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加拿大马尼托巴湖畔

  他在水下两米处摆出一非常奇特的姿势,双手持抢,瞄向坝顶

  女摄影师快睡着了,忽然听到行走的声音。她的摄影棚架在树顶,离地五﹑六米,伪装得非常隐蔽。她一边轻手轻脚准备好照相机,一边在心里揣测是什么动物。要是那头护林直升机驾驶员看见过的虎就好了,准能在“动物摄影”杂志上卖出好价钱。她已经连着来了三天,动物倒是拍了不少,就是没有能卖好价钱的。

  当这只“动物”走出灌木,出现在湖湾那座废弃的水坝上,她差点骂出声来。动物倒不假,而且是最高级的动物,“动物摄影”上却决不刊登这种动物。更糟的是,只要有这种动物在场,别的动物就再不会现身。她本想喊一声,可她知道她等待的动物是多么聪明,它们可能就躲在附近,只要她一暴露自己,那就非得她自己也离开,它们才会重新出现。

  然而她马上又产生了兴趣。

  那个“动物”一放下背囊,立刻脱光了衣服。他的皮肤是金黄色的,身材不高,体形让人想起像神话里的美少年,匀称完美,好似金子锻打的雕塑。

  既然他捣了乱,就拍一套他的裸体照卖给“风流少女”。女摄影师浮起恶作剧的笑容,调准她的高倍率远摄镜头。姑娘们看够了西方式的大力神,也许会愿意换换东方式的丘比特吧。

  她只来得及按动一次快门,那个东方人已经穿上了一身古怪的潜水服,开始安装一支形状奇特的枪。这小子要干什么? 女摄影师纳闷儿地琢磨。想猎杀大鱼? 为什么又把废罐头盒在坝顶挂成一排?

  东方人下水了。他的潜水服有几片大小形状不相同的“鳍”,平时收拢,展开后可以使他叉开双腿稳稳当当地“坐”在水中,靠调节一组配重和一个气囊来决定身体在水中悬浮的状态。

  这个湖湾的水清见底,能看见他每个动作。他在水下两米处摆出一个奇特姿势,双手持枪,瞄向坝顶。那枪上有一左一右两个小浮筒,配有平衡器,浮在水中可以像依托在支架上。看来这套设备掌握起来不容易,东方人反复调整,才使身体在水中平衡。他长久地保持双手持枪坐在水中的姿势,尽管时而有风浪,他像僵化的黑树根一般随波逐流,模样看上去怪异诡秘。

  一层飘浮在水面的黄叶遮盖了水下的身影。女摄影师刚想换口气,突然嗡地响起一声戳破水层和空气的闷响,坝顶一个罐头盒“铛”地飞起,划出一道长长弧线,然后叮叮铛铛从坝的另一面滚落。接着飘浮的树叶下一枪接一枪,一个个罐头盒相继在半空飞起,叮叮铛铛滚下坝。一只兔子被响声惊起,惊慌地横穿废坝,跑向另一侧灌木。水下最后一枪使兔子迸起,化成一片飞扬的肉馅。

  女摄影师吓得发抖,抱住全身,生怕发出动静。一旦那个水下魔鬼发现她和她的照相机,下一只兔子就是她!

  北京十六号机关

  左手打倒独裁专制,右手打倒群众运动

  石戈看见妻子瘦瘦的小脸。她爱拿他日见稀疏的头发开玩笑,笑的时候两只眼睛弯成细细两道,瘦弱的小手一根根梳理他的头发。舒服的感觉通电般传遍全身,使他闭着眼睛,在眼角渗出泪水。可是他知道,这不是妻子,只不过是从窗外吹进的轻风。妻子已经在四年前死了,死在一种被专家们笼统称为“环境污染综合症”的病中。当她知道自己体内长年含着不下十种有毒物质时,她凄楚地笑了: “幸亏我不能。”她没说出她不能什么。他只是无言地握着她的小手。她为自己不能生育暗中哭过无数次,甚至要求他再去找一个年轻的。“我给你们当保姆,给你们带孩子。”她一遍遍地磨着他。

  石戈醒了,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每每想到妻子,他的心就像刀剜一样。十点了。办公室里静悄悄。过去他天天这个时候回家。在他的生活中,妻子似乎永远在等待。有时她说: “颐和园的玉兰花开了。”如果他说: “星期天我们去。”可以想见她那孩子般的脸上会放出何等光彩。可他只说: “是啊,花开了。”像回声一样。

