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台北

  在一片废墟的台北上空,巨大的蘑菇云升到了十五公里高空,直径扩散到约二十公里。

  十二时四十一分, 当量为二百万吨级的核弹头在希尔顿大饭店上空三千米爆炸。一个接近太阳温度的火球刹那间放出亮得足以剌瞎人眼的光芒, 连在福建沿海打渔的渔民都吃惊地看见。

  幅射的热量使台北火车站广场上千百人的衣服同时燃烧起来, 如千百颗冒着火苗的煤球在炉盘上疯狂地蹦跳, 发出凄厉嚎叫。街上的汽车顿时鼓起大大小小的漆泡。台大医院病房里的窗帘一瞬间全部冒烟。街两旁的树木就像竖立着擦着了的火柴。玻璃软软地变形。满街报纸、帆布、垃圾全都一股脑地着起火来。而塑料则化成水一样的液体, 发出刺鼻的化学气味。靠近邮电局和中山堂的两处加油站最先爆炸。爆炸的响声还没传出一条街, 冲击波就从膨胀成几千米直径的火球中心咆哮着袭了下来, 并以每秒几百米的速度向四面横扫。刚刚爆炸起火的加油站顿时被气流冲灭, 但仅仅是灭掉了加油站附近的火, 而数十吨汽油却被冲击波挟带着一路泼撒, 创造了纵火速度的世界纪录。冲击波使整个市中心顷刻倒塌。希尔顿大饭店好似纸牌搭的一样被吹散。一面高大的墙完整地被掀出几百米远, 先在柏油路上碾碎一片着火的人体, 自身也随之碎成万千碎块。

  位于市中心的人没受到多大痛苦。仅仅几秒钟时间, 没等明白怎么回事, 生命就已了结。多数人被埋在山一样的瓦砾之下。没有任何建筑能抵挡住这种风暴。冲击波所过之处, 万物摧毁无遗。无数辆汽车纸球般滴溜溜地乱滚。室外的人被卷到空中, 和满天横飞的钢筋水泥撞在一起, 变成血水和肉末。以希尔顿大饭店为圆心的三公里半径范围内, 没有一样东西免遭毁灭。除了少数及时跳进或掉进淡水河里的人, 大约六十万人立刻死亡。

  总统府建有地下防核掩体。但核爆炸来得如此突然, 没有一个人来得及下去。总统正在边进午餐边看文件。冲击波使他把手里的叉子叉进了自己的嘴, 紧接着被摔在厚厚的石墙上。他很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一片薄薄的纸。挂着华丽吊灯的房顶突然飞逝。外面是一个离得那么近的太阳。他似蜡一般在太阳中熔化。

  离市中心较远之处, 冲击波的威力有所减弱。国父纪念馆奇迹般地保留了一个框架。高层建筑遭受的破坏则要严重得多。圆山大饭店只剩一堆倒向同一方向的钢筋, 好像是被风吹倒的柳条。松山机场停在跑道上的飞机竟然自己飞上了天, 然后又被吹断机翼, 撞在基隆河北的山上。市民直接被杀死的比例比市中心有所下降, 但仍然相当高。幸存者也大部分被热幅射和大火烧伤, 或是被飞弹一样的瓦片砖块打得鲜血横流, 还有一些人虽然活着, 但压在倒塌的建筑下面, 只能奄奄一息地等待死亡。动物园逃出的猛兽疯狂乱窜。一只受伤狮子的吼声震天。台北周围的板桥、中和、永和、新庄、芦洲、北投等全都遭到巨大破坏。就连基隆、桃园也有无以计数的玻璃粉碎, 由此造成许多受伤者。

  仅仅一分钟, 核爆炸的直接杀伤便停止了。在一片废墟的台北上空, 巨大的蘑菇云升到了十五公里高空, 直径扩散到约二十公里。万物静止, 只剩下无边的燃烧。该摧毁的都摧毁了。台北已经没有建筑和街道, 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庞大的瓦砾场。四千五百多座工厂, 资本额和营业额占全台湾一半的五万多个大小商店和占全台湾三分之一的二十三所大学都不见了。国民党总部、民进党总部、主席、元老、行政院、立法院、国民大会, 所有的部院、台湾省政府、台北市政府、警察局、消防队……全都在这片寂静燃烧的瓦砾中化作青烟。台湾半个世纪呕心沥血培育的千万精英——台湾社会的顶梁柱也大都成为冤死的鬼魂。而台湾的金融、通讯、新闻、数据交换、国际往来、交通枢纽也全在这一瞬间被抹成了空白。

  火越烧越大, 特别是堆放大批易燃物的商业中心。从断裂的管道逸漏的煤气和各处储存的燃油助长了火势。不久, 近百平方公里的地区就着成一片火海。火焰和浓烟高达几百米。外围地区也有成千上万处大火在熊熊燃烧。活下来的人们除了尽量向远离大火的方向奔逃或是在火海中呼唤亲人, 没有任何其他有意识的活动。

  整个台湾岛很久才反应过来。台北的毁灭使台湾丧失了指挥和信息中心, 只能靠一些县市的地方当局自发采取行动。地方电台通过多道中转才把消息传遍全岛, 但引起的首先是歇斯底里的恐慌。人们普遍相信中共要把核弹接连二三地扔到台湾每个城市。各地的秩序顿时陷入极度混乱。人们纷纷逃出城市, 堵塞了交通。有些地方发生人群践踏。每个地方当局首先顾及的是自己的辖区, 只有基隆第一个向台北派出一支由二百名医生和二百名警察组成的救援队。但对凄惨无比的台北, 无疑是杯水车薪。他们甚至对付不了逃在半路上那些因为亲人死亡而暴怒的人群。

  台湾能够承担起全面领导和救援的有组织力量只剩军队。而此时, 台湾军队在大陆的华北平原上猛然停止进攻, 犹如挨了当头一棒。

  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公告:

  由于盘踞在我国台湾省的地方割据势力对大陆发动了全面军事进攻, 妄图并且在战争中大破坏城市, 毁灭经济, 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经过一忍再忍, 为了维护民族统一, 解除人民痛苦, 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 对台北进行了核打击。这次核打击已于北京时间今日12时41分完成。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郑重宣告:一、进行这次核打击完全是为了制止战争, 为了以最小的损失获得最大程度的效果。这是中国人民的理智选择, 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二、台湾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是举世公认的, 我国对台北进行核打击不违背联合国的“反核宪章”, 也不对世界任何国家构成威胁。我国将始终一贯地按照内政原则处理这个问题。三、我国愿与世界各国一道, 为清除放射性沉降造成的污染而努力, 由此造成的损失我国政府将予以承担。四、在这次核打击中丧生的外国人和损失的外国财产, 一俟我国政府接管经过核实之后, 便予以赔偿。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在此再次重申我国的一贯立场:我国决不首先对外国使用核武器。我国将一如既往地赞成全面禁止和销毁一切核武器,也将严格遵守联合国的“反核宪章”。

  北京

  军委“亲王府”招待所

  “现在, 我已经不想当什么拿破仑, 可是中国却非要一个拿破仑不可了。”

  这个招待所是在清朝一个王爷的宅第上改建的, 和军委大院只一墙之隔, 却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假山、幽径、鱼池、结冰的小溪、雕刻精美的汉白玉石桥、竹林和松柏, 被精心地布置在传统的庭院中。古色古香的房屋, 内部以最现代的设备和方式装修, 把中国王公和西方富豪拥有的精华集于一体。外界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招待所。即便是军内各大军区司令, 也视能住进这里为值得夸耀的事。

  战争开始以来, 王锋一直住在“一号”。王府一共有五个庭院。“一号”是苏州式的。今天, 他从“一号”搬到“三号”。其实“三号”不比“一号”差, 但排号的前后会对感觉有影响, 表示悔过和赔罪, 这种小节不能忽略。

  听着秘书念当天的“情况汇编”, 王锋让勤务兵帮他脱下军服, 换上质地优良的西装。在穿衣镜前, 他对自己的形象感到满意。虽然他喜欢肩章的闪光, 但战争结束后, 他将身穿西装出现在世界面前。民主的时代, 一个大国领袖更应当像文人。两星期来第一次抽空理了发, 显得很精神。稍微有点瘦, 这一段太操劳了, 但神情中的放松和欢快足以弥补。

  勤务兵把军服兜里的东西整理出来, 按顺序摆在桌上。那只袖珍发射机在贴身的内侧衣袋里。自从丁大海带着潜艇出航, 它就一直没离开过他身边。编制内的核装置只有接到一套复杂的联合命令后才能发射。而这只发射机只需要他的一只手指, 二十枚双弹头“岳飞”核导弹就可以绝对服从地飞向任何他指定的目标。不过他从一开始就相信这次用不着动用这支秘密预备队。那些人一定会通过打击台北的决议, 使他名正言顺地使用国家核武器。无论平时有什么分歧, 在亡党亡国的最后关头, 这个集团会绝对团结一致, 不惜一切的。唯一的失误是让石戈中途溜了, 虽然最终没出什么娄子, 却在世界面前破坏了同仇敌忾的一致形象。一定不能轻饶了这个哗众取宠的小丑!

  “情况汇编”的主要内容是世界对这次核打击的反应。王锋听得很仔细。国际社会的歇斯底里在意料之中。各国或是撤回大使, 或是冻结外交关系, 或是关闭使馆。这比他原来预期的要好。他原是准备西方主要国家全部断交的。现在美国留下了一个临时代办, 俄国大使反而从国内赶回来。断交的只有一个匈牙利, 也不是为了台北, 而是因为它那个倒霉的商业部长跟台北一块上了天。活该! 这就是跟台北拉扯的下场。制裁措施已纷纷出笼:禁止贸易, 停止贷款, 禁运武器, 中断政府往来……全是老一套。而“反核宪章”中的核惩罚, 除了一些底层的狂人喊叫, 决策者都回避这个话题, 而且互相推诿。联合国秘书长已经表示情况特殊, “反核宪章”对此不完全适用, 需要召开安理会或联合国大会。这就说明赢了! 只要一开会, 就决不会有结果。中国是有否决权的常任理事国, 所有不利于中国的决定首先就过不了这一关。即便三分之二的联大成员国投票修改了宪章, 也无济于事。开始的冲动早会过去。何况新宪章只对以后有约束性, 无权施加在以前。这简直是一个绝妙的连环套, 联合国怎么也钻不出来, 而中国则怎么也装不进去!

  王锋对“内政”这个构思特别满意。早年他曾认为非让所有建交国千篇一律地宣布“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 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似嫌过于拘泥, 现在却由衷地感激开国元勋们的英明。白纸黑字, 谁能打自己的耳光? “互不干涉内政”是国际政治的基础和每个主权国家的护身符。世界没有理由在中国身上破坏这个原则。多数国家尤其是小国更不愿意让西方大国迈出这将来有可能同样危及自己的危险一步。至于那些可笑的“制裁”, 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六四”的制裁没有制住中国, 反倒使中国练出一套反制裁的机制, 想从外国弄到的东西照样源源不断进来。商人只认钱。这么大的世界空子还不有的是。贷款早已没人给中国, 制裁正好使中国更有理由拖欠债务。中断政府往来是盘小菜, 同全世界决裂也没什么了不起。舆论咆哮不会持续长久, 喊得越凶, 累得越快。他从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重要的是自己做到了什么, 得到了什么! 当年对付“六四”总结出一条重要经验——“淡忘”。相信时间, 人们是很健忘的, 感情冲动更容易被时间淡化, 只需咬牙挺一两年, 一切就会安然无恙地过去, 复原如初。

  他把袖珍发射机拿在手里端详一会儿, 又放回桌上。今晚他不想让西服口袋里有一件硬梆梆的东西。至少可以有一段时间, 他不必再用这个小玩艺儿来使自己感到踏实了。对台北施行核打击不到两小时, 台湾军队就开始全线撤退。起初基层官兵还被蒙在鼓里, 撤退秩序井然, 一切步骤符合战争学规则。但是不久核爆炸的消息就被北京军队用广播跟在台军后面送过去, 旋风一般传开, 恐慌和混乱立刻如同瘟疫一样在台军内扩散。撤退成了回家的赛跑。像从山顶往下滚的石头, 越来越快, 越来越乱。如果南京部队和成都部队没有反叛, 两侧同时出击, 完全可以歼灭台军大部。仅靠济南部队和北京部队追击, 也至少消灭了台军十个师。战果没有继续扩大只是因为王锋不敢让部队追得太狠。他还需要防备南京和成都趁机偷袭。消灭台军是下一步的事, 首要任务是平定大陆。

  漂亮的女服务员报告家宴已经准备好了。

  勤务兵赶快把刷好的军服挂起来。“我去请老太太。”

  “我自已去。”王锋和蔼地示意服待他的人退出。

  打击台北之后, 对成都和南京也发出最后通牒。勒令四十八小时之无条件投降, 否则这两个城市将和台北同样下场。为了维护祖国统一, 中央不惜舍弃几个城市, 对历史承担罪责的只能是分裂主义者。这是一个赌注, 王锋决不愿意在大陆本土使用核武器, 所以通牒不包括福州。万一福州死猪不怕开水烫, 就逼出一个要么进行核打击、要么把刚建立起来的核威慑一扫而光的两难局面。然而南京和成都拥有重兵, 不下这个赌注不能指望短期内解决问题。对台北实施的核打击已使人不敢把希望押在北京会手软上, 只要不是狂人, 谁也不会用“豁出来了”的思路想问题, 所以这场赌博王锋的胜算大得多。成都刘司令是个心地善良的耿直人, 更不会把老百姓的生命当成人质。今天一早他打来电话, 决定亲自来北京受审以换取和平。

  “你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为了一点个人误会放弃了保卫国家的职责。”王锋在电话里说。“你以为我会对主席忘恩负义吗? 你来了就会明白了。你来吧, 把老太太和莹莹也送回来。我无需对天发誓, 她们是我的亲人, 我会用生命保护她们。来吧, 主席的后事和安葬需要她们, 也得有你参加。”

  成都空军的专机到达北京之后, 刘司令被送进了军事监狱。不管怎么样, 他必须受到审判。而主席夫人住进了“一号”, 莹莹住进“二号”。

  老太太见到王锋先是狠狠地扭着脸, 然后是破口大骂, 最后放声痛哭。这一切都如王锋所料, 他太熟悉老太太了。莹莹在一旁安慰着母亲, 不看王锋, 强忍着不让自己哭, 眼泪却往下落个不停。

  王锋低头站在她们面前, 那模样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虽然他是一米八八的个头, 他是上将, 但他很懂得老太太的心理, 只有让她想起当年的孩子才能使她消气。果然, 老太太骂够了, 哭累了, 嘴还没软, 心已经软了。他知道到了开口说话的时候。

  “阿姨, 那天看到叔叔突然去世对我打击太大, 我脑子全乱了。那是敌人的暗害,他们要利用叔叔的死造成全国失控和混乱。我当时只想着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他们要把你和莹莹当成实现他们阴谋的工具。当时我的脑子全被政治斗争占满了,让人把你们保护起来是怕你们被利用, 也怕你们出危险, 但是没想到那么深地伤害了你们。我后悔极了。我不应该是一台政治机器, 光想着捍卫主席的事业, 却让叔叔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受那么大的委屈。你们被劫走之后, 我接连几天睡不着觉。那时我就想, 等我再见到您, 一定要给您赔罪。阿姨, 我这就给您赔罪了。”

