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乌拉圭蒙得维的亚

  “中校”一回头,他知道自己就要为这个巴黎调酒师的手艺付出代价了。

  “中校”疲倦而愉快。昨夜他和三个姑娘玩得太颠狂。那个刚干上

  这行的黄姑娘娇娇羞羞,分外刺激,白姑娘尤其漂亮,黑姑娘则像雌兽一样充满激情。他一个星期玩这么一次,价格是人家的五倍。每个姑娘都得先去医院体检,而且每次的姑娘绝不许重复。他不怕花钱。现在,洗完土耳其皇帝那样豪华的蒸汽浴,被按摩师捏得无比松驰的身体干干净净。他喜欢这种感觉。每次狂欢之后,他都要这样彻底地洗一次。他就是他,不能沾染任何别的。

  他呷着一百五十美元一杯的酒,美妙极了。那位新近从巴黎聘来的调酒师吸引了他,使他连续几天光顾这间全乌拉圭最昂贵的酒吧。他看着广场中央的何塞.阿蒂加斯塑像。温暖的阳光下,鸽子绕着青铜马背上下翻飞。

  自从干完中国那件活,他一直这样轻闲地享受。六百万美元,够他尽情享受十年。他的钱包里始终放着一张一美元的钞票。那是从中国逃出后,看到他的银行户头下,中国方面付来的款不是六百万整,而是六百万零一美元。这一美元显然是一个信息,表示在满意之外还多了一点。他把这一美元单独取出当做纪念。

  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这次中国之行确实让他惊心动魄和自豪。整容手术已经消除了他脸上的伤疤,那片火海却始终留在他心里。

  停车场上,一个中国人靠在汽车上看报纸。那姿势使“中校”脊椎里的神经抽动了一下。姿势没有什么特殊,他不是从形像上看出什么,而是一种直觉的感应,感到了一股杀气。他也曾这样靠在汽车上看报纸,那是在捕猎的时候。

  不远又有一个中国人,拿着照相机在向萨尔沃宫拍照。同类之间的气味一下就能嗅出。

  “中校”一回头,他的脸没有变色,但他相信他就要为这个巴黎调酒师的手艺付出代价了。他过去从不连续光顾一个地方。而现在,身后已经无声无息地坐上了两个中国人,另外三个也正在走过来。

  “中校”突然横着飞出他的座位,手已经握住腋下的枪柄。只要在地上一串滚翻,那柄连发手枪射出的子弹就可以杀出一条血路。五个中国人惊愕地看着他,谁也没有动,似乎完全莫名其妙。“中校”心里却明白,就在他跃起的同一刻,腰上感到了一下尖细的刺痛。

  当他狼狈地重重摔在地上时,没做出任何漂亮的滚翻,而是挺直僵硬的身子抽搐起来。五个中国人呆站在一旁,直到侍者跑近时才有一个蹲下,把“中校”没拔出的枪又往衣服里塞了一下。

  “羊角疯!”“中校”听见那个抱住他的中国人用英语对待者说。他感觉自己成了个螃蟹,口中开始咕噜咕噜地吐沫。又是一种新药,与羊角疯一模一样。他翻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去叫救护车。”待者烦心地说。

  “我们送他去医院吧。”中国人见义勇为。“不管怎么样,我们是同胞。”

  “中校”觉得自己被抱离了地面。

  “谢谢! 谢谢! ……”侍者呜哩呜噜的喉音紧接着飞离了世界……

  巴士海峡一艘甲板无灯的豪华游艇

  “还是让穿甲弹和火焰喷射器给我整容吧。”

  记者招待会结束了。摄像机照相机不再瞄准他,堆在眼着的话筒也都收进了记者们的皮包。李克明举起右手,早就想挠一下汗水刺痒的额头,却挠出了金属的声音。百灵让他戴上这个金属面具的时候说:“国外只有抢劫银行的匪徒和恐怖分子才戴你那种面罩,会给记者们不好的印象。宁可奇特点,他们喜欢奇特。”金属面具是在台湾定制的,很轻巧,经过氧化处理,上面晕染着变化的色彩和光泽。眼睛上有变色镜片。嘴部是柔性的,可以随嘴唇张合,不影响吃饭喝水,说话也有口型动作。戴在脸上时间一长就完全适应,甚至忘记它的存在。但是看到的人决不会忘记。

  那位路透社的名记者在走出遮光门帘前又一次转身,表情古怪地看着他。“现代的整容技术是值得信赖的。”百灵把他的话翻译过来。她的皮肤在灯光下如玉雕一般细腻。“你是建议我离开战场去住半年美容医院吗? ”李克明反感那眼光中的怜悯,又对其中透出的恐惧感到满足。“然后再带着磨光的脸死在战场上? 不必了,还是直接让穿甲弹和火焰喷射器给我整容吧。”百灵带着笑意为他翻译。自从他戴上这个金属面具,所有人都显得更怕他,只有百灵似乎百看不厌,总是微笑地打量。

  十四名世界最有影响的通讯社的记者被引导离开游艇底舱。甲板上的直升飞机将把他们送往马尼拉,一到那里,这个刚结束的记者招待会就会被电波送往世界各地的电视屏幕和报纸版面上。记者招待会是以福建自治政府名义召开的,但李克明知道,从这条船到杀开北军空中防线把他们接出来的战斗机群,到菲律宾政府的配合,到海下的护卫潜艇和天上的预警飞机,全是台湾提供的。

  当记者们提问时,他看见伸到嘴边的一个话筒上的青天白日标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从小受的教育一直是把这个标志看成敌人的象征,现在却要向它诉说冤屈,依赖它的庇护伸张正义。它几乎就像上帝那样法力无边。

  最后走出底舱的是“中校”。他被台湾特工押解着,脸上仍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他是记者招待会的主角。记者们见了他全都激动不已。全世界多少个政府和集团都在追捕这个摸不着踪影的杀手,此刻却在眼前坦然地讲述他如何杀死中国共产党书记。他还交出一个录像带,上面是沈迪在东京和他谈交易的全部过程。背景隐约能看到女人的大腿在空中乱蹬。为了老板的名字,沈迪和“中校”僵持不下。但是当沈迪把二百万美元妥贴地放进自己腰包后,老板的名字就被他说得非常清晰而且富有节奏: 王──锋。记者们对这个名字非常熟悉。这个人物已经被世界看做北京的实际掌权者。录像带里有“中校”展示的当天报纸,用以证明不是事后伪造。每个记者都得到这盘录像带的复制品和翻译成英文的笔录。

  “中校”走出舱门之前站下,面对李克明。“我一直记得你从飞机上跳下来的样子。”他说。

  李克明看着他。那张脸上没有丝毫讥笑或挑衅,即使不说那两只清澈的眼睛里是尊敬,至少也是像对朋友。“我也记得你躺在水底举枪的样子。”

  “中校”向他伸出右手。

  “让我们道个别吧。”李克明觉得该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哪说,只是和他轻轻握了一下手。从此以后,他将永远地失业了。每天都可能有复仇的枪弹瞄准他,或是法律的罗网笼罩他。从他脸上却看不出一点恐惧。面对这双儿童般的眼睛,谁会相信曾有那么多大人物死在他手中? 李克明知道即使以后能见到他也不会认得了。这双眼睛那时可能已是蓝色的。整容技术发展到了能把亚洲人从面容到肤色直到眼睛都变成欧洲人的地步台湾会给他弄到新的国藉和身份。他将一辈子像蚯蚓一样生存。除了这些条件,换取他出场作证,台湾还给他六百万美元。这种合作条件够优惠的了,等于让他把一个中共总书记杀死两次。第一次以六百万的代价把中国给了王锋,第二次以相同的价格让台湾完成反攻大陆的梦想。李克明突然觉得他们两个很像,很有一种共同的东西。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一致,实际的区别仅仅是“中校”在台湾人的枪下拿到了六百万美元,而他除了一个铁面,别无其它。

