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郑州

  “有了它,至少能在最后那个没顶的关头,让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得到一只拯救的手! 它简直是上帝之手啊。”

  已经进郑州境内了,石戈让司机把车开出黄河新堤工地的简易土路,从正式公路进城。可是前面的路又断了,一堆车堵在那,司机们骂不绝口。从开封工地到这七十多公里,被刨断的路面不下二十处。只好停车。

  石戈走上新筑起的大堤。表面看,施工质量很好,堤身光滑平整,斜面符合标准。他抄起一把锹挖几下,浮土下面就露出用土块垒出的“蜂窝”。大大小小的土块巧妙搭置,最大的“蜂窝”空隙能钻进去一个小孩。一路上石戈已经多次发现这种“蜂窝”。这是上冻以后新兴起的一种偷工方法,正在以极快的势头蔓延。刨下同样土方的冻土块,能搭起多一倍的堤身,也就能领到多一倍的口粮。现在土冻得还不深。附近冻土刨完了,被汽车压实的土路面也可以刨成块充数。一路那些无法通行之处基本都由于这个原因。这种“蜂窝”堤现在看着高大雄伟,一化冻就会瘫成一堆烂泥。俗话说“千里大堤溃于蚁穴”,何况“蜂窝”。

  石戈已经懒得发火了。他知道无论说什么也不能在周围那些木然的脸上得到反响。民工们直愣愣地呆视他,穿着各种各样城里人为灾区捐赠的旧衣服。其中不少是曾经流行一时又很快没法再穿的奇装异服,带着铁圈铜环亮闪闪的小玩艺﹑符号﹑外文,敞胸露腹,套在脏稀稀的农村式黑棉袄外面,再加上戴羽毛的女帽,凉盔,摩托帽,配在那些脸上,真显得又怪异又可怜。

  全国实行军事管制后,一个重要措施就是把游荡在各地的大批流民强行集中到黄河工地上来。黄河大水使根治黄河成为必须解决的问题。多少年苦于工程浩大和资金人力不足,一拖再拖,在眼下这个最困难的时候,却不但大规模开工,而且采用了难度最大的根治方案──从郑州邙山到山东渤海,硬是从无到有挖出一条宽五百米﹑深三十米的新河道。让黄河改道,脱离原来高出地面的老河道,重新变为地下河,并用挖掘新河道取出的土方在两岸筑起大堤。

  新河道最大过洪量可达每秒五万立方米以上,能防两千年一遇的最大洪水,比旧河道过洪能力提高二十倍,算得上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黄河危害。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浩大工程,现在不但干起来,国家还不提供机械设备,全靠人挖肩挑。这种故意退回到比修长城和挖运河还原始的技术状态出于一箭双雕的考虑──既省下了天文数字的投资,又提供了吸收大量流民的可能。

  现在,从邙山到新选定的黄河入海口,至少有三千万以上的流民被固定在改道工地上。筑起了黄河堤,也同时筑起一道控制流民洪水的堤,加上在全国实行通行证制──居民离开住地得经允许,发放证明,流民问题至少眼前已有所缓和。但石戈清楚,这是靠大量军队和严厉镇压维持的。工地上的流民几乎等于苦役犯。给他们住的是简易帐篷,没有燃料,没有床铺。一个强劳力苦干一天所得超不过一百五十克粮食,不用这种“蜂窝”方式偷工取巧连半饱也别想吃上。可即使是维持现在这种低标准的粮食供应也已难以为继,来源全靠强制压低城市居民口粮标准和对非受灾农村地区强行征粮,这又激发了更多的新矛盾。现在唯一还能维持稳定的手段就剩恐怖。全国数千个有权实行就地枪决的军事法庭充分运用自己的权力。凡是有墙的地方几乎全贴着死刑布告。黄河工地没有墙,也毫不吝惜地从奇缺的资源里拨出材料竖起一排排公告板。每天都有新的枪决名单贴上去,一层又一层。

  一个吆吆喝喝走过来的监工认出了石戈。

  “没办法呀,副总理。”看到石戈脚下的蜂窝,他先向周围那些石板一样的脸扬扬手中的电棍,又无可奈何地辩解。“我一个人管五千人,看见这头看不见那头。这些人又懒又滑,你一转身他们就捣鬼。”