  王锋后退一步, 在老太太面前双膝跪倒, 老老实实低下头。

  这一跪比千言万语更有作用, 老太太顿时彻底软下来。莹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知道王锋从孩子时就决不认错, 现在是把整个中国挑在肩上的人了, 却跪在伸手可及之处。

  “莹莹, 把你大哥扶起来。”老太太的眼泪又在往外涌。

  “阿姨, 你要是不饶恕我, 我不敢起来。”

  “小锋啊, 别让我把这双老眼哭瞎了。只要你心里真是想着你叔叔, 我们娘俩受再大的委屈也高兴。你把我们当成家里人说清楚就是了, 还有什么饶不饶的? 莹莹, 快把你大哥扶起来! ”

  “阿姨, 叔叔不在了, 今后我就是您的儿子。”

  他和莹莹一左一右搀扶着老太太来到“三号”的餐厅。从孔膳堂请来的特级厨师做的孔府家宴极其精致。“金钩银条”是海米炒豆芽, 每个海米都叨着一粒豌豆大小的五种水果肉组成的彩球, 而每根豆芽都掏成空心, 塞进各种海味配制的细馅。镶着象牙雕饰的翡翠桌上摆得满满。老太太只吃了几口就要休息了。这些天她已身心交瘁。医生和护士用轮椅送她回“一号”。

  “你别管我了。”老太太对王锋说。“好好陪陪莹莹。她这些天可为你伤透了心。”

  莹莹的脸变得特别红。王锋不知道老太太是否了解他俩当年的私情。不过莹莹的表情总是很难保住秘密。

  只剩他们俩。王锋让服务人员撤下去。两人相对而坐。军委机要台转来一个电话, 是他一直等待的。苏副参谋长从南京向他汇报:刚才的会议上, 多数军长在南京人民和江苏籍官兵的压力下已有同意投降的倾向, 但白司令顽固不化, 而且以武力威胁动摇者。苏副参谋长按照白司令命令带兵进入会场, 却突然调转枪口, 当场把白司令击毙。现在, 苏副参谋长代表南京军区全体官兵正式向北京投降, 只希望对以往白司令策划的叛变不追究官兵责任。

  “你告诉他们, ”这个消息使王锋充满昂扬的喜悦, 然而他的声音甚至比听到喜讯之前还低沉了一些。“既然中央要求的投降是无条件的, 我现在不能答应什么。但中央是奉行民族和解政策的, 决不想再追究责任以扩大裂痕。”

  王锋向对方说了一番鼓励的话。台军一撤退, 这个苏副参谋长立即秘密向王锋表示效忠。这次袭击会场是他们事先策划好的。白狐狸对部下控制能力很强, 干掉他是最彻底的解决方法。王锋一边向苏副参谋长许愿,一边暗自做出决定, 一俟形势稍微稳定, 就要除掉此人。他曾经是白狐狸的心腹, 一切反叛的策划都不会少了他, 现在却牵着原来主子的鬼魂来邀功, 没有半点不安。可王锋的声音越发和蔼动听, 任命对方为中央接管组副组长, 让他全力保证马上飞往南京的中央代表顺利接管。

  莹莹始终在一旁凝视王锋。他又接连打了几个电话布置接管南京的事。那目光在他心里激起温柔的感情, 使他把好几个次要的电话搁在了一边, 迎向那目光!

  莹莹把眼睛垂了一下, 又重新抬起, 和少年时代一样, 那也是个晚上, 在一盏悬在头顶的宁静灯光下。

  “你觉得我残酷吗? ”他问。

  莹莹几乎看不出来地点了一下头。

  他叹息了一声。照理这时应当无比振奋, 却突然变得多愁善感。

  “还记得我在参军前夜, 对你说过, 我要做中国的拿破仑吗? ”

  莹莹又是轻轻一点头。

  “一个想当拿破仑的人是要牺牲许多感情的。”他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现在, 我已经不想当什么拿破仑, 可中国却非要一个拿破仑不可了。”

  他的眼睛湿了, 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 不知是为过去还是为未来。他握住了莹莹的手。

  莹莹无声地倒进他怀里。

  广西九万大山

  1358核导弹基地

  “我们要让北京和台北一样, 也从地球上抹掉。”

  野花在逆光中亮晶晶, 好像用七色宝石雕琢而成, 毫不吝惜地撒满了山坡。初春是广西最舒服的季节, 微风和煦, 空气芬芳得似能醉人。一只在花丛中嗡嗡采蜜的野蜜蜂不时落在李克明的铁面上, 也许是阳光辐射在上面的热量使它觉得暖和。李克明趴在地上。蜜蜂的声音让他想起黑龙江畔的童年。家乡的野花要在两个月后才开呢。

  太阳快落了。山坳里核基地的地面建筑已经隐进逐渐扩大的大山阴影中。远远能看见两个士兵捧着碗蹲在篮球场上吃饭。可能是成天到晚在地下憋的, 他们不时放下碗做几个空手投篮动作, 或是抡胳膊踢腿。看上去基地毫无戒备, 连哨兵也吊儿郎当。但李克明知道, 各种隐蔽的监视设备遍布四处, 电的、光的、声的……一旦发现异常, 地面转眼就会一个人也不剩。基地的一切都在地下。外人永远别想进去。而地面上处处是侵犯者的陷井, 从连环地雷阵到战术核武器, 几个师的兵力也能被吃得一干二净, 而基地内部却一点不受损害, 所有的核导弹都能自如地射向目标。所以尽管战争开始以来, 多处核基地曾孤身陷于各种势力控制的地盘上, 却没有出现过一次企图占领它们的行动。一是占领确实很难, 更主要的在于谁都不想玩火自焚, 弄不好倒惹麻烦。各方都故意装作没看见核基地, 但愿北京也始终不敢用它。全部核基地始终稳稳地在北京的垂直控制下。虽然高度戒备, 人员日夜呆在地下, 但始终没出过危险, 警惕自然也就放松。篮球场上那两个兵玩了那么半天才受到军官的训斥就是证明。

  李克明又一次审视两侧。那些钻在草丛中的台湾学生趴到现在, 仍然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他很满意。占领成功的把握在于绝对不能引起对方一点警觉, 只要基地内有一个人的手指按动了关闭地下铁门的电钮, 任何努力就全是白费心机。

  自从北京用核弹毁灭了台北, 台湾军队仓惶撤退, 福建又重新陷入朝不保夕的状态。福州居民逃散一空, 携家带口向农村山区盲目逃窜。到处都是谣言, 自相矛盾, 漏洞百出, 只有一点相同, 都认定福州是第二个核打击目标, 连自治政府也撤到了郊区的鼓山。黄士可呼吁联合国派驻维持和平部队保护南中国人民不受杀戮, 但是连安理会谴责对台北使用核武器的决议都被北京运用否决权否掉。联合国落进了自己的死穴, 对一个拥有否决权的常任理事国, 它等于是个“0”。

  眼下福建还能勉强度日, 一是靠台军撤退时留下的大量物资和武器, 二是由于白司令把南京军区驻闽部队全部撤了出去。那时是为台军让路, 现在南京归顺了北京, 此举的意义便成了没在福建心脏留下祸患。李克明采用过的“堵塞战术”更大规模地推广, 几乎把福建变成了一座孤岛。然而堵得再严也防不了核打击, 人们对核弹的恐惧达到极点。福建军队的士兵大批逃亡, 最严厉的军法也无法制止。许多人乘船出海远逃。台湾人坐飞机往日本和欧美跑, 福建人没那么大财力, 也拿不到签证, 只能学当年的越南船民, 挤在小船上漂向大海去碰运气。这种状况根本不必北京进攻, 用不了多久, 福建自己就会被恐惧打垮。

  在前线苦苦撑着局面的李克明几乎成了光杆司令。一道急电让他放弃一切立即赶回鼓山。黄士可和一个台湾将军向他布置了占领核导弹基地的任务。

  “……只要北京的核导弹对准我们, 其他形式的防卫全都毫无意义。唯一的出路在我们也能有核导弹对准北京, 才能迫使北京放弃使用核武器, 挽救不战自溃的败局, 给人民信心和勇气, 也给我们自己喘息的时间和谈判的牌。”黄士可说。“福建的生死存亡取决这个行动能否成功, 我们全体的命运都放在你肩上了。”

  太阳落下去了。九万大山里的风一下变得寒冷起来。光线转成青蓝色, 眼见着一点点从浅变深。眼前的事物随之一点点暗淡。李克明觉出一只手爬上他的腿。不用看就知道是百灵。她一直伏在他身边。这微小的触摸在他全身引起通电般的感觉。每当那手轻轻一捏或是一压, 电流强度就成百上千伏地提高。他本应该制止她,可他又做不出任何表示。他太愿意让她触摸了。自从她属于了他, 他在她面前就成了一个傻子, 似乎除了颠狂的性行为以外, 什么主见都没有。她要做的事他一定无法拒绝。当他带着突袭队刚离开福州, 她突然出现在公路上。“我想你! ”她挤上了他的汽车, 紧挨着他。“我再也不愿意陪着那个老家伙了。我要跟你走, 永远不分离! ”李克明明知道这是不允许的, 应当断然拒绝, 可他说不出口。他在前线日夜苦思苦想她。他能见到她的机会是那么少, 即使见到也是那么短促和惊慌。这次在鼓山的庙里他只来得及抱了她一下, 还险些被黄士可撞上。多少个孤寂夜晚, 想着她躺在那个肥胖衰老的怀里, 痛苦就像无数细小的牙把心一点点咬成碎末。现在, 她终于甩掉了一个总理, 投向他这个只能以铁面遮颜的人, 他怎么能拒绝? 他留下了她。不但留下她, 还留下了她带在身边的九名台湾学生。

  他说服自己的理由是突袭队人手不够。但如果没有百灵缠着磨着, 他绝不会同意陌生人、尤其又是台湾人加入到这么重大的行动中来。九个人中有两个是百灵的表兄弟。他们横渡海峡, 为的是用战斗向北京政权报仇。台北被摧毁后, 这样的热血青年李克明见过好几批, 作战勇猛, 但没有经验。为了防止出差错, 他把九个人连同百灵始终带在自己身边。

  时间到了。他把腿收缩起来, 形成随时可以跃起的姿势。一躲开百灵的手, 虽然余波还在, 头脑立刻就清醒起来。跟踪仪显示其他三个小组已全在各自位置做好准备。他发出行动信号。

  核导弹基地的情报是由台湾军队提供的。经过反复比较, 选定了这个对准印度的基地。这个基地只有一个控制中心, 一次占领就能成功。而那种有好几个控制中心的大基地, 除非同时成功地占领所有控制中心, 否则给对方剩下一个, 它也能把所有导弹都锁死。

  李克明要求得到一种特殊的麻醉气, 能穿过防毒和防原子污染的空气过滤装置, 没有异味, 可在大面积空间起作用, 高度凝缩, 易携带, 并且对被麻醉者没有伤害, 随时能解除麻醉。李克明对麻醉学没有任何知识, 但他对沈迪被麻醉状态一直记忆犹新, 相信台湾能满足他这些要求。果然, 台湾将军用笔逐条记下, 第二天就用专机送来了十六个钢瓶, 看上去就像潜水员背的氧气瓶。

  李克明的方案被台湾将军连声叫绝, 李克明自己却觉得十分简单。基地缩在地下, 只有通风口与外界相通, 占领基地理所当然要在这上打主意。这个基地有四个不同方向的通风口, 受到核袭击时根据风向选用, 但平时用哪个就说不准了。突袭队分成四个小组, 麻醉气也分成四份。只要有一份送进地下就足够了。

  李克明借着暮色掩护爬进西北向的通风口。从外面看, 好似一个天然的山洞。进去几步就被钢筋栅栏堵死。每根钢筋都有手腕粗。用手电照进去, 栅栏有好几层, 最里面是一个黑黝黝的竖井。大团气流从洞口呼呼地往里抽。这个通风口正在使用。

  钢瓶搬进洞里。李克明让其他人先撤出。钢瓶有黑、黄两种颜色。只有把黑瓶和黄瓶用三通阀门联结在一起, 配成适当的比例, 才能放出有效的麻醉气。这是一种安全措施, 否则配好的麻醉气一旦溢漏, 一瓶就可以使一个大楼里的人全丧失神智。李克明小心地调准瓶口的剂量控制器, 戴上特制面具, 打开三通阀门。嘶嘶的气体窜出喷口, 像细长的子弹射进呼呼抽风的竖井。出洞前李克明看了一下表, 二十分钟之后就可以开始占领。

  干掉哨兵没遇到任何麻烦, 无声无息。四个小组配合得像秒表那么精确。当他们冲进建在地下铁门上方的小型建筑时, 一个勇敢的值班军官豁出性命按响了警笛。但他临死前惊讶地看向那个垂直向下的升降机通道。他不能相信, 为什么警笛叫得撕心裂肺, 下面却没有一丝反响? 地下那道哪怕最有威力的炸弹也无可奈何的铁门只开了一道一人宽的缝隙。两名哨兵瘫倒在地上。关门的按钮离其中一人的手只有一尺。

  李克明第一个冲进铁门。地下灯火辉煌, 是座四通八达的迷宫。弥漫的麻醉气已经基本从排风道排走, 突袭队员全把防护面具摘了下来。被麻醉的人在迷宫各处用种种奇形怪状的姿势瘫倒着, 看上去就像一个神话中被施了魔法的世界。唯一活着的就是一个摇滚歌星的歌声, 在遍布地下的每个扬声器里热烈地嚎叫。中心控制室里那些在计算机、荧屏和仪器仪表中间东倒西歪的军人在歌声中显得怪诞而残忍, 惊心动魄。

  李克明命令突袭队分头搜查和占领整座地下建筑, 把所有被麻醉的人分别拘禁起来。一旦确信安全, 就让自治政府官员和核武器专家前来接管, 他的任务就算完成。此刻只剩他带着百灵和九个台湾学生看守中心控制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非常严重的错误。他始终把这几个台湾人当成百灵的附属品, 所谓的爱屋及乌吧。但是此刻, 他瞥见那个百灵的“大表弟”用地道的军人姿势摆了一下头, 两个“学生”立刻反扣上中心控制室的大门, 内行地占住最佳把守位置。“二表弟”则带着其他“学生”迅速散开。他顿时明白“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话是多么灵验了。他也不在例外。

  “学生”们平时表现的笨拙和外行都不见了。他们似乎老早就熟悉这个控制室里的一切, 而且全是精于操作的行家里手。每个人分工明确地直奔各自位置。控制中心立刻被开动起来。荧屏出现图象, 计算机进入运转, 仪器仪表发出声音和讯号。

  “哎, 你们别他妈的乱捅! ”李克明还弄不清他们要干什么, 故意装傻地大声喝斥。

  百灵向他飞了个媚眼。

  “别担心, 他们不比这些人差。”她一边说一边和“大表弟”分头翻看那些被麻醉者的证件。

  李克明已经用余光瞥见背后把门的俩家伙枪口全都对准他。明智的选择是暂且什么都别做, 先弄清他们要搞什么鬼名堂。

  经过“大表弟”的确认, 挑出一个大校和三个上校。百灵先用一个喷管把解药喷进大校的鼻腔。那解药和曾经放在沈迪衣袋里的药是一样的。

  大校苏醒了。

  “大表弟”对一个平时被大伙儿称为“胖子”的大块头摆了一下头。那家伙平时看着十分憨厚, 遭人戏耍, 现在却能一转眼做出一副比鬼还狰狞的嘴脸, 和善的笑纹全都变成了突起的横肉。

  “解保密码! ”他把大校像拎小鸡一样拎了地面!

