相比之下, 规模最大的新秩序还是逐级递选制。这不光是因为以此种制度组织起来的中国难民人数最多, 迁移范围最广, 更重要的还在于这种制度本身的特性。对于成份复杂、互不相识、变动性大的流动人群, 它几乎是唯一能从无到有很快建立起组织的方式。为了避免在崩溃的世界上同归于尽, 人群只有协调行动、相互帮助并保障公正。组织内部要渠道畅通, 反应迅速, 应变能力强。组织之间要易于沟通和组合。而这些要求逐级递选制恰恰都能满足, 仿佛它就是专门为这个毁灭时代准备的。中国难民刚把它带到世界各地, 世界就正好开始需要这么一种制度, 真似冥冥中运行着一种用意极深的巧妙安排。
逐级递选制在世界各地广泛传播, 与中国难民自身的状态也有很大关系。当全人类在核大战及核冬天面前陷入歇斯底里时, 中国难民却保持着安宁平和。他们对死亡早已漠然, 甚至可以说已经死过不只一次。他们比世界任何民族都先遭受核打击和大崩溃, 能失去的早已失去。饥饿如呼吸一样成为日常感受, 似乎已是先天生理功能的一部分。千年贫穷和灾难所遗传的耐受苦难能力使他们能在最低极限条件下生存。相比之下, 习惯于在充满空调、电梯、汽车、自动控制装置的人工栖息环境中与自然挑战和室外苦难相隔绝的西方人在灾难面前便显得格外脆弱和凄惨。中国难民原来是强行入门的客人, 现在有义务帮助主人。难民社团很快吸收了各种民族、肤色、国籍的人群。随着规模扩大, 社团以几何级数分裂, 寻找生存资源的压力又使社团继续迁移。逐级递选制便这样更广泛地扩展起来。
不同种族、文化、历史背景的人群为挽救自己融合在一起, 导致出现种种新的萌芽。一群欧洲语言学家通力创造出一种规则, 使讲不同语言的人可以凭借这种规则进行简单交流, 并在交流过程中把彼此的语言组合在一起, 交流能力和水平也会随之循环提高。这种规则简易方便, 又有实用需要为动力, 因而推广很快。语言学家们欣喜地发现, 这种规则正在使各种语言交错重迭地互动组合, 此趋势发展下去, 迟早有一天会自发组合出一种融合了各种语言优点与特色的新世界语。语言学久远的梦想在有秩序的世界里劳而无功, 在民族、主权和疆界皆被冲垮的时代却充满了希望。那些提倡小社会的社会学家和经济学家也发现他们的理想突然接近了许多。国家、政党、军队, 大都市多数一垮到底。银行、资本、垄断与大市场也大都消失。货币失去了作用。人类分散成小型的自我管理社团。集体主义成为准则。虽然人们是在饥饿死亡间挣扎, 却比任何时刻都靠近以往智者们设想的新型社会。绿色主义者多年鼓吹的生产方式和新型社会已初露端倪。人与人的关系及人与自然的关系被考虑得越来越多, 而非以往那样把眼光全部盯在物上。尽管是被迫的, 但人们对技术的利用与生态主义不期而合。风力水力成为主要能源。大量建立的人造龙卷风塔柱非常典型。那种塔柱巧妙地利用流体力学原理, 可使任何风向风级的风在塔柱内形成龙卷风, 功率十数倍于叶轮风车。大型矿山、高炉、超级提炼厂和制造企业都已停产, 然而人类以往积累的产品已足够多, 只要恢复传统的精打细算、缝缝补补、修旧利废的节俭习惯, 就连过去的垃圾场都能发掘出许多有用的东西。世界现有固定资产和物资总量足够人类使用百年以上。当人类被迫抛弃不断更新和追求变易的市场风尚时, 就会发现他们需要的资源其实少得多, 而大部分物品的使用寿命都可以延长许多倍。以往花费了他们大多数金钱、劳动和注意力的原来都是并无必要的奢侈品。
值得庆幸的是薯瓜技术及时得到了扩散。从冰岛到智利, 从埃及到斯里兰卡, 到处都能见到各种各样的薯瓜种植设备在发挥作用。发达国家当时为救援中国紧急生产的薯瓜设备现在救到了自己头上。各国及私营公司之间为商业竞争进行的突击研究也显出效果。世界各地都有人想到加热营养液的办法, 更多的是搭起临时暖棚, 或是利用到处空弃的建筑物给薯瓜创造合适的生长温度。
文明正在大量毁灭, 人类正在大批死亡, 从恐惧的疯狂和绝望中重新鼓起勇气面对灾难的人也在逐渐增多。人类社会是彻底灭绝? 还是倒退千年? 何时出现新的平衡点? 或是一溃到底? 有无逆转的可能? 甚或在腐烂的旧肌体内生长出全新的生命? 这在眼前尚属谁也回答不了的问题。
神农架
狗圈
眼下这满目血肉到底是人战胜兽还是兽战胜兽? !
