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半岛201基地
让这艘没有名字的潜艇消失在大洋里。
舰长舱算是潜艇里最宽敞的空间了,最远的视线也不超过两米,可对丁大海,眼前层层的金属﹑塑料和橡胶永远是透明的。他不仅能看见海底,而且目光还能折射回来,完整地看见自己的潜艇在海沟中穿行,或在敌舰下跟踪,或是在洋流深处漂移。现在,潜艇静静地卧在黑夜海底的细沙上,四周飘动着纱巾般又长又轻的水底植物。他想起金兰湾,南中国海底温热漫长的日夜。十二年前,他曾在那个越南军港之下一动不动地卧了十天九夜。但此刻,他是卧在自己的基地之下,却得比在金兰湾还隐秘,既不能让国外情报机关发现,也不能让自己人有半点觉察。
他打开嵌在舱壁上的屏幕。计算器显示出这片海区上方的卫星运行状况:英国的S─18卫星马上就要飞过头顶;二分三十七秒之后是俄国的0027卫星;只差三秒钟,一颗美国侦查卫星从另一个角度穿过;然后是日本的﹑印度的﹑以色列的﹑澳大利亚的﹑法国的……两小时内将有三十三颗军事卫星飞过头顶,是一天中频度最高的时刻。卫星发现潜艇一般是用红外线探测热源。潜艇动力部分放出的热使潜艇温度高于海水。核动力潜艇的反应堆长年累日不停运转,热能更是源源不断地随冷却水释放在潜艇周围,很难逃脱密布天穹的卫星网。
然而这个世界各国海军的难题却被中国海军的能源研究所研制的一种高能冷却剂独辟蹊径地解决。那种高压贮存的粉状晶体一进入冷却水,便在溶解过程中吸收极大热量,通过一套复杂的计算器控制系统和冷却分配系统,使反应堆释放的冷却水与环境海水温度一致,连潜艇内部由做饭﹑照明﹑体温等累积的生活温度也同时掩盖。研究这种冷却剂的工程师向丁大海打保票: 即使在卫星眼皮底下全速前进,潜艇也不会被发现。不过丁大海还是以谨慎为先,至少第一次出海试航曾发现冷却分配有计算误差,虽然只航行了一小段距离,却已包藏了被发现的危险,同时也是为了节约冷却剂,每到头顶卫星活动频繁的时候,他就把潜艇停到基地的污水排放口旁。这是卫星图上一个固定的热源,潜艇可以被掩盖掉一切痕迹。大洋深处有许多这种固定热源,如海底热泉,海底火山口等。那些海图上的红色标记,都是他将来可以放心睡觉的窝。
自从打开海底闸门,潜艇像蚕蛾钻出茧包一样从灌满船坞的海水中一点点退出那个巨型外壳,驶出建造它的山洞,一沾到海水它就活了。设计和建造期间严格的仿真试验和质量保证使它几乎完美无缺。八天前,潜艇已经无需再返回山洞,钻进那个外壳进行调整了。丁大海深深地爱上了它。如果说以前的感情只源于自己倾注给它的血汗和关怀,那么现在则把它当成一个生命对象而充满欣喜和赞叹。它不叫潜艇,简直是一个精灵。它能和他在无言中沟通思想,领会他的意图。它就跟他的身体一样,他脑子想到什么,它就一丝不差地做出什么。他从未使过这么顺手的潜艇。它简直可以在海里表演杂技。哪怕把它开进污水排放口,一直开进处理场的污水池,他都觉得能做到。
除了两套常规的低噪音螺旋桨推进系统外,潜艇前部还有一个鲸鱼嘴一样的进水口,可以连续不断地吞进海水,通过一系列逐级加压的泵体,从艇的尾部喷出数股稳定的水流推动潜艇前进。由计算器控制水流的压力﹑流速﹑水流之间的角度﹑时间关系以及与海底水流的配合,除了一点类似自然紊流的低频声波,几乎什么动静也没有。这种推进系统速度很慢,静水中每小时航速仅四海里,却可以保证最先进的声纳系统也难以发现它,这就是致胜的保证。
伙房发出一声金属碰响使丁大海心里一抖。这声音在陆地上不会引起注意,在海底却让他全身渗出一股寒气。潜艇里全部地面都铺着橡胶,每人都穿软底鞋,工具多是塑料制品,说话必须用耳语。安静是潜艇最高的纪律。潜艇消灭别人和被别人消灭都是因为声音。丁大海已形成一种本能,在潜艇上,静是他最美妙的享受,越静越美,任何声音都会引起他生理上的难受反应。这次尤其不同,以往潜艇既使被发现还可以逃脱,反败为胜,这次隐蔽本身就是最高宗旨,只要被发现──无论被国内还是国外──就是彻底失败。这是王锋下的死命令。
伙房的声音是一个罐头盒与电炉锅台碰出的。失手的炊事员和刚下岗的轮机中尉紧张地立正,不敢与丁大海的目光相遇。罐头盒里两个煎鸡蛋正在吱拉拉地变焦。丁大海关掉电炉开关。为了避免声音,伙房没有可移动的锅,也不许炒菜。艇上伙食主要是或蒸或煮的半成品和罐头。丁大海当然身有体会,那种食品在无穷无尽的海底日子里是多么让人厌恶。中尉刚在艇外海水里干了五个小时,调整好一个喷口的扭转机构,潜水头盔压出的痕迹还在额上清晰可见。炊事员是为了慰劳他才违犯纪律的。两个煎鸡蛋在海底算得上无上美味。
丁大海把罐头盒举到垃圾桶上。煎鸡蛋油汪汪地落进垃圾。“禁言四十八小时。”他只是嘴唇动了动。
中尉和炊事员挺了一下胸接受处罚。从现在开始,四十八小时内他们不许说一个字。艇里空间昂贵,没有关禁闭的地方。禁言既有反省效果,在只能用交谈打发时间的单调海底,也有惩戒作用。
基地附近这种金属碰撞声太多,看来没引起声纳网的注意。如果是在敌人的监视范围中,他可能要采取防范措施,可自己基地里那些少爷兵,割了他们的头都不会知道是谁干的。
“给中尉做一份病号饭。”他吩咐炊事员。
炊事员立刻动手。病号饭的材料和配方是特制的,比大灶伙食可口。中尉的肚子随之发出一阵肠鸣,竭力收腹抑制。
丁大海右腕突然感受到振动。是的,振动! 不是脉搏,比脉搏强和快,是神经感受的一连串有节奏的机械撞击,即使在深夜也会立即让人惊醒。那是装在手表后背上的微型振荡器在振荡。自从王锋把这块特制的手表交给他,他连洗澡都戴在腕上。这是第一次振动。
艇长舱的航海桌右侧第一个抽屉上,密码锁亮起一个米粒大的鲜红小灯,标志里面的机器收到了讯号。如果灯不亮,即使知道密码也打不开抽屉。现在,密码一对准,抗爆炸抗火烧的合金钢抽屉就沿着导轨自动滑出。抽屉里是一台无线电接收机,亮起各种颜色的指示灯。这台接收机只接收一台发射机的信号。那台发射机在王锋手中。
丁大海按动那个闪烁橙光的按键。薄薄纸带从一条狭隙中“哒哒”微响地钻出。手表后背的振荡器随即停止振动。接收到的密码信号已被接收机自动译成汉字。
纸带上打印的字是: 立即到青山公路五十一公里处等待。