  大校冷冷地看着他, 不说话。

  荧屏中, 发射井里的导弹已经沿着滑轨升起。李克明不知道什么是“解保密码”, 但猜得出那肯定是发射的关键。没有这个密码, 导弹或者不飞, 核弹头或者不爆。

  “胖子”抓起大校一只多肉的手指, 把一柄极薄极快的小刀在那双冷眼前面一晃, 刷刷刷如削铅笔一般眨眼就把那根手指削成了一根白骨, 速度快得等大校叫出来时已经在削第二根。

  “我不知道! ”大校凄厉地嚎叫。第二根手指又成了白骨。大校疯狂地挣扎, 可“胖子”如同大山一样巍然不动。已经削到了第三根。飞出的肉像胡萝卜皮一样沿着一条弧线下落到桌面上。“我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

  “胖子”揪住那只只剩五根白骨的左手放在大校眼前, 抓起桌面上飞落的肉片往大校嘴里塞。大校一吐, 他就用那只白骨的手打大校恐怖变形的脸。

  “再问最后一遍:解保密码?”他抓起大校的右手, 小刀又一闪亮。

  大校嘴里出来了几个数码。紧接着, 三个上校嘴里分别出来另外三组数码。一个上校的脸皮被剥掉了一半。另外两个上校没用逼问就自动招了供。疼痛倒不是让他们垮下来的主要原因, 而是那股恐怖的气势。只有造诣极高的拷问专家才能达到如此水平。

  解保密码一输入, 中心控制室的运转就变得百倍狰狞, 顿时膨胀起让人难以喘息的能量, 使桌上那些肉片和半张脸皮都开始颤抖起来。摇滚乐节奏越来越激烈, 一切似乎都掉进难以控制的晕眩高速, 清醒的人也变得极端神经质。李克明只轻轻动了一下, 背后两根枪管立刻一齐顶上了他的后腰。每支枪的枪托形弹匣和弓形弹匣共有一千二百颗感冒胶囊大小的子弹。两只枪可以在他身上穿出比纱窗还密集的网眼, 每个眼都能伸进一个拳头。

  “这是什么意思? ”李克明大声抗议。“我和你们是他妈的一伙的! ”

  这抗议是很有理的, 但没使腰眼上的枪筒放松压力。

  “不错, 是一伙, 只是希望你暂时把枪放到一边。”“大表弟”声音挺和气, 表情却全然失去了平日的逢迎和巴结。

  李克明做出一副很气愤的样子, 把枪往旁边一靠, 嘴里大声不干不净地骂着, 把周围注意力全吸引到他的铁面上, 枪的扳机却准确地套进仪表桌侧面的调节杆上。他故意赌气地举起两只手, 也是让台湾人放松警惕。

  “这样行了吧! ……你们他妈的到底要干什么? ”

  百灵温柔地走上前。

  “克明, 你就别问了, 就当跟你没关系……”

  “我没跟你说话! ”李克明怒吼一声打断她。“臭婊子! ”

  “应该让他知道。”“大表弟”说。“他对我们不错, 而且也该谢谢他送我们来到这里。”他转向李克明。“我们要让北京跟台北一样, 也从地球上抹掉。”

  “怎么抹? ”听起来李克明像个傻瓜。

  “大表弟”冷笑一声。

  “他们怎么抹台北, 我们就怎么抹北京! ”

  “可我们的任务只是占领, 不是发射, 占领的目的是威慑和谈判, 不是打核战争……”

  “那是你的任务, 你完成得很好。下一步该是我们的任务了……”

  “谁给你们的任务? ”

  百灵伸出手, 似乎想制止“大表弟”。

  “没关系, 合作一场, 他有知道的权利。”“大表弟”的职位显然比百灵高。他并不把李克明放在眼里。“这是台湾军队最高层的决策。军队是现在唯一能够领导台湾的力量, 但必须首先让人民恢复对军队的信心, 消除台北遭受核打击引起的沮丧和对军队的怨恨。这是必须做出对等报复的理性原因。而感情原因, 不用说你也知道, 做为军人, 家园被毁, 亲人惨死, 要做的会是什么? 军队高层如果不能代全军将士报仇洗耻, 威信就将丧失殆尽, 难以继续领导军队。而从我们个人, 恨不得把北京炸毁一百次……”

  “你难道不怕北京再打台湾? 这个基地一共能有几颗核弹? 全发出去也炸不了大陆的一角。可北京控制的核弹能把台湾从头到尾全炸成焦土, 让台湾人一个也不剩! ”

  “所以我们建议福建自治政府组织占领核基地的突袭行动, 而不由我们自己干。北京的眼线会知道是你带领突袭队出发。即使这个消息没走漏我们也会放出风去。北京会把核打击算在你头上, 如果它还能报复的话, 它只会打福州……”“大表弟”说话期间, 其他人一直紧张地操作。他们显然都是久经训练的核武器专家, 而且对大陆的发射系统了如指掌。发射准备接近结束, 导弹已经从瞄准新德里转成瞄准北京。即将到手的成功使“大表弟”很爱表达。百灵用可怜的眼光看着他和李克明。

  “……不过我们相信北京将不可能进行报复。你看, 这四个掌握密码的人穿着不同的制服。他们分属四个不同的系统。只有四个系统同时下令才能凑出进行核打击的完整密码。这些系统的老窝全在北京。哪怕我们只炸掉一个系统, 所有的基地也会瘫痪。而且北京不存在了, 原本已经分崩离析的大陆将立刻重新变成一盘散沙。这行动不是盲目的仇恨, 而是唯一的选择。我们不对北京进行核打击, 它最终就一定要用核武器逼我们交出台湾。而我们炸掉了北京, 虽然失掉台北, 我们却能得到整个大陆! ”

  发射准备全部完毕。“大表弟”用自豪而残忍的目光环视一圈现场, 像迎接决定历史命运的时刻一样昂首挺胸打开一个开关。主控制台正中央, 一扇金属滑门无声开启, 露出里面一颗硕大的鲜红按钮。倒数计时开始自动响起, 仿佛在给热烈的摇滚乐数着不和谐的冰冷节拍。“……27……26……25……”

  李克明把垂在肩头的双手重新高举起来。“我不想看你们干这种缺德事, 我要背过脸去。”

  他举着手转身。身后两个拿枪逼着他的人只盯着他的手, 却没发现他的脚已经在转身中勾住了仪表桌旁那枝冲锋枪的背带。他暗中一使劲, 冲锋枪的扳机压在仪表桌调节杆上, 突然漫无目标地扫射起来。子弹发射的力量使枪口绕着调节杆来回晃动, 谁也弄不清是从哪来的袭击, 全体本能地做出闪避动作。就这么一点时机, 李克明已经把枪拿到手, 背靠墙角, 逼住了所有人。

  “大表弟”脸变得刷白。“胖子”刚扬起手中小刀, 十几发子弹已经钉进了他的喉咙。刀软软地划了一个弧线, 晃动着插在地板上。其他台湾人按照命令把枪扔在地上。“为什么? ”“大表弟”尽量让自己做出亲切的笑容。“我们是朋友, 一伙的。”

  “我不想杀你们, 只是要你们停止向北京发射。”

  “可北京除了害得你落成现在这个样, 没给你任何好处! ”

  “……是的, 没有好处。”李克明神色黯然。“只因为从我懂事, 就每天都听到和说到这两个字, 我已经习惯了, 不能以后没有它。”

  “你是个蠢货! ”“大表弟”喊。

  李克明只似没听见。

  “……13……12……11……”

  百灵突然随着摇滚乐扭动起来。身上的衣服仿佛在动画片里一样迅速干脆地脱落,两个乳房随着节奏大幅度甩动,红润的乳头好似春风中摇摆的浆果。随着米黄色的三角裤甩在“胖子”还在流淌的鲜血里, 那丰满的嫩白臀部扭成一团白色火焰, 而高踢的大腿间开放的花朵放出气势磅薄的闪电, 击得李克明头晕目眩, 全身战栗, 只想化做倾盆暴雨, 扑向肥沃的大地。

  “……4……3……2……”

  百灵在扭动的舞蹈中接近那颗硕大鲜红的按钮, 突然流星般地飞过去。

  “不——”李克明的嚎叫划破凝滞的空气, 手中冲锋枪喷出一团颤抖的火焰, 只一瞬就停止。他好像呆傻了, 没有表情的铁面变成了化石。那个白玉般的背上, 分布开一片淡淡的红点, 像雪中开放的梅花, 越开越大, 越开越红。

  百灵慢慢跪下, 回过头, 似是道别一样看了他最后一眼, 又突然猛举起手按向发射钮。

  他的手指如同不属于自己, 而被冥冥中的力量控制, 又是痉孪地一抖, 一排子弹如刀一样在按钮之下齐齐地砍掉了百灵的手。那只让他无比销魂的小手, 手指几乎已经触上了按钮, 现在却呆笨地掉在控制板上, 发出毫无生命的声音。那个美丽的精灵最后挥动了一下露出骨头的手腕, 倒在地上。

  “啊——”李克明似一头垂死的豹仰天惨叫, 突然把枪口对准那些正在捡枪的台湾人, 一个疾风暴雨般的扇面扫射, 几秒钟之内就把所有台湾人打成血肉模糊的尸体。但他嚎叫着继续扫射, 一枝枪的子弹空了就换另一枝, 把满屋的设备打出爆裂的电火和浓烟, 打成稀烂不可辩认的垃圾。地中央那个赤裸美丽的躯体在这片狂暴的毁灭中显得无比恬静, 挺立着洁白的乳峰, 如同圣女在安眠。

  北京

  高等军事法庭

  “你和被告是不是情人关系? ”

  “我想是, ”她轻声说。“我多么希望……我是……”

  实行军法管制以来, 这是一次最公开的开庭。虽然不允许新闻界采访, 但有当局挑选的各界代表出庭旁听。有关方面发言人也明确表示将公布审判情况。石戈的名字现在传遍了世界每一个角落,每一种语言的传播媒介都在反复不停地说到他, 使他的知名度短短几天就超过了许多总统、明星和亿万富翁。从美国议会到天主教廷到德国绿党到阿拉伯的恐怖组织或俄罗斯的妇女团体全都把他赞誉为当代最伟大的殉难者和人类的良知。成百上千的知名人士提名他荣获本年度诺贝尔和平奖。无以计数的人为他请愿、示威、游行、开展签名运动, 要求北京保证他的安全。各国政府也纷纷发表声明, 希望北京公开石戈的现状, 减轻国际社会的焦虑和猜疑。

  这次审判就是对世界的回答。陈盼一被带进法庭, 就意识到自己期待国际压力起作用的愿望完全是幻想。法庭故意弄得很正规, 很讲程序, 但一进去就感觉到必置人于死地的气氛。自从被捕, 她从未想到过自己, 全部心思都在为石戈担忧。别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即便从最客观的法律角度, 他也可以确确实实地被定为有罪。一个国务院副总理企图把国家最高机密通过第三国泄露给正在交战的敌方, 无论用什么逻辑也无法在法律面前辩解。国际舆论发自道义, 而道义和法律是两个范畴, 所以当局才如此自信。法庭上甚至有好几台摄像机, 得意洋洋地拍摄着准备向世界播放的录像带。

  陈盼被两个女法警押进证人席。她算同案犯。她是通过澳大利亚广播电台听到他的惊人之举的, 这是第一次见他。她当时立刻从郑州赶回北京, 到处打听他的下落。明知那毫无意义, 却无法让自己停止。直到第三次向当局申请探监, 她自己也被关进了监狱。

  石戈坐在被告席上。他瘦了, 额头显得更大。稀疏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自由张扬, 有点像爱因斯坦那张著名的照片。他没请辩护律师, 对指控他的叛国罪名也没说有异议的话。对多数讯问, 只是简单地回答一个“是”, 显得心不在焉, 似乎眼前正在进行的一切全与他无关。直到听见法庭叫陈盼的名字, 他才抬起眼睛。

  他的表情和姿势没有变化, 看不出相见引起任何特殊的感觉, 甚至像是不认识。只是目光与她相遇, 仿佛凝聚星体的引力在伸张, 使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霎时退隐消失。

  她过去从未认真地注意过他的形象。现在却突然发现, 男人的形象更多地是源自精神而不像女人的形象源自肉体, 因而男人不像女人那样随年龄失去容貌。年轻稚嫩的漂亮男人远不如成熟、强大与智慧的男人有魅力。这就是男人能随年龄的增长越发美的原因。最美的男人完全是精神的反射, 再丑的五官也会不见其形而只见其神。在这个最不适宜的场合, 她第一次做出对比:她觉得石戈比欧阳中华更美, 美得让她心痛欲裂, 又让她神醉智迷。

  “……证人, 回答问题! ”不知法官催了几遍, 不耐烦地敲了一下桌子。

  前面是冗长的例行提问, 她机械地回答。问到她是不是“绿色拯救协会”成员时也如实承认。“绿协”已被取缔。在石戈的罪状中, 庇护这个“反动组织”是其中一条。

  “请证人解释一下这几个月由她签定的订货合同。”检查官扬起手中厚厚一迭合同单的复制件。

  “……这是……实验室需要……”

  “实验室需要? ”检查官把那迭合同单像扑克牌一样展成一个扇面。“这些合同一共订购了四千七百二十台SJ-8营养液配制机, 二十八吨催化剂, 三千六百万米塑料管, 同二十七家企业联合组成企业集团, 签定了长期协议。仅经你手付的款就达十四亿七千五百万元, 合同总值二百零一亿五千一百八十七万元, 能把你们整个学院买下一百次。你这个实验室的需要是不是有点过份了呢? ”

  “证人, 法庭要求你如实提供证言, 并提醒你作伪证和隐匿罪证要负的法律责任。”法官堂皇威严地提高了声音。

  陈盼沉默了一会。她明白一切隐瞒都是毫无意义的, 法庭掌握一切, 反倒是石戈的目光微微闪了一下, 似乎是一个小小的问号。他还不知道他交下的任务进展的结果。工作全面展开以后, 他们几乎就再没有见面的时间。现在等于是第一次向他汇报, 却是在这种场合, 以这种方式。

  “如果可能的话, 我还要订得更多。”她不是对法庭讲, 看着石戈的眼睛。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能向他讲话的机会, 应当让他知道, 他布置的任务完成到了什么地步。“再过半个月, 我就能把订货增加到三百亿元, 而不用增加预付款。这我自己做的主。既然事关拯救民族, 应该以用特殊的手段和形式。订货突破了一百亿, 我不知道将来能不能付得起超额部分, 但顶多是由我承担一个空头骗子的罪名。产品已经出来了, 即便堆在工厂也可以随时在需要时发挥作用。我没有把钱花到规定的一百亿, 反正不够, 莫不如就尽量少花! 十四亿七千万是非花不可的, 为了取得信任, 组建集团。本来已经全面运转起来, 遗憾的是现在无法继续下去。”