欧阳中华很少进入峡谷的后半部分。虽然狗圈的整体构思完全出自他, 他十分清楚那里是怎么回事, 在干什么, 但是不愿意亲眼看。
现在他必须走一趟, 检查隔离门是否关好。尽管他反复叮嘱过罗锅儿, 可实在信不过那家伙。所谓的隔离门如同船上的水密门, 为的是一旦出现狗跑出圈的情况, 可以及时关闭以保障人的安全。刚刚他已吩咐狗圈工人全部都撤到峡谷最后部, 并且关闭隔离门。
两侧的栅栏相当高, 即使最敏捷的狗也跳不到一半。但是刚出生的小狗能从栅栏空隙钻出来。栅栏之间的路几乎全叫那些毛烘烘的小球占满了。它们专爱在两道深深的车辙里爬上跳下, 还爱追逐欧阳中华两只移动的脚。
狗圈刚建时只有四处捕捉的五百多条野狗, 现在已难以计数。充足的高蛋白食物使狗的繁殖率和存栏数都达到最高水平, 供得上屠宰场日夜不停地宰杀。如果说眼前这个毁灭的世界上还有什么称得上兴旺发达, 除了这就再没有别处。狗圈里每座狗栏几乎都挤得满满, 连点空地也难看见。条条狗都肥头大耳, 以至显得行动不便。欧阳中华发现一座狗栏的投食口没有关上。如果里面的狗不是吃得太饱的话, 早就会跳出口来自行找食了。想到那情景他不禁恶心了一下。它们要找的食一定像它们吃惯的食。以它们的判断力, 活的和死的并不是区别, 只要形状一样就行。他关上投食口, 瞥见几只半大的狗正在里面拥挤着拱一个球。那球被满栏狗屎糊得污黑一团, 看不出原本是什么东西。但他不用看也能知道, 那只能是一颗人头。而几只狗崽奋力拽过他脚面的“拔河绳”则是它们父母吃剩的人肠子。
他马上就把恶心抑制下去。运出去加工营养液的狗粪必须仔细检查。一旦叫人发现有这类东西, 就会掀起轩然大波。那时他们能把以往吃进肚子的狗肉全吐出来吗? 他想。或者再喝进去两盆洗衣粉清洗肠子? 难道他们就从来没有想过, 狗是要吃东西的, 是不能靠喝风长肉吗? 他常对这一点感到奇怪。真的, 从来没人问过这个问题。可一条狗要比一个人还能吃, 这可是人人皆知的常识啊!
一车死尸挡在隔离门前。真讨厌! 他皱了皱眉头。反复吩咐过喂多少拉出多少, 喂不了的要拉回去。隔着满满的死尸车看不清隔离门是否拴好。其实不一定非那么认真, 有一车死的挡在前面, 乱窜的狗也就不必要跑到后面去吃活的。但他必须绕过尸车去看一眼, 因为他不能承认自己被一车尸体吓停了步。尸体有大有小, 有的完整, 有的破碎, 按操作规程全部扒光衣服。青的灰的白的血和泥混在一起的, 重重迭迭在车上堆得老高。他小心翼翼不碰上一只伸在外面的手。那手不知为何还捏着一把土。核冬天降温使尸体腐烂的气味小多了。扒尸体的铁钩斜倚在车旁。钩尖磨得油光光。
从他在去太白山的路上看到人群吃掉吃死尸的野狗时就产生了这个想法。他从未跟任何人进行过商讨。直到现在, 全基地除了狗场工人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内幕。虽然这种新食物链早已自然出现。然而变成人为的生产方式却会把所有人都吓坏。只有最勇敢最理性的人才能正视人尸的利用价值。眼前世界的所有蛋白质来源都在不可遏止地趋于零, 只有人尸一日数倍地增长。任其在荒野腐烂成泥或被野狗叼零并不是对人的生命尊重。尸体已没有生命, 让它们加入到活着的人体中才等于重新赋予它们新生。他做为负有使命的人, 有权超脱普通的人伦观念, 从纯粹的食物链角度进行安排。死人转换成狗给活人吃与死人先转换成泥土再转换成粮食给活人吃本质是一样的, 只不过少转换一道, 时间没拖那么长而已。现在哪还有那么从容的时间呢?
隔离门和栅栏一样, 也是手腕粗的树棍编排成的。狗圈工人在门那边烤火, 多数边抓虱子边吃狗肉, 也有一些不安分地做着怪模怪样的举动, 其中一个正在撅着屁股学狗爬。这些人大部分身材畸形, 智力低下, 食量却大得惊人, 只要一闲下来, 几乎总是不停地吃。对他们不限量, 狗肉随便吃。基地里属他们吃得饱, 营养好。这是他们卖力工作和生怕被开除的主要原因。欧阳中华相信一点, 正常人的精神不可能承受这种工作。他已经算够有理性的人了, 并且从未干过搬运尸体和喂狗的活, 已经吃不下半点狗肉, 一闻到煮狗的味就作呕。只有这些不完整的人才会无动于衷。至少先天身体和后天心理的畸形给了他们常人所不具备的对畸形事物的抵抗力。此刻, 他们就在小山一般的尸堆旁边安然大吃, 狰狞的死人和刺鼻的腐臭味对他们毫无影响。近来暴民攻打基地的战事不断, 他们已无需到远处搜罗尸体, 光是清理寨墙外的就富富有余。如果遍布国土的尸体全能这样利用起来, 生存基地可以增加多少啊!
