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福建武夷山

  面对强大的北军,福建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地形。

  望远镜每落上一滴雨滴,一片景物就像融化一般扭曲流动起来。李克明不遮挡雨滴,桩子似地站在毛竹之间,用望远镜看着山下公路。

  没想到北军有这种装备,照现在的进度,至迟明天一早,北军就能越过这个堵塞段了。眼前的堵塞段原来被认为是最难通过的,整整两公里道路被几十万方从两侧炸塌的山崖埋在底下。北军的工兵几天前企图重新把路面清理出来,那进度一个月能完成就算快的。可是今天,开来了一辆从未见过的特殊车辆。车身很短,几乎是方的,能在狭小的空间灵活转弯。它的发动机吼起来声如雷鸣,巨型车轮一人多高,一看就是个力大无比的敦实怪物。它伸出两只长且灵巧的机械臂,把驮在它背上带凸凹纹路的高强度钢板一块块取下,按顺序铺在埋住路面的乱石上。一队训练有素的工兵跟在两边,把钢板连接固定在一起,并在跨度太大的悬空之下进行支撑。一条钢铁的新路面眼看着在堵塞公路的乱石之上形成。那怪物铺好一块钢板就往前开一点,顶多钢板用完时沿着铺好的钢板路退回去再驮上一堆。一系列运输车和吊车跟在后面为它服务。这么一会儿,李克明就眼看着它往前铺了七八十米。如果让这条钢板路铺成,北军的战车﹑坦克﹑大部队和给养就会像洪水一样轻而易举跨过几十万方山石,也就等于宣告整个“堵塞”战略成了儿戏。

  面对强大的北军,福建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地形。自古有“闽道更比蜀道难”之说。福建百分之八十是山地,公路少,路面窄,通过性差,易守难攻。尤其是扼守门户的武夷山脉,北连浙江仙霞岭,南倚广东九连山,绵延二百五十公里,全是险要地势。自从李克明被自治政府任命为武夷山防线总指挥,他便把过去螳臂挡车式的正面防御战略改成了目前的“堵塞”战略——把一切机动车辆进入福建的路径全部堵死。只要没有路,北军的机械化装备和重型火力就寸步难移。徒步入侵的轻装步兵福建不怕,福建怕大兵团,而大兵团必须有道路。

  李克明上任后指挥了一连串惊天动地的行动。“惊天动地”四个字不是形容,名副其实。一个特工组遣入江西,在北军鼻子底下把鹰潭铁路枢纽炸上了天,大火烧了两天两夜。福建境内则炸断了三十七座铁路桥,一百五十一座公路桥,炸塌了十八条铁路隧道,四十二条公路隧道,除了八条面临战场的主要公路多处炸出眼下这种堵塞段,还把坦克车和装甲运兵车能通过的山路﹑山口也用炸药堵死。北军的推进势头有效地被延缓下来。同时,福建境内所有机场——包括可以被当做临时跑道的公路——也全部设置了障碍,使控制制空权的北军飞机无法把机降部队送下地面。而伞降部队给地面火力充分发挥的时间。伞兵落到地面多数已成尸体。自治政府一度信心大增,以为福建可以自保。但是身在最前沿的李克明十分清楚,北京前进的速度虽然慢了,却没有停止。钢板路眼见着向前延伸,只要不停止,迟早会到福州。

  武夷山比福州冷多了,特别是在冬雨中,人身的热量被湿气吸得干干净净。整日小雨绵绵。毛竹凝聚的一串串硕大水滴不时掉进衣领。李克明身边的那个小个子嘶嘶哈哈地颤抖,死死缩着脖子。

  小个子是个工程爆破专家,知名度不高,论专业能力,李克明估摸他在世界也数得上。他能用别人耗费的五分之一炸药,十分之一时间,炸掉多三倍以上的石方,而且方向的准确几乎像打靶一样枪枪命中十环。他炸的桥不只是断,而是荡然无存。他炸的隧道不是能以清理方式疏通的,而是等于要重新开凿一个新隧道。亏得这个天才恰巧是个福建人,李克明的“堵塞”战略才能实施得如此惊天动地,差点把武夷山炸翻了一个个。

  李克明放下望远镜,向肩后伸去两个手指,身后的随从立刻点燃一支香烟递上。他塞进湿面罩上的小孔。

  “张工,能不能把那个大家伙砸到他们头顶上? ”李克明指指对面山顶一块巨石。那巨石看上去少说也有几百吨,形状是一个不规则的锥体,但却不是用锥底而是用锥尖倒立在山顶,非常奇特。

  小个子抽抽淌出来的青鼻涕。“从爆破的角度和落点来看,可以说是最佳选择。不过那不是一块普通石头。它叫‘风摇石’,风力达到三级就能测出摇摆。风力再大肉眼都能看出晃动。几百年以前的史书就有记载……”

  “麻烦你去一趟吧。”

  “你让我炸它? ”

  “对。”

  “那可是著名的风景奇观,大自然上百万年才造出来的……”

  “去吧。”李克明没回头,向随从发令:“派一个班护送张工,炮火准备掩护,通知九号位接应。”

  面对那个湿漉漉的鹅黄面罩,张工把其它话咽下去,任凭护送者用吊带把他挂到滑索上。人人都怕这个厉鬼一般的总指挥。他对他已算是最客气的。

  吊钩在滑索上磨出嘶嘶响声滑下山去。九号位在“风摇石”之下不到五十公尺的灌木丛中。接应者只需几分钟就能用另一套吊索把张工和炸药拉上去。与“堵塞”战略配合的是游击战术。每个山头﹑垭口﹑通路都有隐蔽在山洞﹑竹棚﹑掩体里的小分队,彼此通过电台﹑吊索和秘密小径相连,不到必要时绝不暴露。李克明知道面对北军的压倒优势,任何决战的企图都愚蠢透顶。如果北军在战争一开始采用闪电战,福州无疑早被攻克。侥幸的是广州军区反叛和南京军区中立使北京必须从遥远的成都﹑沉阳﹑兰州等军区调兵。同时北京也许还在等着南京军区“立功赎罪”。沈迪的意外出现使南京从有限期中立变为无限期中立,福州才从必死无疑起死回生,有了眼下再挣扎一段的机会。

  李克明回到竹棚。埋设炸药还得一段时间。为了防止暴露目标,据点不许生火取暖,人人冻得脸色铁青。摇电台发电机平时谁也不愿意干,现在得排队才能轮上班。这种环境使病号减员远远超过战斗减员,更可怕的在于磨损人的神经。但李克明宁愿这样消耗。相比之下,北军更不适应,消耗更大。

  他就着一杯凉水吃了半听牛肉罐头。湿漉漉的面罩从早到晚把寒气

  往脑子深处送。北方的冷比这冷十倍,但那里有劈啪做响的通红火炉和滚烫的热炕,这里却永远只有冷,隐隐约约,没完没了,一直冷透心,冷进骨髓,冷得脑子像扎进一个冰针,冷得妻子的形像只如针尖大小,被冻结在北方遥远的雪原上。

  十多部电台在竹棚里繁忙地工作。武夷山二百五十公里的战线全靠这些电台指挥和掌握。山地通讯有许多阻隔,福建军区一个优秀的通讯参谋却根据地形设计出一套通讯网络──占据制高点,让电波避开山头,算出死角,建起一系列中转台,使指挥部与所有据点的通讯畅通无阻。北军却没有这种优势,反而经常被巧妙设置的干扰台弄得成了聋子。李克明手中没有侦查机和卫星,这个通讯系统既是眼睛,又是耳朵,也是嘴。他每天就在这些电台之间对着地图指挥。他到现在为止没对北军亲手放过一枪,但在他的命令下,昨天一天就引爆了七座水库大坝上事先埋置的炸药,用人造洪水消灭了半个师的北军。武夷山里大小水库有二百多座,坝上全都埋好了炸药。引爆电线通进附近隐蔽的据点。几位水利专家天天在竹棚里计算。利用好了,这些水库可以顶十个师的兵力。