  石戈划给她的一百亿元付款渠道是很畅通的。可是她对每一元钱都抠来抠去, 能不往外拿就不拿, 有时简直像个小气鬼。她知道石戈挪用这笔资金最后必然会露馅, 挪用总数尽量小一点, 罪责就会轻一点。如果有罪的话, 主要的罪宁可由她自己来承担。石戈以前可能只是从支钱的数额判断她的工作进度, 所以才会对检查官列举的数字感到意外。

  石戈眼里透出一丝笑意, 只有她能看出来。她为能带给他这点快慰感到高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当空头骗子, 是谁提供给你从事诱骗的资金呢? 具体说, 就是那十四亿七千五百万元? ”检查官问。不管他对陈盼的态度是否奇怪, 只要有把柄可抓就不放过。

  “你不要滥用……”

  “请回答问题。”

  “我抗议! ……”

  “证人回答问题。”审判长催促。

  “只有公诉人收回歪曲和侮辱性的用词, 我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法庭记录记载, 你自己刚刚承认是空头骗子。”

  “证人回答问题。”

  “我拒绝回答。”

  “请你明白……”

  “那笔钱是我提供的。”石戈突然插话。“也是我要求她保密的。”

  “被告, ”审判长眯起眼睛。“法庭没允许你讲话, 你在这里扮演的角色法庭很清楚! ”

  法庭对起诉书列举的最主要罪名——叛国罪没下太大功夫, 事实清楚, 罪犯供认不讳, 定论简单。对挪用这笔资金的兴趣却显然大得多。他们十分清楚前者虽可给石戈定罪, 却损害不了他的人格形象, 重点要放在其他方面。

  “请问证人陈盼和被告是什么关系? ”检查官换了个问题。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陈盼话这么说, 心却激烈地跳起来。

  “我可以问得更明确些, 你是不是被告的情人? ”

  他们迟早会把话题引到这来。一个副总理串通情人贪污十四亿七千万元公款, 骗了二百亿元的订货, 这才是一幅他们想拿到世界上去的图画。被世界歌颂的传奇英雄立刻就可以变为另一种形象——一个案发后企图以叛卖祖国掩盖罪行的逃犯! 陈盼知道这时最有利的反应就应当是立刻坚决否认, 越干脆越好, 还应该提出强烈抗议, 把这个问题当做人身侮辱。

  然而, 她却半天没说出话。

  “请回答。”检查官来了精神。

  清醒的理智在大声喝斥她:马上否认! 坚决! 干脆! 你这是怎么了? 你是在害他! 快! 大声抗议! 让人们都知道你是清白的! 你从不是他的情人! 确实不是! 你也从来没希望过成为他的情人! ……可……可难道真的不希望吗? 难道在这可能就要永别的时刻, 要说出冷冰冰的不, 显出受了侮辱, 做出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而让他把这一切带入再也没有机会更改的永恒吗?

  不, 她说不出……一片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泪水使一切都消隐, 只有石戈是那么清楚。他凝视她, 似乎在等待, 似乎世界只有他们两个, 面对面, 近在咫尺, 远在天涯。

  “证人回答问题。”审判长催促。

  整个法庭都屏息静气。

  “我想是, ”她轻声对石戈说。“我多么希望……我是……”

  石戈的身姿没动。她看见他的脸红了, 好似少年。法庭上一切声音都在千里之外。他们在宁静透明的眼光之桥上向彼此的内心深入。

  “该给你洗衣服了。”她说。

  “昨夜我梦见了你。”他说。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她说。

  “说吧, 我听着。”他说。

  “我的小沙沙愿意你……当他的父亲。”她说。

  “我一直盼着有个儿子。”他说。

  “……你同意吗? ”她说。

  “我同意。”他说。

  “我想哭。”她说。

  “你很美。”他说。

  “我幸福极了。”她说。

  “下辈子我要晚点托生, 跟你一样年轻。”他说。

  “别, 别以为你的年龄是障碍……”

  他从视线中消失了, 像沿着旋转的轨迹进入了后台。她发现自己已被两侧的女法警架了起来, 强行拖向外面。法庭里一片咆哮。审判长拍着桌子吼叫。大门像一张吃人的嘴, 马上就要吞掉她。她奋力挣扎, 最后一次扭回头。

  可是他已经被混乱的人影挡住了。

  “我爱你! ”她用尽全部力气痛哭地喊。

  两小时之后, 她听到了对他的最后判决:死刑。

  只剩十四天复核期。

  南中国又一座被占领的核导弹基地

  十五分三十六秒之后,一枚核弹在俄国的涅尔琴斯克和卡拉坎之间爆炸。

  除了当时正在里面的人, 谁也不知道这个基地是怎么被突袭成功的。自打1358基地遭受袭击, 所有基地都草木皆兵, 万分警惕。然而这个基地没有任何抵抗而迹象, 也没发回半点提醒指挥中心的信息。所有联络一直正常进行。如果没有那枚突然怒吼着窜出发射井的导弹, 就连它已被占领也不会有人知道。若能亲眼看见那枚咬牙切齿发出疯狂嘶鸣的导弹调整姿态角, 方向感较强的人马上就能判断那是指向北京的方向。然而若是弹道专家, 即便凭肉眼也会感觉有点不对。不知是计算的错误, 程序中缺了一点什么, 还是喘息未定的占领者不熟悉操作, 或者干脆就是哪个被枪逼着的共产党员暗地做了什么手脚, 导弹的发射角一开始就显示出偏差。方向虽然不错, 但当这枚以每小时二万五千公里速度冲出大气层的导弹达到一千二百公里高度后按照弹道轨迹重返地面时, 它一定离北京很远, 不是一般的远。

  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是占领还是偏航, 都成了永恒的秘密, 因为第二枚紧接着发射的导弹没等跃出发射井就莫名其妙地爆炸了。它把一切都化成一颗爆发的恒星, 从黑暗的大地内部喷薄升起, 以每秒二百米的速度射向天空。周围的山全被震碎了。

  十五分三十六秒之后, 第一枚核导弹在俄国的涅尔琴斯克和卡拉坎之间爆炸。

  那一带人烟稀少, 大多数是无边无际的林海。西伯利亚大铁路有十五公里钢轨被拧成了麻花, 绞在钢轨之间的枕木变成了一簇簇漆黑的炭粉。

  涅尔琴斯克又称尼布楚。远在十七世纪, 中国和俄国曾在那里签定过有名的“尼布楚条约”。

  北京

  中央军委总部

  当他有了从未有过的那么多军队、武器、保镖和权力的时候, 恐惧却不可遏制地生长起来。

  二十二时三十七分, 中国赴俄灭火总指挥部电告核爆炸在尼布楚北部引起的森林大火已经扑灭。一小时之后, 俄罗斯电视台宣布了俄国政府对此的确认。但中俄双方的正式公告谁都没提到另外一点:中国赴俄灭火的二十万民工已有十八万消失在雅布洛诺夫山脉和外兴安岭的林海中。如果俄国军队和警察不能把他们一个个搜寻出来, 递解出境, 他们就再不会回到中国。

  火被扑灭的消息使王锋稍感轻松了一些。这是这些天唯一一个好消息。幸亏北纬53度的积雪这个季节还未融化, 春风还未凶猛地刮起来。否则整个西伯利亚都有燃烧起来的危险, 再有二百万人也不可能这么几天就把大火扑灭。按现在的损失, 只烧毁了几十万公顷森林, 西伯利亚铁路中断若干天, 不到三千人丧生, 污染面积对俄国也算不上什么。损失越小, 越容易大事化小。这是王锋这些天寝食不安所祈求的。对世界来讲, 这件事正是一个可以揪住不放的把柄, 尤其是惹到了那个北极熊的头上。所以没等俄国开口, 他就已经提出愿意为这个“意外”赔偿二百亿美元, 尽管给俄国造成的实际损失也许不到二百亿美元的五分之一。王锋不是一个算小帐的人,

  苏联解体之后, 俄国一度被认为就此没落, 然而事实上它一度过饿肚子的危机, 就开始重新往世界强国的行列里挤。前苏联的可怕战争机器并未受到根本损害, 分离的各国除了乌克兰以外, 大都继续依附俄罗斯。在国际上, 俄国也转退为进, 开始日益扩大影响。虽然完全恢复当年控制半个世界的霸主地位眼下还有距离, 但对中国来讲, 它所具有的威胁性相比当年没有多少削弱。尤其不久前俄罗斯人占多数的哈萨克重新与它合并, 原已隔开的中俄西部边境又有一大半再度接壤, 跟它做一个相安无事的邻居远比惹恼它为聪明。所以除了超额赔款, 王锋还指示外交部无条件接受俄国的一切辱骂和要求, 不许有任何对抗。主权国家的政府当然要为它治下的领土上的一切负责, 但是王锋坚决反击国际社会关于他的政府不能控制局面的指责。这是一种恐怖主义活动, 跟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发生过飞机被劫持、人质被枪杀的事件本质一样。前年爱尔兰共和军盗窃了一枚战术核导弹, 英国政府不是也在“二十四小时内射向伦敦”的讹诈下交出过一亿英磅吗? 哪个国家也没有彻底杜绝一切恐怖活动, 怎么能由此断言中国政府不能控制局面? 不管怎么样, 二百亿美元的允诺使俄国缓和了一些。但王锋确信进入具体付款的谈判时俄国熊还得暴跳如雷, 因为他只打算在收复台湾之后从台湾的一千五百亿外汇储备中支付。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 台湾的钱就是中国的钱。俄国佬要是想早拿到钱, 就帮助中国政府尽快收复台湾吧, 肯定不会赖你们的帐!

  那十八万不愿回国的人一点没挂在王锋心上。他知道这是个问题, 但不是需要他来解决的问题。为了表示中国方面的诚意和歉意, 他起初提议派军队去俄国灭火, 那将最有效率, 也不会发生逃跑的事。但俄方坚决拒绝, 打了核弹再进军队, 简直耸人听闻! 不过灭火确实需要人手, 不用人海战术难以降住火势, 这才转而派去二十万中国民工。所谓民工就是连招带抓凑起来的流民。既然是流民, 往哪不是流? 俄罗斯有无边的土地、森林、鸟兽、食用菌和植物, 中国只有蚂蚁一样挤在一起的人和被榨光了最后一滴油水的沙土, 留在那毫不奇怪, 倒是愿意回来的二万人叫人不理解。让俄国人自已去处理这个问题吧, 他们能押回来多少中国就收多少, 押不回来的就算中国赔偿那死亡的三千俄国人。六十个赔一个。如果俄国还想多要, 给出几亿才最好。现在的黑龙江已经成了要爆炸的桶, 减少十八万, 压力表上的水银柱一点不会动。

  王锋一生很少体会什么叫恐惧, 即便是儿童时代, 他也一向无所畏惧。然而现在, 当他成了中国最强有力的人时, 当他有了从未有过的这么多军队、武器、保镖和权力的时候, 恐惧却成了塞在他胸口的一团乱草, 不可遏止地生长, 夜以继日。刚对台北实行核打击后那种胜利的喜悦已经被“等待”所取代。等待的是核弹随时可能落在自己头顶。别说赔偿二百亿美元给俄国, 再多也值得。那本是该打在北京的! 一想到这点他就冷汗淋漓。如果没出那万幸的偏差, 他和北京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核威慑远未能平息一切叛乱。对少数民族地区尤其没有作用。那些在雪山下放羊的西藏人或在草原上跑马的维吾尔人从来不会舍不得城市。核武器只对省会以上的都市有威慑性。全国四百多座城市, 两千多座县城, 怎么威慑得过来? 如同跳蚤不怕大棍一样, 那些到处流窜的叛匪才不会在乎什么原子弹或氢弹。核武器的使命已经完成, 该放在一边了。然而, 核游戏既然玩开了头, 却不是他想停就能停下来的。各方面的情报都表明, 台湾已经从刚遭受核打击时的懵头转向中稳住了阵脚, 并没像预期的那样俯首贴耳, 却开始了虽不声张却是狂热的反击。他们的反击就是抢占核基地。广西的1358基地神秘地免掉一场灾难之后, 所有基地都进入特级戒备。可仅仅几天, 这座把导弹发射到俄国的基地又被占了。这使他命令另外一座最容易成为袭击目标的基地马上进行自我破坏, 毁掉发射程序, 锁死解保装置, 甚至不惜毁掉控制设备。这个命令太及时了, 基地刚刚报告破坏完毕联络就中断了, 一直没再恢复。又一座基地落入了台湾人手中。

  核恐怖在全中国蔓延。不但在台湾, 在福建, 也在北京。无论属于多么不同的阵营, 恐慌的形式却几乎一模一样。自从中国境内的核弹打到了俄国, 居民就开始大规模逃离北京。原来粮食短缺已导致不少人出走。现在人人都说北京马上要遭受核打击, 逃离就形成了浪潮。连那些多年担任党政要职的老家伙也纷纷提出辞呈, 甚至不辞而别。交通工具远远不够用。通向北京城外的各条公路挤满了徒步的人群, 无数自行车和人力车载着儿童、老人和财物。交通极度混乱, 动辄堵塞几十公里。

  王锋没有采取制止逃离的措施。一是不可能, 二也没必要。离开的人越多, 北京的负担就越轻, 也就越稳定。对那些辞呈, 他也一一照批。不论是军委副主席、国务院总理、政治局委员, 谁辞都可以。打击台北之后他就成了中国的最高领袖。没有什么程序对此专门认可。他的职位名称也没有变化。但是一切由他说了算。没有人提出异议, 也没有人和他相争。除了他, 所有人都成了空的。他知道这不意味着那些人全都服了他, 而是他们需要有一个人在他们之上负责任。那责任是让他们望而却步的, 或许是国际法庭的审判, 或许是历史记载的罪名。他们一生都在油滑中审时度势, 很知道进退的时机。而现在, 他们已经断定他会死, 离他越远他们就会越安全。让他们去保他们如同粪土的老命吧!

  照理说他终生就盼着这个位置, 再没有别人凌驾头上, 再没有任何束缚和限制, 怎么想就怎么干, 怎么干就怎么算。但是这两天, 他却产生了一种相反的愿望, 很想有人和他一起做出这个非做不可的决定。

  那个按钮就在桌上, 伸手可及。已经安装了两天了。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的落在上面, 久久打量。按钮由一套特殊的控制装置和内蒙一座核导弹基地连接。只要一按, 一枚已做好一切准备的核导弹就会直接从基地发射升空, 飞向那座被台湾人占领的基地, 确保摧毁。

  那座基地虽然已经破坏, 但以台湾的技术和人才, 能不能修复呢? 基地每枚导弹都是完好的, 发射平台和支架也都现成。专家们说台湾人修复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但毕竟有一, 而且应当说远远不止一。世界的核武器大同小异。台湾已研究多年。基地被俘虏的技术人员肯定会受不住酷刑而合作。即便有些部件必须送进工厂才能修复, 程序要重搞, 有些仪器得更换, 但能难倒以聪慧著称于世的台湾人吗? 专家们原来也说基地被占领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 现在前后已有三座基地进入了这百分之一。然而只要有一颗核弹打进北京, 那就是实实在在的百分之百!

  固然, 夺回基地的反措施都已在进行, 争夺战已经打响。但是化装成南军的台湾军队正在大批增援, 死命坚守, 战斗非常艰苦。我军的大部队一时调不上去, 几天之内难以保证拿下基地。

  那个百分之百会不会就在这几天成为现实呢?