隔离门关死着并且用绳和门柱绑在一起, 不会被狗扑撞开, 这说明罗锅儿很好地执行了他的命令。但有点奇怪的是绳结打在这边。他要求人们全撤到隔离门那边。难道罗锅儿把胳膊伸到这边来打结? 然而这些畸形人的逻辑无法用正常标准衡量, 他对他们已见怪不怪。
返回到峡谷前半部。这儿除了屠宰场和狗圈工人的宿舍, 侧面还有一道小峡谷。往里走不远就顶到头, 是一块数百平方米的山窝。两道又高又厚的土墙把山窝分割, 只留下中间一块小空场。听见他的脚步, 安静无声的土墙后面猛然响起一群恶狗的狂吠。尽管他每次都提前做好准备, 还是免不了惊吓一下。整个狗圈的狗群也立刻跟着呼应起来。这是一座特殊的狗栏。里面的狗全经过专门挑选, 个个又长又大, 比狼还凶猛。狗栏的门是铁条做的。看见他的身影, 里面的狗纷纷跳起往门上扑, 撞得铁门哐哐震响。有的狗甚至用牙去咬铁条。已经把它们饿到最凶猛的程度了, 他满意地想。每头狗嘴上都戴着一套分成上下两半的箍环。箍环由皮革和金属组合制成, 形状不规则。箍环两半之间有细而结实的金属链, 加上那些用于固定的带子, 看上去如同宇航面具或是古代战盔。他摘下腰间一根短棍。凶猛扑跳的恶犬立刻退后。短棍是用电警棍改装的。上端依然保持电击功能。握柄部分附加了一个遥控器, 只要操纵一个开关, 狗嘴箍环上的金属链就会被箍环内部的小型电机收紧, 使箍环上下两半紧合在一起, 所有的狗就同时叫不出声了。如果继续箍紧下去, 会让狗感到极大痛苦。不过他现在很少进行这种集体惩罚了, 狗群已经训练出来, 即使饿得有点发疯, 一看见他拿出家伙也立刻变得老实。
欧阳中华拉动一根绳索, 打开机关的铁门轰然倒地。经过多次训练的狗已形成条件反射, 铁门一倒就一窝蜂冲出。然而这回门前空场上并没有喂它们的死尸, 嘴上的箍环仍然紧闭。要是没有箍环锁住它们的利齿, 欧阳中华绝不敢走进狗群, 更别说套住那头最大的黑色藏獒。他又一次想到万一遥控器或箍环失灵会怎样? 虽然负责设计和制作这套设备的专家打了保票, 昨天他还是更换了所有箍环上的电池。专有一架风车昼夜带动充电电机。基地储备的电池每只都经过严格检查。此时一切正常, 电棍也良好地发挥威力。除了藏獒, 其他狗全按照他的喝令返回狗栏, 只有两条动作慢的受到了电击。他关好铁条门, 又在上面挂了一块草帘, 外面便看不见狗栏里的狗了。
另一面土墙的后面是处空狗栏。他把藏獒独自关进去, 用一个树棍栅栏门代替铁条门。栅栏空隙很大, 往里看的视线比铁条门清楚许多。藏獒在里面绕圈。他沿一架木梯爬上空狗栏的土墙。土墙厚度足够在墙头自如地推一辆小车。喂这些凶猛的狗只能从高墙上往下扔食才安全。他把控制对面那座狗栏铁门的绳索引到这边。原想拴在墙头那辆装死尸的小车上。小车停在十米开外, 莫名其妙地盖着一块草帘。转而又觉得把小车拉近会碍事, 也不稳定, 便改成在墙头钉了一根木橛固定绳头。
现在只需静静等待了。他笼着了一堆火, 很快便在火旁入睡。他梦见一座火山。从火山口溢出的不是岩浆, 而是酒。他盘腿坐于地, 头顶云天。火山只如酒壶大小。每当手中的杯空了, 他就把火山扳倒重新斟满, 直到叮叮铛铛的声音响彻云霄。
来了! 他睁开眼睛, 上方那根横悬的绳索使劲抖动。绳上吊的碎铁块上下乱跳。一看便能感觉出来者的气势。离峡口老远就能听见一片大呼小叫。他心里一沉, 来的人比预想的多, 多得多!
他放慢脚步, 数了一遍在峡口栅栏外晃动的影子。竟有三十个, 或者还不止, 全带着枪。原来预计顶多五六个。怎么办? 这么多人无法对付。可是有退路吗? 脑子一瞬间就转到发烫的程度, 脸上表情却要保持平平常常。
他们用枪托砸栅栏门, 又喊又骂。像在任何场合下一样, 大牛被簇拥在中间。欧阳中华走到门前时已辨认明白, 来的全是绿卫队头目, 最危险的人物一个不少。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他装作不想开门让他们进来, 吱吱唔唔地推托。他内心确实矛盾。对付不了这么多人的结局就是毁掉自己, 然而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又太可惜。一旦成功就是绝大的成功, 绿卫队会立刻化做一盘散沙。其实已没有考虑的余地。来的人是五个也好, 三十个也好, 他都不能阻挡他们进入狗圈。他们已被“狗操女人”的消息刺激起来, 不亲眼看见绝不会罢休。所以只能按原定的步骤走下去。