  甲板上一片漆黑,没有一星光亮。船顶轮廓黑黝黝地衬在没有月亮的天光中。台湾不想让沈迪的死亡重演。虽然有台湾岛在北方做屏障,大陆的飞机和舰艇难以越过,仍处于最高戒备。

  游艇一直在行进。又一架直升机在红外线设备的指挥下降落,接走了“中校”和台湾特工人员,很快就像一个黑蜻蜓一般消失在夜空中。

  “只剩我们两个了。”百灵说,似乎感到很轻松。“过一会儿到我房间来。”她人走了,淡淡的香气随着海风回旋。如果把那些无言的台湾船员和保镖全看成机器,游艇上是可以说只剩他们两个。这个意识使李克明微微激动。船头犁开的浪花偶而把咸涩的细小水珠溅进他嘴里。他一动不动地在黑暗中站了十分钟。

  百灵的舱室也挂着遮光帘,进门后只能看见帘子边沿透出少量光线。“请把门锁上。”百灵的声音在里面传出。他的心激烈地跳起来。他闻到温暖而芬芳的气息。手像中了魔法一样不自觉地伸出,把锁拧上,发出轻微的“啪哒”一声。“进来吧。”百灵在里面笑。

  这是游艇最好的一套舱室。外面是一间华丽的起居间,白色地毯像床垫一样又厚又软。百灵站在地当中。她已经换上一件粉红丝裙,如贴身皮肤一般衬托出全身曲线,袒露的肩头和两臂闪着光泽,涂成鲜红的嘴唇娇艳地笑着。“坐到这来。”她指指身边一个毛茸茸的沙发。指甲似一排跳动的宝石。

  李克明就像被催眠了一般老老实实坐下,既说不出话,也无法自主。这以前,她一直是副秘书长的形象,庄重严肃。她在这个记者招待会上代表福建自治政府。记者们并不知道副秘书长的头衔是临时委任的。船上一切都由她指挥和安排,连台湾人也对她言听计从。李克明从来没进过她的房间,更没见过她穿这身连乳蒂都显露凸起的衣服。

  “到现在为止,我的任务已经全部完成了。”百灵光着脚在地毯上轻盈走动,两条大腿在丝绸下面交替起伏。“我感到很轻松,轻松极了。我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但是没有你的帮助,也许就不会这么顺利。”

  李克明干干地咽了一下,强制眼睛离开丝绸里面那个扭动的臀部。“我没帮助你。”

  “你帮了。”百灵颇为深情地看着他。“我在武夷山窃听那次被你发现。可你没有往外说。送沈迪的那天晚上,你又发现了我的信号,你也没有往下追。对于你,及早地查明和揭露我是轻而易举的。你做了,我们的步骤就会被打乱,我的任务就不会完成的这么圆满。但是你没做……”

  “那不是帮助你,只是没必要揭露你。第一次是我不想多管闲事,第二次沈迪的出现使我相信和你有关,你是在帮助福建……”

  “当然当然,这都是理由。”百灵打断他,两只纤细的小手向下一按,火辣辣的盯着李克明。“但是,在你内心深处,还有没有别的呢? ”

  李克明说不出话。从在武夷山的月光下,她昏迷的身姿燃起他的情欲,他就一直没再解脱。无数不眠之夜,他在幻想中一次又一次地剥光她,占有她。每当见她和黄士可亲亲密密的样子,心里就像被烈火烧灼。他盼着见她,偷偷窥探她,甚至捡她用过的东西又亲又闻,感到莫大的快感。他过去可不是这样。除了妻子,他从没有过别的女人。他在性方面从没有太多的要求。他担心是不是那场火改变了他身上的什么,使他变成了一个不能自制的色情狂。然而这种恐惧并没有压抑住内心的魔鬼。现在,那魔鬼又在开始从深处向外爬,用血淋淋的瓜子一点点撕碎阻挡它的冷静和理智。

  “你的脸是多么的冷漠啊! ”百灵在他的铁面具上抚摸。“可是我能感觉到你心里的火焰。”

  她走到酒架前,摆上两只晶莹的酒杯。酒瓶口高高地离开杯子,美酒的细流倾倒出音乐一样的响声。李克明晕眩地凝视着她的背影。突然,丝带沿着裸露的脊背从肩上滑掉,裙子好似瀑布一样垂直落下,白嫩丰满的臀部和大腿像突然爆发的强光,使他差点窒息。那团光转成正面,耀眼的亮度更增加十倍。光团变成一颗运动的恒星,火热地接近,停在他眼前,李克明好象痴傻了,呆滞了。和眼睛平齐的是凝脂般的腹部,上面是高耸颤动的乳峰,下面是两条玉腿之间的三角顶尖,一团烧焦的菊花在怒放。两只玻璃杯在百灵手里碰出庆贺般的响声。芬芳美酒迷醉地倒进他嘴里。他不知不觉已经置身于卧室,身上的衣服拋散一路。他本能地拉住高领衬衫的底边。他至少还有这点清醒:从腰往上,那已经不是人的形像,鬼怪也没有那么丑陋的表皮。可百灵蛇一般缠在他身上,非给他剥个精光,连黑皮手套也扒掉,只留下一个蓝幽幽的铁面。她退开,睁大眼睛看着他,恐惧和狂喜混成一团。“你的下身多么平滑,多么结实修长,男人的象征多么雄伟! 噢……真美……美极了! ”她喃喃地梦呓般地说。眼睛从下向上移动。“可你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上身? 为什么两个极端都在你身上? 你是谁? 是从地狱里来的吗? 是神还是鬼? 是专门为了惩罚我蹂躏我的吗? ……蹂躏我……来吧,蹂躏我……来……”

  从嵌在墙壁里的落地镜中,李克明第一次一览无余地看到自己的全身形像。真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组合。下半身年轻漂亮,强劲的肌肉一条条凸起,蓬勃冲动在两腿间凝聚起的形体昂扬挺拔。上身却是一个地道的恶魔,一片沥青,一堆冻硬的拉圾,或是地狱油锅绞肉机五腑六脏一切最脏最丑最吓人的东西混合在一起。毫无表情的铁面具闪着青光,更增加那形像的诡异和可怕。这样的魔鬼本来决不应该再沾女人一点边,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控制自己。一股怒火从他心头升起。百灵赤条条地缩进墙角。“婊子!”他从牙缝迸出两个字,野兽一样纵身扑过去。在那天塌地陷的一瞬间,百灵的眼泪喷射而出,发出灵魂出窍的叫喊。那双美丽的眼睛痴迷而恐惧地扫视他全身上下,又在挣扎中扭向一边去看镜中两个扭成一团的躯体和动作。她的快感就是恐惧,恐惧就是快感! 在排山倒海的风暴中,有一个记忆的紊流掠过其间。他想起他曾办过一个案子,一个女人专在男人帮助下和发情的驴干。那种人间找不到的受虐给她特殊的快感。他现在就是一头驴! “婊子!”他使劲打了身下扭动的百灵一个耳光,却看到那双眼睛更加兴奋地燃烧。她是一个受虐狂。他乌黑扭曲的手好似烧焦的枯枝,揉攥在雪白细嫩的乳房上,对比出生命和死亡博斗的无限冲动。他觉得只需一咬牙,就能把那对乳房活生生地抠下,再扑上去吸吮喷涌而出的鲜血,甜蜜的,温热的,甘美的,沉醉的,无与伦比的……他要把她喝个精光!