  安装这个按钮时, 是说对方一旦修复了发射系统, 唯一的选择就是用核武器抢先对基地实行摧毁。判断和决定的责任完全交给他。只有他有按下按钮的权力。然而该如何判断呢? 基地已不在自己控制下, 没有情报来源。即使有, 是不是百分之百可靠? 从来就不能要求情报百分之百可靠, 然而这个问题恰恰只能要百分之百。

  他已经很困了。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脑子里干干的, 干得发疼。眼睛涩涩的, 一切都已模糊, 连按钮的反光都变得虚幻。

  如果迟早得用它, 就莫不如早用。既已玩开了核游戏, 就得玩到底。现在力量的基础就是核武器, 再缩手缩脚, 还能指望什么呢?

  但是, 那基地不在台湾, 不在国外, 就在大陆本土。在自己的地盘上使用核武器, 谁能不顾虑重重? 中国不像俄国地广人稀, 只烧掉森林。那座自我爆炸的基地虽然杀死了周围数万农民, 烧毁了数十座村庄, 帐是记在台湾人头上的。即便打击台北, 也是数十名中国最高级官员集体作出的决定。现在, 只剩下他自己。

  万一台湾根本不能修复基地呢? 万一要拖几个月, 而这段时间足以用常规战斗解决问题呢? 发射核弹的代价太高, 太高……

  他脑海却出现一片火海, 北京在爆炸中缓慢地碎裂。一颗颗核弹在黑暗空中排成虚线队形飞来。他本该惊醒, 可他已困得听之任之。

  他回到少年时期那片春游的草原。黑夜和花朵同样芬芳。那个和他一起躺在草地上的女孩低声惊叫:“你的手……你干什么……你的手……”他好像又摸到了那女孩两腿间的茸毛。那时他无地自容, 他错乱地解释是他睡着了, 手失去了大脑控制。然而女孩却停止惊叫, 把他抽出的手又送回两腿之间。

  他突然看见一只蒙面的蝙蝠导弹般从大气层外直扎下来, 死死对准他。一瞬间那双耸动的黑翼就遮住了燃烧的天空。蒙布网纹一样裂开。他看见一张狰狞的脸, 一双仇恨的小眼亮晶晶。在就要接触到他的一刹那, 他伸出了手。

  他醒了。手按在那个按钮上。他没有惊吓, 也没有退缩。按钮无声地一亮一亮闪着红光。他足足按了十秒钟。

  他站起来, 用做操的动作活动了一下肩膀, 按铃召进秘书。

  “发布403号公告吧。”他安详地说, 走了几步。“再加上一句:以后台湾再敢占领我们的核基地, 它每占一个基地, 我们就摧毁它一座城市。”

  秘书走了。静极了。在这种安静中, 谁能想到春已来临的南方即将响起地动山摇的核爆声呢? 他点燃一支烟。他过去从来不吸烟, 可最近却越来越有需要。他不能不仔细想想, 那网纹一样碎裂的蒙布后面, 为什么会是周驰的脸?

  周驰被判处死刑。行刑前申请立功赎罪, 自称可以用气功控制占领核基地的台湾人, 让他们自动退却。他同意了。然而那个骗子“发功”时被一群门徒接应逃跑了。逃得很奇妙。看守他的人如梦游一样眼睁睁地看着他, 却没采取行动。

  自己为什么会相信这样一个骗子? 王锋认识到, 自己已经不像过去那样自信了。只有不相信自己的人才会把希望寄托给真真假假的神秘力量。

  湖北

  神农架自然保护区

  在大崩溃来临之际,可以说整个绿色理想能否延续和保存下去,全寄托在“暴力原则”而不是以往所说的“非暴力原则”上。

  偌大的蓝天只有两朵云, 似两堆雪白蓬松的羊毛。大的一堆伏在如同打开一半的伞似的神农架主峰之后。小的一堆正在春风中横跨头顶悠悠地追逐太阳。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熬过了寒冷的冬天, 每一根筋骨都巴望着彻底放松一下。然而欧阳中华一看见眼前这个瘦子, 全身立刻绷紧成一个硬梆梆的弹簧。

  他最不信任瘦子那两颗长长的黄牙, 像满腹坏水的老马, 在马一般的笑容中突出在外面。一群肮脏的汉子和驴子簇拥在瘦子背后。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枝枪。每头驴背上都有一条空口袋。

  欧阳中华躺在软软的草地上没有动, 转动着手心的石头酒怀。他瞥了一眼如同铁塔般雄壮的大牛, 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头脑简单! 怎么能把这么多带枪的人领进基地! 也许他们要价太高, 他不敢做主。只要一句叮嘱不到, 他就不会灵活处理。看来还得下许多功夫, 才能把这些乡下小伙培养成用得上的帮手。

  “掌柜的, 听说你们要换枪? ”瘦子笑得十分油滑。一口难听的湖北话跟他身后的驴叫分不清出自哪张嘴。

  战争使不少枪枝散落于民间。有的是从战场上捡的, 有的是从开小差的士兵手里弄的。基地刚放出要换枪的风, 这是头一批送上门的。枪倒不少, 可欧阳中华感到手心在缓慢地出汗。

  他给同他一块躺在草地上的两位客人添满了酒。鲁时加的基地在九寨沟。那位女书记的基地在八大公山。他邀请他们来做客时许下的“古罗马三榻宴”刚开头。两位贵客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场面。他做出一副老练的生意嘴脸, 不慌不忙地跟瘦子讨价还价, 反来复去, 最后定下每枝枪六十斤大米, 每百发子弹四十斤。

  城里现在的价格是一斤大米换一块瑞士手表, 十斤大米换一台彩色电视机。农村也差不了多少。去年收下的粮食被军队和工人征粮队反复征收, 又被流民和土匪轮翻哄抢, 现在正要进入播种季节, 却连种籽都已不剩。管理局储存的粮食已不多。亏得有陈盼实验室提供的薯瓜设备和技术, 虽然吃起来像受刑, 总算省下来不少粮食。

  欧阳中华用非常外露的愉快声调吩咐大牛:“带他们去‘过道’。”他平常从不这样说话。他希望大牛能因此明白他的意思。

  “去‘过道’? ”大牛一点也不明白。“去‘过道’干什么? ”

  欧阳中华用酒杯挡住脸, 狠狠瞪了一眼大牛, 一口把酒饮尽。

  “少废话, 换这么多条枪的大米还都搬到这来吗? 这些朋友这么仗义, 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他们有驴, 领他们绕大路, 直接去‘过道’的仓库驮粮! ”

  大牛更是疑惑, 但是欧阳中华瞪他那一眼起了作用。这番指示过于不着边际, 也使他没法再提憨厚的问题。而那个马牙瘦子一听见“仓库”两个字, 红通通的小眼睛直扑闪, 大牛一挪步, 立刻紧跟上。

  “我会先到。”欧阳中华啜了一口酒, 对他们的背影冷冷地说。

  他把刚刚在讨价还价故意拖延时想出来的方案布置下去。那位前正规军少校比大牛的领悟力高上不知多少, 一句多余的话也不用说。鲁时加听得很兴奋。他一向愿意参予此类事。连那位女书记也坚持要跟着去“过道”。

  神农架基地的核心是一座工程浩大的城寨, 建成后也许会超过当年水泊梁山的规模。一块方圆十几里的盆地全被包围在其间。四面巧妙地把山崖峭壁连接在一起形成城墙, 没有合适地形的段落就用人工砌造。世代在盆地中间耕作的山民现在都被基地“招工”了, 夜以继日地修建“长城”。其中一伙山民正在扩大一条天然隧洞。从隧洞穿出去, 就是一个四面都是立陡石崖的山窝。只有一条石缝一般的通道可以从外面进入这个山窝。那条通道就是所谓的“过道”。绕着从“过道”进山窝要比从石洞直接进远得多。当大牛领着马牙瘦子那伙人从“过道”进来时, 欧阳中华已经和他的两位贵客围坐在一个竹桌旁品了半天茶了。大米也已运到高悬在石崖半腰的隧洞口, 正被滑轮升降机一袋一袋往下送。马牙瘦子把那洞口看做了仓库, 眼光里透着心花怒放的光彩, 一个劲儿向欧阳中华点头哈腰。

  别人只能扛一个麻袋, 大牛却能一手夹一个。这个身高近两米的大汉从小在武当山南崖宫打杂, 学了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当功夫。他师父佩服欧阳中华对道学的理解和对天下大事的分析, 认定中国未来非此人莫属, 欣然同意把大牛交给他, 并下了终生戒令, 让大牛忠心耿耿服侍此人, 像对师父一样。

  瘦子打开一个麻袋, 一把白花花的大米从指缝间流下。他的黄牙呲得更长了。

  “驮上! ”他向身后挥手。

  枪却指向了欧阳中华。

  欧阳中华一动没动, 看着大米被飞快地驮上驴背。

  “用枪换大米的是蠢驴。”瘦子的马牙得意地来回错动。“这年头没有枪, 大米再多也得吃光。有了枪, 这不, 有枪就他娘的有大米。今天先驮这些, 明天再来, 反正认识地方了……”

  “你们是抢啊! ”大牛一吼震得山窝四壁沙粒石子乱掉。

  那伙人的枪全都端起来, 像端着锄头把子, 不过枪口要对准人这点还是做到了。

  欧阳中华示意大牛安静。

  “对了, 抢! ”瘦子牛哄哄地晃着枪口。“你还以为枪是做买卖的吗? 有枪还他娘的拿钱? 日你先人! 记着点, 枪子儿不长眼, 别让它碰着。明个见! ”

  马牙领着满载的驴队和他的部下扬长而去, 走进“过道”。

  欧阳中华无动于衷地坐在竹椅上, 在他的两个朋友眼里莫测高深。满树野桃花在头顶开放。一面亮晃晃的铜锣从树枝上垂下。那是刚抢在强盗们到达之前挂上去的, 还没停止摆动, 似一个耀眼的大钟摆。

  最后一个强盗端枪倒退着进了“过道”。他觉得用不着继续拿枪防范这些手无寸铁的城里饭桶了, 便做出一个警告的恶相, 转身撵上他的队伍。

  “过道”狭窄处只有一个人的宽度。驴背上的米袋子被卡住。强盗们忙乱地解决这个麻烦。欧阳中华看着他们的背影, 嘴角渗出一丝冷笑。他文雅地拈起竹桌上一根没剥皮的树棍, 那动作就似举起课堂上的教鞭, 不回头地向后一挥, 正打在铜锣中央。

  铛——

  “过道”两侧的石崖上方轰隆飞下暴雨般的石块。

  铛——又一响。

  石块的暴雨跟下落时一样突兀地停住。两声锣响的间隔也许不到两秒钟, “过道”里那些强盗却有的趴下, 有的跪倒, 每一个脑袋上都出现了血流。即使没被砸昏, 也已被这无法理解的打击吓呆。只有全体驴子集体发疯地吼叫, 连踢带蹦, 把米袋子掀翻在地上。

  “把枪放下! ”欧阳中华没提高声调, 但让每个人都听得见。

  这命令却似乎成了一种提醒, 好几个强盗不约而同地举起枪。

  铛——

  铛——

  这次间隔只有一秒, 血却增加了很多。

  “把枪放下! ”

  这回强盗们听话了。扔枪的速度好似唯恐落后。

  大牛发出宏亮笑声, 又从石壁上震掉一片沙粒和小石子, 像只庞然大鸟, 飞一般跃起, 几步就落进“过道”。

  他刚捡起第一枝枪, 马牙瘦子突然把刚扔下的枪抓在手里。“别他娘的动! ”黄牙呲到最大长度, 发出被兽夹夹住脚的狐狸那种凄厉的嗥叫。他正好置身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下面, 受的伤最少, 不愧是强盗头领, 马上明白落入了圈套, 而且在败中又抢了一个先机。连欧阳中华都没算到这点:大牛一进“过道”, 锣声就不敢敲响了。马牙用枪牢牢指住大牛。“快捡枪! ”

  那些呆若木鸡的喽罗反应过来, 只要把枪一捡起, 失去的优势就重新到手。大牛也明白这点。这个厚道的乡下汉子有一股豁出来的劲头, 就如没看见指住他的枪, 一个横空旋风脚踢倒三个伸手捡枪的喽罗。马牙瘦子反而愣了一下。他要是打死大牛就没了盾牌, 头顶的石头就会顷刻把他们砸扁。一愣间, 大牛已经向他扑来。他往后一窜, 打了一枪, 竟看不出这一枪对大牛有什么作用, 就像打在沙袋上。大牛手里也有一条枪, 然而却只被当成一柄武当剑, 一只手握着, 展臂把枪管刺向瘦子的喉咙。也许是那颗打进身体的子弹突然使大牛肌肉抽紧, 虽然从没摸过枪, 却不知怎么一下抠动了扳机。一串子弹顿时从枪口喷出, 一股脑打在瘦子的脸上。

  大牛吓了一大跳, 刺剑之势顿时收住。可他不知道怎么停止怒吼的枪, 直到枪膛里的子弹全部打光。

  瘦子脊背顶着石崖, 直挺挺地不倒。他的脸没了, 成了一片在阳光下又红又亮的新鲜烂肉, 散发出一股扑鼻腥气。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正中间还剩一颗黄牙, 不知为什么竟能保留。在一片鲜红之中, 露出了叉形的牙根。

  喽罗们被这场面吓飞了魂。即使捡起枪的也忙不迭扔下。吓出的屎尿臭气熏天。少校领人冲进“过道”, 顺利地缴获了所有枪枝弹药。

  欧阳中华吩咐放了那些强盗。大米当然搬回来, 驴也被没收。不过每人发了一个薯瓜。那些人都是农民, 干这营生也是饥饿所迫。知道能活命他们几乎下跪, 抬着首领没有脸的尸体逃一样地跑了。

  “过道”两侧的石崖顶上爆发出一片欢呼。他们都是和大牛一样的农村小伙, 个个身强力壮, 忠诚听话, 全是欧阳中华亲自挑选。他们对这场埋伏战的胜利充满孩子般的喜悦, 余兴未尽。唯一例外的是大牛, 他正扶在一块大石头上呕吐。腰上的伤似乎远不如那张挂着一颗牙的烂脸对他刺激大。欧阳中华把手放在他肩上。那肩膀又宽又厚, 形象却脆弱可怜。

  “他死了吗? ”大牛牛一样的眼睛让欧阳中华想起受惊的羊。他虽有一身武艺, 可从来打的都是沙袋和木桩。第一次杀人谁也难免震动, 尤其杀得这么残酷。然而欧阳中华决不希望大牛的神经如此脆弱, 那铁塔般的身躯里装的是一颗不能成事的妇人之心。他现在需要一个杀手, 神经坚强, 感情冷漠, 随时能以最无情的方式对付敌人。

  “他当然死了! ”他一点不给大牛虚假的安慰。“他必须死! 他不死, 你就得死, 我也得死, 在场的弟兄们和我的客人都得死! 我们为此感谢你, 还有许多会在将来受这恶棍迫害的人也感谢你。你应该感到自豪! ”

  这番话使大牛停止了呕吐。他感激地看了一眼欧阳中华, 身子软了下去。腰上的枪伤看上去不轻。人们尽快地把他抬往管理局卫生所。

  农村小伙们在少校指挥下列队集合, 动作还不规范, 但个个斗志昂扬。欧阳中华把这支他组建的队伍命名为“绿卫队”。他自任队长。少校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任命大牛当副队长而只让自己当教官。这一点欧阳中华不会解释:要想保证这支队伍掌握在自己手里, 有愚忠色彩的大牛远比一个现代军官更让他放心。刚缴获的二十六条枪在阳光下整齐排列。这个头开得很精彩, 使他有点陶醉。

