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福建福州

  “我是台湾军事情报局的特工人员,代号F─33……”

  地下室里听不见凄厉的警报,却能清晰地感觉炸弹的震动。北军曾宣称不伤害平民,福州以前一直未受轰炸。也许是对福建寸土不让的抵抗失去了耐心,也许是要有意制造人民的恐慌心理,自从北军攻克广州,这几天每隔几小时就有成群的轰炸机飞到福州上空扔一通炸弹。

  地下室冷冰冰,没有取暖设备,黄士可却不停地出汗。那冰凉的汗水湿又粘,从全身毛孔一刻不停地向外渗泄。他知道这种汗让女人讨厌,可还是抑制不住地紧贴着百灵,使劲儿扩大接触她的面积。此刻,只有这个温嫩柔软的肉体能给他一点安慰。他知道时间不多了,末日已经以秒计数地临近。一个注定要死的人,除了紧抱着他最舍不得的东西,还能再干什么?

  他从末如此绝望,就连那次只差两小时就到的南京的限期也还有后路。可现在,出走的水上飞机已在空袭中被炸毁。天空全在北军控制下,任何飞行物都无法起飞。闽江口也被水雷封锁。北军深夜把伞兵部队空投到对空火力网打不到的近海海面,突袭登陆,现在正在把十几处滩头阵地连成一片,封锁整个海岸线。无论天上﹑海上﹑陆上都已经没有出路。武夷山防线被北军打通之后,闽江河谷便成了北军进军福州的大道,其它险地失去了意义,现在全靠李克明领着疲惫不堪的残部步步血战退守。前天的葫芦山大战使闽江水流到福州还是红的。今天又退到尤溪口。没几天就得打到福州了。广东大部已被北军占领。攻克梅州的北军调头东进,连克漳州﹑厦门和泉州,此刻已经打到仙游,离福州只剩一百多公里。黄士可只要一闭眼睛,四面就布满明晃晃的尖刀。从小常听老人讲碎尸万段,那是专门对大逆不道的叛臣实施的刑罚。他睁开眼睛,刀光虽消失在黑暗中,刀的寒气却仍在分割他的肢体。他只有更紧地抱住百灵,冷汗弄得被子里像被水浸泡了一样潮湿。恐惧使他呻吟。百灵却没有声息,她赤裸地躺在他怀里,没有温柔的抚慰,也没有恐慌的悲伤。只是他的眼泪流下时,她挪开脸。

  “你看不起我吗? ”黄士可问。

  百灵不回答。这些天,指挥中心似乎只有她对危局无动于衷。她带着一丝蔑视的怜悯看着丢了魂一样的南方官员。前线的灵魂成了李克明,他仍旧那样狂热,根本不在乎结局是什么,要的就是不停地打。百灵成了指挥中心和前线的主要对话者。她了解战争的每一个细节。当她坐在电台前神彩飞扬地听着前线传来的炮声和李克明嘶哑的喊叫时,黄士可觉得自己渺小之极。

  “你看不起我吗? ”黄士可的眼泪流得越发汹涌。从成年他就忘记了眼泪是什么,这几天却变得如此脆弱。“我不是怕死,怕的是和你分别。想到永远不能再和你相见,我……”

  百灵在黑暗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百灵,求你最后一件事。我绝不做北佬的战利品,在他们的审判台上受辱。”他抓起百灵的手,让她摸挂在他胸前的一个小袋。“这里有一丸毒药,只求你在我咽下它的时候,让我看着你。那样我就和你永远在一起了……”他说不下去了,哽咽变成了失声哭泣。

  “你问我是不是看不起你,”百灵在黑暗中开口。“是的,我现在非常看不起你!”她声音中的冷漠使黄士可愕然地止住哭泣。“我爱你是爱你的成熟和力量,不是像女人一样哭着寻死。你过去不是这样。南京中立到期那次不也是一样绝望吗? 可你挺到最后一刻,结果出现了奇迹。为什么这次你就断定再没有指望呢? ”

  “百灵,那次确实是奇迹,不过既然被称做奇迹,就是因为少而又少。总出现奇迹,那只有上帝帮忙才可能。”

  “你们共产党人不是不信上帝吗? ”

  黄士可觉得奇怪。百灵虽然年轻,也已经有好几年党龄,怎么突然说起“你们共产党人”这种话来了?