  福建沿海

  当市民们看见乘坐机载战车进入福州市区的台湾军队时,有一种像看拍电影一样的感觉。

  农历新年的黎明降临了,北军阵地的一个哨兵在寒冷和困倦中缩着身子,想念着家乡炉灶里的火和即将下锅的饺子。战友们都在掩体里酣睡。也许除夕之夜发给每人的二两白酒还在血液里发热。

  今天要继续扩大阵地,防备台湾军队登陆。三天前即将灭亡的福州叛匪通过广播向台湾求救,台湾一直没反应。大伙都分析台湾人盘算着搞独立,不会往大陆这口烂锅里瞎掺和。老天保佑是真的,台湾不出兵,再有几天就可以结束战斗回家了。

  连着三天没动静,当官的似乎也松了一口气,不然十个春节加一块也不能让当兵的喝上酒。

  哨兵抱着枪跺了一阵脚,真想再喝点。这时,他在海浪拍岸的轰鸣中分辨出一片不同寻常的嗡嗡声。当他抬头看向已经发白的天空,不禁大吃一惊。难道台湾也有蝗虫,如此黑压压地越海飞来,密得就像满天黑云! 他脑海里出现家乡大地的庄稼倾刻间化为乌有,只剩牛马白色的骷髅。他向天空举起冲锋枪,把冰冷的子弹全部射向天空。

  然而叫醒了战友也无济于事,当他们的睡眼还未完全睁开,阵地就已经变成了火海。炸弹的威力在山地增加十倍,到处是横飞的石块,大片崩塌的山崖。哨兵被炸塌的掩体埋住了大半个身子。省得挖坑埋了,临死前他闪过最后一个念头。透过火焰,已经亮起来的海面出现一道向两侧无限延伸的“……”,每个“.”都是一艘喷射着炮火的登陆艇。往下会怎么样,对这个可怜的哨兵只能永远是个“……”了。

  上午十点三十分,北军布放在闽江口的水雷全部被台湾的“快鲟”

  扫雷舰用激光炮引爆,通向福州马尾港的航道畅通无阻,大型运兵船首尾相接地全速沿闽江上行。同时,横在福州机场跑道上的上百辆大小汽车闪到两侧,漆着青天白日徽的大型运输机一架架呼啸降落。天上巡航着台湾用美国技术制造的F21A战斗机,其优良性能在刚结束的空战中充分显示:二十七架北军的歼-12被击落。福建的制空权已经转到素质高超的台湾空军翼下。

  然而台军在厦门的进攻受到重大挫折。毕业于德国军事学院的北军第三十八集团军军长布署的立体防线使从金门出动的台军登陆艇被击沉一半以上,只是靠空中优势才在最后一刻挽回了败局。在汕头的登陆却极为顺利,几乎没遇到任何有效抵抗。当福州市民看见乘坐机载战车进入福州市区的台湾军队时,有一种像看拍电影一样的感觉。打头的旗帜写着“台湾人民义勇军”。战车上的军官和士兵全部戴着没有帽徽的贝雷帽,其它一切都和正规国军一模一样。每个官兵都是那么年轻﹑英俊﹑斗志昂扬。聚在道路两侧的人越来越多,有人鼓起掌来,掌声逐渐扩散,和战车上军人的敬礼相呼应,越来越响亮。

  北京

  中央军委总部

  主席的死一旦传出去, 他就失去了屏障, 而只能孤身一人面对成群结队的敌人了。

  楼顶坚硬的残雪被直升机旋起, 在玻璃上打出密集响声。院外宽阔的街道已经戒严, 改做了临时停机坪。一架架迷彩色直升机井然有序地降落, 从舱门里跳下满身硝烟的特种兵。王锋一直看完最后一架直升机降落。一共三十八架。撤退途中被台湾歼击机击落了两架, 但总算基本完整。有这三十八架飞机和这群杀红了眼的特种兵, 王锋感到踏实了一些。

  台湾军队登陆后, 他第一个决定不是向前线增兵, 而是命令这支直升机特种部队立即返回北京。直升机无法对付台湾的歼击机, 但用来控制北京却有无敌的威力。

  从南北战争一开始, 情报机关就紧密监视台湾, 时刻研究台湾出兵的可能性。几乎所有情报都表明台湾政府决意不介入大陆事务, 就连潜伏在台湾多年的情报员也这样报告。台湾军队一直把主要兵力对准大陆, 无需调兵。增加物资供应的行动被解释为防范性的。台军不断施放烟幕, 似乎只是惧怕战火扩大到台湾。所以尽管高度重视, 做了那么多研究, 台湾的全线进攻还是使举国上下一片震惊。王锋一听到这个消息就产生了想枪毙人的冲动。他痛恨情报机关的无能, 每年投进去成吨的黄金, 而那些情报员, 不是在外面花天酒地地享乐, 就是被敌人策反, 专送假情报。信仰的时代过去了, 献身的英雄没有了。一旦在物欲的泥沼里掏粪, 东方胜不过西方, 大陆敌不过台湾。

  台军进攻迅猛。由于北军原来掌握制空权, 没考虑建立防空网, 现在既无法对付台军的伞兵部队, 又无法有效地防卫机场。台军的伞降部队和机降部队在三十二小时内已经占领了古田、南平、三明、建瓯。刚刚得知的战况, 邵武又被占领。好不容易疏通的武夷山通路眼看就要成为给台军打开的大门。台军的闪电战打得前线部队晕头转向, 建立不起巩固的防线, 也来不及效法南军采用过的堵塞战术。一切都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还差几天就能成功的南伐突然一变而成了敌人的北进。

  然而让王锋眉头紧锁一直未合眼的倒不是台湾出兵。一个小小的台湾没什么了不起, 威胁最大的是台湾出兵前夜那个见鬼的记者招待会。世界对此怎么闹腾他不在乎, 关键是会给国内带来什么影响。新政权上台后, 一直把传播媒介控制得很死, 加强了对外国电台的干扰, 海关也把得很严。但在今天这种全球性的信息社会中, 完全封锁消息已经不可能。成千上万的小型卫星天线对准太平洋上空的同步卫星。除了北朝鲜, 世界各国都在不停地说这件事。美国之音为了躲避干扰特地新增加了好几个华语广播的频道。台湾军队在战场上前进到哪, 广播发射台就跟到哪, 对电波深入的重视绝不亚于对军队深入的重视。这是他们最厉害的一着。

  王锋放下撩开的窗帘。他们一直在这上下功夫, 总算叫他们得手了!