  然而他表面丝毫未露, 反而为这血腥的一幕向他的客人道歉。几个“绿卫队”的小伙子把“古罗马三榻宴”全套家什搬到一座可以听松观瀑的小山顶。杀人的血腥气立刻变成满山花香。

  “绿协”那位女书记是个老姑娘。她对她感兴趣的男人总是使用否定性的语言和口吻。现在她一面脉脉含情地斜视欧阳中华, 一面激烈地挥动短粗小手, 指责他背离了绿色原则。

  欧阳中华对女书记的攻击从来都采取迁就态度, 微笑着承认招兵买枪的勾当确实很低下, 不符合非暴力原则, 是堕落的表现, 随即又把话锋一转。

  “……但是我以为, 原则不应当是教条。在暴力即将横行的世界上, 如果不做好对抗暴力的准备, 不要说我们的绿色理想, 就连最基本的人类文明也会荡然无存。”

  “我同意这个观点。”鲁时加看了一眼女书记。“别忘了你也刚刚受到暴力的保护! ”

  “不对! ”女书记喊起来。“要是不换枪, 强盗就不会上门! 要是不用石头打他们, 他们就走了, 就不会出人命! ”

  “第一, 强盗决不是谁换枪才抢谁。第二, 不用石头打强盗, 强盗不会一去不复返。不死一个强盗头, 就得让大伙全饿死! ”鲁时加可不像欧阳中华对她那样客气。

  欧阳中华岔开了他们的争吵。

  “我不是不主张非暴力, 在一个有秩序的世界里, 哪怕那秩序是专制, 我也认为非暴力的手段比暴力更可取。然而我们现在面临的是马上就要开始的大崩溃, 任何秩序都将丧失, 而文明退化成野蛮, 一切生存都取决于斗争甚至厮杀, 非暴力在那个世界就等于是任人宰割和吞食, 再死抱着它便成了一种坐以待毙的迂腐。”

  “历史上有过多次崩溃, ”女书记说。“并不都像你描绘的那样的可怕。”

  “你可以从最简单的一点上找出根本区别:中国现在有十三亿人口, 而历史上任何一次崩溃时期的人口从未达到过这个数字的三分之一。崩溃是什么概念——一切生产组织、分配系统、流通渠道一扫而光, 每张嘴都得自己想法找食吃, 一切归结到食物这个最原始的问题上。而在中国现有的空间和生态条件下, 填饱十三亿个肚子只能依赖高度组织化社会的效率和能力, 把自然资源压榨到极限, 还要辅以组织化的国际流通和交换。自然灾害、社会动乱、内战、割据、中止国际贸易——其中的任何一项都会导致压榨力萎缩, 给十三亿个肚子带来恐慌, 现在这些灾难一同降临, 饥饿就必将像洪水一样冲垮一切社会组织。而组织的崩溃又将使压榨力更加丧失, 产出数十倍甚至上百倍地减少。十三亿张嘴靠什么填呢? 中国的大自然天然产出——野果、鸟兽、草根树皮等在过去也许能让几亿分散找食的人活下去, 因而历史上那些崩溃没有导致民族灭绝。现在这块土地的天然产出比那时减少了几倍甚至更多, 人口却增加了几倍, 这一少一多乘出来的可怕程度又该比历史上那些崩溃提高多少倍呢? ”

  “但是别忘了还有一点跟过去不同, 现代社会的储备比过去多得多。当今世界储备的粮食总量够全球人坐吃十个月。

  “第一, 这个数字正在不断减少。去年那场全球性自然灾害已经使储备量降到了六个月, 还是很有水份的乐观估计。第二, 中国的储备比世界平均储备量少得多, 其中国家储备更少, 只够全国人口两个月的用量。第三, 这点可怜的储备已经被去年的黄河水灾和持续至今的战争消耗得所剩无几。第四, 愈是在没有秩序和法律保护的崩溃时期, 社会储备损失愈大, 消耗愈快, 愈缺乏计划性。尤其是民间储备, 很快就会在哄抢与末日前的大吃大喝中一干二净。即便能够在大崩溃之后立刻重建社会组织从事食物生产, 在不少于一百天的农牧生产周期中, 十三亿人又靠什么填充肚皮? 又有几个人能三个多月不吃东西而活下来呢? ”

  “照你这么说, 这次崩溃就是民族灭绝的时刻了? ”女书记已有点黯然神伤。

  “人类历史上灭亡的大文明已不只一个两个, 中华民族已经存在得够长久, 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她一定不会灭亡。”

  “……全死绝吗? ”

  “那倒不至于。我的计算是大概要死八亿人。或者再确切一点, 应当说至少要死八亿人。”

  一阵沉默。阳光和春风都变得有点让人毛骨悚然。女书记已经说不出话了。

  鲁时加勉强笑了一下。

  “这个数字是怎么出来的? ”

  “我计算的不是死人, 而是刚才说过的那个问题:眼下中国这块地盘能以天然形式提供的全部食物, 按每个人活下去的最低要求计算, 总共能维持多少人的生命? ——五亿。这是最仁慈的计算结果。顶多五亿。由此反推, 就是最少要死八亿人。这八亿人必须死! 八亿不死, 五亿也别想活! 由于这个崩溃的根源在于人口与资源的矛盾, 所以可以预见, 不管崩溃的具体过程和形式是什么, 最根本的取向只能是消灭人口, 通过战争、饥荒、瘟疫, 一切造成大规模死亡的手段, 直到人口降至与资源匹配, 崩溃才有最终被控制的可能。即使存活五亿人, 也得在社会系统能够很快得以重建的前题下才能实现。社会系统重建得越晚, 存活的人还将大幅度减少。”

  又是一阵沉默。

  “八比五的概率, 我们都可能在那八亿里。”鲁时加试图说句笑话。笑话的内涵往往是期待事实相反。

  “不是可能, 而是一定! ”欧阳中华却不留任何逃避的缝隙。“社会崩溃之后, 分工造就的专业特长将变得毫无用处。生命的源泉在肚子。动物性的求生方式和能力在那时远胜过任何哲学与文化。什么人能活下去? 农民、山民、流民、小偷、强盗、土匪……什么人死? 科学家、艺术家、政治家、哲学家, 所有那些只善于思想, 只会在社会系统内运转的孱弱知识分子, 以及多数专业化工人, 还有城市市民、老人、妇女、儿童……一切那些不能直接和植物动物打交道、没有粗野的力气、残暴的手段和抗受苦难能力的人, 连同他们负载的文化、文明、知识和精神, 全部随那八亿人一同死亡, 剩下的是五亿动物式的人动物式地生活在一个动物世界上! ”

  女书记做出一个捂耳朵的姿势。

  “简直是动物式的描述! 我不相信! ”

  欧阳中华淡淡地微笑。

  “据说上帝向人类预言时总附加一个条件, 那就是听的人都不相信。我不是上帝, 你当然更可以不信。”

  “……这就是你要建立武装的原因? ”鲁时加陷入沉思。

  “也许有人想, 藏在深山里, 自己种植养植, 获得食物, 又有培植薯瓜的设备和技术, 怎么也能渡过崩溃, 用不着武装。可我们不是生活在与那个毁灭世界相隔绝的桃花源里。动物式的人一定会光顾。你们刚刚已经亲眼看见。饥饿规律将驱使饥民均匀地分布到所有地域。几乎不存在任何能躲避的藏身之地。在既无法律又不生产的崩溃状态下, 抢劫将成为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生存方式。我们不会去抢, 但至少应当保证不被抢。如果我们连不被抢也不能保证, 我们的一切理想、试验、直到我们的肉体就全将消亡。所以只有拥有暴力手段, 才能保护自己在一个暴力世界中不被暴力消灭。可以说整个绿色理想能否延续和保存下去, 全寄托在这个‘暴力原则’上而不是以往的‘非暴力原则’上。”

  他起身踱步。基地艺术家打造的石酒杯在手中沉甸甸, 奂美绝伦。蓝天白云悠悠。瀑布光彩夺目。极目远眺, 万物浸浴于金黄阳光, 一片安宁。外面的世界正在进行着战争, 经受着饥荒、动乱, 燃烧着命运的星辰和时机的火焰, 眼前的一切是多么不协调啊!

  “从另一角度, 把一个崩溃的社会从头收拾起来, 也许更需要武装……”

  他没有说下去, 这方面现在还不是多讲的时候。然而在他心里, 这其实是一切思考和准备工作的出发点。存活下去并不是他的目标。大崩溃的到来也不使他忧虑和恐惧。相反, 他充满欣喜。他很早就认识到, 指望用外力推翻传统社会毫无希望, 只有等待它自身从内部崩溃。他已经等待很多年了, 等待这个时刻。那等待是多么的苦啊, 多么的寂寞、卑琐、无穷无尽, 等得只剩下一颗挤着苦汁的头颅在干干的稿纸上滚来滚去。他已经开始绝望, 不知这个病入膏肓的社会还能像百足大虫那样死而不僵地维持多少年。也许一生都等不到了, 却突然出现在眼前。旧社会眼看着哗啦啦土崩瓦解。任何力量一万年也打不倒的一切, 瞬间就将自行寿终正寝。在旧世界废墟的荒原上, 迷人的绿色晨星高高升起化做太阳的时刻终于就在眼前了。

  他承认他有野心, 无边的野心, 能装下整个世界。他在“布道”中呼唤的空灵、淡泊和宁静从未在他自己心里驻留过。他的心是一座火山, 喷腾着无穷的渴望、不可遏止的激情。但他不认为这和他的哲学矛盾。精神人的审美世界是分层次的。多数层次安于空灵淡泊, 然而美的最高层次则必定是个英雄世界, 被崇高、悲壮、英勇和献身所填充。他的野心不是能用权力和荣誉填充的世俗野心, 而是在鲜血里燃烧的天然需要, 召唤他把人类历史攥在手心。他必须融汇在无边的巨大中才能流动。大的, 最大的, 和宇宙一样大的, 那就是他的! 为此, 他放弃了一切权力、名望、金钱的道路, 他本是可以在任何一条路上都运星高照的。可那达不到顶峰。他只要最高的极点, 差一步也不行。他选择了绿色, 因为他知道, 那是人类未来的旗柄。他一生希求不多, 家庭、财富、地位、享乐, 正常人的一切统统可以不要, 他只要改变人类历史, 重新安排世界, 这便是他的全部愿望。

  现在, 他需要武装, 还需要一个政党。在这个关头, 那种各执已见、各行其是的松散联盟已不再适应。要把意志统一起来, 建立起严密的组织和铁的纪律, 才能担负天下兴亡。他把鲁时加和女书记请来就是为了促成建党。绿色拯救组织要从一个无所作为的清谈馆变成坚强的战斗堡垒。这有一定难度, 绿色哲学使绿色人士普遍对政党、权威、纪律这类概念有抵触。然而在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 旧有的原则将不得不让步。强化他们对生存威胁的感受是一个有效的突破点, 刚才那血腥的一幕比什么都有说服力。鲁时加已经完全和他站到一起。女书记虽然嘴上尖刻, 心里却总是愿意与他配合。九寨沟和八大公山一表态, 山西的庞泉沟也会参加进来。六个基地中能被他控制的就达到四个, 只剩陕西的太白山和贵州的梵净山。那两个基地本是应当最先拿到的。……最想不到的是陈盼反倒成了他的障碍。那两个基地现在都实行所谓的“逐级递选制”, 虽然问题百出, 据说还过得挺有滋味。但他确信一点, 民主是一种安定状态下让人们自我陶醉的奢侈品, 一旦进入历史关头, 绝不可能担负起力挽狂澜的责任。当无法无天的暴力和兽行随崩溃而降临时, 他们会认识到只有他才能解救他们。

  他还需要一片广阔的根据地, 有空间、资源, 有可以进攻的道路, 有可以退守的山谷, 有种粮的农民、制造装备的工厂、抵御暴民的城堡, 要能接纳和供养千万名精英分子, 为未来的重建储备人才。有了这样一个根据地, 就有了凝聚未来中国的核心。八大公山、九寨沟和神农架在地图上形成一个鼎立的三角形, 三角之中的三十万平方公里正是他设计中的根据地所在之处。蓝图已经非常精细, 跟活着一样生长着未来。而一切正在现实中开始。

  这一切他都能得到, 很快, 就在眼前。可是他心底却塌了一块, 一个无底的、什么伟业也无法填补的深渊。他计划着, 安排着, 他需要政党, 需要军队, 需要根据地, 需要许许多多, 他从不对自己说, 他需要这个, 可那渴望和创痛却时时刻刻在暗中窃语, 他更需要的是她——陈盼。

  他知道她因挪用公款罪被判五年徒刑。他也知道她在法庭上说的每一句话。没人说得清她被关在哪个监狱。每当夜深人静, 他总是梦见, 她跟石戈那个温和、疲倦、未老先衰的面容重迭在一起, 在一间大块石头砌成的牢房里, 化成灰色的水纹, 像泪一样渗进他的眼睛。

  联合国秘书长日记

  要制止一场核战争, 首先要发动一场核战争, 上帝!

  只睡了两小时, 便被梦中的大火惊醒。梦中拚命用一个抓不牢的小盆泼水, 那水只是自己一身大汗。冲了个淋浴, 再也睡不着。这些天满脑子都是中国。那个疯狂的国家似乎人人都认准了核武器。昨天南中国的反叛者发射成功一枚短程核导弹, 把位于黄河岸边的郑州市炸掉一半。北京立刻用一颗二十五万吨级的核弹摧毁了那座被占领的基地。据美国掌握的情报, 目前有十一个核基地正在被反叛势力包围。从新疆的穆斯林到广西的独立军, 谁也搞不清中国出现了多少个自立为王的势力。叛乱地区的大城市——无论福州、广州、拉萨——全成了空城。北京的核威慑已经失去目标。台湾表面放弃了夺取大陆核基地的企图, 以避免北京摧毁台湾城市进行报复。但他们的秘密人员无疑在这场核争夺中起着推波助澜甚至是决策性的作用。另一方面, 美国中央情报局已得到情报, 台湾付出高出正常价格十五倍的巨款, 极秘密地从陷入财政危机的南非“白人国”买到一艘载有十八枚飞鱼核弹的潜艇。潜艇现已穿过中印度洋海岭, 全速驶向中国海。飞鱼导弹的射程是四千八百公里。估计再有三天, 潜艇就进入能够打击北京的范围。中国眼看着就要——或者说已经——出现一场丧失理智的核滥炸。整个地球都在随着这个进程的发展而痉挛。

  美俄的方案让人震惊。也许因为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我的拒绝只出于第一反应, 缺乏深思熟虑。当然, 不甘做傀儡的抵触心理也起了作用。美俄两国独自暗中完成策划, 外长和国务卿只是代表各自总统前来通知一个不可更改的决定, 却要求得到联合国的名义, 这的确十分令人不快。然而冷静下来想一想, 除了这个方案, 世界真的已到山穷水尽之境, 再无任何制止这场核滥炸的可能。联合国是全人类的代表, 个人的情绪不应当掺杂其中, 倒是应当庆幸美俄两个核大国此刻同心同力。如果他们还处在当年的冷战时期, 彼此的出发点是趁火打劫和借机压倒对方, 那种危险将会比现在严重百倍。眼下, 除了这两个大国的实力, 联合国还能依靠什么呢?