他撕下纸带。接收机灯光无声熄灭。关上抽屉,弄乱密码锁上的号盘,那盏鲜红的小灯也熄灭了。
当潜水摩托脱离潜艇升到海面时,他打开头顶的密封罩。寒冷海风扑面而来。夜空中的星星迷茫地眨眼。他吐出海底的闷气,大口吸进带咸味的潮湿海风。他从小在渔船上渡过,眼前永远是最广阔的海和最无遮拦的天。直到现在,他早已习惯了潜艇那棺材般的宁静,还常常梦见海面上的惊涛骇浪和闪闪流星。
青山公路五十一公里紧靠海边。丁大海把潜水摩托藏在礁石之间,爬上山崖。五十一公里的里程碑在星光下白森森的。隔着一座小山包,天幕上涂抹着基地灯火的温暖颜色。那颜色不仅使初冬的夜空显得有生气,也在他心上暖暖地流动。登上小山包就能看见家属区。东边第一栋房子便是他的家。那灯光总在他梦里出现,就像在潜望镜里看见灯塔。
一辆轿车无声无光地沿着暗淡公路驶来,几乎快到身旁时他才发现。他知道王锋对精确有一种癖,指定在五十一公里处见面,车停的位置就正好让里程碑在轿车的二分之一截面上。这也是王锋使丁大海着迷和崇拜的特点之一。他身上那些不可抗拒的魅力使丁大海惊叹地仰望,不自觉地模仿。当丁大海立正敬礼时,五十一公里的里程碑正好把他的身子分成两半。
靠近丁大海的车门自动开了。
“请上车。”黑洞洞的车里只看见仪表灯像五彩群星,传出王锋威严可亲的声音。丁大海一进车里,车门自动关上。随着轻微的马达声,四面车窗被金属卷帘遮蔽。车内亮起柔和的灯光。
“你好! ”王锋微笑着向丁大海伸出手。
这辆车丁大海上过不只一次了。准确地说,它应当算一个价格昂贵的电子办公室,颇能体现王锋的风格。这是一辆加长型“奔驰”轿车,多余的座位全部被拆掉,装上了办公桌﹑冰箱﹑食品柜,还有一张可自动伸缩折迭的床。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全是叫不出名目的电子设备﹑形形色色的按钮﹑仪表和屏幕。置身其中,像进入一个未来世界。在王锋手下工作四年,丁大海深知这位上司对科技的迷恋。即使是动动小手指头就能完成的事,他也要用复杂昂贵的自动化设备取而代之。没人把这当做好逸恶劳。正因为这种迷恋,他领导下的国防科工委才取得那样辉煌的成果。
车内门框上方有一圈小钟,分别标着世界各国的时间。王锋看了一眼北京时间。“给你三分钟谈谈试航感觉。”电话蜂音器悦耳地响起来。王锋纤长的手指在一排键钮上划过去,所有的电话﹑电报﹑电传全被关闭了。
丁大海只说了四个字: “一切顺利。”
王锋很满意这种简洁。他对试航了如指掌,让丁大海谈,不在于了解潜艇本身,而在于了解艇长内心的把握。
“明天开始行动。”王锋似是顺便提一件小事。
在丁大海的海军生涯中,他执行过大大小小许多次行动,这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没有代号,没有方案,没有文件,没有各部门的配合,也没有按照条例下达的各种命令。在王锋嘴里说出的“行动”只有丁大海一个人理解: 让这艘没有名字的潜艇消失在大洋中,任何情况下也不得暴露。潜艇不许和外界联系,也不受其它任何方面指挥。唯一的指令来自艇长舱航海桌内的接收机。没有指令就只有一个任务──牢牢隐藏在海底。潜艇还没完工前就确定了这个行动。艇上装载了一年的给养,配有制造氧气和淡化海水的设备。丁大海不知道这个行动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王锋只强调必须在海底隐藏一年。他一句也不多问,对王锋的任何指令,他的回答总是一个字──“是! ”
王锋旋亮电子地图的屏幕,展现出一幅色彩缤纷的世界地图。他用光笔沿着中国内陆边界点了一系列圆心,又设置了一条闪动着“6800km”字符的半径,让半径依次从那些圆心出发,在太平洋上画出一条曲折的线。“潜艇活动范围不能超出这条线。”随着王锋的操作,屏幕看上去好象是从天空向下俯降。地图放大了,变成局部,只剩那条线以内的海域。海岛﹑海流﹑海沟清晰地显示。线条的每个转折点都标出精确的经纬度。一条宽幅纸带从屏幕下方“轧轧”输出。海图和界限被打印出来。王锋交给丁大海。
六千八百公里是这艘潜艇装载的“岳飞”核导弹的最大射程。只要潜艇在这条界限内活动,中国境内的任何一处目标都在潜艇的有效打击范围内。稍微有点军事常识的人都能看出,确定这样的航行范围所威慑的是中国而不是外国。然而丁大海仍然只回答了一个“是”,如同没有思想。
王锋审视一会儿丁大海。
“你了解目前国内的局势吗?”
丁大海很少听见王锋用这种口气说话。他总是命令,准确﹑干脆﹑没有一点多余,现在却好象要谈谈心。丁大海无法说自己了解,他除了在洞里就是在海底。他也不能说自己不了解,潜艇有高灵敏度收音设备,可以清晰地收到世界大多数电台。所有关于国内战争的报道他都听过,听得很仔细。但他只从军事角度听,头脑里画出一副战争形势的精确图景,而不想为那些彼此矛盾﹑谁也弄不清真相的政治争论伤脑筋。军人如果都有自己的政治判断,军队就会因无所适从而瓦解。
“军人不需要了解,只需要服从。”
王锋满意地点了一下头。“南方几个省的分裂成不了气候,很快就将被消灭。但积重难返的问题已经把我们国家推进了一个复杂局面。这种时刻,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时局也许瞬息万变。为了维护祖国统一和人民利益,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中央将采取一切手段,包括核打击。无论命令打击哪里,你都必须无条件执行。”
“是! ”
王锋拿出一个一寸见方的小金属盒,盒上带有一圈极细的金属链。他调准盒上的微型密码锁,盒盖自动弹开,里面有一块拇指盖大小的集成电路片。
“这是激活核打击控制程序的密码电路,只有把它插进激活线路矩阵九空位,核弹的锁止保险装置才能被打开。它是发射核弹的钥匙。”
王锋把盒盖关上,递给丁大海。
“锁的密码号是你的出生年月日。把它时刻挂在胸前。唯一的指令只能从我的发射机给你。但愿我们永远不使用它。但一旦给你了核打击指令,那就是中央军委的决定,不得有任何贻误。明白吗?”