  “正因为我不信上帝,我才无法指望再出现奇迹。”

  “那么你也不会认为上一次,沈迪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

  黄士可沉默了,逐渐恢复冷静。百灵让人猜不透的声音有一种特殊的镇静效果。

  “……我一直没猜出这个谜。”

  “那次你去北京,谁警告你会被逮捕? ”

  “你给我打的电话。”

  “我是怎么知道的? ”

  她过去一直说是她猜的,可黄士可没做声。那是废话,原来他就怀疑,现在已是明着告诉他那是假的。

  “如果说得到北京要逮捕你的情报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那么抓获沈迪并且送到你们鼻子底下,不是一个远远超过你们南方的力量是绝对办不到的。”百灵说。“那个力量过去帮助你,现在为什么不会同样帮助你呢? ”

  一般麻酥酥的恐惧和一团亮晶晶的希望混合在一起涌上心头。“你说的力量……”黄士可的喉头绷得紧紧,几乎说不出话。“是谁? ……”

  “还能是谁? 你应当想得到。”百灵的声音变得很温柔,吐出两个字,像黑暗中翻飞的两只鸽子。“台──湾。”

  黄士可的身体在潮湿的被窝里瘫成一团。“那么你……”连他自己都听不清嗓子眼里憋出的这几个字。

  “我是台湾军事情报局的特工人员,代号F-33,五年前冒名顶替一个偷渡到台湾的福州姑娘来大陆。省政府副秘书长是军情局福建站二组组长,他把我调进省政府……”百灵的声音温柔动听,在黄士可耳中却字字都比上面正在继续的轰炸更有摧毁性。

  “……你的飞行员情人? ”他颤抖地打断她炫耀似的叙述。

  她笑了。“那是个动听的故事,不是吗? ”

  一切都纷纷扬扬地坍塌。轰炸机呼啸地掠过。重磅炸弹像满天飞鸟,悠悠降落。

  “……汾水关的温泉? ”可他忍不住还是要问。

  “没有周密的布置和安排,当然没有那么浪漫的巧合。那块瓦楞板,即使你不把它碰倒,我也会让它倒的。”

  他咬住牙才没继续问那一次次让他捕捉到的深情目光是怎么回事。那当然更是假的! 假得现在一想起来是那么一目了然。她爱老年男人? ! 他竟然能自我陶醉地深信不疑!

  沉默。

  百灵爬到他身上,蛇一样滑溜溜地在他身上摩擦。

  “你利用我。”他说。嗓子干干的。

  “你应当想的是我帮助你。”百灵吻着他的脖子。“我做的哪一件事不是有利于你? ”

  他想到了那条无光的射线,在他身边射进粘稠的黑暗。李克明已经算当场抓住了她,可她挽着他的胳膊,挑逗地问要不要搜身,在他这个麻木不仁的肉盾牌身后,她有恃无恐!

  “我不喜欢被利用。”他感到窒息。头一次感觉百灵趴在身上是压迫。

  “但是你喜欢被帮助。沈迪出现时候你不是惊喜得流了泪吗? ”

  “我看不出你们玩那套神秘把戏的必要。”

  “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让你出乎意料地惊喜一下。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我们会把沈迪尽可能早送给你,那样也许现在南京已经和北京打起来了。可抓沈迪不是一件容易事,几乎到最后一刻才把他弄到手,再加上偷运出泰国和运进大陆一连串复杂的过程,我向上游发信号的时候,还没有把握他们能不能把沈迪送到。但我们的人干得确实不错。不是吗? ”

  “抓沈迪的人为什么装成李克明? ”

  百灵又在黑暗中轻声一笑。“李克明很好装,戴个纱套就行了。那时候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介入这件事。我们的地位很微妙。这也是我对你要有一点伪装的原因。”

  一点伪装! 黄士可痛苦地呻呤一声。百灵温软的嘴蜃像鸽子啄食一样落在他的胸脯上。他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小伙了,不会再幻想特工人员的“爱情”。但百灵确实没做过伤害他的事,而且让他尝过那么多欢乐。追究感情的真伪又有什么意义呢? 利用就利用吧。这个世界不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吗? 也许现在,被利用就是得到解救的唯一途径。

  “现在该怎么办? ”他问。他奇怪以前怎么就感觉不出百灵虚伪,现在却处处皆是。即使在如此浓重的黑暗中,他也看得见她得胜了的笑容。

  “只有一条路──向台湾求援。台湾军队会帮助你扭转战局。”