  李克明原来对南军毫无信心,干瘪瘦小的南方佬似乎被物欲和金钱把血气全销蚀光了,成天只会打自己的小算盘,一有危难就两脚抹油。然而随着北军打到家门口,南方佬的抵抗逐渐变得坚决起来。脚底的油再多也没处可溜了。家﹑财产﹑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全在这块家乡土地上。家乡落入北佬手中自已就将失去一切,就会被剥夺﹑被管制,去过劳改犯的苦刑生活。大批青年参加了自治政府的人民军。每个城市都成立了自卫队。许多工厂转向生产武器和军品。防空网遍布全福建。就连武夷山山民也担负起了给各据点运送给养和转递情报的工作。在老百姓密切配合下,武夷山的游击战牵制了大量北军,也使北军疏通堵塞道路的速度始终快不起来。

  九号位报告炸药已经装好,请示可否引爆。为了防备敌军侦听,电台里全用密语,三五天更新一次,除了整天守着电台的话务员,连李克明也听不懂。

  “告诉他们,爆破指挥是那位专家,不是我。”他对话务员说。他讨厌这种请示,贻误战机,又增加暴露的风险,派了谁谁就有全权。办公室里的臭官气竟他妈的跟到这来了!

  雨还在下,他走出竹棚。竹棚和竹林浑成一体,难以被敌军发觉。刚走到竹林边缘,他看见“风摇石”像在无声电影里一样摇晃了一下,轻飘飘地与山顶分离。一股烟尘在它脚下冒了起来。炸雷般的巨响随后才传到耳边,震得耳膜轰鸣,在山谷间拢起一片无边的轰鸣,横冲直撞地回荡。“风摇石”怒吼着向山下滚去,跳跃翻滚,把所过之处的灌木竹林砸出一条康庄大道。看上去那山头离公路挺远,中间还隔着台地﹑高坡和沟谷,但精确计算的爆破使“风摇石”有如长了眼睛,左弹右跳地直奔那条钢板路砸下去。李克明的视线在“风摇石”和钢板铺路车之间来回扫着。那怪物在悬崖之下,看不见头顶出了什么事,只是被巨响震惊,两只机械臂还呆举着一块钢板。只要能把这怪物砸碎,就等于敲断了北军的腿! 李克明握紧拳头为“风摇石”使劲儿。可惜啊,偏了,就偏那么一点! 怪物已经知道大祸临头,被“风摇石”震动的碎石纷纷从悬崖上滚落。它开足最大马力吼叫着疯狂退后。就在这时,“风摇石”带着积蓄了亿万年的能量轰然落进悬崖之底,砸在那条钢板路上。只差几十米,没砸住怪物。然而,周围的人惊呼了一声。李克明不敢相信眼睛。怪物竟自己腾空飞了起来,驮在身上的钢板纸屑般撒了满天,两支长臂在空中滑稽地划了几个圆弧,便如要拥抱“风摇石”似地一头扑了过去,在“风摇石”上撞出了一团绚丽的火焰,然后在猛烈爆炸中化做无数飞扬的碎块。那条被工兵连接起来钢板路,则像受伤的龙一样高高拱起了脊背,在烟尘中凝固出一副狰狞之相。

  李克明又伸出两支手指,却没人给他递烟,都看呆了。“风摇石”虽然没砸着怪物,却像跳压板一样砸起了钢板路,把怪物弹上了天。这种运气有谁能想得出来?

  北军做出了愤怒的反应,各种武器一齐开火。没有具体目标,他们猜得出周围的每一片树林里,每一座山头上,每一块岩石后面,都可能藏着幸灾乐祸的敌人。李克明让电台通知所有据点不许还击。只要他们越不过堵塞段,随便干什么都可以,浪费弹药是他们的自由。

  这时云层上方传来一种声音。他熟悉,那是直升飞机的声音,但他从来没听过这么多直升飞机响在一起的声音! 他仰起头。雨云之间,转瞬如一只倒扣的大碗钻出四十架新式武装直升机,像一群扑食的秃鹫俯冲而来。庞大机身涂着险恶的迷彩色,熟练地分成两机一组,各自目标明确地控制了二十个山头。先用火箭弹把山顶一切炸得光光,无论树木﹑竹林﹑掩蔽所,全如剃头一样削平,只剩一片松软的焦土。然后一架直升机盘旋掩护,另一架悬停于山头上方垂下软索,全副武装的特种兵一个接一个沿软索滑降到山头,立刻构筑阵地,用火焰喷射器向山下林木喷射。两架直升机再交换位置。每架直升机都载有四十名特种兵。仅仅几分钟之内,二十个山头就被一千六百名精锐的北军特种兵占领。

  “集中火力消灭山头敌人! ”李克明下令。“用高射机枪打直升飞机! ”

  这是北军的新打法。原来以步兵为主的攻势好对付,这着却厉害得多。只要控制了制高点,低处的南军就处于劣势。数个制高点结合在一起,就可以控制整片地区,至少使疏通道路不受骚扰。如果直升机今天早来半小时,“风摇石”就可能做为风景奇观继续千万地年保存下去了。

  李克明看着南军微弱的火力无可奈何地仰射直升机。小口径武器对它们根本无作用。而哪的火力稍强,直升机短翼下发出的火箭弹立刻就把那炸成火海。当二十个山头阵地全都稳固,四十架直升机一同升起,转眼钻进阴云消失。李克明清楚,过不了一会,它们还会再来,带来新的特种兵,占领新的山头。他不怕。武夷山有几千个山头,白天你占,晚上我再拿回来! 山林里全是我的人,区区千把个特种兵算个狗屁!

  但他想错了。一片歼击轰炸机接着从云层里钻出,震耳欲聋地俯冲下来。其中一架几乎贴着竹林稍掠过他头顶。他看见一个光亮的半球挂在飞机中拋出的小降落伞上。他看不出那是什么玩艺儿,感觉上像玩具。身后的参谋大叫一声把他扑倒在地上。他听到一声爆炸,声音不很大,抬起眼睛,却看到漫山遍野都燃烧起火焰。右侧山坳上方,另一架歼击轰炸机拋出的半球在半空炸开。他眼见着稠油液滴从中飞溅出来,拋撒成一公里直径的圆面。冬雨中湿透也冷透了的山林被那种燃烧剂引得像干柴一样燃烧起来。

  这才是北军新战术中最厉害的部分! 他们不光要占住山头,还要把整个抵抗地区全烧成焦土! 没有一棵树﹑一株草﹑一个活的生物,难道还会有什么敌人? 还会有反攻? 身边的竹林已经旺盛地烧起冲天大火。扑面的热量使他冷冷地打了一个寒战。

  “电台撤退!”他霍地跳起。刚刚把他扑倒的参谋已经永远起不来了。

  他跑着穿过火焰,不知为什么竟觉得挺舒服。他想起了东北老家,在北风中嘶叫的火炉,妻的热被窝,一口从嗓子眼儿直烧到肠子根的老白干。

  “电台撤退!”