“……你他娘的少罗唆! ”大牛的大嗓门震得耳膜嗡嗡响。“快开门, 俺说你成天猫在狗圈干个啥。原来你比谁都花花。为啥不叫着弟兄们一块看? 娘的不仗义! ”
他得露出心虚的模样, 但也不能过于痛快地承认有“狗操女人”, 否则会引起怀疑。大牛虽然蠢, 那帮手下人里可有精的。他反复做出虚伪的表白, 前言不搭后语, 就是不往外拿钥匙。
“再不开可砸你娘的了! ”大牛吼起来。那帮手下也狗仗人势地跟着起哄。“杂种操的, 俺今个非要看看你是个什么种! 跟谁装他娘的屁眼儿没疤拉! 开不开? ”大牛俩眼瞪成暴圆的两个铅球。
一个小头目把枪筒伸进栅栏, 顶在欧阳中华眼睛上。连这等人都能如此侮辱他了。自从在寨门上和大牛发生冲突, 他的地位就一天不如一天。把他彻底踩成肉泥的时刻已经屈指可数, 没几天了。
他装出害怕的样子。不, 不是装。他确实害怕。以往从未面对过赤裸裸的暴力, 一旦身临其境才认识到自己远不是自我以为的那般无所畏惧。不但害怕, 甚至有想逃跑或是想求饶的反应。只是这种反应平时不会表现出来, 没有勇气至少还有意志力和自尊。但此刻不必掩饰, 按设计的步骤这当口正该显出胆怯, 然后再由胆怯转成逢迎。
他底气不足地干笑两声。
“我是想等训好了再请弟兄们看。既然弟兄们等不及了, 那就请进吧。”
枪管离开了他的眼。
“别他娘的往好听里说。要不是俺们探出风来, 你他娘的还不是猫着自己看。”小头目擤出一团鼻涕。
“他是猫着自己干! ……”一阵怪声哄笑。
“……老欧, 操狗滋味舒坦不? ……”
他在相互比赛的猥亵提问中默默打开栅栏门, 引进这群额头上扎着绿布条的魔鬼。当初用绿布条做绿卫队标志是他指定的, 现在却成了邪恶的像征。尤其是在他和大牛翻脸以后, 绿布条们已经把胡作非为扩展到基地内部。到今晨为止, 至少已有七十多名基地女成员遭到强奸, 二百多人被殴打。秩序急速毁坏, 生存基地变成了恐怖基地。
看到他从一间简易棚屋领出个十八九岁的姑娘, 绿布条们个个眼里放光, 声音变得尖利短促。大牛的鼻翼亢奋地扇动, 熊掌一般的手不由分说塞进姑娘胯下。欧阳中华感觉出姑娘惊悸的颤抖, 恐惧使她发不出声, 只能用两手死抓住他的胳膊。他领她出屋前说了会保护她, 可现在只是对大牛陪着笑脸建议, 等看完表演再动姑娘, 不然看起来瘾头就会不足。
姑娘是乡下人, 猜不透表演指的是什么。仅仅几天前她还跟饿死的尸体一样, 现在已经丰满起来。那时他偶然撞见罗锅儿从刚拉回的收尸车上抱下一具女尸, 神情鬼祟, 藏进棚屋。他知道狗圈工人大都奸尸, 但只是在寨外收尸体时捡新鲜的干, 不会搬回来发臭。果然, 罗儿藏进棚屋的“女尸”口鼻间还有气息。他立刻当场没收, 并且在单独安置姑娘的棚屋外加上了锁。初意只是救这姑娘免受蹂躏, 但很快就把她构思成了一块诱饵。
姑娘的裤子被大牛撕破, 爬梯子时裸露的臀部上下扭动, 惹得绿布条们群狼一般嗥叫。这样很好, 这将使他们不注意背后草帘遮挡的门, 也足以掩盖那道门后狗群的躁动。要让他们以为背后只是道无需戒备的土墙, 而这侧狗栏只有一头“操女人的黑狗”。大牛面对栅栏门正中间, 视线最好。其他人互相拥挤着寻找最佳角度。没挤着角度的人乱嚷着要爬上墙头往下看。欧阳中华暗暗叫苦, 这一点事先没想到, 会让全部计划都落空。但还没等他想出阻止的借口, 已经有聪明人指出从墙上看只能看见狗背, 只有从侧面才能看清狗鸡巴。那些原本想上墙的人便钻到别人腿底下, 并把碍手碍脚的枪扔到一边。太好了! 他们手里没了枪, 就又多一分把握。他跟在姑娘身后爬上梯子。姑娘已经吓得腿软如泥, 他不得不在下面往上托她。他自己也是心跳如鼓, 神经绷紧得快要断裂。一百五十条狗, 除掉这头藏獒做道具, 只有一百四十九条, 每个人还摊不上五条, 到底行不行? 据说爱斯基摩人用三条狗就可以缠住一头北极熊, 但北极熊可没有枪啊。那怕他们只跑掉几个, 也会招来一场不可想像的大屠杀!