“明白。”
“好。”王锋换上亲切表情。“分手以前,送你一件小礼物。”
他拿出一个信封,放到丁大海手中。
丁大海有点不知所措。信封是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下方印着中央军委的红字,里面的东西很轻。
“拿出来看看。”王锋鼓励地向他挤挤眼。
那是一对大校肩章。丁大海先是呆住,黑黑脸膛变得通红,然后突然挺身站立敬礼,却“咚”地一头撞在车顶棚上。整个车身在减震弹簧上颤动。
王锋笑了。
“坐好,我给你戴上。”
在丁大海心中,王锋是一个神。他的一切都是这个神给予的。当他从美国的监狱出来,带着一颗冰透了的心,被使馆武官处的官员押回国,面对他的全是训斥,审问﹑责难﹑嘲笑﹑开除……他从一个海军骄子变成了人人厌恶的狗屎。是王锋收留了他,给他工作﹑职位﹑薪水﹑使命,更重要的是,给了他一个军官的尊严﹑不容侮辱的荣誉和信任。当王锋宣布委派他担任这艘潜艇的艇长并恢复他原有的中校军衔时,他哭了。他的灵魂天生就是一个海军,哪怕只让他指挥一艘鱼雷快艇,他都会感激涕零。而王锋交给他的却是中国海军王冠上的钻石,是他一辈子的梦想,是四十枚可以打瘫世界任何一个国家的核弹头! 现在,那个激活导弹的集成片就贴在他胸上。大校的两杠四星在闪烁。为这个神,他可以上刀山下火海,死一千次也在所不惜。可他厚厚的嘴唇只是抿得紧紧,一句话也不会说。眼镜的反光掩盖了泪花。王锋给他摘下刚戴了一个半月的中校肩章,换上那对大校肩章。他感到每一下动作都是神的触摸,生怕抑制不住会突然跪倒在这个神的脚下。
王锋的车在寂静公路上无声无光地驶远了。直到消失在黑暗中很久,丁大海还立正目视。再过几分钟,那辆车会开进一架专用直升机飞回北京。战事正紧,王锋飞这一个来回只为见他一面,这使他感到无上光荣。
分别时,王锋刚打开那些被关闭的联络设备,各种蜂音﹑呼叫﹑打字就一股脑地拥出。他将在开车路上和飞行途中不间断地处理事务﹑指挥战争。在他的上将军服内侧衣袋里,有一个烟盒大小的发射机,那就是全世界唯一能与潜艇接收机联系的发射机。它能畅通无阻地使用中国境内全部无线电中继网络,把王锋的指令通过卫星覆盖全球海洋。不论丁大海的潜艇在哪,这根无形的线都牢牢地把他们拴在一起。
一面是茫苍苍在黑暗中翻腾的大海,一面是暖融融在天幕上辉映的灯光。大海里有他的灵魂──那钢铁的无坚不摧的潜艇。灯光下有他的港口──那宁静安适温柔的家。明天就要远航了,驶入漫无边际冰冷的孤独和寂寞。解缆的时候,水手的眼睛总是看着港口的。本来他只想登上小山包,最后看一眼家的灯火,然而却趟过海风中瑟缩摇摆的荒草,径直走到了家的窗下。这片家属宿舍是专为这艘潜艇的官兵建造的。全艇家属集中住在这里,既为保密,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他们生活。丁大海挑选的潜艇成员多是渔民和农民出身。他一直认为城市的花花公子忍受不了海底的寂寞和艰苦,不是上潜艇的料。王锋赞同他,除了能吃苦,农村兵还比城市兵更服从。王锋给了这批从各潜艇挑选的尖子最高待遇: 每人提升一级军阶,家属全部从农村户口转成城市户口,在基地安排工作。本来要为家属们盖一栋现代化的公寓大楼,当王锋知道家属们愿意种菜﹑养鸡,住不惯楼房时,又专门追加拨款,把宿舍改建成现在这种院落式的平房住宅。
窗帘是粉红色的,还是当年他和妻结婚时做的。虽然已经褪色,可在他眼里永远是世界最美的颜色。窗帘从两侧合拢在中间,紧挨窗台的接缝下部有个没合严的三角形空隙。他把眼睛贴上去,看见两双脚泡在一个黑陶洗脚盆里。一双妻子的脚,小巧玲珑。一双儿子的脚,像两条小白鱼在水里不停地嬉戏。儿子的脚把水撩到盆外,妻子的脚把两条小白鱼踩住。儿子的笑声穿过窗子。小白鱼一挣就逃脱出来,撩出更多的水。
“小强,别弄满地水。”妻子对儿子从不训斥。
“要是爸爸踩,我就动不了。”儿子自豪地说。“那次爸爸踩咱俩,你也动不了! ”
新房子有盥洗室,可他们喜欢每晚上床前把脚泡在同一盆热水里。过去是他和妻子,后来又加入两条小白鱼。
“妈妈,爸爸现在干什么呢?”