  陕西太白山自然保护区

  逐级递选制的优势在于,它解决了有关选举的最令人困惑的悖论,即精英要由庸众裁定和推举。

  若要追根溯源,“灵魂纪念馆”的主意出自欧阳中华,创建的具体工作却大部分是陈盼做的。可直到这场大雪封了太白山所有下山的路,她才第一次进入这灵魂世界。

  从黄帝陵迁来的只占纪念馆一小部分,安置在顶层最干燥的洞室。几十个防潮防虫的特制金属箱,每箱大约有一百份装在密封套里的回忆录手稿──也就是纪念馆保存的灵魂。欧阳中华认为回忆录是人类的一大发明,它能把随肉体死亡而烟消云散的灵魂用文字固化下来,让灵魂与肉体分离,独立地留存于世,以实现人类自古追求永生的梦想。不过以往的回忆录只有与名望和商业价值结合在一起才能被保留,所以写回忆录成了伟人名流的特权。他办这个纪念馆的目的则是要让任何人的灵魂都得到一席永生之地,放进这里的手稿将与天地同长久。

  陈盼原来更多地是从丧葬改革的角度考虑这件事。人类每年在肉体丧葬上花费庞大资源。陵墓﹑坟头﹑骨灰与活人抢夺日益狭小的空间。与其祭奠和保存那些丑陋的尸骨和灰渣,莫不如换成更接近人性,更具有审美性质与更节约空间和资源的回忆录。读读祖先一生的经历﹑思想和感情总比捧着一个阴森森的骨灰盒擦来擦去是更好的凭吊。绿色改革正是从这些具体事做起。直到这次真正面对手稿一行行读进去,她才真正认识到灵魂真可以永生。不论回忆录作者的肉体死了多少年,读一遍他的手稿,他的灵魂就沿着生命历程重活一遍。比起图书馆里的伟人回忆录,手稿的灵魂平易真实,他们没有面对历史评说的负担,不需要给自己贴金,也不必制造特定的形象,只有宁静的永恒感围绕在周围。她和他们一同微笑﹑流泪﹑爱和反省。活着的灵魂很少有向她这样一览无余地展开,而这些素昧平生的死魂灵,读一遍他们的手稿却好似成为莫逆之交。这两天一进到这间洞室,烦心事就忘得干干净净。

  “陈盼,郑州长途通了!”一个大嗓门突然吼响,回声嗡鸣。祭台前的老太太吓得一抖,手中的香全撒在地上,被陈盼踩得粉碎。

  “对……对不起……”

  “陈盼!……”大嗓门又喊起来。

  “哎──”她顾不上老太太严厉的目光,赶快跑出去。

  一道木梯通下去。这是一座山腹中的洞窟群,分好几层。邢拓宇正在下面仰着脖子喊她。洞中只有“灵魂纪念馆”这一部分要求绝对安静,不接通话管。全洞其它位置都能听见通话管里正在使劲儿叫她的名字。

  “我马上到,别让电话断了!”她趴到最近的一个通话口上喊。通话管是用竹管一根根接起来的,四通八达,全靠声音自己在管里传递,传个几公里没问题。

  喊陈盼的声音来自洞外的管理局办公室。自从被大雪困住下不去山,她连续三天要这个电话,已经不期望还有接通的时候了。

  外面雪已停。她不想沿着曲折的台阶绕来绕去浪费时间,一跃坐到雪坡上滑下去。

  办公室在山下一排砖房里。“老夫子”正拿着话筒不停地叫,似乎一不出声线路就会中断。电话那边是实验室主任,她来太白山期间由他主持“薯瓜工程”。那边的声音与电话线沿途的风雪杂音混在一起,喊叫着报告一切顺利,让她安心等待路通。“工程”高度保密,电话里不宜多说,“顺利”二字使她放心。走前她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贴,并且打出两天余量。大雪打乱了日程。她告诉对方太白山雪停了,明天她就下山,已经雇好了两个熟悉山路的当地老乡。

  对方始终没提到“资助者”。只有她知道这是石戈的代名。他们之间是单线联系。她怕“资助者”这两天找她,她人不在会耽误事。可是没听到“资助者”的音信,又有点怅然。

  来之前她向石戈保证能说服太白山推行逐级递选制。“老夫子”是个理论家,具体组织工作搞得一团混乱,已经难以为继,正好是“乘虚而入”的机会。这一段由于“薯瓜工程”,她和石戈往来密切,对逐级递选制产生了越来越强的热情。石戈很爱谈这个话题,并且戏称她已成了他第一号弟子。她越来越觉得不能因为薯瓜放弃逐级递选制的试验,自己不能分身,也应该找到另一个试验基地。石戈看起来不像她那么有信心。果然,她失败了。此行的失败固然罩了阴影,种种混乱也不断制造不愉快的感觉,但都不能抹杀绿色生活呈现的蓬勃生命留给她的深刻印象。

  雪停了,南面的岩画和西边的冰雕从朦胧中显露出来,顶天立地,震撼人心。上百人用吊索悬挂在半空继续完成创作。岩画布满南面整座石坡。每一处起伏,每一道轮廓都被利用。那是一幅最后遗言式的神秘图案,似在叙述人类的历史﹑悲哀﹑希望以及他们不可逃脱的灭亡。画是留给永恒的,冰雕则相反,只等春天的太阳一升起就会消融。那是西边悬崖上一座七十米高的瀑布结成的大冰砣,被创作者雕成了一对正在交媾的男女。陈盼曾被引导进入冰雕内部,沿着男雕像的输精管走进女雕像的子宫。一个硕大的婴儿在冰壁透进的奇异光线中蜷缩着悬在头顶。那位引导者半开玩笑地比喻她的大小相当于卵子,他则相当精子,这地方正是精子与卵子天经地义的结合之处。她虽然拒绝了那种狡猾的邀请,却没有不快的感觉,创造者的亢奋和陶醉使她感动。在物质世界,人的冲动是独自占有,而在美的世界,人的乐趣是与人分享。欧阳中华预言精神人社会一旦成型,艺术活动将成为生活的主要内容。艺术是审美追求最易附着和实现的载体,既能在创造过程中产生主观的审美满足,又能在创造结果上体现客观的审美价值。它无需对资源和权力的占有,不受社会化分工协作的限制,而且艺无止境,永远不会厌足,也不存在“增长的极限”。这种理论在几个基地全得到了很好的证实。

  陈盼拒绝了一群去攀登太白山主峰做伞翼飞行者的邀请。刚看了一半的那份灵魂手稿正在讲述一件惊心动魄的秘密。如果没有这个收藏手稿的地方,秘密注定会被带进棺材。人间多少秘密被埋没得无影无踪。手稿作者要求在他死后五年才允许阅览。陈盼是解密期到后第一个读者,有的手稿她永没有看到的机会了。保密期最长的是一百年。每个灵魂的意愿都受到绝对的尊重。欧阳中华游说陕西省人民代表大会通过了一个法案,即便是政府﹑警察和安全部门也不得破坏“灵魂”的契约。为了推动丧葬改革和争取海外华人的“灵魂”带着钱回归,陕西省人大还在黄帝陵专门划出一块“灵魂特区”,未经纪念馆方面允许而擅入一概违法。然而新上台的军人政权可不管这些,大规模缉捕活人之后又突然要审查所有“灵魂”。法案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废纸一张。为了保证灵魂安宁和不牵累活人,只好把全部有过保密契约的手稿秘密转移。

  比起其它基地,太白山有一座得天独厚的山洞,洞洞相套,大小交错,有“会议厅”﹑“游艺室”﹑“健身房”,还有各种规格的“宿舍”和“客房”。最奇妙的是洞的底层有一口水量充足的温泉,砌一眼竖井提升到住人的上层洞穴,让热水沿着盖在石板下的水道流遍山洞,就跟暖气一样。外面冰天雪地,陈盼每晚睡在她“房间”里的石板上,温泉在石板下好听地流动,传上温暖的热量,舒服极了。

  温泉循环到最后被引入“游泳馆”。那是个面积颇大的凹形洞,稍加修补就成了个野趣十足的温泉游泳池。陈盼看见那个妖艳的比利时姑娘正在裸泳。欧阳中华坐在池边。还好,他穿着游泳裤。如果不是新政权对外国人入境加紧限制的话,来参加试验基地的外国人会比现在多得多。陈盼不大喜欢这个比利时姑娘,倒不是因为她勾引欧阳中华——欧阳中华的女性崇拜者陈盼见得多了,而是因为她来这里是为追求异国情调的刺激。相比这下,太白山的其它几个前来专心考察的外国人给陈盼的印象好得多。陈盼相信欧阳中华发现了自己,却故意装作没看见,反而纵身跳进水里,和那个比利时姑娘搅作一团,把一池温泉水摇得在火把光下金闪闪。