  他踩着软软的红地毯走回自己办公室。他已被推入了开阔地, 在聚光灯的焦点上, 所有火力全都瞄准他。最让他感到威胁的就是那些尚未开火的火力, 每一个都埋藏着无限的杀机。最明显的就是办公室里这些与各地相通的热线电话,以前从早响到晚, 几个秘书都接不过来,那些军区、舰队、基地的司令们以能和他直接通话为荣。然而现在, 就像各地的电话系统同时出了毛病, 或者干脆就是被一把大钳子咔嚓一下铰断了所有线路一样, 这么多电话全都哑巴了, 沉默地趴在那, 从原来喧闹地拼命引起注意和求宠变成冷冷地盘算何时是扑上来咬一口的时机。王锋知道不能让他们再盘算下去。只要有一条狗敢扑上来咬第一口, 所有的狗就会随着一起扑上来把他撕得粉碎。必须在第一条狗扑上来之前拿出一条又粗又长的鞭子。而只要有一条狗夹着尾巴上来舔他的手, 其他的狗就会争先恐后地变成摇尾献媚。

  他站在刻着“南京军区”字样的金属牌前。牌后面的电话机和其他电话机一模一样, 但在他心里引起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他对所有的军队元老都始终保持恭敬和谦虚, 然而真正令他发怵的只有这一个白狐狸。他曾想过把这头狐狸弄到北京当军委副主席或国防部长。一旦拿掉实实在在的兵权, 狐狸也好老虎也好, 都无足轻重了。然而历史没给他这么充裕的时间。他从一开始就有的会坏在白狐狸手里的预感果然一步步被证明。以前的日子, 别的电话拚命响的时候, 只有这台电话阴森森地一声不吭。现在, 在一片寂静中, 这台电话后面的军队脚步和枪在肩头的摩擦声则越来越清晰。

  他的手在电话机上方悬了几秒钟, 拿起话筒。对方也立刻拿起话筒, 好像一直在等他。但是电视屏幕上并未出现图象。这套系统只有单向电视, 上级能看见下级, 下级却看不见上级。不过可想而知白狐狸不会打开摄像机, 他已经不把这边看成上级了。

  “白司令, ”王锋让自己的声音如同玻璃一样平滑, 除了说出的字以外, 听不出任何别的。“你还在继续保持中立吗? ”

  “有点难。”

  “难在哪? ”

  “我曾经宣布过, 如果七省市能证明暗杀总书记的是你们, 我就要讨伐北京。现在, 他们证明了。我很想找出他们的漏洞, 哪怕有一点儿, 可是找不到。”

  “所以你就把驻防在福建的军队撤到江西, 把福建让给了台湾? ”

  “我这是应福建自治政府的请求。我不跟台湾打交道。”

  “可台湾军队正在你让出的地盘上长驱直入。”

  “这不是我的责任。是你的。你还年轻, 完全有时间等侍。为什么要搞暗杀? ”

  “白司令, 你记得去年你来西山见主席时的表态吗? 如果你记不清了, 军委档案馆保存着全部录音。北京政局的变动是军队一致的决议, 包括你一份。你想要我也开一个什么记者招待会, 把那些材料公诸于众吗?”

  “可是……我们没让你暗杀。”

  “暗杀? ”王锋的声音仍是那么平滑, 但白狐狸的结巴一下使他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政治家之所以在公开场合全用红地毯, 就是准备遭到暗杀时掩掉鲜血。白司令, 道义的冲动是第二位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难道你愿意我破坏这个天职吗? ”

  “……谁命令你? ”

  “我以为不用说。”王锋叹息一声, 故意拖了几秒钟。“——主席。”

  电话那边有一会儿没动静, 接着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小王, 我们在下面都议论, 你一向打着主席的旗号搞自己的名堂。反正主席重病在身, 话都说不了, 你把什么栽给他都行。”

  王锋这回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主席一死, 下面那些人非剥了他的皮。既然他和主席的往来没有别人在场作证, 他可以用这点优势把假的说成真的, 别人也可以就此把真的硬说成假的。真真假假, 弄得他自己都有点糊涂了。

  “白司令, 主席虽然身体不好, 还不至于到不能说话的地步。我现在就在他身边, 而且他想跟你说话。”

  王锋觉出自己的话就像扔到那边去的一颗无声炸弹, 把白司令炸成了白痴。他把一个插头插进电话机上的插座。插头连着一台计算机控制的发声装置。自从主席开始依靠采气维持生命, 他就组织了一个秘密班子昼夜研制模拟主席声音的程序。现在, 只要他用计算机键盘打出一个汉字或是一个词, 发声装置就能把那个字词念出来, 跟主席的声音一模一样。王锋很下了点功夫练习使用这套装置, 直到连他自己都听不出和主席亲自讲话有什么区别, 才拿出来第一次使用。

  “小白啊, ”王锋对主席的习惯用词, 与不同的人不同的说话方式, 不同场合的语调和态度全都了如指掌, 只是打字比说话慢一些, 但对一个病人, 谁也不会觉得奇怪。何况王锋一觉得需要考虑, 便在语词之间加几声喘息或咳嗽, 甚至连喝水的声音都能模拟出来。“不要在一些枝节问题上纠缠了。现在是大敌当前的时候, 你怎么这么糊涂! 当初我让你去南京时跟你说的什么, 嗯? 是让你去对付台湾, 不是和台湾一块对付北京! 我们和国民党军队打了一辈子, 这是最大的原则, 其他的都要服从这个原则……”

  在每个句子之间的停顿中, 都听见电话那边白狐狸连续不断地回答“是”字, 如同在队列中挨训的上等兵, 挺胸立正, 吓得满身是汗。“假如我早听到主席指示……”

  王锋按着键盘打断他。白狐狸敢于在主席话没说完时中间插话, 是为了试探这边是不是在放录音。他肯定会怀疑, 他“中立”的时候老头子为什么没出来说话呢?

  “我那时候是希望你自觉地回来。你是军内资历最老的人了, 不必让别人说嘛。我既然退了, 就不想多管事。你们要是看不上王锋, 等打完这一仗, 让他跟我回老家去嘛。他有什么野心? 我早交待给你们, 他是我的代表, 他说的做的都是按我的意思办的。你们这么大岁数了, 为什么容不了年轻人? 咳咳……咳……”

  “主席……”

  “别说了, 咳……我希望明天听到你的战报, 怎么样? ”

  “是! ”

  “把你的摄像机打开。”王锋让主席说。

  “是。”

  屏幕上出现了图象。白狐狸又黑又红的脸此刻变得灰白,脸上的横肉之间渗着小粒汗滴, 在粗大的毛孔间滚动。王锋长时间沉默地看着, 不由感到一种特殊的快感。虽然他知道这快感是虚假的。那张脸上眼角的颤动、肌肉的僵硬都不是因为他, 然而却是他制造的! 摧毁对方神经的沉默和看不见的目光是他的。他就是“主席”!

  他打出了最后两个字, 主席往往用这两个字结束:“干吧! ”

  他关掉了装置。言多语失,不能让主席讲得太多。尽管降服一个叛臣这点话还未说够,但有了这套东西,以后就会经常像鞭子一样甩出去晃一晃。只要白狐狸和台军一交上火,他就是被战争拖着走了。

  王锋一动不动地坐了半天,微微笑着。他在盘算一个名单,主席将分别和他们谈话。蜂音器打断了他的思路。

  “主席夫人和女儿来了。”秘书在对讲机里报告。王锋的心剧烈抖动一下,立刻打开监视屏幕。主席那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已经停在军委楼前。两辆挂着武警牌子的车被门岗拦在院门外。莹莹正从车里搀扶出老太太。两人眼睛都是红的,左一下右一下地抹眼泪。王锋马上意识到巨大的危险,尽管还不知道那危险是什么。他没多用一秒钟去往下想。只要是危险,首先该做的就是先让一切都停止,让已经发生的不再继续,然后再去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把一连串指示飞速地甩向对讲机,就跟思想那么快。

  “让她们进来。不许有任何阻拦。不许任何人和她们接触。扣住那两辆武警的车。把车上的人隔离。用刚调来的特种兵看守他们……”

  莹莹扶着老太太进了楼。武警的第一辆车被扣住,第二辆车轮胎发出刺耳叫声调头逃跑了。一队特种兵跳上大马力军用吉普车去追。这支特种部队常年在野外受训,不明白也不关心官场的事,所以比军委机关内部的人可靠而且更利于保密。

  已经容不得王锋多想。他快步走进会客室,迎向主席夫人和女儿。“阿姨。”他扶老太太坐到沙发上。

  “……小锋啊……你为什么骗我们……”老太太一看见他更是泣不成声,只说一句就再也说不下去。

  王锋抬头看站在一旁的莹莹。“怎么回事?”莹莹是个通讯兵中校,已经四十多岁了,体形和神态还透着当年那个搞侦听的小女兵的影子。

  “如果我爸爸真是早去世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你还用那些气功耍弄他干什么?……”老太太接了一句,又哭得说不下去。

  “这是谣言! 谁告诉你们主席去世了?”