“爸爸在海里呢。”
临走前只有“执行任务”四个字,去哪,干什么,多长时间都没交代。军人家属对保密应该习惯,不过保密一达到极端的程度,就难免使人猜疑。妻子正是那种敏感的女人,总有点忧心忡忡。
“爸爸昨天又来看我了。”
“你做梦呢。”
“不是,爸爸还说领我去钓鱼呢。”
放暑假时,儿子磨着丁大海领他钓鱼。那时潜艇施工接近尾声,正是最忙的关头。此时已寒风凛冽,儿子还记着爸爸未兑现的诺言。丁大海不由得一阵心酸。在美国的监狱里,他是靠看着这个独生儿子的照片活下来的。当爸爸肩头终于有了中校的肩章,儿子发狂般地冲到外面向他的小朋友们高喊宣布。为了那张闪光的小脸,当年的一切忍辱负重都值得了。现在,爸爸肩上已经是大校肩章,只隔着一道玻璃,他多想再让儿子兴奋地扑进怀里抚摸新增加的两颗星,多想在父母脚下磕个头,多想再和妻烫一次脚,让她温柔有力的双手把他的脚捏遍,放进湿润的怀里。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即便只在窗外偷看,已经足以受处分。妻子和儿子的脚离开了脚盆。窗帘空隙里只剩空空的水在灯下晃动。他想找一个角度看他们最后一眼,哪怕只是拖鞋的边沿,却没想到帽檐在冰冷玻璃上碰出一下响声。
“谁?”里面传出妻子惊慌的声音。
他本想悄然离去,让妻子以为是风吧,或是一粒无端的沙子,没想到刚迈出一步,身后“哗啦”一响,不知什么沿着墙根倒下。虽然那东西很轻,在黑夜中发出的声音却足够大,钩在他的衣角上,随着迈步,跟在身后劈哩啪啦地响个不停。他伸手在后面摸到一根细线,拉一把,抓到一根竿。就在这时,窗帘撩开了,一片灯光投在他身上。他回头看见儿子小小的身体倾斜地趴在窗上,手举着窗帘。妻子两臂抱着肩膀,吊在头顶的灯在她眼窝里投下深深的阴影。不知为什么,这画面给他一种不祥的感觉,如烙铁般烫进他心里。他抓着竿子消失在黑暗中。“爸爸! ”儿子隔着玻璃喊。不知是不是耳朵的错觉,声音好象无限遥远,又特别清晰。
他一口气跑上小山包。最后一次回头,家的灯已经熄灭。妻子和儿子肯定正在窗前看着外面。他们的视线会碰在一起,可谁也看不见谁,只有黑暗,风和海浪的声音,基地船舰落锚的轰响。
映着基地和港口的灯火,他认出握在手里的是儿子做的渔竿。一段一米多长的竹子,一根细细的尼龙渔线,渔钩钩在他的军服衣角上。
福州
他一定也像自己一样在毛骨悚然地回想,什么时候他会在曼谷用枪逼住沈迪?
代表北军的褐色箭头在投影地图上密密麻麻地指向南方。其中最粗大的一股已经穿过安徽,插进江西,尖端直指福州。面对这个箭头,只在武夷山山口有一道又细又短的红色线条,像条可怜的小尾巴。那是福建唯一能组织起来的军力。在褐色洪流面前,看上去真如螳臂挡车。
虽然已是初冬,黄士可的酒杯里却堆满冰块。心头的燥热火一般烧得他冒汗,冰凉的威士忌更像火上浇油。
地图上的西部,黄色箭头和线段代表广州军区的布防。从广东向北延伸到湖南﹑湖北,与褐色箭头对峙。兵力虽不少,态势只是保卫广东,对福建没有任何援手姿态。福建和以北的安徽﹑江西处于“中立”的南京军区防区,代表南京兵力的兰色标志全都是圆点,缩在兵营里一动不动。北军的战略意图非常明显: 一面牵制广州兵力,避免正面大规模开战。一面绕开南京的驻防部队,直取福州。福州是自治运动的带头者,又最无抵抗力量,只要拿下福州,就会在心理上让其它省不战自降,使反叛的广州军区分化,“中立”的南京军区重新服从控制。
直到现在,战争的程度和范围都有限。北军非常克制。以政治压力为主,分化瓦解,步步为营,只有遇到武力抵抗时才采取军事行动。安徽﹑江西有部分地区加入了自治运动,目的各不相同。有的地方官员企图从此成为不受管制的一方土皇帝,也有的认为投靠富裕的南方能沾光。七省市工商界组织的“南方基金会”提供的资金也起了作用。成箱钞票往那些土地爷面前一放,他们立刻就倒过来。这些人起不了太大作用,北军一到不是溜就是降,几乎不做任何抵抗。但是他们构成了一个缓冲带,使意在收复一处稳定一处的北军没有径直开到福建门口。
一屋人都不说话,烟酒味呛得要命。几个省军区参谋不时地修正形势图。褐色洪流不可遏制地前进。它根本不着急,福州迟早是瓮中之鳖。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光线问题,在黄士可眼里,屋里每个人都是青脸,带着鬼气。他向百灵伸出酒杯。这几天酒喝得越来越多。百灵只给他倒了一点,其余兑的全是水。所有人中,百灵倒显得最冷静。
现在已经不是延缓北京前进的问题了。到今夜零点,也就是再过二小时五十四分,南京军区给的三十天期限就到头了。按照那位苏副参谋长最后通牒式的约定,三十天之内不能提供北京政权暗杀前总书记的证据,南京军区就将放弃中立,视自治为叛乱,服从北京指挥进行平叛。可是到现在为止,和三十天前毫无区别,仍然拿不出一点证据。虽说还剩二小时五十四分,与到期已是一样。黄士可感觉就像躺在铡刀之下,眼看着锃亮的刃口,时间只不过是刃口接近喉咙的距离罢了。
唯一能提供证据的就是沈迪,这个目标很明确,而且从一开始就紧紧瞄住这个目标。然而沈迪就像化成了空气一样无影无踪。派出去五十七个搜寻小组全都空手而归。把沈迪调查了一个底朝天,调查结果只弄清这个人没有任何朋友,跟亲属也几乎不来往。即便是情妇,除了他的床上功夫,别的也一无所知。能断定的只是他肯定已不在国内。他从小受高级间谍的训练,十几岁就开始在世界游荡,能流利地使用五种外语,二十多年来编织起了一个覆盖全球的关系网,从王室成员到黑手党的毒贩子全能打上交道。可以说他是一个世界公民,他在自由社会远比在中国更如鱼得水,更易隐藏。
对南方,国境之外却是一个难以插手的世界。黄士可通过这一点深深感受到地方政权和中央政权的差距。没有那些几十年培养出来的机构和人才,那些情报组织﹑外交使团﹑国际社会的关系和一整套运行机制,一到这种关口就暴露出没有根基﹑无能和土气。仅靠原来的省安全厅﹑公安厅和省军区的老班子,平时看着似乎也有能干的人,毕竟是井底之蛙,一面对世界就束手无策。别说找沈迪,就连让他们在地图上找出布隆迪﹑牙买加一类国家的位置都得费半天劲。
有时黄士可不免悲哀地猜想,在政治舞台上,自己是否也是这种井底之蛙的形像呢?