  石戈不相信监工什么都不知道,他是装着没看见。别看他拿着能连续击倒二十个大汉的新式电棍,挎着压满子弹的手枪,他心里虚着呢。全工地已经有三十几名监工被杀,都是因为过于严酷。千万张愚昧呆滞的脸组成一道攻不破的长城,每一张嘴似乎只会说“不知道”三个字。然而藏在那城墙后面的却决不仅仅是愚昧呆滞,没有点心计﹑魄力和勇气是不会拋弃家园当流民的,流民生活又使他们见了世面,学到了种种混世手段。他们再不是过去那种任人摆布的厚道农民。他们中间有人贩子﹑走私者﹑贼﹑妓女﹑抢劫犯﹑赌徒﹑江湖骗子﹑哄抢者……工地军管司令部断言形形色色的黑社会已经在工地形成,却摸不出一点具体的轮廓。呆滞只是掩盖着背后那些秘密的厚幕,他们像黄河一样是条悬河,积蓄的能量全都以一种随时一泻千里的趋势指向外面。眼下约束这条悬河的堤防是两岸三十个师布成的防线。一旦决堤,他们就会铺天盖地席卷中国。一条黄河已是中国的忧患,是悬在中国头上的剑,现在又出来一条新黄河,比古老的黄河更可怕,更让人毛骨悚然。

  “返工。”石戈只说了两个字。

  “是,是。”监工连连答应,立刻回身扬起电棍。“马上返工,听见没有! ”

  石戈知道这无济于事,别说他一走,返工就成了空话,就算真返工了,对于数千里大堤又顶什么用?只有等开春以后,冻土自行塌陷,再全面重新夯实加土。反正本意就是尽可能拖长时间固定这些流民,再返十次工也没关系。现在被虚假的土方多骗去点粮,比起全国性的贪污舞弊,只是一点渣。

  用黄河改道工程固定流民当初是石戈的构想。十六号机关对此所做的研究一直是治黄决策的基本依据。不同的在于石戈方案是用解散军队省下的资金吸引流民自觉参加治黄,现在则是以军队强行迫使流民无偿地治黄。没有什么区别比这个区别更大了。最高当局的决策过程根本没让石戈参加,却又在决策之后任命他担任黄河改道工程的总指挥。

  表面看,这么大一个跨省工程,几千万人参与,涉及大量征地﹑迁移,一个副总理当总指挥有必要,先例也很多。但以往都是挂名,只为增加权威性,具体工作都由下面做。这次却不同,王锋以战时领导人身份向他宣布这项任命时特别指出: 他必须去施工现场指挥。

  他那次在“绿展”亮相后,国外进行了广泛报道,加上流氓闹事,炸弹爆炸,一时被渲染得传奇一般。有把他说成是“绿展”后台的,也有借此分析中共内部斗争的。不止一家报纸非常肯定地断言,流氓和炸弹全出自军方控制的“意识形态指导委员会”。国际绿色组织有相当的群众基础,这条新闻又有足够的刺激性,一时石戈的名字广为传播,被描绘成有两名武林高手护卫左右的中共新开明派首领。

  国内对这个事件一直保持沉默,对石戈也不采取任何动作。这种方式很聪明,没有新材料补充,那些报纸电台也就难以为继,自觉没趣地收场了。这时再让石戈去施工现场指挥,就是无声无息把他驱出北京,和三千万流民一起发配在黄河上。

  石戈情愿这样。上任副总理没几天,他就知道自己仅是个政治交易中被偶然夹上天平的砝码。如果初始陆浩然还有加重这方天平的愿望,自己还能借重总书记名义起点类似保护“绿展”之类的小作用,那么现在,陆浩然已经彻底撒手,什么都不管了,自己这个小小砝码对天平更是毫无意义,还不如到黄河上做一件实在事,至少对中国算个贡献。

  监工命令正在修路的民工先把石戈的车抬过去。被刨断的路面有好几百米。民工们喊着号子把汽车举在肩上。其它被堵车辆的司机全都惊讶谁能得到这种待遇。石戈的车是辆不起眼的国产吉普车,又脏又破,满身磕碰痕迹。石戈本人穿一身臃肿的工作服,鞋上沾满泥。

  一个司机表示不满: “我先来的,怎么不给我抬?”监工回答: “撒泡尿照照你的脸。”

  上了正式公路,石戈换下司机。来到工地他才有功夫学开车,兴致正浓,同时也是为一个正在心里暗暗盘算的小诡计做准备。

  驶出黄河工地要通过三道关卡。第一道是民兵,第二道是武警,最后一道是由军队把守的铁丝网出口。上千里黄河改道工地全被铁丝网包围,像口袋一样把几千万流民装在里面,只许进不许出。铁丝网由荷枪实弹的军队看着。一眼望去,沿着蜿蜒起伏的铁丝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了望高台林立,巡逻车穿梭。一队一队从四面八方押解来的流民正在继续被赶进铁丝网。