  “周驰。”莹莹回答。“他还给我们表演了过去我爸爸是怎么活的。”

  “周驰! ”王锋一贯纹丝不动的神色惊骇得走了样。但立刻又把涌上喉头的血腥气咽下去。“气功是一种治疗方法。祖国和人民还有你们都需要主席活着,为了这一点,不管什么治疗方法我都接受,尽管我知道周驰是个江湖骗子。”

  “可周驰不是这么解释。”莹莹说,眼光里却渴望着相信王锋。“他说你用我爸爸的遗体做工具,维护你的个人统治。说你逼着他用气功保持我爸爸的遗体不腐烂,还强迫他让遗体做出各种动作欺骗看望的人,包括我们……”

  老太太嚎啕大哭。她从农村出来,如果用亲人的尸体搞把戏,就等于受了掘祖坟一样的侮辱。死者的灵魂不能安宁,老人对这一点比什么都看重。

  “阿姨,莹莹,你们相信周驰还是相信我?! ”王锋从小就认识她们母女。文革时他父母被关押,全靠老太太照顾他的生活。

  “不相信你我们就不来了。”莹莹说。“周驰要送我们去南京白司令那里。说你一发现我们知道爸爸去世就会扣留我们。他也许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有多深,我们怎么能不问你光听他的?去机场的路上我让爸爸的司机直接把车开到这来。武警的车一路追截我们。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莹莹,”王锋握住莹莹的手。“叔叔心在跳,在呼吸,他当然是活着……”他突然顿住……主席的心跳呼吸全靠周驰维持,他不是也可以让呼吸心跳随时停止吗?“你爸爸的心跳呼吸全停了?”他轻声问。

  莹莹有点恐怖地看着他。“周驰说已经停了几个月……”

  王锋转身冲进办公室,打开专用监视器的开关。那是直通主席病室的,虽然屏幕里看不出是否有心跳和呼吸,但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个死人! 僵硬的面容,灰色的皮肤,从透明转成混浊的身体,只有死人才具有这一切特征! 而且盖在他身上的被单扔在一边,抢救用具四处都是,却没有医生和护士。只有人死了他们才敢这样! 他按了一下铃,秘书从侧面小门进来。

  “301 抢救中心来人报告,主席……”

  “我知道了。”王锋打断秘书。“为什么不打电话?”

  “保密线路出了故障,普通电话他们不敢用。”

  肯定是周驰让人搞的破坏。这样一来王锋至少晚知道半个小时,他就有足够时间把主席夫人和女儿送上飞机了。台湾一出兵,那个沈迪找的杀手一招认,这个驼子就以为到了混水摸鱼了时候了! 先断主席的命,再让主席的家属去南京。刚刚听了主席训话的白狐狸对别的渠道传去的消息都不会轻信,而这两个女人的话却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主席的死一来使那些早想谋反的人解掉了头上的悬剑,二来又给了他们讨伐王锋的口实。军队就会四分五裂,周驰就可以指挥被控制了的十省市武警占领兵力空虚的北京,审判王锋以平天下,拥戴陆浩然,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把中国握进他那个下九流的脏手里。好毒的计! 可姓周的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主席夫人和女儿会甩开他们上这儿来!

  “立刻封锁301抢救中心,隔离一切知情人,一个人也不能漏掉。”王锋看向另外一个屏幕。莹莹正在一壁之隔的会客室安慰老太太。“把主席夫人和女儿保护起来,不能让她们离开,也不能见任何人。”

  “是。”秘书刚要出去。

  “用特种兵保护她们。带她们离开的时候走地道,别让机关的人看见。”

  “是。”秘书又要走。

  “对她们一定要恭敬,生活要安排好。”

  “是。”秘书这回不走了。

  王锋往常下命令总是一句话。他对这个跟了他好几年的秘书极信任,从来不像今天这样琐细。“就说前线有急事,我不能亲自送她们,请她们原谅。”

  “是。”

  “去吧。”王锋深叹一口气。他关掉了监视会客室的屏幕。老太太和莹莹缩进了消失的光点中。他在地上走来走去,心乱如麻。当女人的喊叫声透过办公室包着皮革的厚门传进来时,他几乎想堵住耳朵,却又难以自制地重新打开监视器屏幕。在一群沉默的特种兵小心翼翼地挟持下,老太太发疯般地喊叫: “……王锋啊王锋,你这个没心肝的! 你这个奸人! 强盗! 骗子! 老天爷放不了你! 我家老头子的魂放了不你……”而莹莹只是不敢相信地瞪着满是泪水的眼睛,一声不吭,盯着王锋办公室的门。王锋关上了屏幕。他的眼睛有点湿。他想起当年他离她而走时莹莹也是这样。谁都会永远怜惜自己的第一个女人,可他不能再让感情带来灾难了。为了感情他没杀沈迪,已经受到了太大的惩罚。现在,对头们就要联起手来了。主席的死讯一旦传出去,他就失去了屏障,而只能孤身一人面对成群结队的敌人了。

  他在地上走了很久,最后坐下。他轻轻抚摸着手中那只烟盒般的袖珍发射机。他想到了海洋,黑暗的洋底,丁大海那个石头一样的头颅,潜艇周围闪亮的生物……他还有一张王牌,这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因而也就具有最大的效果。他暂且还不想用这张王牌,只想玩味,玩味能使人平静。别说现在还没到关键的时刻,既使到了,战争学最古老的原理也早就阐明: 谁把预备队用得最晚,最后的胜利就属于谁!

  北京天坛公园

  “我早想试试你的气功了……,三秒钟之内,你不自己脱光,我就验证你是不是刀枪不入。”

  黑茫茫,一盏灯也没有,黯淡的松柏树影衬在四面天幕上的城市之光中。这种国家级文物公园晚上总是把游人清出去,但今夜,陆浩然的车所过之处,车灯却照亮成群结队的人坐在树林里﹑灌木中和空地上,几乎坐满整座公园。没有声音,人全都不动,如果不是各种颜色的当代服装,简直会让人以为是秦朝的兵马俑。

  陆浩然对气功赋予人的秩序和自律赞叹不已。乌合的百姓在世界每一个角落拥挤﹑争斗﹑犯法﹑喧闹,一盘散沙,然而同样是老百姓,一旦成为气功的信徒,马上就脱胎换骨地变了模样。在北方二月的寒夜中这样万众无息地静坐,连军队也会自愧弗如。陆浩然越来越认为应当把气功做为治国之本。如果全中国的人民都达到这种程度,该是何等理想的世界。一切动乱灾难都不会发生,连烦恼也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曾给石戈讲过用气功解决农业和资源危机的设想。气功练到一定地步可以达到“辟谷”境界,不用吃饭,直接从大气和阳光中摄取能量。如果全国大力推广气功,哪怕只有一半人达到“辟谷”,中国也就不再愁什么粮食问题。可石戈当时只是用古怪的眼光看着他。陆浩然摇摇头,那个石戈虽然算个聪明人,毕竟只是凡胎俗骨,不可能领会气功的精妙和博深。

  他通过气功学会推行这个想法,仅仅几个月,报上来的统计数字已经有五万多人达到“辟谷”境界。解决人类危机的钥匙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确信气功将使人类进入一个新纪元,他将是书写这页辉煌篇章的执笔者,因此他并不把眼前的得失进退和偶发的危机放在心上。