  窗口的铁栏杆粗密结实,原来是防人从外边破窗而入,这栋楼每个房间都有太多机密,现在则成了防止里面的人越窗逃跑。楼里每一层都有警卫。从底层到顶层被几部不同的电梯隔成几个部分,进入每部分都要登记检查。这些防止外人进来的措施也可以同样有效地防止里面人出去──保密机关变成监狱,只不过是颠倒一下的事,十六号机关尤其现成。当初为了对付没日没夜的紧急工作,每人都配备了行军床和睡袋。机关食堂也早已惯于把饭菜送进每间办公室,此时把通讯一切断,保险柜和抽屉贴上封条,没收钥匙,换一批新警卫,就成了地地道道“请君入瓮”的牢房。

  不锈钢餐盘里的晚餐还没动,在灯光下显得陈旧暗淡。石戈毫无食欲地放进嘴里一块冷牛肉。促进高产的化学饲养使肉味像塑料,嚼起来让人恶心。妻子死后,他每次吃东西都在脑子里放映人类释放的毒素﹑化学药剂和放射性物质在生物链中富集的过程,通过从微生物到植物动物之间的相互捕食,从生命阶梯的最底层攀回最高层,一点不少地再还给人类。他上街经常屏住呼吸,免得吸进满街汽车喷出的废气,可挺不了一会就得更大口地重新补足刚刚少吸的毒。人类就是这么尴尬,自己毒害自己,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又只能继续受毒。他咽下牛肉,遏制住那种时时统计体内受毒量的不自觉计算。也许只有陈盼的基地能逃避这个满天满地全是毒的世界。假如电话没被切断,他倒真想听听她的声音,只不过她会失望,他将再没有能力为她搞什么基地。

  他很清楚这次是孤注一掷,逃不脱现在的结局,但没想到这么快。调查组名义是中纪委派下来,实际主要成员是政治安全局的秘密警察。隔离审查只不过是传统叫法,用的方式完全是对政治犯的。

  逐级递选制的构想在他心里埋藏多年了,有时冬眠,有时苏醒。他这茬经历过红卫兵﹑上山下乡﹑反叛与思考的一代人大都为人类前途的大题目绞过不少脑汁。随着心高气盛的年龄段的过去,时间的浪头淘走了大部分改天换地的梦想,却把剩下的星星点点衬出更难泯灭的闪光。近几年,这个构想在他心里苏醒的时间越来越多,已经很少再回到蛰伏的巢穴。年轻时他曾把这个构想称做人类的新纪元,现在已经再没有那种自命不凡的傲气和精力,而是带着一种隐隐伤感,一种对未来心力交瘁的焦急和无能为力,求的只是找到一条穷途末路中的出路。

  这么多年,他已经把这个构想琢磨得近乎无懈可击,像颗水晶球一样光滑完美。然而越光滑完美,放在脑子里的时间越长,越成为不堪重负的脑瘤。它时时耸动着要从颅骨的禁锢中脱颖而出,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大世界。但是它终于被拋到世上时,却可能只是亿万人脚下的一粒沙土。

  既然连和他朝夕相处的部下能真心相信逐级递选制的也不到一半,“百字宪法”无人正眼相顾﹑只得到挖苦嘲笑也早就可以预料。为此付出全军覆没的代价是不是太没意义﹑太不负责任? 调查组开进的时候,他从不少部下眼里看到这种谴责。

  他不是不懂得等待,而是已经没有再容人等待的时间。大多数历史缓慢得与人生不成比例,而在历史倒塌的时刻,却可能变成让每个短暂生命眼花缭乱的旋风。今后的中国只要稳定就没有自由说话的可能,而一旦动乱就会落到人人为生死挣扎的绝境,除了歇斯底里的喊叫,不可能有人认真倾听和思考。这次“翻案运动”是唯一的机会。铁板有了缝隙,社会尚未面临生死危机,而多数人都在听和想。逐级递选制此时不出台,也许就永远不见天日。

  《百字宪法》印了五百万份。《详析》印了二百二十万份,超出预期。“书商”们干得挺出色。他们现在已经带着鼓鼓的钱包四散消失。所谓的“百字宪法社”没有一个“民主战士”,全是商人。搞出版的,搞发行的,搞印刷的,靠出下流小报﹑黄色读物发了财。他们是市场经济的共生物,再严厉的取缔也无法消灭。石戈利用他们庞大的地下出版能力和发行网,以及私有制的惊人效率,让他们赚比出淫秽书刊更多的钱,只要按时按量印出他提供的稿子,散发出去。石戈不吝惜钱,他有一笔“引导群众思想”的特殊宣传经费,几乎可以无限支取。相对前面攻击民主制花掉的钱,“百字宪法”的花销算不上很高。