蓝色本令人镇静,此刻投影地图上那些南京军区的蓝光点却令黄士可想起狼群的眼睛,密布在整个东南地区。这些眼睛使整个自治运动显得可笑。江苏﹑上海﹑浙江至今不敢有大的举动,就是因为不知这些瞪在自己领土上的眼睛到底在转什么主意。福建是被逼上梁山,铤而走险了。然而武夷山口那条细小的福建防线到底有什么意义?在它背后,整个福建境内都瞪满了蓝眼睛。虽然在投影屏幕上蓝点显得不大,黄士可却清楚地知道每个蓝点里有多少兵力﹑火炮﹑坦克﹑飞机﹑火箭弹﹑火焰喷射器。一旦南京那个蓝色的心脏发出命令,所有蓝眼睛都会转瞬变成一只只怒张的利爪,扑向四面八方,顷刻就能把福建撕成碎片!
隔壁的通讯室片刻不停地与南京军区联系。三十天来,南京军区就像砌着道铁墙一样沉默,既不露面,也不作答,半点声息没有。派人去南京进不了军区的门。打电话对方接线员不转。电报电传信件全如石沉大海。只有十天前刘亚基秘密给福州附近的一个兵营送去五千万元后,南京来了个极严厉的电话,警告停止一切挖墙角的小动作,否则将立刻停止中立,吓得这边再也不敢做什么手脚。现在唯一指望的就是能与南京对上话,求对方宽限点日期。
杯里的酒又空了。黄士可还想添,被百灵巧妙地拿走了杯子。自从指挥中心搬到这里,老伴不在身边,他和百灵朝夕相处,几乎每一分钟都不分离。百灵递给他一片解酒药,这两天就靠这个保持清醒。有百灵管着,不管他心里怎样绝望,至少外表在这班衣着不整,或醉或呆的人马中还是最清醒整洁的。当他听见电讯室传来“南京通了”的喊声时,药片从嗓子半截一下喷出来,撞掉百灵手里的水杯冲进电讯室。
屏幕上出现通话前的彩条。他挥手让其它人出去。百灵迅速给他擦干嘴边水迹,弄齐衣领,在屏幕一亮的同时躲开电视电话的摄像镜头。黄士可挺直胸脯。
屏幕上出现苏副参谋长清秀傲慢的面容。“怎么样,黄副省长?”
黄士可已被福建人民代表大会推举为福建自治政府的总理,这位副参谋长仍然称他过去的官职,是在表达南京从未认可福建自治的立场。
黄士可这时不能计较。“我们已经确切掌握,沈迪现在藏在国外。”
副参谋长翘着一边嘴角笑了一下。“这不用掌握也必是确切。现在呢?”
“我们正在全力以赴搜寻。我们雇佣的国际侦探遍布世界。我们组织了海陆空各种突击队,随时准备出发。我们还和一些国家的政府达成了协议……”
“但是你们连他在哪个国家还不知道,是不是?”
“但是……”
“是不是?”
“……不错。”黄士可克制身上的颤抖,越是这种时刻,越要敢于用自己的声音说话。“但是苏副参谋长,凭良心讲话,即使是你,能不能在三十天内查出藏在周长四万公里的地球上一个身高一米七八的人?”
“对不起,黄副省长,现在不是凭良心讲话的时候,你的问题也不归我考虑。”
“再给我十天时间。”黄士可心里明镜一般,再有一百天也不会摸着沈迪一根毫毛,但是能拖一点是一点,总比伸着脖子挨铡好。
“不可能! ”副参谋干脆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给你们三十天,已经是冒着违抗中央的罪名了。还有二小时三分钟,如果你们不能拿出证据,零点一到,你们就必须无条件投降。南京军区所属部队都将出动,任何反抗都将被坚决粉碎。我们将用实际行动向中央表明忠诚。”
“那你莫不如现在就让我们投降。”
“如果你在这世界上能找出说话算话的人,那必定是军人。零点以前,我们不认为你们是叛乱,为什么要你们投降?零点见! ”
副参谋长没有再听黄士可的回答,和他说话一样骄横,那张脸断然地消失。
黄士可呆呆地坐了半天,直到百灵拉住他的手。他几乎是机械地被百灵领到空气清新的室外。
夜空的乌云被交叉移动的探照灯光一团团照亮,随着潮湿的海风疾跑。指挥中心设在闽江中的一座小岛上,原来是个游览区,沿岛建有一圈仿古城墙,城中是不伦不类的堡垒式建筑和供游客参观的要塞设施,既处福州市中心,便于指挥,又四面隔绝,有利于防范突击和暗杀。百灵挽着他的手臂登上城墙,什么都不说,看样子只是想让他在室外的空气中放松一下。
两岸,福州的南北两区仍像往常一样灯火通明。不处身于核心,很少有人能体会或者愿意体会迫在眉睫的危机。酒吧音乐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飘荡,防空探照灯的光束让人想起舞台追光或节目焰火。然而零点一到,乌云中就会钻出满天的伞兵和空降战车。到那时,是命令两岸的导弹﹑高射炮﹑高射机枪一起开火呢,还是静静等待飘落下来的伞兵骑在脖子上?
岛周围巡逻的冲锋艇一会儿掠过一条。艇首的搜索灯像水兽的独眼,架在艇首的机枪像犄角。一艘艇靠岛加油,从防蛙人的拦截网留出的唯一出入口慢速驶入。岛上城墙改成了工事,密集的枪眼后面守着高度警戒的枪手。各个制高点布满轻重武器。说这个岛固若金汤不算过份,但整个福建不堪一击,再牢固的岛也不过是个一捅就破的水泡而已。
下一步怎么办?这个问题已经一千遍地出现在黄士可脑子里。军事上没有任何抗衡能力,唯一能借助的只剩群众。群众拥护自治。组织工作已经进行。如果零点一到,所有公路﹑铁路﹑机场都被群众堵塞,兵营被群众包围,能把南京军队的行动延迟多久?黄士可对此没有信心。一天二天也许可以,难道能指望群众风餐露宿超过三天?如果军队当场枪毙两个,一分钟之内群众就会逃个精光。一旦有杀身危险,洪水猛兽般的群众转眼就是老鼠和绵羊。
黄士可看一眼百灵。她安祥地望着江面,在乌云折射的探照灯余光辉映下,显得那么年轻和娇美。这些天他们终于可以整夜睡在一起。与办公室里的匆促偷情相比,不知甜蜜了多少倍。如果他一头从现在的地位栽下去,他还能留住她吗?虽然她说只爱老人,但他却认为那只能是强大的老人。他决定无论如何不去广州逃难。在那他只能是废人一个,食客,或者干脆就是个丧家犬。何况南京军区一归顺北京,广州又能多挺几天?