  黄士可打开灯,倒了一杯酒。爆炸的震动似乎已经从东转移到西面去了。水泥墙上细小的裂缝渗着地下水,在时亮时暗的灯光中像是蜗牛爬过的闪亮痕迹。

  他何尝没想过这一步。台湾有八十万军队,虽然只是大陆总军力的四分之一,训练和装备的精良却远非大陆可比。台湾有位居世界第一的外汇储备和强大的经济实力,即使只提供武器,七省市联盟也不会败到如此地步。而且台北介入有可能导致中国政治的天平出现戏剧性倾斜。这些年台湾经济的成功有目共睹,统战和经济的双重需要迫使北京拉拢台北,加上探亲和贸易往来,台湾形象已随着台湾商品的扩散成了大陆人心目中使共产党黯然失色的楷模。这种号召力可能引起的连锁反应将相当深远。问题是国民党下台,台湾执政的是打算和大陆老死不相往来的民进党,咬死了不介入大陆事务。七省市联盟几次派出去的使节连台湾岛都登不上去。

  黄士可一口喝干杯中的酒。“难道民进党政府一直在演戏? ”

  “民进党只是台湾的一根小拇指,台湾军队才是台湾的拳头。过去帮助你和将来帮助你的都是我们。记住,是我们而不是民进党代表台湾……”

  一颗重磅炸弹在头顶震耳欲聋地爆炸,整个地下室猛烈跳动起来。灯灭了。水泥墙一角轰然塌倒。水流哗哗涌入,在室内漫开。上面的指挥中心接连二三倾倒,像在头顶敲鼓。黄士可觉得整条闽江就要突然一股脑灌进地下室,他光脚跳下床冲向门口。水已经淹没脚面。额头在黑暗中撞到一扇被震开的柜门上。玻璃镜刺耳地破碎,下雨般地落下无数冰冷碎片。

  “别动!”百灵命令地喊。她开亮应急电瓶灯,穿上衣服。

  黄士可呆呆地站在地当中,羞愧难当。热乎乎的血在额上痒痒地爬进眼睛。高色温灯光使他鼓囊囊的肚皮泛着青色。他觉得自己的裸体无比丑陋,在寒冷和恐惧中不停地抖。

  “时间不多了。”百灵给他披上睡衣。

  “我该干什么? ”

  “到广播电台去,把这个稿念一遍。”百灵鼓励地看着他,手里已经拿着一页纸。

  黄士可机械地接过讲稿。破碎的镜子在逐渐涨高的水里闪动。“就凭我念一遍这个,北佬就可以杀我的头。”他抬起眼睛。

  “你不念,他们也不会留着你的头。”

  空袭已经停止。一切都静得不同寻常,只有脚下的水还在一点点无声地涨高。

  台北总统府

  总统在台湾从政多年了,但只有在他当上总统以后,才真正认识到国民党的势力多么强大。

  总统面对窗外。花丛中的球形灯黄澄澄,黑暗的树影不祥地抖动,让人想起潜行的凶手。福建电台肯定遭受了严重破坏,声音时有时无,伴着连续不断的杂音,但肯定不会因此使人们放弃收听,整个台湾岛也许已经全听到了。

  总统就怕这一刻。这一刻却终于来了。

  福建电台停止了其它广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播放黄士可请求台湾救援的呼吁。总统过去一直没把黄士可放在眼里,这篇呼吁书却使他不得不改变看法。就连台湾的资深政治家也难得有这种水平,对台湾社会和民心摸得如此透彻,分寸火侯掌握得不能更恰到好处,语言也非常台湾化,有煽动性,与大陆过去那套瞎子摸象的统战滥调有天壤之别。正因为这样,才更加不好对付。

  总统把目光收到眼前玻璃上,一排肩章和帽徽反射着威严的光点。参谋总长和陆海空三军司令腰板笔直地坐在背后的沙发上。他们的高矮胖瘦相差不多,在玻璃里看去就像一个模子制出的兵偶。军事情报局局长坐在末位,他的官阶最低,重要性却不亚于那些司令。唯一一个穿便装的人大咧咧地摊着手脚。他在这个环境里甚至比总统还随便。总统只在这呆了半年,而半年前的他在这里当了六年主人。现在虽然不是总统了,但做为国民党主席,他咳嗽一声也照样使整个台湾感到震动。