  陈盼暗暗摇头。她知道他是故意做给自己看。他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有一点没宠到的地方就当成挫折。他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去挫折别人。他肯定听见了通话管里刚才喊她。从来那天他就恼火她不透露突然留在郑州不去梵净山的原因,猜出这事和石戈有关更是耿耿于怀。过去陈盼每次觉察欧阳中华和别的女人不干不净总是气得要命,即使知道他只是跟那些女人玩一玩,也明白出众的男人不可能只让一个女人完全占有的道理,不过现在,她发现那股嫉妒之火已不再升腾。太白山这次见面是分水岭。整整分开两个月了,这几天她却一直没和他睡在一起。说起来可笑,他们隔阂的形成似乎完全是因为“政治”原因。她抢在他之前到达太白山,推行逐级递选制要趁他不在。只要不是出自他自己的天才,他全会视做陌路。“老夫子”请求救援是个让他把太白山抓上手的机会。欧阳中华一直在考虑如何把六个基地合成一体,统一在他一个人的指挥下。太白山离铁路线比较近,交通相对便利。“老夫子”来者不拒,不加选择,各种观点﹑派别和背景的人纷纷前来落脚,成了六个试验基地人数最多,成份最杂的一个。人多矛盾多,愈演愈烈的混乱把“老夫子”弄得焦头烂额。他那副只能扛住一个思想家头颅的瘦弱肩膀不堪重负,终于提出要让贤。

  “我早考虑辞掉这个局长的职。”他一见陈盼就说。“问题是石戈不管这摊了,主管当局只是碍于石戈还没下台才没动我们。我辞职他们正好可以任命别人,基地就等于丢了。这几于我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为了应付当局,我还挂着局长的名,但只干签字开会一类的面子事,平时就是基地的普通一员,实际领导权全部交给一个更能胜任的同伴……”

  陈盼及时打断了“老夫子”。她猜得出马上将听到谁的名字。欧阳中华的组织天才从来被交口盛赞,他主管的神农架试验区更是令人瞩目,得到的成功让其它几个基地全都相形逊色,羡慕不已。陈盼不否认这些,可她来这儿的主意却是把太白山交给石戈而非自己的情人。

  她曾经把欧阳中华的一切当做圣旨,对他崇拜到百依百顺的程度。现在她仍然认为他值得崇拜,眼光里却带上了一种判断。这种变化和石戈之间找不到半点联系,但确实是在与石戈接触之后才出现的。这两个人比起来,石戈很少有能占优势的地方。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存在却使她从附属于欧阳中华的地位中独立出来,不仅仅再贴近地仰望,还能隔上一段距离观察。她竟然能看到欧阳中华身上的毛病,竟然能与欧阳中华的意志相悖,而且趁他晚到,抓紧游说鼓动,企图先挖塌他的墙角!

  她不厌其烦地宣传逐级递选制肯定有效果。这里的人全都聪明而且有极高的领悟力,不会对一个富有生命力的构想无动于衷。但怀疑和反对也是广泛的,正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让众人共同接受什么就难上加难。基地公众大会召开的时候,陈盼只祈求支持逐级选递选制的票数比半数多一票,多了根本不敢想。她不知道欧阳中华若不是正好在那时戏剧性地到达,她的祈求会不会实现。反正他带着运送回忆录手稿的队伍出现后,人们的注意力以及掌声和欢呼就全都围绕着他了。在严厉的军管状态下,穿越重重封锁,把几十箱受威胁的灵魂手稿从八百里外的黄陵运到这来,不但显示出高度的组织天才,而且有一种道义上的力量和人格光辉。欧阳中华一向善于做这种表演,总能获得满堂喝彩。他正好在公众大会刚开始时亮相,她的企图一下就被挫败。原来绝大多数人都反对保留原来的管理体制而只换一个头头儿的主意,然而“老夫子”在群情兴奋之中提出由欧阳中华接替他做基地领导人时,那么多人都举起了手,只差三票就超过半数。逐级递选制立刻被扔到一边。当她孤独地挺身呼吁时,她看到欧阳中华嘲笑的目光,正是那目光使她把自己的失败不公正地归咎于他。他似乎与此没关系,可她知道他来这里决不是为了送手稿,是应“老夫子”邀请走马上任的,手稿不过是一份见面礼。

  欧阳中华在众人面前很坦然。绿色人士大都是一些既不想领导人也不想被领导的“天马”,只差三票已经很了不起了。但他独自面对陈盼时还是露出了恼火。运送手稿使他累得要命,他对灵魂却已无兴趣。陈盼记得他的话:“这是个活灵魂都无处寄托的时代,哪还管得了死灵魂。”也许是疲劳和失望一块起作用,他把恼火发向陈盼和逐级递选制,也对没露面的石戈说了一通刻薄话。陈盼这回没像过去一样任他出气,他对此有点惊讶,僵硬地离开。以往闹矛盾总是陈盼先软,这回他也等着那种圆满结局。可是几天过去了,陈盼却一直没有去哄他。

  等待阅读回忆录手稿的人在木梯下排着队。黄陵那套程序在这里一丝不差地照章执行。向外借阅手稿是“灵魂纪念馆”一项主要工作。这种借阅有现世意义: 每份手稿都集中了前人毕生的智能和经验,是前车之鉴,也能给探索人生意义的后代点起灯火。同时,大量手稿综合在一起,又是人类各种学科的研究宝库和资料馆。但是对于“灵魂纪念馆”的宗旨来说,最重要的意义还不在功利作用,而在于通过借阅而实现灵魂的永生。手稿中的灵魂只有通过阅读才能获得生命。每个灵魂之所以把自己置身于手稿,就是为了被阅读,在读者的精神世界里重新活起来。纪念馆那些上年纪的工作人员把这一点当成类似宗教仪式的活动。临时布置起来的阅读座像是面对上帝的拜坛。

  陈盼发现自己座位上刚读了一半的那份手稿不见了。头发银白戴眼镜的老太太一身黑衣,像修道院的嬷嬷,无表情地通知她今天不能再读手稿,没加以解释。陈盼立刻明白自己的过错。首先邢拓宇的大嗓门就是对灵魂世界的冒犯,自己接着把手稿不恭敬地扔在一边跑出去,亵渎就更加严重了。

  当初请退休老人主持“灵魂纪念馆”工作是陈盼的主意。他们有学问,负责任,不图功利。在黄陵那种偏僻之地修心养性,吸松柏之气,宁静淡泊地与灵魂相伴而生活也只有他们受得了。最主要的在于他们已接近人生旅途尽头,因而能与灵魂深刻相通,不会有人比他们把纪念灵魂当做更神圣的事来做。

  如果嬷嬷知道陈盼和灵魂纪念馆的渊源,肯定会宽容一些。初办的时候,这是一个被人当做笑谈的荒诞念头。基金会久久收不进一分钱,陈盼献出了自己大部分积蓄。而今,如果她的股份份额能兑现的话,可以几百倍地收回投资。寄存的手稿越来越多。即便不图灵魂永生,在无事可干的晚年,总结一生也是老人们上佳的精神寄托。比起买寿衣办丧事,他们更愿意把钱花在寄存手稿上。盼望叶落归根的海外华人纷纷捐款,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承认它是保存人类文化遗产的重要项目,国际人权组织也认为它使历史不再仅是强权的声音,千千万万小人物也从此留下自己对历史的记载和评价。手稿被复制﹑出版和拍摄影视而获得的版权收入与日俱增。纪念馆办的一份以摘选手稿精华段落为内容的期刊──《灵魂沉思录》发行量突破百万册。但是陈盼的股份只折合成免费存放二十一份手稿的证书。纪念馆的宗旨是永不赢利,所有收入都用于纪念馆的建设。黄陵山上昂贵壮丽的雕塑群已成为中国的一处奇观。