  不管石戈如何厌恶暴政手段,他对眼前取得的明显效果都不能不承认。流民迅速减少,社会秩序全面恢复,除了宣布自治的几个省,其它地方政权对北京百依百顺。经济危机虽然照样严重,但北京借助强力恐怖从地方和民间获得的资金﹑资源比经济最繁荣时期还要多。一方面进行着战争,大规模扩军,一方面又根治黄河。仅仅保证每天供应维持工地流民生存的八百万公斤粮食这一点,就让石戈惊叹不已。南方的叛乱看上去注定要被消灭。若不是全国性军管牵制了一半以上的军力,战争可能已经结束了。

  对这场战争,石戈不知该持什么态度。他不赞成任何种类的战争,尤其是同胞之间的残杀。然而他也清楚,如果听任南方自治,整个中国就会分崩离析。专制制度下权力是一种资源,分裂的单元越多,资源来源也就越多。大一统一旦解体,人人都会宁做鸡头不做牛尾,到头来不会有局部的自治,而只会有整体的粉碎和死亡。除了战争还有什么手段能制止这种结局呢?

  法西斯统治似乎成了唯一能救中国的出路。但是,十六号机关很早就在研究结果中得出另外的结论: 中国一旦再有法西斯政权上台,就是社会将崩溃的开始,或者反过来说,中国崩溃之前,一定是法西斯政权上台。法西斯是阻挡崩溃的最后手段,也是加速崩溃的催化剂。

  铁丝网出口处的值班军官从通行证上认出这辆车是总指挥的,却不知该向谁敬礼。坐在石戈旁边的司机和坐在后排的两个警卫都过于年轻,而石戈只像个不称职的司机,那么宽的出口,还差点碰倒标志牌。

  石戈把车开上直通郑州市内的水泥公路。

  如果恐怖能够无限地维持下去,也许崩溃就不会出现。毕竟一千个乌合之众也不敢对抗一个手执武器的军人。恐怖建立秩序,秩序挽救经济,经济稳定社会,这种先例不是没有。中国在实行恐怖方面的能力和经验几千年衣钵相传,举世无双,然而相克的因素在中国也同样达到极端。国家越大,人口越多,实行恐怖的成本就越高。恐怖机器本身也随着大型化和复杂化更易发生内部故障。后者往往会成为恐怖政治崩溃的最终原因。此刻,中国军队已不是铁板一块。广州军区的叛变实际是七省市联盟敢于宣告自治的支点。虽然广州部队目前无法抵抗北军攻势,湖北湖南已被北军攻克,指日可进军广州。但南京军区又突然将有限期中立变为无限期中立,这个变化更使北京不安。四面环顾,亡国之兆俯拾皆是。把一个正在坠落的瓷瓶缠上再粗的铁链,又怎么能避免最后那一下粉碎呢?

  这辆破吉普在工地上哪都能跑,别的车没法比,一上好路就不行了。油门踩到底也跑不到一百公里。石戈庆幸在电话里没坚持去车站接陈盼。算起来火车到郑州已经两个多小时了,他才刚看见郑州城的边。总指挥部设在开封河段的工地上。从开封走国家公路到郑州很快,但他此行是公私兼顾,还要顺路视察。

  在城边一个公共汽车站旁,石戈停下车。“你们把那家伙搬过来。”他指指三十米外倾倒在公共厕所边上的一个水泥座。

  “干什么?”两个警卫和司机十分惊讶。

  “搬过来,快! ”他不解释。

  三个人满腹狐疑走向水泥座。被外国记者称为武林高手的两个警卫是周驰派给石戈的。周驰搜罗了一批武术界气功界的厉害人物塞进武警。没有在“绿展”的表演,石戈还真不知道这俩家伙的本事。别看貌不惊人,可那个得用吊车才能对付的水泥座在他们手下竟然真动了起来。

  石戈的驾驶水平还不敢边开车边喊话,他把车又开远了点,停下伸出头去。“别费劲儿了。你们到省政府招待所等我! ”

  两个警卫这下才明白让他们搬那个臭哄哄的水泥块是调虎离山,撒腿追向汽车。虽然不像武侠小说写得那般如风如电,可也把石戈弄了个手忙脚乱。越到紧急关头越起不好步,发动机连熄好几次火。直到警卫的手马上就要抓住车门他才把车开起来。从后视镜里看着直跺脚的警卫,他忍不住大笑。一得意忘形,吉普又刮上了电线杆。不过这车既已满身是伤,倒也不怕再多一道。他特地选一辆破车的目的就是不怕刮碰。平时甩不掉警卫,这次去见陈盼他可不想再成群结队。