藏獒在狗栏里激奋地跳跃, 尤其看见墙头上站了人, 往常这就是要开始喂食了。大牛问狗嘴上戴的是啥鸡巴玩艺儿, 欧阳中华回答说是为了防止狗吃姑娘。姑娘听了差点瘫倒。他把她抱在怀里, 一边脱她的衣服一边看墙下。三十个绿布条挤成一堆, 焦急地等待他把姑娘送下狗栏。他派人去放风时反复叮咛一定要直接传进大牛耳朵。他确信大牛听见这种风拔脚就会来。但也许风放得如此耸人听闻有些失策, 一下招来这么多个。如果只是大牛带来五六个主要头目, 情况就会有利得多, 也才符合他最初的设想。
姑娘已经被剥光衣服, 嫩滑的皮肤在核冬天的寒冷中泛起鸡皮疙瘩。她牙齿上下嗑响, 佝偻着身子, 一只手捂在两腿间, 另一手臂挡在胸前, 两只泪眼像垂死的小动物那样哀求地看着欧阳中华。她曾那么信赖他。他不但救活她, 保护她, 像对上等人那样礼貌地对待她, 而且从未碰过她一手指头。可现在他亲手当众剥光了她, 一边是凶猛的恶狗, 一边是披着人皮的野兽, 他要拿她干什么? 她哪里能知道, 到大牛耳边放风的人把她说成是欧阳中华养的玩物, 而且专门训了一条会操女人的狗, 天天看狗怎么操她。她更不会知道, 这个“风”正是欧阳中华自己编造的。现在, 欧阳中华眼中根本没有她, 只是故意展示她的裸体麻痹绿布条。他把木梯抽上墙头放进狗栏, 似乎是要用它把姑娘送下去让狗操, 实际是切断绿布条们往墙上爬的路。这每一个步骤都是他事先反复琢磨好的, 只求不出差错, 能如设想的那样万无一失。
绿布条们不耐烦了, 骂咧咧地催喝快点开始。大牛举起冲锋枪在欧阳中华头顶扫过一排子弹。只有横下心了! 他一咬牙, 抽出藏在衣服里的遥控电棍, 抓住木橛上的绳子猛一拽, 同时打开遥控器上的操纵开关。
对面蒙着草帘的铁门发出巨响倒在地上, 砸起地面一片烟幕似的黄尘。狗群如同决口的洪峰从黄尘后面冲出。箍环链条都已松开。一张张红森森的狗嘴怒嗥大张, 露出狰狞锋利的白齿。眼睛根本来不及分辨, 狗群已如跃起的浊浪劈头盖脸覆盖了毫无反应的绿布条。一连串惨极的嚎叫从浪下迸裂, 红色血花从浪底泛起。欧阳中华在错动的狗影中看见挣扎的四肢, 咬断的人喉, 红血和白骨, 好似泼彩作画一般大面积洇开。他用手蒙住姑娘的双眼。姑娘已被吓得已毫无羞耻感, 紧贴在他身上, 赤裸的全身每一丝肉都在颤抖。
没问题! 原来的担心完全多余, 一点没问题! 绿布条们在人面前是吃人魔鬼, 在狗面前却只是一堆供吞食的鲜肉! 别说三十个, 再多也能对付! 一百四十九条狗至少还有一半没挤上前呢! 头一次使用狗军, 这等吞天噬地的威力超过他预想的十倍! 新鲜的血腥气使狗群兴奋到极点。活肉远比死尸味道鲜美, 对饿到发疯程度的狗更是刺激百倍。狗在人群上面堆成一座小山。挤不上前的狗就踩着别的狗背往上爬, 再从上面把脑袋当做钻头一样往下扎。欧阳中华紧抱着姑娘, 全身沸腾的血仿佛在高压下喷着怒号的蒸汽, 两眼如中魔般死盯着眼前这让人恐惧到极点震撼到极点又快慰到极点的场面。这是胜利啊! 他正在目睹胜利! 完全属于他的胜利! 他正在大获全胜! 谁说智慧不能战胜肌肉, 文明不能战胜野蛮? ! 这就是人战胜兽啊!
突然, 他听见了枪声!
哪儿的枪声? 这样微弱, 这样沉闷, 可是又这样接近? 的确是枪声, 而且就在眼前! 微弱和沉闷是因为那枪被压在重重叠叠的狗和人之下。不是哪支枪被偶然碰响, 而是握在一只坚定的手里连续地射击! 射速已达最高, 并且毫不间断!
随着枪声持续, 狗群涌动的浪头逐渐塌下去。枪声越来越清晰, 在浪头中心, 最终挺立起一座铁塔。大牛从人和狗的尸体中站起来了! 虽然他满头满脸全是血, 但那多半是从压在上面的人身上流下去的。狗的洪峰从后面冲倒人群时, 被簇拥在前面的他正好被压在最底下。上面的人成了他的盾牌!
“姓欧的, 操你十八辈祖宗! 老子不把你脑袋拧下来不姓牛! ”大牛的吼声如恐龙般惊天动地。
幸亏欧阳中华及时带着姑娘卧倒, 大牛回身扫来的子弹只擦破他的衣领。大牛却被正面进攻的狗咬掉肩头一块肉。狗群逼得大牛只能背靠土墙向排浪般往上扑的狗不停扫射。他可不管前面有没有人。他那些还能挣扎的部下跟狗一块被他扫射得满身枪眼。也许还有其他被压在下面的人也没挨到狗咬, 但他的子弹比狗咬更致命。很快他面前人和狗一块尸横遍地。能活动的人已经不多, 狗还在继续往上冲, 却全被子弹的旋风吹落。狗的数量迅速减少, 眼看一支花费无数心血建立的狗军就要全军覆没! 一旦这头嗜血大兽转过身来, 即使它手中没有枪, 欧阳中华也没信心能与他搏斗两个回合以上。此时欧阳中华感到自己是那样渺小无力, 毫无气势。他和这头大兽是两个物种, 根本不成交手的比例! 他只有拚命盼望, 盼望它的枪……就在这时, 枪声戛然而止。不响了! 