  窗外分布着一块块灯火,灯火之间是一块块黑暗。电力短缺越来越严重,只有靠分区停电来解决。十六号机关有必保供电的专线,是附近一带唯一光明的建筑。大部分调查都莫名其妙地安排在深夜进行。每个问题由不同的调查者负责。政治安全局的两个处长看样子主要负责挖掘“阴谋”。一个共产党内的高级干部和他领导的重要机构以阴谋方式拋出几百万份“宪法”,不可能没有更深的阴谋。如果不是想另立政权,为什么用“宪法”二字? 他们把几十张从录像磁带上转下来的照片放到石戈面前。

  “……你以种种理由推托‘制止动乱领导小组’分配的工作。做为处理紧急问题的机构,又不参加‘中央应急指挥部’。可是看上去你很爱去天安门广场。这只是从小部分录像中查出的……”这种查寻很费钱和时间。事先要把他的各种角度的图像输进专用的超巨型计算器,与这几个月天安门广场的自动摄像机摄下的录像带一点点对照搜寻,从浩如烟海的人脸中识别出他的图像。所有照片都是他一个人,只有一张是他扛着伊万,陈盼在一旁侧脸看他。这种场合并没妨碍他内心产生一丝温情。看上去挺美满,他自嘲地想。

  “我不参加‘制止动乱领导小组’和‘应急指挥部’的工作是因为有特殊任务,去天安门广场是我的工作,正像你们也去的很频繁一样……”

  他的身份究竟有多少层,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文化革命的狂热一过,他的内心就离弃了共产党。然而这么多年却从未停止过为共产党的治国奔忙。“六四”开枪使他认识到这个杀人暴政注定灭亡,却又因为未参加任何民主运动而被认定“政治可靠”,得到重用。他在人人过关要写的“效忠书”上,用尽心机把每句话写成顺着念是效忠,反着念是批判。他曾给被枪杀者的家属匿名寄钱,却对眼前的“翻案”毫无兴趣。他既憎恨压迫群众,又憎恨煽动群众。他厌恶统治者出于内斗需要对民主运动的操纵和利用,想方设法不参与,却又担负“特殊任务”。他被群众组织当做“奸细”,又被政治警察怀疑成利用群众搞颠覆的阴谋份子……这里肯定有他油滑的一面,官场上的八面玲珑既是护身符,又为达到目的提供快捷方式。高明的算计和运筹能把最不相干甚至相反的事物组合成一个合力。但更重要的还在于他的落落寡合。他不属于任何一方,没有自己的阵营,却同时反对对垒的双方。他为“百字宪法社”拟定的口号──“左手打倒独裁专制,右手打倒群众运动”──很说明这种双重性。他对暴政和暴民同样厌恶。在他眼里那是相辅相成互补的两面。压迫引起仇恨和暴烈,而群众运动的盲目和残忍只能由更血腥的镇压收场。他以孤独一身要同时打倒这两个孪生的千年孽种,只能靠“借力打力”──又当奸细又当阴谋份子。

  身份多有一个好处,随时可以用一种身份掩盖另一种身份。

  “……中央的总体战略是通过这次有控制的动乱给人民上一堂政治课。让他们认识到西方民主制与中国的差距和可能产生的危害。这不仅需要行动上努力,还要有思想领域的引导。制止动乱领导小组和应急指挥部做前一种工作。我做后一种。思想工作要对症下药,去天安门是为摸准所谓的症。”石戈和颜悦色。

  “‘百字宪法’就是你所谓的药吗? ”调查者可一点不放松。

  “‘百字宪法社’一共散发了五十三种小册子和四十九种传单,对揭露西方民主的弊病和稳定人民思想起了有目共睹的作用,不应该只提‘百字宪法’。”

  “能不能这样理解: 前面五十二种小册子和四十八种传单都是烟幕,为的是掩护后面这颗炸弹? ”

  “为什么不是反过来,后面这个才是烟幕? 以民间组织身份出现容易接近群众。民主组织不能只攻击民主制而没有自己的纲领。打出的纲领不管真假,至少免得人怀疑。”