  陈盼把他从坠落的吊灯下推了出去,自己却被砸断了右臂和三条肋骨,直到前几天才出院。在北京时,他常去医院看她,自从调到工地,一直没见。

  昨天在电话里知道她将去贵州梵净山自然保护区上任,她还记得他有一个没来得及说出口的交易。他们约好在郑州见面。她在郑州有一个实验室,他则安排了从开封到郑州河段的一次“视察”。昨天晚上,他睡得不太踏实,本想找出几件干净衣服换上,可在帐篷里住了一个月,哪件衣服都不怎么样,最终还是穿起平时这套工作服,更像视察而不是幽会。

  等见到陈盼,他又觉得这个选择可能不对,似乎有卖弄的意味,象是故意要博得别人关心。陈盼目光不时落在他的衣服上,流露着女人那种让人心惊肉跳的同情。他只好转移注意,请陈盼带他参观实验室。

  这是郑州粮食学院生物工程系的楼房房顶,用塑料薄膜整体覆盖成一座暖棚。外面刮着冷峭的北风,里面满棚的阳光暖融融,散发着潮湿的植物香气。各种蔬菜和庄稼绿油油地生长,结满果实。陈盼是这个学院的客座教师,也是这个实验室的主持人之一。这里没有土壤,植物生长在一排排田垄般铺在楼顶的塑料管上,靠管中的营养液提供养料。这种无土种植并不新奇,有意思的是这个实验室的目标。

  “这么大的中国,无论什么想法都能在统计中弄出鼓舞人的数字。”他收住被激发起来的想象,用一种老于世故的口气说。“十三亿人一人呼一口气,就能从中提炼出多少吨碳来。问题在于反过来也一样,一人吸一口气,若干吨氧元素也就没了。推广这种技术牵扯面很大。如许多房顶可能要改造加固,花费巨大。城市用水量会增加许多,难以承受。垃圾处理要用新方式,不是下楼而是上楼,还得挑出塑料﹑金属﹑玻璃等无法绞磨发酵的东西,再处理渣滓……”

  他觉得自己颇虚伪,搬弄一些似是而非的空洞道理。这些理由都成立,却不是根本。看到陈盼显出失望的神色,他把话停在半截,想摸一下她的头发,告诉她他心底总盼着能帮助她。但他只是叹息一声,停止了罗列理由。

  “坦白地说,这是个好想法,只是我现在没有力量,即使有,此刻也不是能实现你的善良目的的时候。推广这种技术需要时间,中国却已经没有时间。还需要秩序与稳定,中国却是正在不可挽回地失去秩序与稳定。即使一百二十五万公顷房顶全部利用上,也只能多提供百分之一的农作物。中国现在的缺口是百分之十五,马上还要成倍地扩大。在这种差距面前,耗费巨大力量搞百分之一有什么意义呢?中国需要的是奇迹。如果根本不能指望奇迹出现,就只有把仅剩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对付最后那个时刻上了。”

  陈盼扬起眼睛。“崩溃?”

  石戈点头。相遇的目光传来颤栗的波动。

  陈盼打开发酵槽阀门,让风车带动分离机。活动时右臂还有点不太灵活。“我把这套设备搬到梵净山去。”她说。

  “好主意。”石戈帮助她把黄瓜蔓全装进料斗。“除了带着这个,还得带着我的交易。”

  “我以为你早忘了呢。”

  “我像是做赔本买卖的人吗?”

  “看外表你倒不像奸商。你知道刚才人家怎么告诉我你来了?”陈盼的两道眉毛笑得扬起来。“人家说: ‘一个乡下大叔来找你! ’”

  “乡下无所谓,叫大叔就行。”石戈想起进门时那姑娘打量他的神态。他那时故意用山西话向她打听陈盼。

  “我给你做一顿我们的新鲜菜。你正好先洗个澡。今天的太阳能热水好极了。我顺便把你的衣服洗出来。洗衣机有干燥功能,保你洗完澡换上干衣服。”

  陈盼把所有能推托的方向都堵死了。她猜得出他不会痛痛快快。

  “还没做交易呢,不能耽误时间。”

  “煤气灶在浴室旁边,你尽管讨价还价,我都听得见。”