  汽车在公园东南角的“中华气功学会”总部门前停下时,他在院里院外慌乱忙碌的人群当中显得超脱安详。计划原本天衣无缝,只等十省市武警总队发兵占领北京,逮捕王锋,与暗杀前总书记毫无关系而且一直受王锋迫害的陆浩然就理所应当出来主持工作。北京同意七省市自治将使台湾失去出兵的理由,再交出王锋南京也该安定。周驰要求那时让他当总理,他将号召全国近二亿气功信徒和爱好者支持陆浩然。陆浩然当然明白周驰的用心,他和王锋一样只是想借用自己的名义。一个气功师当国家最高领导人国内外不会接受,必须有个冠冕堂皇的幌子支在前面。以周驰过去的地位,眼下当上个总理已够心满意足。

  可是主席夫人和女儿突然自投罗网打乱了一切。在周驰那从来都是凌驾一切的祖师爷式的眼光里,也闪射出惶惶的紧张和焦虑。“总书记,您今天不能回中南海了。行动必须提前。十省市武警部队正在集结,明天就可以向北京进军。我已经组织了三万名气功学会的年轻男会员在公园待命,加上北京的武警,随时准备行动。现在必须调您的卫队用一下。当务之急是把主席夫人抢出来,否则没法瓦解军队。我已经派出五个小组分头行动。干这种事人多没用,关键要精干。”陆浩然的贴身卫队一共十二人,全是周驰手下的武术高手,又在武警部队受过全面的现代化训练,个个称得上万里挑一。周驰为保护陆浩然的安全不惜本钱,但是现在,没等陆浩然回答,他已经挥手让卫队出发了。

  陆浩然看着疾驰远去的车影。“你是否记得去年我在中南海问过你一个问题?为了国家利益,气功能不能致国家敌人于死地?”他看到周驰在黑暗是微微愣了一下。“你当时反问我林彪是怎么死的。虽然你没再往下说,也没再解释,却一直给了我深刻的印象。现在,到时候了。”

  周驰露出两排雪白的牙笑起来。焦虑和紧张在他脸上一扫而空。“如果王锋飞到了外蒙古的天上,他会落到和林彪同样的下场。但是现在还不需要。我想和他站在同一个水平线上较量,免得他死到临头也不服气。”

  陆浩然看着深沉的黑夜。如果三万名会员集体发功,能量会有多大?他看见了半球形的碧色气场在公园上空高高拱起,像一道铜墙铁壁。近来他的气功境界飞跃提高,前几天还只能看见个人身上的光晕,现在已经能看见集体的气场了。难遏的欣喜掠过心头。

  “让我们开始吧。”

  “开始?”周驰微微扬眉。“现在只能等待。”

  “我不是说开始占领北京。今天是正月初五。”

  周驰明白了。他不应该不明白。这是他定的日期,每逢阴历的五,要在天坛上组场做功。腊月十五和二十五已做过两次,每次都使陆浩然跃上了新的一重天。周驰上星期还强调正月初五这次最重要,为什么现在皱起了眉?

  “总书记……现在这个关键时刻……”周驰不知怎么说,似乎没想到陆浩然还能提出这种要求。

  然而对于陆浩然,自从做了那种功,就再没有什么比“五”这个日子更重要的了。他过去从来不看阴历,现在却几乎忘记了公历。一个月里的其它日子全是在为三个“五”等待和准备的。

  “再关键不也是等待吗?我们有时间,又有必胜的把握,已经全都准备好了。”陆浩然急切地说。

  “改日吧……”周驰牙疼那样扭着脸。

  “不行! ”陆浩然差点叫起来,感到身上发冷,一片不可接受的黑暗蒙上心头。原来不是做功使他精力充沛情绪高昂,而是等待。一旦知道等待的将不能兑现,精力和情绪就比戳破的气球瘪得还快。“不行……”他几乎发出呻吟。“日子不能改! 我等不了……我全身难受……”

  “总书记,”周弛又恢复了谆谆善诱的口吻。“也许再过几个时辰我们就开始行动了。这是决定性的时刻,需要全力以赴,不能有一点分心。分秒必争才能掌握时局,才能保证胜利……”

  陆浩然听不进去。此刻有关什么胜利﹑行动﹑时局的话距离那么遥远,国家和政权根本无足轻重,只有一种渴望在凶猛地燃烧,会把他烧化,烧成尸灰,烧得他变得凶狠和果断,瞪起在黑暗中发光的眼睛,狠狠地穿透眼镜片。

  “不行! 你不是要当总理吗?我只要气功。我给你总理,你给我气功! ”

  周驰不说话了。他们两个在黑暗中对视。陆浩然的腿在颤抖。他知道只要再这么对峙一会儿,他就会跪下去哀求。他想起戒毒所里那些戒毒者,难道他也会流着口水鼻涕在地上哭叫打滚吗?

  “好吧,”周驰终于谦逊地低下头。“总书记。”

  他看见一颗硕大的金星,在正南的天空上。他不知那里是否该有一颗星,但他确确实实地看见那颗黄灿灿的星,好象一颗宝石嵌在墨蓝天空上。

  陆浩然站在当年皇帝祭天的天坛之上。白色的石头和栏杆似是梦中的影像。沿着天坛圆周铺放的地毯上排着八卦阵形。那八卦是由赤裸的人体组成。男体为阳爻,女体为阴爻,按照干﹑坤﹑震﹑巽﹑坎﹑离﹑艮﹑兑的卦形组成“伏羲八卦阵”。他走上天坛时已经脱光衣服。冬天的寒风舒适地抚摸皮肤,如同带着花香和阳光的春风。他从未觉得自己这样强壮,过去不戴帽子走出汽车都会感冒,而现在,他成了举世无双的神。

  他看见站在坎位的周驰缓慢地从地面向天空拉起双手,聚敛起天地之气。一股温泉般的热能扑面而来,从周身的毛孔融进体内。血管里霎时充满气的旋流,从丹田升起直透灵犀的光芒。他的脚下是三个年轻处男组成的干卦,平躺的身体上勃起雄壮的阳具。周弛两手在胸前收拢。陆浩然觉得自己的脚被一种飘然之力举起,轻盈地跨过那三个男体,踏上直通天坛圆心的地毯。对面,赤裸的女演员跨过组成坤卦的三个处女,迈着同样的步伐飘然而来。很慢,很轻,却像彼此吸引着,在中间那块圆形地毯的圆心上,阴阳两极准确地合为一体。

  陆浩然已很久不认为自己还有性交的能力了,但是现在,他觉得就像年轻了五十岁,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光。他对自己的强劲感到惊讶欣喜。宇宙之气给了他无比的神力。他把女演员举抱在怀里,只觉得是一片鸿毛,在他的动作中柔弱而欢快地摇摆。那柔软温润的部位随着每一下挤压喷涌着开天造地的能量,生命的活力像天河一样灌进他的躯体。他在膨胀,他在喷涌,他的灵魂在宇宙天堂展翅翱翔。那颗金色的星越变越亮,越变越大。难道是宇宙的雷声?一片可怕的轰鸣从天边滚滚响起,一瞬间凝聚在头顶。垂直的飓风从天上倒灌而下,如同天穹漏了。金星射出了令人晕眩的光芒。一股恶气突然阻隔在腹腔。他觉得全身被猛烈生长的冰峰冻住。女演员似一块僵硬的石头从怀里落下,重重砸在脚上。

  “不许动,谁也不许动! ”