  现在,十二只台湾最有势力的眼睛戳在背上,总统觉得房间里燥热异常。他是在梦中被叫起来的。福建开始广播不到二十分钟,这几个人就同时来到总统府,只有儿童才会相信这是偶然。原以为当上总统就会掌握一切,可是前任国民党政权“反攻大陆”的规划和经营却没让他抓到任何线索。“六四”事件是国民党对大陆转守为攻的转折点,原来的空喊口号变成实际策划和具体实施。国民党把那团庞大的秘密全都带出了总统府。总统摸不清脉络,也就无从阻止。他只知道那套反攻战略始终没终止执行,大陆的局势也一定一直有背后这些人插手。

  总统转过身。“我的态度一直是明确的,现在依然没有变。台湾只有和大陆彻底脱离,完全独立,才能免于被那个火药桶炸碎。这是台湾唯一明智的道路,也是我们未来生存和发展的保证。对福建的呼吁,我们只有表示爱莫能助。”

  “这不是仅仅援助福建的问题。”国民党主席不掩饰不耐烦的神色。“这是拯救大陆同胞于水深火热的使命! 我们为反攻大陆奋斗了半个世纪,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我们若不奋勇出击,等北京政权消灭了异己,重新坐稳,再提反攻岂不又是空话一句。你们民进党一直攻击我们空喊反攻,现在让我们付诸行动吧!”

  总统和国民党人看得一样清楚,这是反攻唯一的也是最后一个机会。随着时间流逝和大陆籍人后代的台湾化,台湾的本土意识已日益成为主流。现在,最后一批大陆籍官员也面临退位。只等他们交出权力,后人便不会再对什么“反攻”有兴趣,台湾独立就将成为现实。目前正是两种势力的最后过渡期。总统虽然早已打定主意推行台湾独立,但还不到公开宣布的时候。如果大陆这场内战再晚个三五年,一切就都会如愿。不幸的是提前出现了机会,那帮搞了一辈子口头反攻的人能放过吗?

  收音机里,黄士可又讲到台湾在福建的投资问题,这也是让总统烦心的一点。思乡情结淡化,这些能投资情结却不断强化。尽管“六四”事件一时给台湾对大陆的投资信心打击,政府又努力加强管制和诱导,冷化向大陆投资的热潮,然而,台湾资金过剩,大陆又用优惠为饵,商人贪利,至今还是有几百亿美元投进大陆。其中百分之六十在福建。这些投资者把大陆当作世界最后一个大市场,如果台湾实现反攻大陆,岂不就能够独吞这块肥肉? ! 这是全世界资本家的梦寐以求的目标。即使在民进党内,此种利益诱惑也正在腐蚀“台独”的意志。

  工商界在台湾岛的势力很大,从大陆南北战争一开始,其中不少人就批评政府的封闭政策,要求援助福州。黄士可在呼吁中提醒他们,专制的北京政权一旦全面胜利,台湾的投资就会全部化为乌有。为了钱,人是肯拼命的。这些催逼政府上战场的人中有不少是地地道道的台湾籍人,真是历史的玩笑。

  “做为一个社会,台湾无论从政治﹑经济﹑文化上都已远离大陆,我们为什么非得和大陆厮守在一起? 为什么非得搞什么反攻呢? ”总统沉重地说。“试想想,且不说能不能完成反攻,即使真地重新统治了大陆,对台湾又有什么好处呢? 以台湾的人均生产总值一万二千美元和大陆的八百美元,我们怎么在一块生活? 台湾既背不动那个能把自己压垮的大包袱,也无法驱赶它自己填补这十五倍的差距。已经完全是两个世界,顺应时势就是让它们分开,为什么一定要死抱着半个多世纪前的观念呢? ”

  “总统阁下,”国民党主席仰靠在沙发里,却像站在高处俯视总统。“半个世纪在历史长河中只是一弹指。中华民族有五千年的历史,能为一个产值的差距而割裂吗? 你在这个办公室里只坐了六个月。半个多世纪全是我们国民党人坐在这里。是国民党把台湾的人均生产总值搞到一万二千美元的。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大陆也搞到一万二千美元? ”