码头罩着伪装网的水上飞机像个孵蛋的大鸟一样老老实实趴在水上。它油料加得满满,飞行员在驾驶舱内待命,随时可以起飞。出国逃亡是最后一条路,也可能是最现实的路。问题在于往哪逃?水上飞机的速度和续航能力有限,最佳选择是飞越海峡去台湾。这在半年前国民党执政时应当不成问题。虽然海峡两岸贸易已相当可观,来往也日益密切,但国共两党的敌对立场却没有根本改变,容留对方的投奔者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道义上都是必要的。然而自从民进党上台,基本方针变为与大陆井水不犯河水,决不做惹恼北京政权的事。虽然“台独”远比国民党更受北京痛恨,从双边关系上,台湾现在却是更多与大陆配合而更少对抗。自打福建脱离北京,民进党政权无论在公开场合还是秘密场合都拒绝与福州接触,并公开警告所有台湾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帮助自治的七省市联盟。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指望台湾收留,连做中转站也不可能。弄不好还会被引渡给北京。
看来只能先飞菲律宾。在台湾“金钱外交”的诱惑下,菲律宾一年前拋弃中国大陆,重新承认台湾,北京为此与其断交。十万美元可以买个菲律宾国籍,再做跳板转到西方国家。
黄士可心里不是滋味,至今没有一个西方国家表示愿意给他避难权。虽然他有四百万美元的“保险金”,也有房子,晚年生活不成问题,可戴个菲律宾的帽子入土也有点对不起祖宗。
“总理。”
黄士可觉出百灵被背后的声音吓得一抖,挽着他的温软胳膊变得僵直。他回过头,李克明的面罩在黑暗中灰白一团。
“你身上有能发出射线的装置吗?”李克明问。
“什么射线?”黄士可莫名其妙。
“上游观察哨发现岛上有按节奏发出的射线束。”李克明手指的方向正是他和百灵刚才面对的方向。”
黄士可摇摇头。“我怎么可能有那个?”
“那么秘书小姐呢?”看不见李克明的眼睛,却能觉出他的逼视。
百灵微笑了。“你需要搜身吗?”
那面罩不动,像块石头。百灵始终微笑,依偎着黄士可,僵直臂膀却传出内心恐惧。
李克明转身离去,没说话。黄士可犯了寻思。难道发出射线的装置在百灵身上?她偎依在他身边,一条无光的射线却在她手里闪烁?他又一次感到百灵的神秘。她解释上回警告北京要逮捕他只是出自直觉,这回的射线又是什么呢?可他没问什么。再过一个半小时一切就统统结束,还有什么心思管射线呢?
他让百灵跟刘亚基联系: 零点之前必须赶回岛。去菲律宾要靠刘亚基的关系,他不到飞机不能飞。
路过李克明的指挥部,黄士可在门外站下。此刻他已觉得无事可干,见到里面忙忙碌碌的气氛反而有点奇怪。
岛上防卫全部由李克明部署指挥。他正在同时和雷达站﹑防空部队﹑巡逻艇几个电台对话,一边从屏幕上观察每个哨位的情况。燃烧的香烟插在面罩嘴部位置上一个割开的小孔里,使他的脑袋像个点着了导火索的地雷,似乎随时能爆炸。黄士可意识到这个人也许应该更多地重用,只有他做的工作算得上完美无缺。倒不一定是他比别人更有才能,而是他没有任何个人的欲念。做为人,他已经死了,没有感情,也不考虑后路。而不管是什么,只要塞进他手里,他就紧紧抓住,就成为他的全部。本应当塞进他手里更重一些的东西,可现在认识到这点已经没意义了。
“三号观察站发现情况! ”一个电台的声音压倒了其它电台。“有漂浮物从上游下来……距离观察哨一百五十米……水流每秒零点九米……漂浮物细长形,大约四至五米长,现在还看不清楚……”
李克明发布命令时不拔掉插在面罩小孔里的香烟,烟头随时说话节奏在面罩上奇怪地扭动。
“一号至十八号灯,全部向上游探照。不许留死角。三号艇和五号艇,马上去上游拦截漂浮物。其它人坚守岗位,别让人家调虎离山。”
屏幕上看到一排强烈的探照灯光束快捷而井然有序地射向上游。两艘武装巡逻艇风驰电掣般地向上游驰去,艇首高高翘起,削起白花花的水浪。
“现在看清了! ”三号观察哨在电台里报告。“是一条船,一条渔民舢板。”
“船上有什么?”李克明问。
“……好象什么都没有……不……船舱里有东西……像是一个包……”
“三号艇五号艇,注意检查有没有炸弹,按排爆程序操作。”
尽管探照灯很亮,屏幕里上游方向仍是一片模糊。黄士可盯着屏幕,想象小岛被重型炸弹送上天去的情景。
李克明把另一支烟插进小孔。电台里传出那两条巡逻艇拦截舢板的配合和彼此挑剔的声音。即使看不见也历历在目。舢板在离岛六百五十米处被拦住,没发生爆炸。
“船上只有一个口袋。”巡逻艇报告。
“……用桨捅捅。”两个艇的人互相商量。“别! 别使那么大劲……”“软的……”“稳当点! ”“我先过去。”“慢点解! 炸弹拉火线可都在口上! ”“没事……”“……你他妈不要命我还想活呢……”
那边的人吃了一惊。“袋子里是个人! ”电台里喊。
“活的死的?”李克明问。
“……活的,喘着气呢,就是没知觉。”
“搜他身上,检查舢板! ”李克明换了个电台。“摄像艇马上到现场。”
屏幕上,又一艘快艇如离弦之箭擦着水面飞出去。
“……舢板上什么都没有。人身上除了衣服只有一支小管。管外面包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了什么?”
“……口──臭。”
“口臭?”