感谢上帝, 这正是他盼的! 子弹打光了! 这是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 六七条狗同时扑到了大牛身上。每一条狗的利齿都在一瞬间咬进他的肉。大牛的狂吼震得满山乱颤, 接连两个飞脚把两头上百斤的巨狗踢飞数米, 头盖骨软绵绵地塌陷。他倒下了, 却又同时用空枪砸断了另一条狗的脊梁。他庞大的身躯在地上飞快地连续打滚, 不断把身上的狗甩开。但更多的狗从四面扑上去。终于, 他被重新聚起的狗浪埋在下面, 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和动作。赢了! 欧阳中华差点喊出声, 可立刻又被倒抽的一口凉气噎住。又响起了枪声! 仍然是那种沉闷的, 在狗群底下响起的枪声! 难道这大兽刚刚飞快地打滚是为了去抓另外的枪? 狗的浪又一次塌下去。枪声越来越清晰。在浪头中心, 大牛又站立起来。这回他全身已如一个血葫芦。衣服全被撕烂。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白骨在横流的血水下半隐半现。然而他仍如一座铁塔, 没有半点支持不住的迹像, 扫射得更疯狂, 咒骂得更响亮。抡动胳膊时竟然把血滴甩上了欧阳中华的脸。无比的恐惧如利刃刺进欧阳中华的心。狗群越剩越少。恐惧越刺越深。大牛一边扫射一边移动, 一猫腰又捡起一支压在死人身下的枪。再也无法指望子弹打光了! 待这头大兽把狗一条不剩地杀光, 就该轮到杀他了! 怎么办? 马上逃跑还是最后一拚? 逃跑根本无路。一侧是狗栏与山崖, 另一侧是大牛横扫的枪。除了一段狭长的墙头, 上天无路, 入地无门。可是拚的话, 他又怎么能强于一百四十九条疯狂的饥犬呢? 它们死掉那么多同伴还能毫无怯意地往上冲, 他却半点一拼的气势也没有, 只如一块在恐惧下变形的海绵。他从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怯懦和无能。
突然, 他身下的姑娘发出一声极度恐怖的惊叫。他猛一回头, 只见那头藏獒正在沿着刚才竖进狗栏的梯子往上爬。它被外面的血气和恶战所激动, 起初是徒劳地猛扑栅栏门, 现在终于意识到只有趴在墙头上的人才能被它吃到嘴。它不善爬梯子, 速度快不起来, 然而无论如何是在一步一步往上爬。双眼放射渴血的光芒。红森森的舌头在嘴边翻卷。欧阳中华第一个反应是推倒梯子, 那样藏獒就会随之摔下狗栏。但他刚一推又及时拉住, 混乱轰鸣的头脑里猛然闪过一道亮光——能不能利用这头藏獒? ! 遥控器有一种功能, 即便开关在打开狗嘴箍环的位置, 假如哪条狗进入了距离遥控器一点五米的范围, 那条狗的箍环也会自动闭合。这功能是为保护遥控器持有者的, 使他可以处身于打开箍环的狗军之中而不受到伤害。所以现在不用畏惧藏獒, 可以任它往上爬。果然, 藏獒再爬一级梯子, 红舌和白齿就不见了, 被自动闭合的箍环锁进了嘴里。这时欧阳中华反倒担心藏獒不再往上爬, 条件反射会不会使它逃离梯子? 他一探身抓住藏獒两个前爪, 猛一用力把它生生拽上了墙头。姑娘被这景象吓坏了, 拚命尖叫挣扎着企图逃开。他双手拽着藏獒, 只能骑在她身上压住她, 免得她掉下去。然而这一来被他拽过墙头的藏獒就得整个踩过她的脸和胸脯。大牛仍然背对这侧, 用狗栏的土墙掩护身后。但由于能够进攻他的狗越来越少, 他的活动范围已大多了。他逼着仅剩的的狗连连后退, 而他步步向前, 已进入全部歼灭狗群的最后阶段。是成是败就在这最后一下了! 欧阳中华用出全身力气把藏獒往大牛方向一推, 藏獒就势纵身蹿跳, 一下就蹿过七八米的距离, 直接扑到大牛的背上。箍环在半途便自动松开。藏獒刚踏上大牛双肩就一口咬住了他的颈动脉。巨大冲力使大牛猝不及防被扑倒。一片子弹打在地上。大牛又一次大吼着翻滚, 可是甩不掉颈上的藏獒, 又无法向身后反击。藏獒和他滚成一团, 却始终死死咬住他不放。利齿先是切断动脉, 进而又刺进小脑。这一下比趁机扑上来的群狗狂咬全都致命。大牛最后的狂吼只吼到半截就蓦地不动了。