  “总统阁下,”参谋总长抢在总统之前开口。“我是军人,不想谈论政治和历史。我只从军事观点看问题。你是否想过,如果北京政权彻底而稳定地控制着大陆,它能不能够容许台湾独立? 那么无论它是以武力进攻台湾还是对台湾实行包围封锁,都将使台湾陷入困境。我们的经济再发达,以台湾的人力物力也难与大陆进行旷日持久的战争。你现在不介入大陆,不能换来大陆将来不介入你。想和共产党搞礼尚往来从来都是一厢情愿。从军事学的角度看,防御永远不会胜利,得到的只是程度不同的损失,只有主动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暂且不谈反攻大陆,如果我们能帮助福建与大陆脱离,就等于在我们和大陆之间建立了一块缓冲区,对台湾的安全意义无穷。想实现台湾独立,这是起码的保障。如果大陆能变集权制为联邦制就更为有利。在以地方为主体的多元政治结构中,不会产生坚持一个中国的强烈要求,也没有进行制止独立的行动能力。当然,解放大陆,在大陆实行民主制度,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

  参谋总长讲话的时候,三军司令不断点头。他们全是国民党人。总统在台湾从政多年了,但只有在他当上总统以后,才真正认识到国民党的势力多么强大。国民党执政期间,做为在野党的领袖,他看到的尽是它的腐败﹑低效﹑无能﹑必将烂透垮台,退出历史舞台。而现在,位置颠倒过来了,国民党成了在野党,却使他感觉铺天盖地,无孔不入,挥之不去,斩之不断,每动一下,前后左右皆是国民党的影子。台湾军官多数是国民党人,他们的军事思想全部在反攻大陆的模式中形成。现在,正是为国军洗刷半个世纪前奇耻大辱的时机,谁能阻挡他们呢? 而参谋总长的理由又是这么充分。总统何尝没看到那种前景。他原来只是寄希望于致力于经济的大陆会被国际社会牵着鼻子走。台湾也许能灵活地沿着边缘曲线,绕开激流险滩,通过一个缓慢的渐进过程实现坚定的独立。但是自从前中共总书记被暗杀,北京政权的大转变使这种设想已变得极为不确定和渺茫。

  国民党主席看到总统陷入沉思,缓和了口气。“经国总统七十五年开放党禁,民进党才应运而生,你今天才坐到这里。可是不要忘记经国总统的深意,他不是为了附庸风雅,而是为了在他身后留下最后一个反攻大陆的锦囊之计。那就是给大陆同胞燃起希望的灯塔,让我们政治上的自由配以经济上的富裕吸引他们拋弃共产党的专制暴政。现在,大陆同胞起来了,我们若置他们于不顾,蒋总统在天之灵能瞑目吗? ”

  总统示意秘书把收音机关上,静静坐了一会。

  “我不能为了某种政治目的把人民投进战火。我要提前举行关于台湾独立的全民表决,在台湾人民做出选择之后,再谈下一步。”

  这是他的最后一招。台湾的上层社会和权势集团中国民党势力虽强大,若进行全民表决,民进党做过精密测验,至少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投票者会赞成台湾独立。多数裁定原则是民主政治的基础,也是文明社会的标准,国民党再有势力,也不敢与表决结果公开对立。一旦表决结果形成宪法,国民党的手脚就被束缚住。而北京现在正自顾不暇,无力因台湾独立再发动新的战争。等它缓过劲来,则木已成舟。

  “全民表决? ”国民党主席阴森森地冷笑一声。“我先问你一句,你能用表决脱离地球吗? 哪怕所有的投票者全投赞成票,你们也得在地球上呆着! 那联系不是用表决能割断的。台湾和大陆也是同样的道理。你割不断! 你以为这一代二千五百万台湾人投票就叫多数裁定吗? 列祖列宗有多少代人为台湾流血牺牲,他们该不该表决? 郑成功要不要参加投票? 大陆的十三亿同胞要不要表态? 凭一个虚假的民主游戏,就想主宰历史和民族? 要是这么简单,秦始皇就不要统一中国了,林肯的南北战争也该背上专制暴政的恶名。总统阁下,这种思路有点幼稚吧? ”

  总统不看对方眼睛,也不再回答。这种时候,沉默就是表示不再改变主意。不必去谈那些堂而皇之的大道理,他这个总统是为这一代台湾人当的。何况他若违背了民进党的立党宗旨,也就没了当总统的基础。

  “总统阁下,”比起国民党主席,参谋总长的态度一直显得恭敬有礼。“军队的决心已定,即使你不予批准,也不会阻挡我们的行动。”

  总统惊愕地抬起头。十二只眼睛全都坚定地盯着他。

  “你们这是……违背宪法!”