  石戈何尝不想洗个澡,好久没沾热水了,工地上三千万民工连取暖的燃料都没有,他因此不允许手下人给他烧水洗澡。

  当他躺在充满太阳热量的水里,舒服的感觉使他颤抖。浴室是用厚塑料膜在暖棚一角隔出来的。中午的太阳模模糊糊地在头顶亮成一团。洗衣机柔和旋转。锅碗瓢盆在隔壁碰出好听的声音。他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家,曾在孤寂的梦中反复出现。他闭上眼睛,把这景象深深记住。他知道人生到最后只能剩下不多的几个景象,其它的都如烟一样飘散。

  “谈你的逐级递选制吧。”

  陈盼的声音近在咫尺。他俩之间只隔一道塑料膜。隐约的轮廓和色彩看上去伸手可及,使石戈不禁为裸体心虚。这样谈交易确实先输一筹。

  “我记得我在绿展只谈到交易,没来得及谈交易内容。”

  “是没谈,但我说的对不对?”陈盼切菜的节奏快捷熟练。

  “不错。你的领悟力令我有信心。看绿展时我有一个感觉,绿色哲学出类拔萃,绿色政治却相当软弱。你们的绿色世界靠什么实现和保障,这连你们自己都说不清。研究﹑呼吁﹑建议﹑动员﹑教育──也就是你们目前所做的一切的属于软性手段,只寄希望于人类脆弱不可信的觉悟和自觉。而传统的硬性结构,你们自己也清楚,无论东方专制型还是西方民主型,都只能在英雄目的或讨好选民的压力下追求经济无限增长,与绿色背道而驰,不可能为你们借用。那么,绿色哲学自身的实实在在的保证环节是什么呢?你们找不到这个环节,一切努力就全是虚的。我研究逐级递选制不是出于绿色目的,但天意似乎让我给你们提供补充。逐级递选制是唯一能为绿色未来提供保障的社会制度,所以名曰交易,实际是对你们的贡献。”

  “狡猾的商人总把自己说成为了别人。”陈盼在外面笑了。“你怎么让我相信?”

  “证明这一点涉及许多方面,我只谈最直接的一点。你们一直埋怨群众不会自觉放弃对物质消费的无限追求,也不能切身认识宏观和长远的危机,更不肯做出牺牲,这是实现绿色理想的最大障碍。西方民主制是由群众直接选举社会领导人,当选者怎么敢又怎么能跟群众背道而驰呢?不能责怪西方政治家把思想和行动的基础放在选票上。根本的错误在于选举范围过大,使个体选民的局限在大范围里综合成总体的局限。而逐级递选制把选举分成层次,既能保证社会意志逐层集中,又能由层次的划分阻隔局限与偏见的制约。层次越高,选举者和当选者的视点也越高,知识水平和专业修养越完备,获取信息越全面,把他们和群众的直接压力隔离开的缓冲层次也愈多,这就使他们有了从人类的总体命运出发领导社会的可能。迎合群众的局限与偏见既无必要也不被直接下级允许,因为不管眼前对群众有什么好处,愚蠢的消费狂最终会使人类与自然同归于尽,从根本上损害每一个社会个体的利益。可以说,人类的整体理性化只有通过这样一种结构才能真正成为现实。”

  “就每个具体命题,你说得都有道理。在医院我反复看了《百字宪法》和《详析》,在细节上几乎没有什么能反驳你,但总是去不掉一种总体的怀疑。逐级递选制只是一种选举方法,复杂万千的人类社会怎么可能由于这么简单的一个程序变化就彻底改变呢?似乎太过于神奇。”

  “当代世界的民主社会和专制社会截然不同,两个社会的区别产生于哪里呢?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程序吗?民主社会实行竞选式的选举而专制社会的选举是受操纵的。如此而已。怎么能说程序不神奇呢?民主二字只是一个概念,要实现这个概念,必须依靠某种非常具体的制度和程序。以往中国的群众运动把民主的大概念喊得震天,缺的就是细致具体的制度和程序,因此要么处于有‘民’无‘主’决策零状态,要么变成只有自己‘民主’,不许别人‘民主’的多数专制,最后无一例外地让位给‘主’──由少数几个‘主’来‘主民’。为什么深入人心的民主这么没有力量,而孤家寡人的专制却总是胜利?除了其它原因,最重要的就在于民主没建立起相应的制度和程序,而专制的制度和程序却是那么根深蒂固,成为习惯。相反,正是由于确立了一种竞选制,专制在西方社会就很难重新上台。那么,逐级递选制揭示了以往一切选举都在互不了解的范围内进行,因而是虚假选举,它做为一个真实选举的程序确立起来,为什么不会引起更神奇的变化呢?应当说,怎么估量也不会过分。你应该超越心理障碍,相信理性判断,就像水加温到九十九度,再提高一度就有质变一样,人类已经在漫长的历史中走完了前面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步,只要一个完美的选举制出现,就会在最后一步跨进一个全新的社会。”

  “是终极吗?”