  陈盼没为自己辨解。她在临时布置的祭坛前点燃一支香,默立表达歉意。一支蜡烛在高处燃烧,细小的火苗安详美丽。这烛火的火种是从黄陵带来的,从纪念馆收到第一份手稿的那天,烛火就一直没有熄灭。陈盼对这种宗教化的风格充满感动。当人类在死亡的无边黑暗中知道有这么一个不熄的圣火,永世贡奉着他们曾经做为一个人而得到的尊严﹑智能和理想,那么即使他们已经化做尘土,那尘土也将自豪。

  被“驱逐”出来,她埋怨了邢拓宇几句。邢拓宇正在装电灯,电工是他的老本行。绿色基地成立以后,不少被通辑的“动乱分子”都从各自藏身之处投奔而来。虽然还得用化名,不能出山,但总可以见见天日,过上一种相对正常的生活。可邢拓宇的眉头却越锁越紧,他对这种世外桃源式的生活有一种强烈反感。“装模做样。”这是他给嬷嬷下的结论。

  为了防火,应当最先给“灵魂纪念馆”装电灯。可他非说功率不够,就是不给装。他是搞罢工和怠工的老手,这套风力发电系统又是他一手搞成的,谁也拿他没办法。不过对幼儿园他倒是格外照顾,离老远就看到里面灯火通明,孩子们正在上美术课。上课的方式很别致,没有讲台和教师,只是大伙儿一块画画。孩子们可以画自己的,也可以看大人怎么画,随时提问。大人多为有成就的画家,有美术学院的教授,也有上了名人录的大师。带孩子来基地的父母不多。这十几个孩子成了大伙儿的宝贝,也成了用绿色方式培养新人的试验对象。

  教育是绿色思想最重视的手段。把以消费为人生第一需要的物质人变成以审美为第一需要的精神人,取决于把人的占有欲望转变为创造欲望。创造和审美是不可分的,而教育是创造能力的主要来源。“绿协”起初把目标对准笼统的教育,呼吁政府把投入到经济中的力量和资金分出一半给教育。但是随着深入,他们逐步认识到足以转变人类的教育并不是知识教育和思想教育,而是情感教育。感情世界是滋生美的土壤,是和平﹑谐调﹑宽容和博爱得以产生的源泉,也是贪婪和物欲难以存身的净土。当代人类缺的不是知识和意识形态,而是感情。如何让人拥有博大﹑纯净而敏锐的感情世界就成了绿色教育的主题。

  这所幼儿园的教育重点放在文学﹑艺术﹑音乐﹑旅行、与大自然接触等方面,研究教学计划的小组认为这些途径最有益于培育感情。基地许多人参予了这个教育计划。陈盼在这的几天也给孩子们上了好几次饲养动物和栽培植物的课。在美术课上,她只是给那些真正的画家当配角。她喜欢画画,画的多数是风景,不是写实的风景,类似梦幻,奇异且带有浓厚的情绪。也许这几天被那些陌生而知心的灵魂所激动,她正在画的一副画虽然幅面很小,只有一本书那么大,却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神秘和粗犷,混合着挣扎的渴望﹑炼狱煎熬和死亡的欢笑。画面看上去延深很远,似到天尽头。狰狞恐怖的黑暗形体纵深交错,天边有太阳的地方美得让人心痛。邢拓宇一直站在后面看完她画最后一笔。一向看不起艺术和艺术家的他竟被这幅画深深感动。陈盼有点感到荣幸地把这幅画送给他,并特地在画的背面写上赠给邢拓宇的字样。

  “……美术课上画的画都得放这让孩子们看几天。等颜料干透了你就可以拿走。我不在没关系,有我写的字。”

  “……你不在……我会想你的。”邢拓宇真心地说,脸上的疤也变得柔和。

  与幼儿园相连的是一座山洞大厅,被称为“大剧场”,用于上演人们自己编排的戏剧和节目。此时空空荡荡,乐器和道具杂乱地散放在“舞台”──一块平坦的巨大石头上。

  “再给我讲讲你那个矢量吧。”邢拓宇摆弄着一支木头做的道具古剑。在太白山众人中,他是逐级递选制的最激烈反对者之一。陈盼清楚地记得他在天安门广场用火炬击打《百字宪法》的身姿。这个请求出乎她意料。他受的正规教育不多,不懂矢量没什么奇怪,但矢量是前几天被她用来说明逐级递选制原理的比喻。他在众人面前一点没露出想进一步弄清的意思。由他促成的反对票占的比例相当可观。

  “简单说,一般的量只有大小,而矢量除了大小还有方向。社会中每个人的个人意志都可以看做一个矢量。以往一个特权者的量的大小可以超过千百个老百姓的量之和。西方民主制在某种意义上解决了这个问题。不管总统还是主妇,每个人投的票都是一票,也就是每个人的量都成为等值。但如何把每个量不同的方向准确地综合在一起成了新问题。西方民主制只能让人民在投票时表达两种意见: 是或否,非此即彼。两种意见被简单地加减,结果要么‘是’战胜‘否’,要么‘否’战胜‘是’。当代民主制的许多弊病就是由此而来的。逐级递选制虽然同样要由多数决定选举结果,但是由于选举逐级进行,每一级都保持在互相了解并且可以随时交流的范围内,并且是动态的,随时可进行的,就发生了本质变化,每个选举者不再只是一个画在选票上的符号──几年出现一次的‘是’或‘否’,而是身边活生生的人,有性格,有要求,有逻辑,是一个完整的意志,是一个就在身边不可忽视日日会打交道的真实存在。即使他是一个少数派,他也不是一个可以忽略和抵销的符号。在动态中,他也许就是下一步的真理。在全盘中,他是一个组成全盘的局部,而且随时会影响其它局部。所以当选者不会对这种少数视若不见,在受到多数约束的同时,也要受少数约束。约束结果不再是简单直线的‘是’或‘否’,而是矢量求和的平行四边形对角线,是与复杂生活和历史进程相对应的多角度综合,也就是每个不同方向的量都会对最后结果有影响,每个量都不会被吞没和消灭。这样的民主才名符其实。”

  邢拓宇听得很认真。他抬起头。“难道那些法西斯分子的意志也不该被比他们多万倍的人民意志抵消吗? ”他眼球深处燃烧着仇恨。陈盼知道他当年在监狱里受过怎样的酷刑。他的许多战友都被杀害,包括他的未婚妻。

  “这是两回事。”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法西斯是一种社会结构的产物,逐级递选制中没有那种结构存身之地。专制强化社会内部的集团对立,民主制也存在多数对少数的压迫。逐级递选制具有的矢量特性却促使不同社会集团的利益趋向一致。矢量求和的运作是调和,不是对抗,逐级递选制的自动调节机能将由此对社会结构不断调整,导致一种不可逆转的进化,最终使阵营﹑阶级﹑政党﹑利益集团等造成人类之间的一切残杀﹑敌对和斗争的因素都趋于消亡,真正实现世界大同的理想。”

  “我觉得你渲染得太过份了。”

  “我原来也这么想,可是真正琢磨进去以后,越来越发现逐级递选制的可能性几乎是无限的。”

  “一厢情愿总是要多好就能有多好。”邢拓宇沉思地说。“当初谁想到民主运动会成为迎合群众的竞赛呢? 可要想在那股大潮中不因‘落后’而被淘汰,只有不断超过别人,反过来人家又要超你,结果形成一个越拔越高的循环,趋向极端,最终必然要失掉理性和控制。……有时我不得不相信那种理论: 群众的素质决定民主的素质。中国九亿农民,三亿五千万文盲,连在选票上签字也不会,又从哪谈民主呢? ……”

  前中共总书记被暗杀成为北京新政权开展大规模镇压的口实: 连最高领袖都死于非命,再不用铁腕国家就得亡! 当年“六四”的血使每个人都变得聪明了,这次根本用不着坦克,一见军队的影子,“民阵”也好,“人阵”也好,所有民主派组织一哄而散,除了任人追捕,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这种怯懦的结局使邢拓宇始终背着耻辱的痛苦,对民主运动的信心受了很大的打击。