  “彻底解除中国的核武装”——字面上这句话并不难以接受, 而且很有种令人在焦虑中为之一振的正气。在核时代, 传统的主权观念已经不适用了。地球如同一艘宇宙飞船, 一个乘客在他自己的座位上引爆炸弹不能说是他的主权, 与别人无关。全体乘客要避免落入飞船之外的黑暗、无氧、绝对零度和绝对死亡, 完全有权力缴掉那个发疯乘客手中正在冒烟的炸弹。然而, “解除”的现实含意是什么呢? 中国——北京也好, 台湾也好, 还是其他势力都不会乖乖地交出核武器, 那么“解除”实际就是“摧毁”的同义词。美俄两国将共同对中国境内的一切核目标进行打击, 同时摧毁中国在全球空中和海上游弋的所有核机动力量, 也包括台湾购买的核潜艇, 使中国从此成为无核国。这就是美俄方案的核心内容。

  仅仅到此, 还是可以接受的。保卫世界和平, 也为了免除中国人民的灾难, 动用武力不算错误。但是这个“摧毁”要求一个绝对前提——必须在同一时刻完成。中国一百三十七个陆上核基地和所有天上海里的核载体只要有一个的摧毁时间延误几分钟, 就足以完成一次可怕的核反击, 可能使世界数十座城市上千万人民遭受灭顶之灾。所以万分之一的差错也不容许发生。那么什么摧毁方式能保证这个前题呢? 不必军事专家也能看出, 地面部队、空中袭击、一切常规手段和武器全然没有这种可能。那么就只剩一个选择——核打击。只有核导弹能同时打击这么多分散而严密防范的目标, 而且具备确保摧毁的威力。那么制止一场核战争就成了首先要发动一场核战争!

  眼前的问题是两场核战争必选其一。没有后一场核战争, 前一场核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既然非得打一场核战争, 选择的根据就在哪一场的危害小一些。

  俄国对中国发生“核内战”的恐惧可以理解。她和中国有世界最长的共同边境。“内战”的核弹已经落进她的境内。中国许多核基地都是为对付她而建的, 核弹一直瞄准着她的工业中心、居民中心和军事设施, 发射程序早已预置。企图占领核基地的反叛势力很少有专业人员, 即使能把核弹发射出去, 如果没有正确地修改程序(这是极可能发生的) , 核弹就会按原来的指令飞到莫斯科、圣彼得堡或古比雪夫的上空。中国发生“核内战”, 受威胁最大的就是俄国。民主化的俄国虽不会似冷战时期那样蛮横, 但民主不能消解民族主义, 有时还可能推波助澜。近年俄国政治的一个明显发展便是在选民鞭策下, 上至总统、国会, 下至地方官员, 民族主义色彩都愈来愈浓。俄罗斯人一向有强烈的大国心态, 弥补当年苏联解体造成的心理挫折, 将在相当长时期是俄国对外政策自觉不自觉的主导意识。她之所以积极地发起这次国际行动, 除了自身安全的需要, 也是重回昔日超级大国之地位的一种努力。

  美国也有自己的利益考虑。“六四”以后, 中国奉行强硬路线, 在世界民主大潮中充当了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新代表, 并集合了一群亚非拉国家的专制政府, 形成对抗世界民主的新阵营。美中摩擦纠纷不断, 过去的友好关系再也无法恢复。去年北京政权和路线的变化更加向左转, 白宫也由此失去最后的耐心, 近来逐渐把期待中国健康力量的眼光转向南部中国的七省市自治政府。同时, 美国的亲台势力十分强大, 一直攻击政府对北京摧毁台北反应软弱。在目前中国的战争中, 无论南方和台湾最后能创造多大奇迹, 也抵挡不了北京的绝对核优势, 所以消灭掉中国的核力量, 就等于缴掉北京唯一的王牌, 既起到保护南方和台湾的作用, 也能平息美国选民对政府的愤怒谴责。另外, 美国充当世界领袖的骄横心态, 也使她对“修理”别的国家总是乐而不疲。

  欧共体从地缘政治上缺乏对中国的切肤感觉, 自身又未形成领导世界的政治能力, 所以她在常任理事国的代表——英国和法国虽然对美俄方案有顾虑, 然而提不出更好的办法, 也只有认可, 只是推卸了对中国进行核清理的行动, 让美俄承担具体的责任。

  倒是联合国更应该有所作为。北京巧妙地把摧毁台北和内政联系在一起, 总部许多人是为这个狡猾的诡辩暗暗高兴的, 因为这也给他们提供了不按照“反核宪章”进行惩罚的理由。除了不忍制造新的屠杀, 还有谁都害怕中国会对惩罚做出的反应。听过一句中国俗话的人都觉得用于形容这个民族自身倒是非常贴切的:茅屎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当年毛泽东让人目瞪口呆地表示过中国不怕核战争, 他们死掉几亿人仍然是世界第一大国。他们从整体的数量上衡量生命, 而我们则是把生命当成个体, 因而我们对他们进行一换一的报复, 根本谈不上是惩罚而事先就已遭必然的失败。这种恐惧的暗流使惩罚从一开始就搁浅。绥靖政策也许有其理智的一面, 但联合国的威望就此一落千丈。“反核宪章”的威慑力顿成烟云。国际舆论对我们大肆抨击, 甚至出现要求联合国解散的示威。从长远看, 若不迅速扭转, 将成为对联合国的致命损害, 对世界和平也将遗患无穷。印度十八日宣布把西藏置于它的核保护伞之下就是随中国之后突破“反核宪章”的开始。近年印度的导弹水平突飞猛进, 已经能打到中国全境。全球拥有核武器的国家已知的已达到十七个。南非和以色列的水平不让中国。巴基斯坦、巴西、埃及都有了可观的核布署。至于伊拉克、利比亚那类潜在核国家具有的威胁性更大。核扩散使国际和平如履薄冰, 全靠“反核宪章”维持着脆弱的安全, 而放任中国就意味着丢掉了这块唯一的和平基石。一旦失去它, 中国“核内战”的连锁反应就随时可能导致世界核大战。解除中国核武装不能不看作一个绝妙的出路, 既能避免中国再进行核报复, 又能扭转世界舆论, 提高联合国的威望(以前的犹豫和软弱会被看成是迷惑中国的假象) 。而“反核宪章”不但得到挽救, 还将使其权威性和威慑力大大加强。冷静地思考, 这种诱惑是十分强烈的。

  从另一方面, 美俄表示解除中国的核武装需要使用二百枚左右的核装置。这个数字听起来十分可怕。但他们保证对每个目标都进行严格计算, 在确保摧毁的前提下把打击的核当量限制到最小。由于对大部分目标使用钻地弹, 弹头深入地下五十米至八十米才爆炸, 对地下建筑和物体摧毁力大, 而对地面破坏小, 污染也轻。中国的核基地大都地处偏僻地区, 只有少量几个海军核基地离城市较近, 所以打击不会对中国经济产生严重破坏。当然中国人口稠密, 免不了一定的伤亡。不过用中国标准衡量也是极小的, 远远小于他们正在玩火自焚的核赌博可能造成的伤亡, 更不用说发生全球核战了。

  我担心对生态的影响, 尤其是会不会出现核冬天效应? 虽然不少科学家否定核冬天, 但三年前TTAPS研究室进行的模拟试验已经部分验证了这种理论。美俄对此做出绝对保证, 即使按照核冬天理论, 核战规模也得在十亿吨TNT当量以上才能产生核冬天效应, 而这次打击的总当量将限制在二千万吨以下, 仅为2%。何况钻地弹扩散性小, 中国的植被已基本砍伐一净, 到处是荒山秃岭, 除了城市, 地面可燃物质很少, 无从产生足以影响气候的大火和浓烟。小的影响肯定会有。但如果舍不得一点可以弥补的牺牲, 造成的全球灾难则不可挽回。

  美俄表示有把握确保消灭中国所有的核力量, 决不漏掉一处。这两个国家原来对中国的核布署就了如指掌。双方情报部门核对结果也完全一致。现在又开始新一轮侦察。上周专门为此发射了三颗卫星。俄国外长的神情像是已把中国捏在了手心。我提醒他那是个很容易煽起仇外情绪的民族, 即使失掉了核报复能力, 几百万常规部队对俄国发起拚死攻击也不是好对付的。他微笑着回答北京不但不会进攻俄国, 还将感谢俄国。因为俄国负责摧毁的只是位于南中国的核基地。那些基地大部分都在叛乱分子和独立势力控制的地盘上, 随时可能被攻击, 已经成了对北京政权的威胁。而负责摧毁北中国核目标的是美国, 相隔一个太平洋, 中国军队是无法冲过去的。

  在保卫世界和平的旗帜下, 两国显然都在为未来的对华政策埋伏棋步。与俄国接壤的是北中国, 而美国的立场更接近南中国和台湾香港。采用这种舍近求远的“交换场地”实施打击, 使美俄都像是在帮助一方, 打击另一方, 至少使同自己利害关系较多的这方不结下怨仇。这种算计无可非议, 政治上从来没有无私奉献。但在这个划分中却能嗅出一种危险的味道:当年两极对峙的幽灵又在若隐若现, 未来中国很可能继续分裂, 而两个核大国将站在分裂的两边, 成为对手。

  那是以后的事了。眼前的关键还是制止核战争。解除中国的核武装不能是一时的。如果保留这个国家生产核武器的能力, 用不了几天, 新的威胁就会重新笼罩, 加进复仇的因素就更加危险。所以必须同时撤消中国的一切核武器研究机构, 拆除所有制造核武器的工厂, 销毁一切有关的设备、图纸、资料, 并从此建立国际约束, 永远不许中国再具有核能力。

  实现这一点要做大量的法律准备, 还有更多的实际工作。除了联合国, 谁也不可能发挥名正言顺的主导作用。这是一个天赐良机, 可以借处理这件史无前例的大事推进立法、创建实体和掌握资源, 大大推动联合国从一个空发议论的讲坛向真正发挥领导作用的世界政府迈进。这个理想正是多少代国际政治活动家梦寐以求的。

  我越来越说服自己接受美俄的方案。越深思熟虑, 越觉得别无选择, 而且无懈可击。然而我祈求上帝给我指示。我害怕, 不知这个选择是不是对, 到底会是什么结果。我不敢坚信理性。追求和平虽然是人类的理性认识, 但是人类还有更多的无意识, 以及盲目的本能, 在不知什么时间, 什么地点, 随时都可能暴烈地发作。人类的自大狂总使他们觉得眼前的现实便是文明巅峰, 历史上那些愚昧、残暴和身不由已再也不会重现。然而上帝, 只有你才知道, 人类只是在雕虫小技上变得奇巧, 面对宏大宇宙, 我们则永无止境地沉沦。

  华盛顿

  五角大楼

  中国全部十六艘导弹潜艇如在眼前澡盆里一样清楚。

  麦戈文上校面对着一张半个桌面大的彩色卫星图片端详了足有一小时。那是中国胶东半岛一个海军基地的局部照片。不管中国人搞得多神秘, 美国情报机构老早就知道那个蟹壳形收缩的石崖之下有一座可供潜艇出入的岩洞, 而且一年前也已确切掌握, 一艘新型潜艇正在那里装配。

  这张照片是一百三十三天前例行侦察中拍摄的。本来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直到成立对中国实施核打击的指挥部, 才随成堆的参考资料转到负责制定打击海上目标方案的麦戈文小组来。

  照理说有用的情报早被整理出来, 任何值得稍加注意之处全逃不过计算机的“眼睛”。没人愿意白费力气去翻原始档案。但这次行动实在太关重大, 不容许半点纰漏。尤其对隐蔽性最强的海下目标, 最微小的大意也可能带来灾难, 因此要求所有原始档案都重新经过三道审查。前两道已经通过了。麦戈文是最后一道, 也没发现与以往分析不一致的疑点。他本来想把资料退回档案室, 却总觉得哪有点不对。直到大前天深夜, 这张照片在半睡半醒中出现在脑海, 他一下惊醒。

  让他心神不安的就是这条微弱的痕迹, 从那个蟹壳般的缺口里伸出, 好似一根卷曲的纤维。另一端消失在基地污水排放口的热源中。痕迹是那么细小, 很难引起人的注意, 顶多当成相纸上的划痕或光学处理中杂质的投影。但是从岩洞出口伸出, 会是偶然吗?

  他让技术中心把照片上的痕迹逐步放大, 用功能最强的计算机反复处理。此刻在他眼前的算得上当今全世界效果最好的卫星图片。痕迹相当明显, 已经完全能断定是一个热源轨迹。麦戈文是美国海军首屈一指的反潜专家,他那深度近视的眼睛辩认得出卫星图片上任何种类潜艇的蛛丝马迹。可是与所有值得警惕的热源相比, 这个热源却弱得太多。计算机没注意它是正常的。尤其不可能是一艘潜艇。即使美国也不能在十年内把潜艇热源降到如此之低, 别说中国。然而热源是从岩洞出来的。岩洞里正在完成一艘潜艇。说它不是潜艇, 又到底是什么呢? 不弄清楚是不能轻易下结论的。

  这两天, 他提请指挥部联合美俄两国的卫星侦察系统又在全球海洋进行了一次拉网式搜寻。这种搜寻已经进行好多遍了。中国全部十六艘导弹潜艇如在眼前澡盆里一样清楚。现在, 澡盆里依然如故。十六艘潜艇中的三艘在中国海, 一艘在日本海, 两艘在太平洋中部, 一艘在印度洋, 两艘在大西洋绕圈子, 其他七艘全在北海舰队的基地。没有一艘从监视中逃脱哪怕一分钟。难道中国能造出一艘魔幻般的隐形潜艇, 除了这么一点痕迹, 下海一百三十三天, 就再也没露出过任何踪影? 不可能!

  然而, 洞里出来的是什么?