  葱花吱啦啦地放进油锅,一股香味飘进来。

  “完全两回事,这又是一种普遍的心理障碍。逐级递选制本身不是未来,而是获得未来的一种手段。人类以往是靠诗化地描述理想未来激励自己前进的,然而理想一旦变成现实就必然或迟或早走向没落与反动。难道发展没有终极就意味着人类注定要永远不断地失望﹑落后﹑犯错误和你死我活的斗争,往复循环吗?逐级递选制是要使人类从这种困境里解脱出来。它不是任何一个目的地,而是无止境前进路上的一辆好车,准确无误地自动驾驶,载着人类一站一站走下去。社会不会再被司机的专横﹑疲劳﹑或醉酒不时摔下山崖,让全体乘客死伤过半,鼻青脸肿,再从头造车。未来具体是什么,那不是车子的任务,然而有了这辆车,未来不言自明。不必救世主﹑思想家喋喋不休地争论,只要稳坐在车上,就会一站一站自动驶下去,不再受阻,不再迷途,人类会永远走在最正确的路上。”

  “我看你也够诗化的了,而且是个头号大诗人。”

  “我原来只想怎么造这辆车和如何让人类上车,不为它起步后往哪走操心,和你们接触后,却使我自觉不自觉地看到未来,这辆车自动驶向的下一站非绿色世界莫属。”

  陈盼在外面欢快地笑了,伴着炒菜的清脆的声音。

  “你又变成头号巫师了。不过冲你这份恭维,我也无法不接受你的交易了。”

  “好,就要你这句话。”

  石戈说的是实话。在这个充满混乱和绝望的世界上,那团绿色,无论他们的哲学﹑行动,还是他们的出类拔萃和崭新风格,都在他迷茫的心里投下一束瑰丽光芒。而陈盼,总是从那团绿色中脱颖而出,呈现为一个凝聚的象征。逐级递选制在那束绿色的光芒下显得充满无限生机。

  他离开了这个话题。平时他抓紧每一分钟,今天却只想躺在热水里昏昏欲睡地扯点闲话。很久没体会到这种轻松。灵魂头顶的太阳和蒸气间飞翔。家的感觉越来越弥漫,妻子的形像也在蒸气中出来,和陈盼合为一体。他闻着味猜测陈盼炒的每一道菜,或输或赢都引起两人交融在一起的欢笑。直到闻到干衣服的味道,他才不得不恋恋不舍地离开浴盆。

  放着天平和仪器的工作台铺上两张干净报纸。上面已经放好五盘颜色鲜艳的炒菜,新鲜得好象是从盘子里长出来的。

  “还有冬瓜汤,等一会儿才好。”

  陈盼腰里围着炒菜围裙,正在工作台另一侧摆弄胶水。

  全身舒服极了。石戈觉得空气里全是阳光的味道。穿上干净衣服,自我感觉神气多了。

  “你要干什么?”

  “给我的小宝补裤子。”

  一个瘪的充气娃娃摊在她面前,腿部展平。她正要用胶水往膝盖漏气处粘补钉。

  “这样可不行。”石戈挡住她。“胶水会从漏洞渗进去,在里面把夹层粘到一起,你这小宝一条腿就残废了。”

  陈盼突然醒悟过来,吓得两手捂住眼睛。

  “我真该死。”

  “吹足气再粘就不怕了。”

  吹气孔在娃娃头顶斜扣的小贝雷帽上。石戈运足气,每吹一口娃娃就神气地叫一声。直到娃娃吹鼓了,陈盼还为刚才的后怕不敢动手粘。

  “你帮我粘吧,我的手抖。”

  娃娃的材料只是一层塑料膜。城市里早就见不到这种廉价玩具了。娃娃二尺多高,是个小男孩,撇着嘴,斜瞪眼,淘气的坏模样画得很生动。两只小胳膊做出打架姿势放在胸前,穿着背带式的红喇叭裤,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补钉是陈盼用黄塑料膜剪成的一只小狗。石戈笨手笨脚地涂匀胶水。

  “别粘颠倒了。”陈盼叮咛,在一边监视。

  孔很小,听得见漏气声,石戈的眼睛怎么瞪也看不准位置,最终还是不得不从“乡下大叔”的手提包里把花镜找出来。

  “人家都说眼睛越好的人花眼越早。”他吶吶地自我解嘲。

  陈盼笑瞇瞇地端详他。“挺有魅力。”

  他说不出话,在陈盼的持续端详下更显得窘迫。陈盼在他和娃娃之间来回扫视,眼光里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意。

  小狗粘上去,裤子不但看不出补丁,比原来更显得漂亮。

  “另一条腿是不是也得粘?”