  “按那种理论,中国什么时候可以有民主呢? 十三亿人全拿到大学文凭? 二百年以后? 何况念过大学就懂民主吗? 历次学生运动──包括六四──群众运动的问题样样全有。哪怕教授们凑一块,没有具体的操作程序和手段,也同样是乌合之众。程序是关键。能否在中国实现民主全在于能否找到一种合适的程序。经过文雅课堂修饰和传播媒介灌输‘认同’的民主戴着‘文明’的高帽,因而被认定是不文明的中国所不适的──确实不适。中国需要的是这样一种程序: 任何一个具有思维的、活生生地劳动和生活着的人,不管他是不是文盲或农民,都能在这种程序里最真实地表达他做为一个人而必定具有的个人意志。并且,每个个人意志都能以矢量求和的方式对社会发生作用。逐级递选制正是这样一种程序。文盲听不懂竞选纲领,不会判断国家大事,可再文明的人也不会比他们对自己所生活的小村子更了解,更善于判断和制约村里的当选人,那程序不必签字,也无需选票,只需随时举起他们长满老茧的大手就可以。”

  邢拓宇用古剑来回削着照明火把的火苗。“从技术上来讲,你这种设想得推行到每个最小的社会单位,难度太大。不像普选制,只需要定点设投票站,而不是一定发动每一个人。”

  民主派的理论家曾针对中国太大、选举成本太高的难题出过一招: 距城市较远的农村地区和占国土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偏远地区只象征性地设投票站,一来省钱省时,二来环境闭塞和不关心身外事的传统将使那里的人民多数既不知道也无兴趣长途跋涉去投票站,可以由此提高选举的“文化素质”。

  “推行逐级递选制确实不容易。不过即使比起你说那种投机取巧的普选,我以为也容易得多。普选首先需要一个自上而下的庞大组织主持选举,而且必须选举出社会最高权力机构之后社会才能正常运转。逐级递选却是自下而上的,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人数范围内进行,所建立的组织可以独立存在和运转,而且具有自动组合的机能,分散的组织可以自发地结合在一起,非常方便地扩展,不断提高层次,人数再多也会井然有序,直到组合成一个国家,甚至组合成世界,假如设想世界大同的话。社会大系统的转换在社会变革中一向是最难的,以往总是要经过革命﹑流血﹑大动乱和大破坏。逐级递选制却可以避免那些灾难,哪怕在专制体制中,也可能做到以广泛自发的逐级递选和平地架空旧政权,以非暴力的不合作形式实现权力转移。逐级递选能使人民迅速有效自己组织起来,使不合作不致产生混乱,危及人民自身,从而提供了与当局决裂的自立基础。只要在恰当时机引发出一个大规模连锁蔓延的局势,就能在一夜之间让庞大的专制机器不战自败地土崩瓦解。以我看,这才是革命者应该追求的最高境界。”她几乎是在背诵石戈的话。石戈平时显得木讷,谈起这类问题却像雄辩家,许多论证、句子和术语都让她久久回味,印在心里。

  邢拓宇沉默半晌。“只怕做起来不像说的那样美妙。”

  她不指望说服他,现在已无拉票问题,说这么多似乎是白费唇舌。石戈说人类实际是很不讲理的。理在意识层次,而人的根儿扎在无意识层次。他从根儿上就不信,道理讲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

  一个小女孩从厕所出来,非常文雅地皱着鼻子,走到他们面前说了一番说。邢拓宇听得直瞪眼。陈盼也只听出是西班牙语。基地有精通各种语言的人做孩子的老师,除了星期六和星期日,每天换一种外语。从早饭后到晚饭前,只许用指定的语种讲话。今天想必是幼儿园的西班牙语日。

  听不懂也猜得出是厕所出了问题。尽管这座山洞通风良好,厕所建的位置尤其考虑这一点,一进去还是臭气熏人。便坑下面的桶已经满了,溢在外面。这两天管理厕所的新值班表没按时公布,人们就视而不见。陈盼屏住呼吸在心里叹息。她对厕所的要求从来都是挺高的。被称做“美基地”的世外桃源其它方面再好,这个每天都不得不光顾的地方却怎么也难如人意。每次进到这里,她都不由得怀恋起物质人世界的飘逸香气﹑回旋立体声音乐﹑陶瓷与镜子相互辉映的那种宾馆式厕所。

  邢拓宇不让她动手,她还是咬牙拎起一桶粪便。邢拓宇再有劲儿,也只能一手拎一桶,还得注意别溅出来。刚走两步她就得放下粪桶,沉倒不是主要的,是需要躲到一边换口味道好点的空气。没想到那粪桶差点被从侧面小洞口钻出的一个脑袋顶翻。

  那是个洞穴探险家,身上背着绳子、登山镐、电筒一类的用具。基地有些人专门爱钻洞,据他们说,这座洞只被利用了一小部分,真正的世界在里面,壮丽无比,几天几夜也走不到头。他们正在搞测绘,准备画一幅“洞图”,同时开发“旅游点”。正是他们这种业余爱好使山洞被利用的部分逐步扩大。

  “探险家”庆幸地摸摸脑袋,拎起粪桶。“我要修正欧阳中华的理论。”他边走边说。“未来的精神人世界一定要建设一些物质享受中心。享受也是一种文化,得保持下去,不断往高水平发展。精神人总享受会厌烦,一点不享受也会枯燥。不用多,每人每年一个月,好比渡假,到享受中心住住五星酒店,坐坐高级骄车,吃喝嫖赌,尽情放纵,充分体会一下物质人社会的腐化。然后再回到精神人世界拎大粪桶审美。这样既不会有资源危机和整体的堕落,又同时兼顾灵与肉,让生活更丰富。”

  这种期望日神酒神并存的论调在基地经常能听到。尽管大都以开玩笑的口吻,却也反映出一种潜在的两难危机。绿色哲学给自己定的物质生活标准是“适度舒适”,然而“适度”的具体界限在哪却很难说得清,更不容易统一。美的满足似乎不能全部弥补物质的缺憾,有时后者会反过来破坏前者,至少拎着粪桶的时候毫无美感。

  邢拓宇小跑着返回来接陈盼,一看见粪桶已经在“探险家”手里就停下脚步。他对这些光知道钻山洞堆雪人的知识分子心存成见,早认为该让他们多拎几桶粪了。粪池在下层一个小洞,整座洞内上下十几个厕所的粪便都倒在这里。究竟该怎么处理这些粪便一直有争论。开始是想利用这个天然洞穴的地形改建沼气室,把粪便转化成燃料。后来发现洞穴底部渗漏,钻山洞的探险家们取回的水样证明地下水已有污染,跟无法搞厕所下水系统一样,专门建一座沼气室工程太大,基地暂时还没那个力量。满山遍野乱倒会污染更严重,也糟蹋环境,只好暂时这么将就。陈盼提出送给他们一套营养液加工设备来解决。经过发酵和分离的粪便只剩少量干净的渣滓,而营养液种植系统也正好可以为基地提供蔬菜。她这些天常抱憾过去未曾全力以赴攻克薯瓜的怪味,否则基地生活中“灵”之外的困扰可以减少很多。太白山办的养鸡场和养兔场就是因为缺乏饲料难以发展,只能满足幼儿园的食堂。能不能去掉薯瓜那股怪味,她一直在想。不过也就是想一下,现在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财力了。生物工程一个课题的工作量往往需要几十人年乃至上百人年,她不能不怀疑,探索太空那类上万年的宏伟课题在未来的绿色世界难道就永远不能再想了吗?