  头顶的声音不严厉,甚至还算得上柔和,但是巨大得震动耳膜。不是金星的光,是探照灯! 从头顶五架悬停的直升机上射下,刺眼地照亮天坛上赤裸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凝固的恐怖身姿﹑惊愕张大的嘴和全身上下泛起的鸡皮疙瘩。一个处男跳起身窜向黑暗,他也许只是想去穿上衣服。直升机上响起一串清脆枪声,在他赤裸的背部似用浓重颜料点出一排红点,他扑倒在面容惊惧的周弛脚下。

  “不许动,谁也不许动! ”直升机扩音器里的音调不变,不严厉,但震动耳膜。

  陆浩然做梦般地看着天上。又有十几架直升机从四面现身,飞得同样低,亮着同样眩目的灯光,用同样不严厉但震动耳膜的声音命令不许动,成一个环形围住整座天坛公园。其中一架直升机从尾部射出一枚火箭弹,把气功学会总部的房子炸成一团火球。陆浩然没看见什么人想反抗。火箭弹的作用可能只是为了镇慑三万名会气功的俘虏。果然再没有一个人敢动,就连周弛也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在坛顶一片裸体的呆像中,唯有他穿著画满八卦图的长袍,袍角染着一块处男喷出的血。

  头顶徐徐落下一架飞机,迷彩色机身暴露在其它飞机的灯光中。机舱门开着,一个挂着安全带的摄像师正在探出半个身子举着摄像机。陆浩然猛地扭转脸,眼前出现一个闪烁的莹光屏,上面是他干瘪萎缩的身体。他要被冻死了。他要呕吐。他此刻比什么时候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老,多么丑陋,做为一个展览对象,会引起所有人的呕吐!

  他的恐惧多余了。飞机上下来的第一个人首先上前用一件军大衣裹住他,连抱带扶地把他弄进飞机,然后摄像师才开始正式近距离地拍摄。不会有人从刚才拍的大全景里认出他。他在大衣里抖着,呕吐的感觉仍然强烈。突然,他看见了王锋的脸。“总书记,我来接你。”那脸上充满轻蔑。他无声地吐了,遏制不住的呕吐,似乎连肠胃都要吐出。

  王锋没再多看他一眼,走下飞机,身后跟着一群钢铁一样没有表情的特种兵。“把他的衣服扒了! ”即使在飞机轰鸣中也能听见王锋朗朗的声音。天坛如同一个被照亮的圆形舞台。周驰豹一般呲出牙齿,一声嚎叫,甩掉抓住他的五个特种兵。王锋摆了一下手指,一排乌黑的枪管对准周弛。“我早想试试你的气功了,”王锋嘴角挂着一丝嘲笑。“三秒种之内你不自己脱光,我就验证你是不是刀枪不入! ”王锋不读秒,而是把两手背在身后,高高的身子挺得笔直。肯定不到三秒,周弛哗一下把身上长袍撕碎,一个赤裸裸的野兽般精壮的肉体暴露出来。穿军服的摄像助理随之把吓昏了的女演员推进他怀里,摄像机便上下左右拍摄起来。

  陆浩然继续呕吐。无数辆载着士兵的车开进公园。机舱内的一个电台突然惊惶地呼叫: “主席夫人被劫持! ”

  南京

  如果有谁盼着主席死的话,最迫切的莫过于眼前这位慷慨激昂的白司令了。

  苏副参谋长站在一旁。主席夫人伏在白司令肩头痛哭了很久。白司令用铁棒般的短臂牢牢搀扶着她,脸色又紫又黑,额头疤痕噌亮地跳动。苏副参谋长经常听见他破口骂人,但哪次也赶不上这次骂得杀气腾腾。奇怪的是无论什么脏话从他嘴里骂出都不显得低级,反而正气凛然,让人感动。主席夫人的眼泪浸湿了他的中将肩章。一个受尽委屈的寡妇需要听的不就是这种嗓门,这种痛骂和这种顶天立地的保证吗?

  “老大姐,主席去世了,我就是你的亲人! 我会给你作主! 王锋那个狗日的小畜牲跑不了,妈了个巴子,老子要亲手扒了他的皮! 全党全军都不会放过这个野心家,忘恩负义的鸡巴小人! 老大姐,我一定让你亲眼见到他的可耻下场! ……”

  苏副参谋长心里最清楚,如果有谁盼着主席死的话,最迫切的莫过于眼前这位慷慨激昂的白司令了。主席是他唯一的顾忌,使他一直尴尴尬尬地缩在一个无所作为的中立里。他知道现在的中国就像跑马圈地的时代,谁让自己的马撒开蹄子跑起来,谁就能得到最多! 现在头上的紧箍圈一下子断掉了,再不用顾忌有个老太爷在头顶施威。全中国只有这个老太爷能做到直接指挥他的部下,让他们不服从他,这是他最怕的。老爷子死的时机简直太巧了,似乎是上天送的礼物。白司令今晚一定会极痛快地喝一瓶二十年窖存的茅台酒,就像他现在骂王锋一样痛快。

  苏副参谋长把哭得精疲力尽的老太太扶进车里。副官将送她去医院检查身体。莹莹上车之前擦干哭肿的眼睛,低声对苏副参谋长说: “你们别对王锋太过份。”女人啊! 苏副参谋长在心里叹息。“放心吧。”他轻轻握着那只已经粗糙了的手。当年他只敢在梦里握。

  到底谁对谁过份还没见分晓哩! 苏副参谋长一直目送汽车。虽然暗杀总书记被揭露和主席的死使王锋眼下形势不利,但断定王锋就此完蛋却是太低估他了。当年他之所以能成为他们这些小兄弟五体投地崇拜的首领,就是因为他总是能从逆境中找到出路。多少次眼看着他已落入死角,也会突如其来地制造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奇迹。

  王锋对周驰的打击就是让人叫绝不已的一手。他不做为政治事件,而做为流氓群奸集团来宣传。从早间新闻就开始反复播放擒获周驰的现场报道。中国的电视屏幕从未出现过成群的裸体男女,老百姓看了又看,一时间家喻户晓。周驰本是无数人迷信的偶像,但这种丑恶的流氓行径一下就把他变成一堆大粪。正在集结的十省市武警也被这条新闻搞晕,谁好意思为这种流氓卖命?同时,又传出更耸人听闻的内幕:周驰一直通过他的徒弟从武警身上采气,再传给他滋补身体,增强他的淫乱能力。这和吸人的血没有区别。千千万万的武警士兵震惊了,紧接着转为愤怒。不少总队出现士兵自行逮捕周驰的徒弟施以私刑的骚乱。

  精心策划的武警政变就这样轻易地被王锋化于股掌之间。苏副参谋长对多数内情还不掌握,但有一点他从小至今一直确信无疑──王锋的天才是他望尘莫及的。

  当苏副参谋长回到白司令办公室时,白司令正在听着主席昨天的电话录音。他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了。主席夫人说昨天上午十时二十分见到主席已经去世,可这个电话是在十时四十一分打的,绝对是主席的声音。谁能想明白?如果主席夫人没有从天而降,最晚不能迟过今夜二十三时五十九分,南京部队就得向台军开火,哪怕是象征性的。然而战争怎么会有象征?白司令停在地当中。

  “马上把夫人送到成都刘司令那去。”

  “成都?”苏副参谋长很惊讶。

  白司令没解释,继续踱步。

  “是。”苏副参谋长马上就想通了。

  刘司令是主席最亲近的部下,夫人的哭诉必然煽起他的怒火,他就一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因为主席的嘱托而拥戴王锋。即使不兴兵讨伐北京,至少也不会干涉南京。要是失去成都,王锋看来就真难自保了。