  “干什么?”陈盼抱起娃娃。

  “对称。”

  “别犯土了,那是清朝的美学观念。”

  陈盼亲娃娃,又打闹似地抓娃娃腰眼和腋下。娃娃在她手里如有生命一般欢蹦乱跳,吱吱叫着就像笑得喘不上气。那股亲昵劲儿完全像亲生儿子而不是个玩具。

  “这就是你跟伊万说的小弟弟吧。”

  “怎么,不配给你的伊万当小弟弟?”她抱住娃娃,警惕地看着他。娃娃撇嘴斜视,完全和“他妈”站在一边。

  石戈仰面笑起来。那次陈盼对伊万说她有“小弟弟”一直使他念念不忘。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拐弯抹角地搞了番调查。任何正式记录上都没踪影。可谁知呢?也许叫欧阳中华藏在哪了。突然证实眼前这个就是“小弟弟”,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愉快。

  “怎么会?伊万一定会喜欢他的小弟弟。”

  陈盼舒展了眉头。

  “宝弟,别瞪他了,他喜欢你,亲亲他吧。”

  把娃娃伸到他脸前。石戈让那滑溜溜的塑料吱吱叫着亲了一口,竟有点不好意思。

  “他叫石戈。他没小弟弟,所以你跟着伊万叫他哥。介绍你自己的名。说: 我叫沙沙。”陈盼捏着娃娃叫出的声音听着还真像。她顺势把“沙沙”塞进石戈怀里,去看冬瓜汤。

  “让我们看看你妈种的是什么。”他对“沙沙”说。

  刚从浴室出来他就注意到,工作台后面,靠着塑料棚墙根,长着一排从未见过的怪东西。看形状大概算得上一种瓜类,没有藤蔓,连叶子也没有,光秃秃的,又圆又胖,难看之极,像是一种特殊的肿瘤,直接从铺在地上的塑料管中长出。全暖棚一共只有一行,排列得很奇特。第一个只是个瓜纽。第二个有拳头大。往下依次逐个变大。颜色也由白变绿再变红。到第二十个,也就是最后一个,看上去至少有十五六公斤,已经开始干缩。透过熟透的裂缝,能看到中心有一小团白膜包着的瓜籽。

  “开饭了。”陈盼端上热气腾腾的冬瓜汤。

  “这是什么?”

  陈盼瞄了一眼,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这些丑东西成了我们的包袱。开始是因为块茎植物不能用塑料管栽培,我们想试着让马铃薯长到管外。做了不少基因组合﹑嫁接和杂交,最后用角瓜﹑番瓜﹑马铃薯合成了这个家伙,我们叫它薯瓜。作物非食用部分的茎叶浪费大部分养料,一直是我们这帮人想解决的问题。尤其对无土培植,好不容易弄出来的营养液大部分供到无用部位更是浪费。薯瓜很适于进行这种改造。随着多余的茎叶逐步被减少,我们发现它的成熟期也越来越短。这启发我们又沿着缩短成熟期的方向做品种改进,一直弄成现在这样子。最小的那个是今天凌晨下的种。最后一个是二十天前种的。生长高峰期一天能长一公斤半。所有设想都实现了,可就是不好吃。那一阵实验室满天满地都堆着这家伙,送谁谁不要,全做了营养液。保留一行继续种下去只是舍不得让我们的努力前功尽弃。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免费赠送你几个。”

  陈盼盛出米饭。“尝尝我的手艺吧。”

  “营养分析怎么样?”

  “相当不错。淀粉和蛋白质含量比马铃薯稍低,但维生素﹑氨基酸和烟酸比马铃薯高而且好消化。”

  “有没有不利于人体的成分?”

  “当然没有。就是有怪味,连猪都不吃。你是想改行搞农业怎么的?菜都快凉了。”

  “我想先尝尝你的薯瓜。”

  陈盼做的菜油汪汪地散发着香气,石戈的胃早已在贪婪地蠕动。但他担心美味会影响品尝薯瓜。尤其应当保持饥饿感,才有利于判断薯瓜的价值。

  “你想怎么吃?”陈盼猜出了他的意图。

  “先吃生的……再吃点煮的,然后是烤的……再加上佐料,来点炒的怎么样?”

  “看来我这顿饭要白做了。是不是接着再红烧﹑清炖﹑油炸?”