  “你不能适时地领导国家,”参谋总长的声调还是那样平静。“我们为国家的利益弹劾你,完全符合宪法的精神实质。”

  总统试图冷笑,却不太成功。

  “弹劾也得有程序,你们以为台湾人民会答应吗? ”

  “战时有战时的程序,台湾人民不会知道你已经下台。”

  “……什么意思? ”

  参谋总长谦逊地低下头。

  “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们都将在你的领导下进行这场战争。如果你同意,你将是中华民国光复大陆的伟大总统,万古留名。如果你不同意,从现在起,你就只能见到我们几个。我们会向你汇报和请示一切。你只需签字就是了。胜利之后,我们会向人民负荆请罪。”

  总统热血翻涌,可他只是默默地在地上踱步,不露声色地考虑是否叫总统卫队把这几个叛臣抓起来。但是立刻否定了这种打算。这些连几十万人的作战都能策划得天衣无缝的人,怎么可能没处置好总统卫队就来逼宫呢? 他长时间地站在窗前。外面的树影更加黑暗,被从大陆吹来的寒冷北风抖成一片。

  他转过身,走到他的办公桌之后,坐到宽大的转椅上。

  “为什么选在南方马上就要灭亡的时候才开始? ”

  国民党主席走到一边赏花去了,似乎剩下的只是军人的事。

  “军事上的目的,是为了给北军造成最大消耗。”参谋总长回答。“现代战争的特点是高消耗,是高额军费﹑昂贵装备和高科技的比赛。最新情报表明大陆北军的后勤储备已经所剩无几,缺乏备件和维修使近二分之一的飞机不能起飞,百分之四十的坦克和装甲车不能行动,能源供应不上使运输力锐减,补给品已降到日常需要的一半左右,部队机动力明显降低。这时进攻才能最有效的保存我军,打击敌人。另一方面,从政治上着眼,我们也需要削弱南方的实力。虽然它与北京脱离,毕竟是共产党的血脉,让它保留太大的势力,将来不好控制。待我们收复了大陆,也照样不能允许他们搞独立。”

  “但是,”总统用铅笔轻轻敲着桌子。“共军对我们的最大威胁始终不是它的常规部队,而是核武器。”

  “是的。”参谋总长微微一笑。“不过联合国的‘反核宪章’已经为我们解除了这个威胁。”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的东欧民主化和苏联解体导致了世界格局的巨变,两大阵营不复存在,冷战结束。国际社会为此欢欣鼓舞了不长时间就发现,从某种意义上说,原来两极对峙的格局反倒更有利于避免冲突。以美苏做为两大阵营的首领和对话者,虽然有失公平,却能保证规则明确,操作简便,相互熟悉因而默契,且理性成分较多,不会盲目逾越界限。两大阵营的解体使众多小国失去了安全感。没有了霸主的威胁和仲裁,地区性冲突剧增。世界从两极变为多极,复杂性增加许多倍,组合变化多端,无法实现稳定的均势和平衡。每个国家都不得不从失去的保护伞下站出来自己保护自己。全球军备开支总体上不但没有缩减,反而增加得更快,其中研制核武器成了许多国家最热切的目标。谁有了核武器谁就不怕欺负,也没人敢欺负,这似乎是个一目了然的道理。当今世界多数国家都有了相应的科技能力和人才,弄出核装置早不像过去那么神秘和高不可攀。即使大都秘而不宣,近几年新增加的核俱乐部成员也肯定达到了两位数。包括台湾,只是迫于地域狭小和惧怕中共先发制人,才没有将核研究进入实验阶段,技术能力已相距不远。核扩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从人才到技术到原料,都在自我保护的恐惧和巨额金钱的推动下流动起来,国际社会千方百计也无法控制。同时,形形色色的恐怖分子也把手伸向核武器,进行骇人听闻的勒索或制造巨大的恐怖事件。一两个这样的恐怖小组就可以把整个地球搞得人心惶惶。这种核泛滥的局面曾使国际社会忧虑万分,如此发展下去,发生核战争的可能性只会越来越大。一些国际战略家重新想起了冷战时期的“核威慑”理论。那时核武库的扩大反而成为和平保障,道理就在于使用核武器者亦将被对方的核反击所毁灭。现在也需要建立一个有强大威慑作用的核保护伞,只不过这个保护伞应该是全球性的,而不属于哪一个阵营。经过几年努力,联大最终通过了一部史无前例的“反核宪章”。这部宪章的核心内容就在于禁止任何国家首先使用核武器,对任何首先使用核武器的国家,将由联合国主持对该国进行相同程度的核打击,打击由联合国五个常任理事国中未违背宪章的国家联合实施,而且,所有进行决定﹑参与和从事具体操作首先使用核武器的个人都将以屠杀人类罪由国际法庭判决死刑。这个宪章等于同时为所有国家提供了核保护,也同时对所有国家都建立起核威慑,是全人类跨越主权的自我约束,因此被被誉为保卫人类和平的历史性贡献。