欧阳中华半天不敢确信自己的眼睛。还会不会再一次响起枪声, 从狗的尸体中重新钻出这头恶魔? 它似乎是打不倒的, 似乎根本不可能被征服。然而此刻却只如一摊烂肉, 任凭狗蹄践踏, 犬齿割食。大块的肉被扯下时发出响亮的撕裂声。骨头在狗嘴里嘎巴咬响。就连案板上被屠宰的猪牛也不会这样任狗吃啊! 可这头残忍蛮横, 梦魇般压在他头顶, 时刻让他自知无能与怯懦的大兽却在迅速地碎裂、缩小、被他所消灭! 那庞大无比的身躯已经缩小到比任何人都小的程度了, 即使再站起来也不足以为惧。不, 这样一些碎肉怎么还能站起来? 它已经被他消灭了! 是的, 是被他消灭! 他胜利了! 他又成了自己和世界的主人! 狂喜在他心里爆炸。“你没事了! ”他呼喊。被他骑在身下的姑娘已在惊吓中失去知觉。他抱住她摇撼和狂吻。“没事了! 我们赢了! ”他将重新恢复和训练这支狗军。他将所向无敌! 他吻姑娘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再没有人敢背叛, 再没有人能动摇他! 他的手在姑娘嫩滑的裸体上急速抚摸, 摸到那些被称为女人的部位。一股无比锐利的欲望从脊椎深处倏地升起, 霎时不可遏制地膨胀, 铺天盖地吞噬了他的头脑。在升腾翻滚的血腥气中, 在残剩的狗响亮地吞食人肉的咀嚼声中, 他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粗暴和非理性占有了这个不省人事的姑娘, 并且达到接近休克的快感。
大潮如来时那样急速地退向天边, 只剩下全身冷津津的汗水, 如同阴暗潮湿的海滩, 暴露在无际的空虚下迅速抽缩。他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对面岩壁有如一块黯淡的幕布。那辆推尸小车在墙头发抖。墙下好似一个红肉池。地是红的, 墙是红的, 死人死狗是红的, 奋力吞吃死人死狗的活狗也是红的。他迅速系好裤子, 又匆忙给姑娘穿衣服。姑娘两腿间也是红的! 大牛在城头举起的姑娘突兀迭印在一起, 那同样是红的! 如一记鞭子猛抽在他心头。姑娘开始恢复知觉, 发出呻吟。他慌乱极了, 怕她睁开眼。他急急地闪开目光。小车在发抖。为什么? 难道正在地震? 可别处哪儿都不抖, 为什么只有小车抖? 他拔出固定绳头的木橛扔向小车。车上的草帘忽地掀开, 里面竟跳出一个人! 他吓得眼前一黑。
只一秒钟, 他镇静下来, 看清了那是什么人。
“罗锅儿, 你干什么? ”
罗锅儿处于极度的惊吓中, 刚才那一幕他无疑全部看到。他的颤抖有如一种奇异的舞蹈。小车的发抖就是被这舞蹈带动的。那张油光小脸扭曲变形。两只绿豆小眼中的恐怖如同正在面对一个吃人巨魔。欧阳中华刚往前迈出一步, 他便歇斯底里地大嚎, 回头便逃。
“罗锅儿……”
这喊声已经迟了, 罗锅儿绊在小车扶把上, 一下失去平衡, 只见他双手在空气中抓挠几下, 便一头栽进了红肉池。活着的狗一共还剩十几条。它们已快吃饱, 只是出于咬死活物的欲望, 又毫不留情地一同扑向罗锅儿。待欧阳中华抓起遥控器关掉狗嘴上的箍环, 罗锅儿已被咬得不成样子。他竟然还能挣扎着站起。他的脸已经消失, 成了块血淋淋的凹陷, 如剥了皮的刺猬一样嚎叫奔跑。他细短的腿深陷进满地血肉之中, 如在沼泽中跋涉。狗嘴箍环虽然闭合, 可嗜杀的欲望使它们继续向他猛扑。他一次次倒下, 被狗按进血水中, 又一次次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 踩溅起大团血花盲目地狂奔。他已经没有眼球了。他撞上土墙, 撞上迎面扑来的狗。他的疯嚎不间断, 从那个曾经叫做嘴的窟窿里喷出一股股鲜血, 射向数尺之外。
欧阳中华默默看着, 终于想明白罗锅儿为何会出现。罗锅儿是狗圈工人中最淫邪又最爱耍心眼的一个。他布置人去向大牛放风时曾发现罗锅儿在偷听。这个畸形的色情狂很可能只听懂了“狗操女人”, 便藏进尸车企图一饱眼福。
他又默默地看一会罗锅儿的挣扎, 最终动了一下按在遥控器开关上的手指。
狗嘴箍环全部松开。狗群张开利齿扑向罗锅儿。
罗锅儿很快不叫了, 也不再挣扎, 淹在烂泥一般的血肉中, 隆起的驼背如一座孤岛。
他木然, 默默回首, 却发现姑娘已睁开双眼, 正在向他凝视, 那眼中没有恐惧, 也没有憎恶和仇恨, 只有从危难中解脱的松驰, 还有对他的无限柔情。遇上他的目光, 赤裸的姑娘含羞地垂下双眼, 却把头温情地靠在他腿上。
这一靠使他滚烫的泪水从眼眶里喷涌而出。她知道她刚刚被他奸污吗? 她知道是他杀了罗锅儿吗? 他让罗锅儿死, 是因为他不想让世上有活人目睹过他曾变成兽。假如她全知道, 他会不会把她也扔进狗群呢? 眼泪一流出就再也止不住。姑娘无言地抱住他的腿, 似要安慰他。他忍不住放声哭起来。他高仰着脸, 向着峡谷上方细长的天空痛哭。他抖动着肩膀, 双手蒙面。泪水从指缝间成串地渗出, 在核冬天的低温中宛如冰粒滚下脚底的肉池。他真的成了一头兽吗? 真的成了一个能把罗锅儿都吓疯的恶魔吗? 眼下这满目血肉到底是人战胜兽还是兽战胜兽? 他和大牛难道已没有区别了吗? 陈盼的哭喊又在他耳边响起。那声音昼昼夜夜回绕, 把他的心一遍一遍刺透, 让他的血一遍一遍流光。他的审美追求、绿色理想、精神人的世界到底有没有, 到底在哪里, 到底还能不能实现呢?