  果然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似马铃薯的辣味,又像角瓜的涩味,也有点像番瓜放坏了的臭味。在嘴里咀嚼,连鼻腔都感受到那股怪味刺激。咬起来像肉皮,又像塑料,煮了以后却又粘又滑。无论加盐加糖还是其它佐料,那股怪味都去不掉。烤过以后口感似乎好一些。但无论怎么往美好之处想,这玩艺儿给人的感觉也离食物十万八千里,纯粹是一种怪诞的固体。意志稍弱一点的人吃进去就会呕吐。石戈极细致地品尝,从最老的吃到最嫩,把那排薯瓜挨个吃遍,连里面的籽也像嗑瓜子一样放进嘴里嚼一嚼。籽的怪味大十倍,他还是嚼到底,咽下去,以致陈盼在旁边看得发呆。

  “看你吃的样子,我都馋了。”

  “我比猪强吧。”石戈强忍住恶心,做出轻松笑容。“问一个问题: 一个要饿死的人,光吃这玩艺儿能不能活下去?”

  “如果他吃的话,能活得很健康。”

  “在死亡和难吃之间,人选择哪个?”

  “当然,如果他眼前只有这个。”

  “如果有足够的粮食和蔬菜,谁也不会吃它。甚至只够半饱,人们也宁肯不吃它。可是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在全中国十三亿人口面前,只有颗粒无收的田野和空空荡荡的粮仓呢?”

  陈盼专心地看着他,没说话。

  “再问一个问题: 这薯瓜的单位产量是多少?”

  “每公顷一万五到二万公斤。”

  “是粮食单产的六倍左右。按当量计算相当于二倍粮食。但生长只有二十天,是粮食生长期的五分之一。这一来它等于粮食单产的十倍。陈盼,你知道你们的发明有什么意义吗?”石戈的眼睛像火一样燃烧。“不能说它是划时代的发明,因为我们祈祷着那个时代千万别来。但有了它,至少能在最后那个没顶的关头,让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得到一只拯救的手! 它简直是上帝之手啊。陈盼,我从未指望奇迹出现,可也许,奇迹就被你创造出来了! ”

  “我没这么想过。”陈盼喃喃地说。

  他起身,从暖棚这头走到那头,一趟又一趟,锁着眉头,长时间一言不发,眼光似盯着冥冥中的虚无。他的影子随着走动在植物上跳跃。陈盼的眼光追随他。他最终走回工作台,掰了一块薯瓜扔进嘴里,再次咀嚼品味。

  “梵净山你先别去了。我需要你和你的实验室全班人马。停止其它试验,马上全力以赴投入批量生产薯瓜种籽和营养液催化剂。尤其要把全套设备的制造搞起来。眼下我不能给你很多钱,超不过一百亿,只够生产几千套设备。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组织起一个企业集团,培养出规模生产能力,一旦需要就能紧急动员起来,在最短时间内拿出最大数量的设备和各项产品。……也许……那一天已经不远了。……我不问你同意不同意。只有你承担得起来。我不能给你任何职务,以你实验室的名义活动,而且对资金来源要绝对保密。”

  黄河改道工程一共只拨款一千亿元。光是给三千多万流民每人发一把铁铲就花掉二百五十亿元,再加上土筐﹑扁担﹑简易帐篷和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现在全部资金只剩不到二百亿元。要在这里私自拨出一百亿,虽然他是副总理,也是犯了天大的法。可是眼下,只有这笔资金他能支配。黄河改道虽然是子孙万代的大业,若是这代人注定灭绝,也就谈不上万代,那时黄河涨上天又有什么关系?

  想是这么想,做起来却等于是押注。一旦中国没到那一天,或是那一天来得晚一点,他就把自己整个输进去了。他很明白这一点。当陈盼问他生产出来的东西怎么办时,他仅回答“放着”。只能放着。只要中国还有一口气维持下去,那就是一堆一百亿元的废物。制造这个浪费的人不够枪毙也得判无期徒刑,何况他本来就是个要被拔掉的刺呢! 然而他意识到自己只有这么一个机会了。

  当一次副总理,他还没做任何一件非他不能做的事,包括这个黄河改道工程,谁挂帅也都是这么干。他已经不指望再把官做得更大,连这个副总理也就是几天的事了。如果再不敢进行这个“浪费”,他就白当了一次副总理。他不在乎坐牢,死也没什么可怕,能为中国做点最后的准备,什么都值了。中国没落到那一步,这点浪费也就没什么了不起。到了那一步,就算是他最终的奉献。在他心里,那一天是命中注定的劫数,不可逃脱。那个“大的”无声无息却又地动山摇,已经走到近在咫尺的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