“对,就这两个字。”
另一个屏幕亮了。摄像艇已到现场。全屋的眼睛都盯住屏幕上逐渐调清晰的画面。几艘艇的首灯一同照着舢板。画面有些曝光过度,白花花的。几个巡逻者蹲在舢板上。舢板随着江水晃晃悠悠。摄像机镜头推近,巡逻者让开位置。一个衣着高档且时髦的男子软绵绵地从厚毡口袋里露出。
“把人脸对准镜头。”李克明吩咐。
一个巡逻人员把男子上半身扶起,抓住头发扳起他的头,那张低垂的脸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摄像机前。
黄士可不明白李克明为何这么长时间不出声,套着面罩的脑袋如同凝固。他还没见过李克明有这种震惊的反应,就连说到零点南京出兵,他也仅指指墙边的数十箱子弹,轻描淡写地说句“打光了算”。
黄士可碰他一下。李克明回头,面罩外面只剩一个极小的烟头,一股青烟袅袅缭绕着向上盘旋。那张没有五官的脸透出无比的诡异。清烟断裂,破碎成不定型的烟花。烟头后面吐出极轻微而又五雷轰顶的两个字──“沈迪”
这下轮到黄士可被击呆了。他的嘴张成一个固定不动的黑窟窿。李克明吐出烟头,好象从面罩里射出的子弹,在墙皮上撞出四射的火星。“马上把他带回来! ”他对电台喊。“特级保护! 出问题要你们全体的命! ”
五艘艇迎上去护航。又调过十盏探照灯,把江面照得白昼一般。围成一圈的巡逻艇如一团旋风呼啸返回。在摄像艇送回的画面上,沈迪已转移到汽艇上,被其它艇环绕。数名巡逻者紧紧围着他,除了两个给他做人工呼吸,别人全都持枪警戒。
沈迪被抬进来时,从哪也看不出受伤痕迹,更没有垂死,只像是酣睡,呼吸平稳,脉搏正常,医生却怎么忙乎也弄不醒他。李克明细细审视从沈迪身上搜出的管。那玩艺儿像一支钢笔。拔下“笔帽”,里面是个压钮。压钮下面有个喷嘴。黄士可在字条上看出了名堂。
“这上写的哪里是‘口臭’,分明是“嗅! ”
巡逻者的文化程度不高,加上字两部分离得远了点,就被想当然地念成“口臭”。如此推测,沈迪是被一种特殊方法麻醉了。字条似乎是在告诉让他嗅管里的喷剂就可以清醒。
李克明叫人牵来一条警犬,对准狗鼻子按了一下管上的压钮,喷出一股白雾状气体。警犬打了个喷嚏,摇摇头。屋里弥漫开一种怪希希的臭味。看不出警犬有什么不良反应。李克明把喷嘴对准沈迪鼻孔试喷一点。只几秒钟,呼吸和脉搏都有加强,瞳孔对灯光也有了反应,明显恢复机能。李克明把一管药全喷进他鼻腔。
沈迪睁开眼睛,似乎立刻清醒,看不出麻醉后的迟钝相。他在扶手椅中坐直,迅速向四周打量一圈。
“到福州了?”他问李克明,像是早打过交道,丝毫不显得奇怪,对黄士可却做出初次见面的笑容。“黄总理,佩服! ”
没人说话。没人问,也没人答。朝思暮想的猎物就在眼前,可是无法理解。连李克明也无声无息,似乎一开口能把这个荒诞的幻影吹跑。沈迪倒挺自然,光洁的脸上无恐惧也无惊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麻醉后的人对水有特殊渴望。”他故意咬文嚼字。
李克明动一下手指。身边人立刻倒水。沈迪一口气连喝三杯。黄士可看了一眼表。离零点只差四十七分。眼前一出现这个人,时间又如掐住喉咙那样紧迫起来。不管沈迪怎么来的,无论如何得让他在这四十七分钟内开口做证。稍有一点拖延,赶不到南京出兵之前,再有十个沈迪也都是废物。
沈迪也看一眼表。“时间不多了。咱们得抓紧。”
“你愿意和我们一块抓紧吗?”黄士可小心翼翼地开口。他无法想象沈迪竟会主动配合。
“当然。”沈迪嘻笑。“前面耽误的时间在你们。绑架和麻醉费时又费事。你们既然知道了我在哪,完全可以直截了当找我谈。说实话,虽然我躲起来,那只是程序,心里还真有点盼望被你们找到呢。”
“你要的是什么?”黄士可仍然没有改变小心翼翼的口吻。
“还是先说我能提供吧。第一,我能告诉你们内幕;第二,我能向南京军区作证;第三,我可以开一个记者招待会,把真实情况向全世界公布。”
黄士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你要我们提供的……?”
“首先,摄像机撤下去。只要我还在中国境内,一切音像设备都不能用,文字记录也不能做。等到我在国外开记者招待会,再让你们的摄影师显身手吧。”
此刻,没时间纠缠小问题。黄士可吩咐摄像机撤下去。过早留下有记录的证据会使沈迪掉价,也使他失去保护自己的手段,这种要求不难理解。
“……我要你们提供的无非只是个合理价格。根据版权法,以不同方式使用版权,版权拥有者应分别得到相应报酬,情报也是一种精神劳动的结晶……”
“你要多少?”
沈迪悠然地摆弄了一下手指。
“在我认为没有暗藏录音录像设备的地方,比如室外,从头至尾讲一遍内幕──二百万美元;向南京作证,同样价格──也是二百万;至于记者招待会,肯定要多一些,不过眼下那还不急,可以到时再商量。”
到时候不要一千万才怪了,这个恶棍! 黄士可开始相信他的话了。共产党人的宁死不屈早已是历史陈迹,现在这茬人不会为任何事物献身,不管是主义﹑理想,还是国家﹑领袖。他们唯一感兴趣的只是做生意,谁出好价就卖给谁。一旦被抓获,马上就转到既能保命又能狠狠赚一笔的路数上,服务周到,态度热情,完全符合市场原则。只差三十四分就到零点。
“我希望你先跟南京通一次电话。”
“可以,再加十万美元。”痛快之极。
“我们可以付你钱,但是我们得知道你的证词是什么,是真是假。”
“我已经说过,先付二百万,我挑个地方跟你讲。我人在你们手里,不会蠢到兜售假货给自己找麻烦的地步。”
“时间来不及了,是不是先跟南京通一次电话,十万美元马上给你。”
“黄总理,这种交易不能打乱层次。跟南京通话必然包括透露内幕和作证,所以不是十万而是四百一十万。”
“现在只差三十分就到零点了……”
“我明白零点对你们意味什么。虽然我在国外,可一直关心你们。”沈迪抄起桌上的笔纸写了一串字符数码。“这是我在瑞士联合银行的存款码,通过电传转入四百一十万美元可以在十分钟内办完。只要我得到对方收据,马上就坐到电话前。”
“让一个政府拿出钱得有一系列程序。美国总统能不能在几分钟内就从国家财政中拿出四百一十万美元呢?”
沈迪耸耸肩,显出事不关己。手指在座椅扶手上打着鼓点,眼睛看向别处。黄士可真想哀求这个无赖,可是能被哀求软化的就不叫无赖了,即使下跪也不会有用。他又看一眼表,终于一横心。
“好吧,先给你四百万,剩下的十万随后补。”
沈迪大方地挥了一下手。
“十万好说。付了四百万的人不会舍不得十万,何况往下还有买卖呢。”
黄士可直想在那张保养极好的脸上击一掌。给他做保险金的四百万美元恰巧也存在瑞士联合银行,这个贼好象就是专门来剥光他的。仅一小时前,他唯一能指望的就只剩贴身衬衣口袋里这份存款文件,现在一分不剩地扔出去,能换回福建山河吗?