是陈盼的出走使他失去了坚如磐石的平衡和信念。她走了, 独自离开基地, 并且发誓永不见他, 也决不领受他恩赐的生存。可是陈盼啊, 你能去哪? 你能在哪里生存? 在这个残暴的世界上, 不学会残暴连半点活路也不会有啊! 陈盼, 你说我根本不是绿色的, 只是一个古而有之的帝王, 在暴力与统治的圈子中循环和上升。不是这样, 陈盼, 人类的转型不会有自觉, 毁灭中的新生又怎能靠民主? 这个阶段只有用强力过渡, 只有靠掌握着极权的英雄自上而下地完成。不论你如何说英雄让你作呕, 也不论英雄在眼前会被多数人误解为恶魔, 但这个英雄必须有, 没有他历史就会中断。为了人类还能有未来, 现在必须有人敢当恶魔。敢跟恶魔斗的人需要勇气, 敢当恶魔的人却需要更大的勇气啊! 我根本不稀罕帝王的宝座, 权力在我眼中如粪土, 但如果不是由我来充当这恶魔, 由我来使用对抗暴力的暴力, 未来才会陷入暴力的无限循环。我要做的正是使人类利用暴力而不沉溺于暴力, 一完成转型就永远摒弃暴力。这个自觉的天才是历史链条中最关键的一环。能做这样一个人, 我死足矣, 那渺小的权力又有什么值得贪恋呢? 陈盼, 我会向你证明这一点! 历史也将向全人类和无限的永恒证明!
荒原
地球倒转, 退入白垩纪的寂寥荒凉。
她赤裸地躺在大地上, 凝视天空飘落的雪。悠悠雪花零零星星, 好似一组飞转飘渺的音符。她不感到寒冷, 也许因为火堆余烬还未全灭, 也许因为身体已失去感觉。
荒原上平坦地流动着天地初开的混沌。雾霭如远古成群结队的恐龙到处游荡。这个世界似乎已无人类。地球倒转, 退入白垩纪的寂寥苍凉。
她曾发誓拯救那些被欧阳中华抛弃的凡人。她在荒原上奔走。她教他们怎样让薯瓜在寒天中生长。她对黑暗中幽魂般逃窜的人群喊哑了嗓子。如果她有一颗能够燃烧的心, 她一定会亲手挖出来举在头顶, 哪怕只给他们最小的温暖和光明。他们把火点起来了, 在黑暗的荒原上, 一堆堆, 一簇簇。可那火上烧的不是薯瓜营养液, 而是交叉着架在一起的人手和人腿, 升腾起人的油烟。他们是在吃人! 他们不用教就学会了如何像最凶残的野兽那样咬断同类的脖子。他们用几十万年时光进化成型的思辨能力马上就能断定人肉比薯瓜来得容易也更有营养。他们不同于野兽的只是懂得用火烧烤更好吃, 也许还会撒上一点盐。
当她被退化成爪子的手撕碎衣服时, 她宁愿那些爪子的主人没吃饱, 立刻把她送到火上去。可它们的肚皮已经撑得太圆, 它们要的只是用她的身体把人肉转化成的灼热能量发泄出去。它们轮着在她身上快感地嗥叫, 为争夺次序打斗拚命。天地间女人已寥寥无几, 也许很快就将绝灭。
她最终醒来时那些雄性动物已无踪影。她静静地躺在细密的枯草上。身体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也失去了对痛苦的知觉。大概是因为后一点, 灵魂反而挺轻松吧。被轮奸时她最大的恐惧就是怕人油沾到嘴上。那些在眼前晃动的血口刚吃完人肉, 唇舌间全是人的油脂和碎渣。然而恐惧是多余的, 没有一个轮奸者企图用嘴接近她。亲吻是人类的行为, 退化成兽类就会丧失。对于轮奸, 她没有太多地放在心上, 被兽类轮奸是不得已的事, 却不算什么不得了的事。
她凝视天空。
均匀完整的黑色天空出现了一道缝隙, 很淡, 不是长时间凝视不可能辨别。然而死亡的天空却被这缝隙描出了一线生机。透过缝隙, 似乎能看见无限高远, 一直看到宇宙尽头。
灵魂飞翔, 仿佛正在穿过缝隙飞向天外之天。她慢慢合上双眼, 一切都退隐消失, 只剩最后的心跳, 一下一下, 遥远清晰, 多像一个千里之外的足音, 正在向她步步走近啊……
大地
心的那个位置, 已经生长出荒原上第一颗嫩绿的新芽。
一个男人走在大地上。他斜背着行李卷, 手抱一个充气娃娃。他的脚步不紧不慢, 踏踏实实, 一看就是个走远路的人, 已走过千山万水, 还将再走万水千山。然而他停下了脚步, 突然不想再走。一束温暖的阳光神奇地照亮脚下这片荒原, 凋敝的土地立刻显得充满渴望。不知为什么, 他有一种到了的感觉。到了哪, 说不清。但如果不是到了的话, 为什么几次迈步又收住脚? 他放下了行李, 放下了娃娃, 脱掉上衣, 开始挖掘土地。他注意到旁边有一具仰卧在阳光下的白骨。一路即使只停片刻, 他也要避开尸骨, 然而现在不走了, 却丝毫不介意这具白骨就在身旁。更奇怪的是他竟觉得这具白骨挺美, 需要克制着才能不把目光时时转过去。他挖松了很小一块土地, 因为他只有一小把种籽。那是一路上他在死亡的土地中一粒一粒找到的。他把挖松的土揉得很细很细。土壤贪婪地吸收阳光的热量。一块古老的彩陶碎片从土下露出, 上面断裂的纹绘像一只祖先的眼睛。他把种籽一粒粒播进土地。一阵微风吹过, 他听到了身后娃娃的叫声。他一回头。可能是风吹的, 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 娃娃扑到了白骨上, 倾斜着伏在白骨胸前。风吹的压力使娃娃发出亲昵叫声, 两只小手似是正在伸出去拥抱。男人猛然注意到, 在白骨的胸肋之间, 也就是心的那个位置, 已经生长出荒原上第一颗嫩绿的新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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