  “这么纯洁吗? 你的纲领为什么不是坚持四项基本原则? ”

  “做群众工作需要迂回,这是党多年总结的经验。我想你们明白这一点。”

  “冠上‘宪法’两个字,大概是另有意义吧,总理阁下? ”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处长突然插进一句。

  石戈只有苦笑。

  为了能随时提供全国性的紧急对策和运作方案,十六号机关内部建立了仿真中央政府的建制。国务院每个部委这里都相应具备,只不过“国防部”在这叫“国防组”,外交部叫“外交组”,“计划生育委员会”叫“计划生育组”,以次类推。每个“组”的日常工作仿真相应的“部”,掌握“部”的资料﹑文件﹑决策,参加“部”的会议,随时研究“部”管辖范围内的动向﹑问题,做出预测,对可能出现的情况进行估计。这种建制适于处理危机,但也培养了内部的一种自大感,很容易把自己看成是真正的治国者而非仿真的。称呼官职就是这种心态的表现。普通研究人员都是司局长。各组组长被称为相应的部长。石戈与各组组长做最后决策的顶楼被称为内阁。石戈便是顺理成章的总理阁下了。石戈多次严禁这种戏谑。为了避免嫌疑,连仿真政府建制对外都保密。每个组只按房间号区分。但还是被“挖”出来了。

  “那是年轻人的玩笑。”他不自然地说。

  内部可能已经有人开始“揭发”了。几百人里有几个弃暗投明者并不奇怪。他想到的是另外一种人。除了一个特别小组,手下多数人都不知道他和“百字宪法社”的关系。但他们了解逐级递选制,不少人还参与过研究。一公布《百字宪法》,他们就顿时明白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做为一种学说,他们即使不赞成也不会反对。然而发现自己一向尊敬的人是破坏民主运动的奸细,那种恼火和失望很可能就会用“揭发”来发泄。

  手下人全是他自己挑选的,都算得上难得人才。他常跟他们说,如果知识分子有什么作用,那就是当大众全都诉诸情绪时,知识分子依然应当保持一种冷静的理性。他无法说得再深。全社会都视独裁专制为敌的时候,重要的已经不是去参加那个合唱,而该把理性用于对人人趋之若鹜的“民主”的批判。在一个最强调多元的时代,赶时髦却造就出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元。连追求多元也成了一种时髦的一元。全世界从思想方法﹑价值观念到时装歌曲全趋于一致。在时髦的叫喊中,有几个人真正懂得“民主”是什么呢? 枪杆子灌输的一元还让人心存反抗,广告灌输的一元却让人自鸣得意地以为就是自己的多元。民主无疑比专制进步,但那不是非此即彼的理由,不能因此就不看到它的缺陷。纳粹也是通过民主的选举手段上台执政并且发展成为血腥的独裁体制的。在当今这个由传播媒介操纵的信息时代,能发出强烈声音的少数比沉默的多数受到更多的注意,而当他们的意志通过无孔不入的媒介转化成时髦,就轻而易举地控制了多数。他不赞成那些专门从事煽动,把未来希望寄托于疾风暴雨式的群众运动的民主派。群众是缺乏理性的,一旦被煽动起来就充满狂暴和血腥。法国大革命及中国文化革命那类疯狂时代留下的恐怖就会重现。动乱能摧毁一个旧社会,却不能建立一个新社会。群众运动的最大受害者是群众自身。而民主制范围越大就越荒诞走样,尤其在中国这样一个缺乏法律传统和丧失了道德结构的特大范围里。

  一旦真正实行民主制,中国将遭受比专制更大的苦难。他把大部分力量用于打破民主制的虚幻光晕,因为只有民主制的招牌被推倒,逐级递选制才能从后面显露。这种真实的意图,他对自己人不能讲,对调查者更不能讲。

  象前几次一样,他温和地拒绝交代是谁交给他“特殊任务”。“只能告诉你们局长,这是纪律。”

  他每次都这么说。两个处长没有追问,彼此看一眼,起身离去。石戈躺到折迭床上,困意又袭上来。这时“左派”像当年在山西插队时那样不敲门进来。他终于露面了,拎着一瓶“五粮液”和一包报纸包的“天府”花生。