  总统当然知道这个宪章对台湾的意义,当时在台下的民进党和国民党一同弹冠相庆。对于台湾独立,这无疑去掉了一块最大的阴云。当时中共利用其联合国常任理事国的地位,对“反核宪章”的通过进行了百般阻挠,但它毕竟不敢宣称赞成首先使用核武器,加上西方的压力,在表决时只投了弃权票,自己则拒绝充当从事“核惩罚”的世界警察。但是不管怎样,宪章通过了,中共就被宪章缚住了手脚。有美俄英法四国担当世界警察已经足够。尤其是美俄两国,仍是世界两个最大的核巨人。两国虽在冷战结束后销毁了三分之二核武器,剩下的三分之一仍可以把整个世界毁灭好几次。不会有哪个国家敢冒险对抗或有能力报复它们的惩罚,中共也同样包括在内。

  “……我们出兵不用政府名义,”参谋总长补充道。“也不打正规军旗号,而用民间支持的形式。这样在国际上有较大回旋余地,也免得中共直接抓住把柄。”

  “即便是这样,”总统虽然知道反驳是没用的,也要把所有理由摆出来。“不管中共已经虚弱到了什么地步,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且不说我们最终能否胜利,就算胜了,我们的子弟兵也得造成重大伤亡,怎么向人民交待? ”

  “当然不能靠我们子弟兵的血来光复大陆,而是靠大陆自身积淀的变化能量。我们只要把那能量引发出来,就可以做到不战而胜。关于这方面的构想,我们的专家已经做了很多准备。”

  “专家”就是军事情报局的局长。总统知道这个小老头是国民党半个世纪来苦心经营颠覆大陆的总管。

  “经过多年所谓的‘改革开放’﹑‘下放自主权’和‘发挥地方积极性’,大陆的地方势力已相当强大。”局长讲话慢条斯理。“在从‘条’变为‘块’的过程中,不少省市发展出了一套完整的独立体系,具备了割据的基础。这是七省市联盟自治运动的前提。其它省市慑于北京政权的强力,表面不得不服从。但是只要能拿出北京政权不合法的确凿证据,反叛北京的离心力马上就会调动起来,我军登陆援助福州就会成为促使各地揭竿而起的导火索。南军虽败,残余的力量仍然可观。我们在大陆潜伏的三万七千多名特工人员同时举事,闹个天翻地覆,只要再有三分之一的省加入反叛行列,北京政权就等于名存实亡。那时民心混乱,军心动摇,加上原已消耗过重。可以断定北京将不堪一击……”

  “要知道中共的南京军区并未损失一兵一卒,它的五十万军队加一个东海舰队给我们的威胁已经足够。”

  “南京军区司令外号‘白狐狸’,表面上装出一副刚直不阿、秉公办事的样子,实际上是个老谋深算的野心家,一直在等待时机把大陆东南几省抓在自己手里当一方皇帝。我们出兵,正合他意。只要我们不碰他,可以确信他不会和我们作战。我们给他提供的充足理由还可能促使他也向北京发起讨伐。”

  “什么理由? ”

  “就是前面说的:证明北京政权非法。这是最关键的。只要拿出中共前总书记是被北京现政权暗杀的确凿证据,大陆一夜之间就会分崩离析。我们接管大陆就是水到渠成,胜券在握了。”

  “能拿出证据吗? ”总统问。

  “证据已经在我们的天罗地网中。”

  “怎么样? ”国民党主席从花盆旁拄着手杖踱过来,和颜悦色地看着总统。

  总统把手中铅笔扔在桌上。

  “等你们把证据拿到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