  陈盼眼前的“窗”玻璃很不平整,厚薄不匀,有杂质,凝结的纹路清晰可见。但有了它镶在与外面相通的石壁孔洞上,就能档住寒冷而让光线进入。另一块工艺同样糟糕的玻璃被制成镜子,能用一个手柄调节角度,把“窗子”射进的天光反射到洞中其它方向。这是河边的那个昼夜忙碌的作坊制作的。它不仅做出了玻璃,还做出了各种用具﹑水管﹑作画颜料﹑戏剧道具﹑打制铁器﹑石器﹑纺织土布﹑蜡染扎染,烧陶烧瓦,谁想发明或制作点什么东西,都可以到那里试试身手。

  那个作坊最能体现“老夫子”的追求。他认为细致的专业化分工是造成当代人类异化状态、把人变成机器的主要根由。分工对生产力和科技发展起过巨大作用,但当人类已到了饱暖思淫逸,不仅疯狂追求高消费,而且强迫大量劳动者失业的时候,分工就该在否定之否定的螺旋阶梯上退隐,并且由兴趣取代温饱压力和贪欲成为劳动的主要动力。“美基地”的重要原则之一就是消除“劳心者”和“劳力者”之间的界限,让每个人既劳心也劳力,在追求个人的精神审美的同时参与集体的经济生活和公益劳动。一旦和兴趣结合起来,二者不是对立的,而成为互补的完美统一。“劳心”的休息是“劳力”,“劳力”的休息是“劳心”,人永远休息又永远劳动。

  “老夫子”巧妙地设置了一个以兴趣做为“无形之手”的调节器。他把基地要解决的经济问题和技术问题张榜公布,任凭有兴趣的个人或小组自由揭榜,谁揭榜谁解决,在兴趣中又注入荣誉感。作坊里热火朝天的气氛就是在这双重刺激下始终保持高涨的。“老夫子”的试验是自给自足式经济,一切用品都要自己制作。基地有不少科学家,但难关基本都属于传统的“手艺”。基地图书馆收集百年前技术工艺资料的兴趣远大于收集当代科学巨著,过去被认为与物质生产最无关的艺术家倒显出了特殊天分。他们对一切需要制作出形体的东西都有动手热情,并且要做就做成艺术品。他们印染的土布美丽非凡,制作的陶器颇有古风。无论溶化铁水﹑制作织机﹑烧窑制炭都使他们得到摸索和成功的乐趣。玻璃也出自他们的手。这是一个榜上的难题,成为全基地共同出谋划策的关注热门。玻璃做出以后,至少一半基地成员成了半个行家。虽然质量不高,可每块玻璃都根据变形和不匀的部分﹑其上的杂质﹑纹路被构思成作品。从艺术而不从工艺角度看,价值立刻提高百倍,成为一种独创的玻璃画。

  毫无疑问,肯定有引不起任何人兴趣但是必须做的事。喜爱烹调的美食家以上灶献艺为乐,却不能忍受终日洗菜淘米。园艺家热衷于栽培嫁接,也难以承担日日锄草上肥和浇水。清理厕所更是人人厌恶。这些事就得靠轮流值班,好在分散开来,也不成为太重的负担。

  难以引起兴趣的不全是“劳力”类的简单粗活,还有物质人社会最倾慕的“劳心”工作──当官。美是不需要任何形式的组织的,但经济,无论如何简单,也是一种组织活动。基地成立三个月了,迄今全靠每个人入伙时被要求交的五百斤粮食和二十万元钱维持基本生活。开春如果不能组织起足够规模的生产,就只能坐吃山空,等着垮台。组织大规模生产不是靠揭榜能做的。耕地﹑种籽﹑保护生态﹑与当地百姓的矛盾﹑与国家的关系﹑物资分配﹑资金管理……种种问题千头万绪,到现在也没理出头绪来。

  “老夫子”认识到这一切必须在种植季节到来前解决。他的优点是不图虚荣,有自知之明,所以决心尽快让贤,给后任抢出时间。他愿意让位给欧阳中华,一是因为欧阳的组织才能确实超过基地任何人,二是因为欧阳中华会坚持基地自给自足的试验。他俩的理论基础虽然不一致,但欧阳中华构想中的精神人逃避社会崩溃的生存基地首要条件也是自给自足,而且从现在起就得培养这种能力。这几天他一方面继续为欧阳中华拉票游说,另一方面主动中止履行职责,逼大伙尽快接受欧阳中华。由于失去管理,食堂昨天只开了一顿饭,分散在远一些山谷或森林里的营地有些已经断粮。

  陈盼了解“老夫子”。他虽然着急上火,这种做法却不是他的风格。施加压力也许必要。公众大会否定了逐级递选制,却没有什么新主意。如果不采取断然措施,得过且过可能是最自然的结局。让人们尖锐地感受一下混乱,三票的差距应当是能轻易填补的,这完全是欧阳中华的思路。她最清楚。

  当年在东北看见乡下集市上像灯笼一样挂着的充气娃娃时,她还盼着欧阳中华有顺应自然的柔软一面。她让他亲手为她买下小沙沙,笑着闹着逼他抱在怀里招摇过市。避孕失败在她心里泛起的是甜蜜海洋。告诉他却需要勇气,需要黑暗,需要做完爱后的松弛和帐蓬里的温暖气息。小沙沙就在他们身边。她以前总是把他在谈判中压服对手的能力视为天才,一味地崇拜赞美。然而当她固执地不听从他那些道理时,他最终让她选择: 如果非生孩子他就和她分手。她嚎啕大哭。他说得全有道理。他随时可能坐牢牺牲,不能连累孩子。但是她恨这种压力,恨耸立在冷静和道理后面的专横与独断。而她明明知道他不是真心让她选择,只是晃动驯服她的鞭子,她还是屈服了。从此以后,她对任何他的这类手段,哪怕是在最有理由施展的场合,也有一种想闭上眼睛堵住耳朵的生理反应。

  晚饭只有稀饭和咸菜。人们在作坊里忙了一天,或者在冰天雪地里制作岩画和冰雕,一个个又冷又饿,怨声不绝。陈盼费了不少劲帮厨,才算把幼儿园的小灶饭菜对付出来。今天是基地的“戏剧日”。每逢这个日子,各营地的人都集中到山洞来,或当演员,或当观众,也可以当导演和编剧,有的戏剧演出,有的戏剧排练,有的只是讨论剧本,谁都可以自由参与。这也是基地全体成员欢聚一堂的时机。大伙往常都把这日子当成个庆典,从下午就有人陆续到达。但是直到今天天色已黑,还没有一个小组开始活动。如果仅仅是不够舒适,美的力量和补偿还可以支持,一旦肚子是空的,任何美都会像烟一样飘渺和不牢靠。

  等到人们全集中在“大剧场”里,“老夫子”乘机重新提起了“让位”问题。他说正在进行的战争加剧了困境。基地成员入伙时交的粮食一多半尚未运进来,近期两次运输全部失败。一次被军管当局的路卡强说成“囤积物资”没收。一次被饥民哄抢。他赞同欧阳中华的预见,在这个历史时刻,不管愿意不愿意,“美基地”都不可避免地要向“生存基地”转化。生存一旦被推到第一位,唯美主义的生活方式就不再适应,坚强有力的领导就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重要。对欧阳中华的能力和功绩,大家有目共睹,他提议不再投票,全体以鼓掌方式通过欧阳中华担任太白山新的领导人。

  掌声响起来。也许是饿的原因,鼓掌的人数虽然不少,听起来却有气无力。欧阳中华在火把光中显出一种受命于危难之际的庄严,让人们感到信心,跟着他没错。

  “老夫子”刚想就势一槌定音,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来。“票不够就让人喝稀粥,上了台谁再不服是不是就得喝西北风? ”

  人们没作声。看得出对这个阴影里的声音不少人有同感。刚才他们不鼓掌肯定跟这有关系。

  “老夫子”显得不自然,细瘦身子不安地扭动,眼镜一闪一闪。“现在的副食只能保证幼儿园。战争加上寒冷,连大城市都没菜吃。我们两个暖棚一个被雪压塌,一个种的菜都被冻死......”