正如沈迪所说,不到十分钟,四百万美元的转户手续就办妥了。沈迪显出讲信用的风度,一旦转户得到证实,不用任何吩咐便自觉坐到了电视电话之前。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沈迪看看并肩坐在一起的黄士可,又转向身后的李克明。
“警官,我有一个问题,从你在曼谷的东方酒店里用枪逼住我的那一刻我就在想,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虽然你是有能力的,甚至可以说有天才,但是你带着这样一个面罩怎么可能在国外活动?你们又怎么可能找到我?就算你们七省市搞秘密工作的那点机构全加一块,也不可能有这个能力。”
李克明没有回答。黄士可觉得他一定也像自己一样在毛骨悚然地回想,什么时候他会在曼谷用枪逼住沈迪?这里的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李克明从未离开过这个岛,清楚得就像全都看见此刻眼前有个沈迪。而这两点最清楚的,却把每个人都搅得稀里糊涂。
双方的问题暂且都得放下,屏幕已经刷地亮了起来。
浙江仙霞岭
一辆“坏了”的越野面包车在这条废弃的山区公路上停了好多天了。它紧贴着一个隐蔽的竖井,不是行家,没人能看出那些从车里引出的细细导线蛇一样蜿蜒地从竖井爬进地下,钻进深埋的通讯电缆中。
此刻,夜深人静,差十九分到零点。面包车里一个穿便装的中尉正在紧张地记录一个电话。除了录音机自动地把电话内容记在磁带上,中尉还同时施展他的一项过硬专长──几乎同步地把电话中每一个字用密码从发报机上发出去。电话中有三个人说话。中尉从两个半小时前的那个电话中已知道一个是“黄副省长”,另一个是“苏副参谋长”。第三个人在电话里始终没被称呼过。计算器显示他的声音与备案的“011”声波相同。中尉不知道“011”具体是谁,但北京给的指令中,这个“011”有三个“+”号,是最重要的对象。
线路中沉默了好长时间。
“你能让我确认你是你吗?”苏副参谋长终于开口。
“011”轻轻笑了一声。“我提一个遥远的名字──小梅……那天晚上,在你家地下室,我相信你会记住。为了争第一个,我给你一拳。然后你在旁边看着,鼻血滴到我和小梅身上……还用我往下说吗?”
停了一会。
“那个三峡警官说的是真的吗?”苏副参谋长问。
“我如果早发现他,他会成为我们这一行的好手。他说的都是猜的,但跟事实差不了多少。我器重这种能把猜和事实统一起来的人。”
“我想不是你自己要这么干的。”
“当然,我离总书记的位置还远,没有取而代之的野心。”
“是谁?”
“你应当能想到。……从小谁最爱当头头?谁成天捧着地球仪?又是谁最能想出让咱们这帮小子目瞪口呆的计谋?”
“是他?”
“除了他,谁还能指使我去干这事?”
“他上头还有没有人?”
“这我就说不准了。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是单线联系。”
又沉默了一会儿。
“零点马上就到了。”黄副省长说。
苏副参谋长从沉思中醒过来。“我将命令所有部队推迟行动两小时。不过,得请你老兄马上来一趟南京。”后一句话显然是对“011”讲的。
“011”对即将见面表示衷心愉快。
“飞机十五分钟内起飞。”黄副省长说了最后一句。
只落后一秒钟,中尉随之发完最后一个密码。他伸了个懒腰。所有电波都已飞往北京,可他还要坐到早晨六点,直到正在酣睡的上尉换班。为了打发漫漫长夜,他的消遣是用安装在车里的高级侦听设备捕捉各种各样的电波。四周似乎只有风和荒草的瑟瑟声,在宇航式耳机里,却有成千上万种声音布满深夜安宁的空间。他半闭着眼睛把那些声音分离开,从大洋彼岸的短波流行音乐到列车窃贼在对讲机里的联络,直到“011”的声音突然闯入。
“……三架战斗机!是不是南京来接我们?……赶快拦截!……返航,快,全速!……妈的,后面又有三架……喂喂,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别开火。我投降!别他妈的动导弹!……”
“011”的声音全然不像刚才在电话里那么轻松。大祸看来真的临头了。恐惧使他语无伦次。中尉听见背景中轰然一响,然后分不清是噪音还是着火,听那声音就足以想象一架中了导弹的飞机怎样燃烧着向地面倒栽。
“给我降落伞! ”“011”最后一声就像垂死的野兽。耳机里一下寂静了。
中尉屏住呼吸等了足有十秒钟。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如在头顶响起: “各机注意,轮番扫射跳伞者。伞落地前必须把人打碎。注意──打碎。主要是头部。”
声音再没有了,只剩深渊般的真空。
南京
电视电话的录像连放了五遍,白司令才伸出一个示意停止的手指。他短粗黑胖,一举一动都带着大将威严。傲视一切的苏副参谋长在他面前毕恭毕敬。
“肯定是沈迪?”白司令细小的眼睛仍然看着屏幕。
“肯定是他。他的眼神我从小熟悉,不可能伪装。”
“小梅是怎么回事?”
苏副参谋长刚一有点吞吐,白司令眼里的两道精光就射在他脸上。他马上一个立正。
“小时候我们一块跟我父亲的女护士发生过关系。”
白司令对这种事不感兴趣。“王锋是你们的头儿吗?”
“那时候他年龄最大。”
白司令半天没说话。
“这盘录像带没用,连王锋的名字也没提嘛。福州有没有沈迪口供的录像?”
“没有。沈迪不肯这么早就让别人掌握证据。他知道通话时我这边肯定会录像,所以什么都不说。”
“就这么一个证人也叫王锋干掉了,这事还怎么弄得清?”白司令结实的牙齿像假牙一样整齐,只不过在岁月中失去了光泽。
“也许这样更有利。”苏副参谋长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沈迪不出现,我们没有理由拖下去,就得重新服从北京。如果沈迪作了证,真相公诸于众,又将从另一面迫使我们讨伐北京。但无论服从还是讨伐,现在都不是时候。我们还需等待,静观形势发展,让北京耗损元气。现在的结局恰到好处,给我们不服从的理由,同时逼我们讨伐的理由又不够充分。随着形势发展,这个结局可以让它消也可以让它长,视我们的需要而定。”
白司令站起身,在地毯上走了几个来回。他的腰杆像钢桩一样笔直,步伐也似在操练场上。他在办公桌前转过身。
“解除各部队出击准备。通知福州,在事情彻底弄清以前,我们将无限期中立。”他略停片刻。“同时,参谋部组织秘密班子,制订进攻北京的作战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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