  如果不能证实潜艇还在洞里继续施工, 如果洞里已经空空荡荡, 全部打击计划就得立刻中止, 直到找到那个隐形潜艇。中国人能搞出什么东西来你永远也想不透。他们既是最笨的臭猪, 又有不可思议的天才。他想起丁,他在安那波利斯海军学院研究生院讲反潜课时曾被那块愚钝的木头当众难倒,从那以后他总是防着中国人一手。

  电话响了。对方是中央情报局的远东处处长。

  “上校, 你的问题核实了。潜艇还在洞里, 尚未完工。”

  “是亲眼看见吗? ”

  “我们会用传闻做情报吗? ”处长的口气流露明显不满。麦戈文通过指挥部直捅总统, 逼迫中央情报局答应今晚八时前查清问题。“我们冒着暴露一个最有价值的情报员的风险做这件事。他虽然是中国军队的高级干部, 但在三天内非进这个洞不可, 迟早会被人怀疑。他不但亲眼看见潜艇, 还用微型相机拍了照片。”

  “太好了! ”

  “对我可不好。”

  “非常抱歉。”如果这位处长知道他的“鼹鼠”证明了一个多么关键的问题, 就不会这样不满了。但这个行动恐怕只有他们的局长能知道个大概。

  麦戈文的目光仍然盯着卫星图片上那条令人困惑的痕迹。当处长说到情报员弄清一百三十三天之前岩洞曾开过一次闸门, 以灌进海水对潜艇进行检验, 他突然感到如释重负。一切都清楚了。开闸时已进入冬季, 岩洞里会溢出一些暖气, 在温差影响下随海水飘向温度较高的污水排放口, 在红外线卫星照片上就反映出这条微弱的轨迹。

  行了, 虽然白费了半天劲, 总算轻松了。麦戈文计算了摧毁这个岩洞所需的核当量。虽然指挥部对当量限制很严, 他还是尽量多加了一点。钻地弹钻不透岩石, 只能靠爆炸力震塌岩洞而破坏里面的潜艇。一公里之外的港口里还停泊着三艘导弹核潜艇。需要一枚双弹头导弹分头打击。好在附近都是军事目标, 波击面虽大, 并不会过多地杀伤平民。

  南中国海

  460米深海底

  他恨美国, 恨到刻骨铭心。

  丁大海猛地睁开眼睛, 非常清醒, 仿佛一直没睡过。眼球温润光滑。心脏跳动很快。他通常每次睡五小时, 几乎像钟表一样准确, 从来不多不少。今天却刚睡三小时就醒了。

  他不想再睡下去, 也知道睡不着。这几天一直处在神经紧张的状态。直觉告诉他, 有一个很大的危险正在咄咄逼近。可他猜不透那危险到底是什么? 未知的危险最使人紧张。他在梦中也搅尽脑汁地猜测:为什么中国海突然出现了密布的声纳浮标? 不明国籍的直升飞机一架架盘旋着收集悬浮基阵的电波? 为什么拖运声纳渔网似地在头顶拉来拉去? 那些拖轮如在焦燥地寻找大鱼? 为什么远东的天空突然增加了好几颗侦察卫星, 似通红的小眼睛死死盯着中国的大陆和海洋? 为什么这些天密码电波像疾风暴雨一样骤然密集地充满空间? 而美国和俄国的电台竟使用同一种密码, 好似他们是一家?

  八小时之前, 那些密码电波戛然而止。美国和俄国的电台同时闭住了嘴巴。这不是好兆头, 让他心惊肉跳! 战争史上这种前例意味着准备已经做好, 就要开始行动。此刻, 是什么把他从梦中突然惊醒呢? 他用凉水洗了一把脸, 回到指挥舱。除了睡觉, 他就像长在那里。他立刻知道, 就在他醒来的同一刻, 寂然无声的密码电波突然恢复了。负责侦听的少尉正要去叫他。他戴上耳机。所有电台都在拚命地发送和接收。空中的电波比过去更密集, 更响亮, 却不似过去那样叽叽咕咕地密谋, 而是放肆地欢呼。他什么也听不懂, 只是感觉, 但他相信感觉。他们那件蓄谋已久的事已经干完了!

  他的核潜艇静静地躺在海沟里,四面是散发着热量的火山喷口。海底生物繁忙地活动。出海以来, 潜艇多数时间是卧在海底, 如同一块礁石, 为那些喜爱依附的贝类和鱼类提供栖息场所。他爱在天然热源里隐蔽自己。除了节约冷却剂, 火山热量还可以在冰冷的海底使艇内保持温暖。现在, 他只知道外面发生了事, 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唯一能做和该做的就是继续卧在海底。

  指挥舱中部有一块彩色屏幕。里面的图象非常奇特, 没有光线, 没有层次, 只有一个个轮廓清晰的色块在活动, 闪烁着密密麻麻的数字。那是经过计算机处理后, 把声纳接受的声波信号变成直观的视觉形象显示出来。如果外面有一条鲸鱼在游动, 屏幕上就出现一个剪纸般的兰色鲸形在位移。旁边的数字表示鲸的座标。随着距离远近, 鲸形大小按比例变化。同时, 近处不发出声波但是阻挡声波的物体也能显现。海沟周围的火山在屏幕上是一些半透明的形状。火山背后的发声物体照样看得见。十二小时之前, 丁大海看见“青岛号”从头顶驶过。声纳电视像见到老朋友一样立刻就把它认出来。“青岛号”也是一艘导弹核潜艇。艇长是丁大海在潜艇学院的同班同学。丁大海用挑剔的眼光看着他向西北方向行驶。糟糕透了, 他竟然没发现下方有一条台湾潜艇海蛇般地贴着海底在跟踪, 那副在班里洋洋自得吹牛皮的架势一点没改。丁大海没有发出警告。台湾潜艇几乎擦自己身边开过去。只需轻轻按一下鱼雷发射钮, 就能让头顶的四百六十米海水成为埋葬它的坟墓。然而他明知台湾潜艇的目的可能是劫持“青岛号”, 用来威慑甚至打击大陆, 就像他们曾企图在陆地上占领核导弹基地一样, 他却一动不动, 什么都不做。哪怕台湾潜艇就在他眼前开始下手, 他也仍然是一块礁石。深水鱼会惊慌地逃窜, 用粘液包裹珍珠的贝类会痉挛地合上硬壳, 可礁石不会动。

  然而, 当丁大海又在屏幕坐了一小时零六分, 礁石却猛地跳动起来。四壁同时发出令人恐怖的战栗。声纳屏幕霎时出现耀眼的闪动。只有在风暴横行时潜艇贴近海面, 屏幕才会有这种亮条, 艇身才会这样颤抖摇动。可这是四百六十米深的海底, 除了潜流亘古不变地稳稳流动, 怎么会有风暴? 计算机显然也在疑惑。从艇壁传进的隆隆声连人耳都能听见, 它却迟迟不做出判断, 不给出相应的色块图形。声纳电视没有故障。那些吓坏了的海底生物正在屏幕上清晰地盲目奔逃。是海底地震? 火山爆发? 海啸? 是不是要赶快逃离这一群可怕的火山口? 然而屏幕上只有火山是最冷静的, 稳稳地屹立, 阻挡而不是发出声波。那声波来自遥远的地方, 无比巨大。有了。屏幕右上角, 终于出现一个白色的亮点, 极亮极亮。亮点外面先生出一个黄色的环, 然后又生出一个红色的环。核爆炸! 这是核爆炸的标志! 只在训练时看过。深海核爆炸就是这个图形。原以为一辈子不会在现实中看到。整个大海被摇动了。爆炸的座标是西北一百四十海里。“青岛号”? ! 是事故? 还是台湾潜艇造成的? 还是那些密码电波的结果? 他知道消灭核潜艇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核打击。一颗核弹可以使八海里半径的球形范围内所有舰艇受到致命摧毁, 十五海里半径之内的遭到严重损坏, 失去战斗力。但除了全面核战争, 确保一次性摧毁对方全部核力量之外, 没人会用这种大规模污染海洋的方式打击一艘潜艇。有这种可能吗? 中国和外国发生全面核战争了吗?

  距离太远, 水下冲击波又大部分被水的阻力吸收。潜艇除了开头跳动几下, 便只剩动荡的海水在艇壁外面长时间地摩擦。丁大海依然没采取任何行动, 也没发出叫醒全艇人员的警报。当声纳电视显示出一百四十海里外传来的水下声波时, 核爆炸已经发生一个多小时了。那些密码电波肯定是在核打击完成后才恢复的。这一个多小时, 他听的是他们相互兴奋地核实打击结果。如果自己的潜艇已被发现, 那就会和“青岛号”同时被摧毁。既然没被发现, 最好的方式就是静静呆在海底, 继续保持一块礁石的状态。

  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戴上收音机耳机。这是艇上了解海上世界的唯一渠道。调谐旋钮原来处在青岛台的位置。艇员们总是爱听家乡的情况。可打开电源开关却只有一片沙沙的杂音。空白! 青岛台不见了! 他左右调调, 没有。表针指的正是黄金广播时间。他急切地转了一下旋钮, 哗啦啦掠过许多电台, 不同国家, 不同语言, 每个电台全都存在, 只有青岛台消失了! 一个英文播音员像是在足球场上一样亢奋而快节奏地报道:联合国为了防止核战争全面爆发, 决定彻底摧毁中国的一切核力量。以北纬30度为界, 北部由美国实行打击, 南部由俄国实行打击。打击现已完成。成功率百分之百。海空目标也同时解决。其中台湾购买的核潜艇被俄国炸沉在印度洋。两架携带核弹巡航的中国远程轰炸机被美国导弹摧毁在中国东北上空。这是一次人类军事史上成功的典范, 打击范围如此之广, 精度如此之高, 时间如此之一致。更重要的意义在于, 这是人类第一次以武器摧毁武器的和平战争, 也是第一次没有敌人的军事行动。无论世界人民还是中国人民, 从中得到的都只有好处。没人失败, 没人征服, 全体人类成员都是最终的胜利者!

  丁大海的心好似被一只卷钝的钢爪缓缓挖出一个空洞, 空荡荡, 血淋淋, 却感觉不到疼痛, 一片麻木。脑袋被砍下来的瞬间大概也是这种麻木。麻得全身冰凉。麻得全身骨骼肌肉都抽缩成金属和塑料。指挥舱里的值班军官全在各自岗位上操作。收音机只有休息时间才允许听。他用仿佛失掉了关节的僵硬手指关闭开关。声纳屏幕上的核爆炸图形已经扩散, 如一具彩环箭靶, 占满整个屏幕, 射出血一样的光芒。

  他的脑子很清醒, 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无穷的纷乱只似一些远距离的网在背景动荡, 而眼前只有一个个明晰的步骤。他在导弹舱和陀螺室之间的舱壁夹层中找到了一排电路配置板。这块无人光顾的角落全靠咬在他嘴里的小电筒照亮。他的手一点也不颤抖, 稳定地拆下一个个螺丝和线头。不用看线路图。四年的日日夜夜, 他对艇上千万条线路就像对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他仅仅颠倒几个线头, 将线头上的标签互换了一下。没有人能查出来。然而从此艇上每一台收音机都会在刚通电的一刻被烧毁。开一台烧一台, 烧得无法再修复。只有艇长舱里的一台除外。

  他巡视了生活舱。上上下下、军官舱、水手舱, 多数人在睡觉。污浊的空气被排风扇抽出, 送进的是永远一个气息的人造空气。水手统舱里, 几个人在一角打扑克, 无声无息, 如幻影一样。没有人听过收音机。几盏惨淡的低瓦荧光灯隐隐约约照亮周围。每个铺位上下左右都贴满家人的照片。那是每个人打发这海底漫漫黑暗的灯塔。丁大海感到喉头一阵滚动。他当时挑选的全是老兵。没有一个艇员没成家。家属全搬进了基地那片新建的宿舍。他一直没去想像基地的现状。是火海? 是白烟? 还是一片肮脏的海水? 可现在, 看着那些女人和孩子的照片, 他身上开始颤抖。旁边一个熟睡的水兵一直不断地含混低语, 听得出他是正在梦中和妻子做爱。那低语温柔、渴望、疯狂、惊心动魄。他妻子在舱壁上微笑地凝视他。那微笑让人想一头撞在地上, 狠狠地咬住钢铁!

  他把那阵突如其来的颤抖挺进僵硬的骨髓深处。圆圆头颅在宽厚的肩膀上沉重而昂然。深度近视镜射出冰冷刺心的锐光。他回到自己舱室, 锁上舱门, 在收音机前一动不动地坐了两个小时。联合国发表的公告对打击程度极力轻描淡写, 宣称实行打击的核当量限制在最低限度, 对绝大多数目标使用钻地弹和战术核弹头, 有些甚至用常规弹头。任何公告和报道都没有一一列举被打击的地点。这使他的心空落落地往下坠, 却又在黑暗中产生一星侥幸的希望。也许修造这艘潜艇的计划从来没被发现, 而基地的其他核潜艇又全都出港, 那样就没有打击基地的必要。或者, 他们已经知道这艘潜艇下海了, 而留在洞里的那个是假的。不, 不会。如果知道这艘潜艇下海, 他们决不会留下他。在没找到他之前, 也决不会打击别的目标。他太知道美国了, 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恨美国, 恨到刻骨铭心。要去美国进修之前, 他也确实兴奋过一阵。对他这个渔村长大的中国军人, 美国就像另一个星球那样神秘。但自打他到了美国的那天, 感到的就只有格格不入。他是学院里唯一一个中国人。那些摩天楼、灯海、车流、摇滚乐, 五光十色旋转的一切在他眼里全像浮躁的梦影, 扰得他昼夜不宁。他不会用刀叉, 在自动售货机前束手无策, 走进城里就转向, 对拳王歌星一无所知。他不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穿什么衣服, 让谁走在前面。他在礼节上总是错误百出, 越害怕就越出笑话, 越不合时宜。自从他发现, 或者只是他自己那么觉得, 周围的美国人总是用嘲笑的眼光打量他, 等着他的失误而彼此交换会意的目光, 他就再不和美国人来往。他把全部时间用于学业, 几乎每一分钟都捧着书。碰见人再不想该打什么招呼, 做什么表情, 只好似没看见, 迈着重锤似的操练步伐走自己的路。他很快成了学院有名的怪人, 大伙都叫他“中国锡兵。”

  直到有一天, 学院图书馆那个叫贝西的姑娘闯进他的宿舍, 说天天在图书馆见面却从不被他理睬是多么遗憾。贝西的衣服很快脱光了。他说不出一句话, 随贝西摆布, 最后像一头疯狂的公牛把贝西掀倒在床上。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感到那么轻松。他决意不再当个锡兵, 要成为美国人的朋友, 学会一切他不会的东西。

  可贝西再也不来了。在图书馆, 不是他不理贝西, 而是贝西装作看不见他。他像丢了魂一样, 但并没妨碍他在课堂上的模拟潜艇战中连续击败五个同班美国佬。那个身高两米的大个子一向看不起有色人种, 却在三分钟之内连中了他两颗鱼雷。那张白脸连雀斑都像盖了一层霜似地变白。课间休息时大个子走近正在窗前发呆的他。“你的那玩艺儿怎么不如你的鱼雷那么好使? ”看着他莫名其妙的眼睛, 大个子恶毒地咧开大嘴。“贝西跟人家打赌要试试‘中国锡兵’有没有那玩艺儿。昨晚她在我床上说你是瓶汽水, 一开盖——砰! 只一下就没气了, 哈哈哈! ……”

  再往下是什么过程他一点也记不住了, 只有那发疯的感觉永远在他血液里激荡。大个子是学院的拳击冠军, 却被他打成一根稻草。当他被十几个人死死按住, 大个子的脑袋已成了一个一动不动软绵绵的血葫芦。在法庭上, 证人形容了他当时野兽般的吼声、魔鬼一样的表情和多少人也拦不住的力气。人们一致谴责他当对方已经不能还手时还毫无怜悯地继续殴打。有人认为他有蓄意杀人的倾问。全法庭的人都恨他。他并不申辩, 连大个子侮辱他的原话也不复述。他不对抗法庭, 无动于衷地接受判决。相比他的仇恨, 法庭太小了, 他恨的是整个美国!

  儿子做的渔竿斜挂在舱壁上。那夜渔钩钩在他的军服上, 现在钩在他心上, 钩上的渔线连在北纬36度15分的家, 那个被卑鄙的分工分给美国打击的基地上的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 摘下渔竿长时间地抚摸。他此刻摘下的是腕上的表, 仔细地擦着表背上的振荡器。虽然那振荡器是用合金材料制作, 一万年也不会生锈, 可他还是担心长时间没接到讯号会变得不灵敏。

  他仔细地擦。他等着, 等着振荡器向他发出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