  前排站起一个高大身影。陈盼认出他是兰州冰川研究所的研究员,到过南极北极,是个在人们心目中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的营地在太白山主峰,是所有营地位置最高的。

  “具体细节是不是以后再谈。今晚做出决定是必要的。我们营地全体下山,还希望先弄清一些问题。”

  他们今天下山不是为“戏剧日”。“老夫子”提高了警惕。分散的营地这些天不满情绪很大。

  “什么问题? ”他小心翼翼地问。

  “这些问题是请教陈盼的。”研究员转身看向人群。

  “我在这。”陈盼在后排举起手。一支火把被人插到她附近。脸上感到火焰热力。“大剧场”所有眼睛都转向她。

  “对于逐级递选制,我们还想做点进一步了解。”研究员客气地弯了一下腰。

  “我……我很高兴。”她没想到。

  “百字宪法社曾散发过一份总结历届美国总统上台的材料,说明西方民主制的选举很大程度是制造公众形象的比赛。投票者对竞选者的纲领缺乏判断能力,所以致胜的关键在于抨击和丑化对手。这导致西方选举的腐败。逐级递选制纵然能避免这一点,然而把选举分散在无数个互不相通的小圈子里,又怎么能让有能力的人崭头露脚,被选到高层次的位置上呢?”

  “这正是逐级递选制的优势,它解决了有关选举的最令人困惑的悖论,即精英要由庸众裁定和推举。一般群众不可能对主管大范围的高层领袖应具备的信仰﹑才能﹑素质﹑思想方法﹑修养﹑知识水平等有正确估价,往往把判断重点放在形象﹑谈吐﹑人品怎样,是否有桃色经历……即使是这些方面,他们也不可能真正了解,只是道听途说和被传播媒介摆布罢了。逐级递选制不能让每个有才能的人被所有选举层次和圈子同时知道,但却提供了一个真正的‘条条道路通罗马’的结构,给每个人以从最基层升到最高层的直通线路。我们可以设想一个‘藏龙卧虎’之人处身最基层,例如一个生产班组,他的才能无疑高于同班组伙伴许多,他当选是无疑的。当上了班组长,他就进入下一个选举层次。同车间其它班组长以前可能不熟悉他,但这个新的选举范围很小,人数不超过n,很容易互相了解,又有朝夕共事的表现机会。用不了多久,其它班组长就能认识到他的过人才能,他就会被选为车间主任。这样一级一级向上,不管哪个层次,原理都是一样的。只要他的才能和综合素质总是超过同层次其它人,他就能不停地被选拔上去,一直到达他的能力极限与职位的平衡点。如果那个平衡点是国家元首,他就一定能沿着这个途径从最底层一直登到顶峰。逐级递选制的选举层次将造就一个‘才能金字塔’,社会全体成员自动按才能大小各归其位,几乎不会出现任何埋没与错位。‘才能金字塔’和‘权力金字塔’完全一致。这种只能由直接下级进行的选举保证了选举水平随层次提高而提高。由大区领导人选举国家元首,他们就不会为谁有一件打补钉的衬衫而感动,也不会把注意力津津乐道地放在谁曾有过情人上。他们选的是元首,不是演员或道德模范。没有谁比他们更懂得什么是元首的使命和职责。这种选举是群体精英对个体精英的选择,因而是不断更上一层楼的良性进化。”

  “你说逐级递选制不会出现选民对当选者约束滞后或错误约束,是不是也出于这种逻辑。”

  “确实如此,大范围选举的选民不可能得知上层还处在理论﹑纲领和计划中的错误,也没有相应的水平进行正确判断。只有当错误成为现实,造成了每个人都感觉到的损害之后,选民才能为时过晚地进行约束。大范围选举又只能定期举行,在当选者任期之内,几乎难以受到有效的约束。即使允许随时选举,大范围选举也将延误很长时间之后才能有结果,反过来,一般群众直接选举高层领导人也会造成许多出于局限,无知或短视的约束,迫使领导人迎合社会而不是领导社会。这种例子在当前西方民主制社会不胜枚举。逐级递选制却不同。直接下级没有一般群众的局限性,了解当选者而且时常接触他,随时可以得知并且认识到尚处在萌芽阶段的错误。选举非常容易,因而对当选者的约束不会有滞后问题。选举者的视角﹑知识水平和专门修养以及他们自各代表的集体利益综合在一起,使他们不但不会进行短视的约束,反而会鞭策当选人坚持一时还不被基层群众接受的长远目标。这一点相当重要,绿色社会能否在未来实现,很大程度取决于这一点。”

  人们安静地听着。在场的有哲学根底的人很多,玩弄逻辑辩论可以几天几夜不分胜负,但这时咬文嚼字的挑剔只显得小气和浅薄。逐级递选制不是哲学和逻辑的产物,它披着直觉的光彩,一往无前而不屑学术的障碍。火把在四面照耀。陈盼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场舞台剧。

  “还有一个问题:逐级递选制如何保证权威? 在座的可能多数人都不喜欢权威,可也都明白权威对一个社会或集体是绝少不了的。按你所说,各级当权人物都由下级任免,那么当上级某项决定会损害某个集体的利益时,虽然那项决定为了全局利益是必要的,那个集体的领导人也可能不执行。因为他领导的集体将支持他并约束他那样做。但是如果逐级递选制不能防止无政府主义和本位主义,不能使不执行命令的行为受到制裁的话,那么无论其它方面怎么合理,也是行不通的。”

  “只要你相信逐级递选制的自动调节机能,对这个问题就尽可以放心。权威和服从是社会共同利益所要求的。逐级递选的各级当选者必然被要求建立对权威的保证,从法律﹑舆论﹑行政手段﹑经济制裁﹑直至动用武装力量,具体方式不必我们现在动脑筋。可以确信的是全局制裁局部有很多办法,制裁会损害反叛局部的自身利益。局部的领导人将以理性正确地判断,而不会愚蠢地坚持以卵击石。何况坚持也不会成功。每一层直接下级都能以敏锐的反应和随机约束时刻调整领导人,使他既不能软弱又不能滥用权威。调整的分寸会恰到好处。权威在逐级递选制中的体现还有另一个特点: 相对于任何层次,直接上级只构成本集体共同意志的执行人和追随者,而不构成针对直接下级的权威。权威间接地以法令和文件之类的非人格形式来自更上层。这就使多数人摆脱了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直接受权威管束,面对面地与权威冲突以及由此而来的压抑和受挫,而获得更多的自由感和主人感。这对‘美基地’尤为重要。试想,美怎么能忍受管束呢? 让逐级递选的层次把管束过滤成一种无色无味类似自然规律的法则,接受起来就会平心静气,而减少现在这些文人相轻﹑意志较量和互不服气了。从本质来讲,用金字塔比喻逐级递选社会不恰当,它应当是个倒锥型的陀螺。广大人民在上面,而当权者只是下面的支撑点,承受逐层传递的社会重量和摩擦。陀螺只有转动才能稳定。约束陀螺转动的鞭子在人民手中,因而逐级递选制的最终权威永远是人民。”

  山洞里响起了掌声,虽然稀稀落落,却使陈盼像受了意外奖赏。她不敢看欧阳中华,虽然能感觉出他的目光盯在她脸上。

  “谢谢。”研究员文雅地半鞠一躬,转向“老夫子”。“我提议先对逐级递选制进行一次表决,哪怕是象征性的,然后再鼓掌通过阁下的提议。陈盼是远道来的客人,又是女士,应当得到这种礼遇,至少表达我们的重视。”

  “老夫子”把这建议当成安慰性的,于是也礼貌周全地盛赞了一番陈盼的好意,感谢她对太白山的帮助,同意表决。

  没想到这次举起的手有这么多。陈盼惊讶地把脸偏转一个角度,免得从火把上迸出的火星在眼里引起错觉: 确实是真的,点票人遗憾地宣布只差五票就到半数。

  “这还有一个。”邢拓宇从最后一排的阴影里站出,沉稳地举起手。他只有一只手,可是不同的角落里随着他举起了七只手。那是跟他一起来避难的“人阵”成员。无论在哪,他们都保持一致的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