  英国《泰晤士报》22日中国时局综述

  中国有句老话──“兵败如山倒”。台湾军队对于中国大陆只是一块隔着海峡投过去的石头。不管那石头多么强硬,对一座山本来也是微不足道。但如果那座山内部已经碎裂,一块石头就足以引起整座山的崩塌。

  随着南京军区和成都军区先后宣布反对北京政权,中国大陆掀起一片脱离北京的浪潮。拉萨上空首先升起了雪山狮子旗,由二十名喇嘛教活佛组成的代表团前往印度迎接年迈的达赖喇嘛回西藏担任独立国家的元首。青海﹑四川﹑甘肃﹑云南等地的藏民纷纷响应。新疆紧随其后宣布成立东土耳其斯坦共和国,虽然省府乌鲁木齐还在忠于北京的兰州部队控制下,但南疆的广大地区已经效忠以喀什为临时首都的毛拉们,北疆的哈萨克人也已积极酝酿独立。

  正如曾被预见的那样,遭受过数度血腥镇压的西藏和新疆一旦再闹起来,对中共政权的深仇大恨首先会以盲目的民族仇杀形式表现出来。没人能说出确切数字,但据个别逃出来的人讲,没事先撤离的汉人几乎被斩尽杀绝,连婴儿都包括在内。到昨天为止,宣布独立的还有聚居在宁夏和青海东部的几十万回民。他们发动了一次连锁扩展的血腥暴乱,已占领十七座县城。云南﹑贵州﹑四川﹑广西也出现多股少数民族的暴乱队伍。各种各样独立旗号四处皆是,有的声势浩大,预谋已久,有的则只是趁乱占一处山头当当山大王。不管谁都打着“共和”﹑“民主”的招牌,但除了个别的例外,很难在其中找到现代文明的实质。

  中国思想界当年的预言现在看来是正确的:“六四”事件之前,中国还有唯一一次挽救自己的机会。假如共产党那时能够明智地或是被迫地放弃一党专制,允许反对派成长起来的话,虽然对它自身的统治构成不可避免的重大威胁,却会成为中国社会保持连续稳定的保障。中国有一句富有哲理的格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任何执政集团都有从盛到衰,无法控制住局面的一天。当社会对原有核心离心倾向越来越强的时候,一个成熟而强大的反对派就会成为新的凝聚核心,使社会得以在稳定状态下过渡到新体制。而缺少这样一个有能力取而代之接管社会的新核心,社会就会不可避免地分崩离析,在大解体的权力真空下,滋生出无数素质低劣的原始权力集团,进而演变成无止境的冲突和强暴。如此过程在中国历史上曾多次重演,原因就在于中国不容异已的大一统政治传统。这个显然已不合时宜的传统未曾被时间和进步淡化,却为中国共产党发挥到极致,所以“六四”大屠杀也是必然。这种“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中国政治曲线的前半截此刻正在发生,但后半截是否能完成,由谁完成,何时完成,还未出现确定的迹像。有人担心也许会同古代一样,还得混战几十年才能见分晓。

  值得庆幸的是中国还有一个台湾。大山一旦崩溃,最大的石头就成了主角。这似乎是上天的有意安排,当年没让残余的国民党被共产党全部消灭干净,留下一个富饶的小岛,演练出一套完整而精良的国家机器,而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成为有能力取代共产党而“合天下”的新核心。台湾军队明智地把自己伪装成民间义勇军。先头部队总是打着七省市自治政府的旗号,而且闭口不提喊了多年的“反攻大陆”口号,以免引起大陆人民的抵触。他们有意给人这样的印象: 战场形势的逆转主要是因为北京政权丧失合法性而导致的众叛亲离,反攻的主力是南军自己,台湾人民义勇军只起辅助作用,来支持大陆同胞实现建立中国联邦的民主理想。一旦这个理想实现,他们就撤回台湾,做为中国联邦的一部分与大陆人民共建民主自由的新中国。然而实际上,台湾志在必得地要成为大陆中国的新主人。她的军队长驱直入。尤其在与北京决裂的成都军区把部队撤回西南后,正面战场沿江西和两湖的北上之路几乎畅通无阻。现在,台军已攻入河南,距北京不到八百公里。北京的最后一道防线只剩黄河。原来用于看管流民的济南军区三十个师在做最后抵抗。

  黄河改道工地上的三千多万流民一哄而散,逃避战火。由于战场隔绝,大部分流民逃向相对平静的东北地区。这股洪流对北京后方的破坏不亚于又一支大军。加上南京部队已进军山东,挥师北上,几乎所有的观察家都认为,北京的寿命只能以日而计了。

  世界各国政府已纷纷开始寻找北京后的中国政策,谁有能力成为今后中国的主导力量?多数国家看好台湾。美国国务院已向台北和福州派出秘密工作组,为外交过渡做准备。原来慑于北京政权的压力而对南方各省实行的禁运也已取消。助理国务卿赫斯昨天发表公开谈话,希望中国进行全民投票解决危机。欧共体与美国立场相近。

  耐人寻味的却是俄国的态度。当年的苏联帝国解体后,西方曾以为俄罗斯从此沦为二流国家,再不足以成为抗衡的对手。这种一相情愿的自大忽视了两个事实: 一是俄罗斯仍然是一个军事大国,即使在她日子最不好过的时候,拿出来卖的家底也是尖端战机﹑航空母舰或宇航设备一类他国望尘莫及的东西。而一个没落大国拥有强大的军事机器,这本身就使她比什么时候都更可怕。二是俄国自古以来的帝国心态,这种心态不光属于沙皇或共产党的政治局,同时也化作了每一个普通俄国人根深蒂固的意识。俄国的整个历史一直把光荣与扩张混为一谈。这决定她的民族主义情绪并非只出现于受外族侵略之时,失去国际争霸之地位的事实已足以将其调动起来。我们已经看到当年俄国与西方的“蜜月”如何短暂,随之而来的是与“冷战”相对的“冷和平”。一旦俄国人从对西方的过高期望中清醒过来,失望就使他们对帝国的丧失更加痛心,而且更为过敏地滋生受辱感。西方,尤其是美国,出于胜利者的轻率和傲慢,不但没有防微杜渐,且不断火上加油,使俄国的民族主义越烧越烈。今天,苏联解体后的俄国非但没有象我们期望的那样融入“国际大家庭”,反又重新开始继承老沙皇和新沙皇一脉相传的衣钵,不断显示出扩张的决心和深谋远虑的步骤。在莫斯科的国际战略格局中,几千公里接壤的地缘本身就已决定中国的重要性对她远超过对西方。一方面中国的分裂有利于她的安全,另一方面她更不愿意看到这个最大的邻国变成彻底亲西方的统一力量。从她积极敦促中国各方停火谈判,按现在的实际控制区域实行分治的建议来看,她的意图是利用眼下中国的战乱,实现当年斯大林对中国的“分江而治”的构想。那样地缘政治就会迫使时刻受到南方威胁的北京政权不得不永久成为亲俄“友邦”。可以想见,俄国不会听任中国形势自行发展,一定会在这个进程中体现进自己的意志,并且可以断言,这个意志一定和西方的意志不一致。有了这种国际背景的搀入,中国未来的走向就更加复杂。

  中国的每一股势力都在寻找各自的盟友和靠山。交易是多种多样的,都在幕后紧张忙碌地进行。总之,中国在变,此时还没有人敢断言未来。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很熟悉,令人想起二十世纪初中国那个军阀混战列强插手的年代。但历史肯定不会一模一样。对于一个宏观的预见,今天中国这种旋风式的演进所提供的思考时间还是太少了一点,需要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