  这当然是演戏。身为国家政治安全局局长,即使不摆排场,也用不着这么寒酸。可石戈并不反感,至少说明他还知道自己怀念那个年代。

  喝掉前半瓶时两人基本没说话,只是每喝完一口像老农一样用手掌擦擦瓶嘴,递给对方。屋里只有捏开花生壳的声音,直到酒意逐渐上升,有点飘飘然,“左派”拿起桌上一本《百字宪法详析》。

  “我闭着眼睛翻一页。”他说。

  他果真闭上眼睛,随意翻开一页,很快看一遍,一边用红铅笔圈了几段,递给石戈。

  那几段分别是:

  “马克思主义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消灭生产资料私有制上,忽略了因而也没有消灭另一种私有──社会权力私有制,甚至在消灭前一种私有制的同时强化了后一种私有制。正是社会权力的私有,成为我们社会种种弊病的根源,也是社会主义从人心所向沦落到穷途末路的原因。”

  “社会权力私有制有两种形式: 一种是个人私有,一种是集团私有。配以生产资料的私有或公有,组合出世界上四类基本的社会形态。一类是生产资料私有,社会权力个人私有,如封建社会和某些独裁国家,是最落后的社会形态;一类是生产资料私有,社会权力集团私有,如民主制社会,人民只能在有条件参加竞选的人中间挑选统治者;一类是生产资料公有,社会权力集团私有,这是随社会主义民主化而出现的新形态,党派统治取代了个人统治;还有一类是生产资料公有,社会权力个人私有,这是所有社会形态中最糟糕的一类。人民没有任何权利,统治者没有任何制约。公有财产等于是权力占有者的个人私产。这就是实行这种制度的专制社会主义当前遭到全人类共同摒弃的原因。”

  “生产资料私有的社会,社会权力再集中也不能完全限制各经济单位内部事务的自主,整个社会因此还有自动调节的补偿能力。而在共产社会,权力因生产资料的公有侵入社会每个细胞,无所不及,无所不管,很少有分权状态予以缓冲。权力占有者的一切妄想荒谬和愚蠢就能得到最彻底的贯彻,权力私有制的危害比任何时候都严重。”

  “共产必须共权,不共权不如不共产。”

  “这是我闭着眼睛翻的一页。通篇有多少? ”“左派”说,直摇头。“每一句都是冲着根儿来的,轻描淡写的解释很难通得过。”“左派”知心地伸出一个手指头指指上面。

  石戈与“左派”交往不多,认识的年头却不短了。当年在北京上一个中学,又一块儿去山西农村插队。那时“左派”是个知名人物,经常上报纸,做“讲用”,下乡没两年就当了公社书记﹑县委委员。“左派”的外号也是那时叫出来的。

  “你最近见到过总书记吗? ”石戈问。

  “他视察去了。”

  “他应当告诉你。”

  “告诉什么? ”“左派”愣了一下。

  “我的任务。”

  “没有……这一段没见……”

  石戈心里有数了。“调查”不是总书记的旨意,也许就有对付的办法。正如他希望的,一涉及总书记,“左派”就不敢往下深问。

  石戈半躺在行军床上。酒力使他全身放松,有点回到山西窑洞的感觉。现在需要放开一些,让“左派”认为自己胸有成竹。

  “你们认为逐级递选制是反马克思主义的,实际正相反,企业和农庄的老板由选举产生,那种社会只能是共产的。在当今世界纷纷退回资本主义的潮流中,逐级递选制是挽救共产主义的出路。指出弊病不是为了推翻社会,而是为了让社会前进。”

  这种说话的方式自然有借用多重身份的油滑,但表达的思想却是真实的。当全世界都以取笑共产主义为时髦的时候,石戈却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经过那么多天才头脑思考﹑吸引了人类上千年的伟大理想,百年间席卷全球,激荡起人类最崇高的情感,亿万英烈前仆后继为消灭剥削﹑压迫﹑不公正﹑自私与贪婪所进行的悲壮斗争,全然是一个大误会,一次可耻的自我蒙蔽,一场白白捉弄人的大闹剧,大徒劳! 在感情上,他属于那些在精神与道德世界中不断憧憬和追求的人,而永远不会亲近那些为理想破灭而得意的庸俗政客﹑商人﹑实用主义者和循规蹈矩的小市民以及他们所信奉的私有制﹑物欲﹑贪婪和竞争。即便是为了让那些为信仰献身的死者们不白死,为主义奋斗终生的先辈们不白活,也该在共产主义的前面而不是后面找到出路。

  “说我国的社会权力被个人占有合适吗? ”“左派”问。他声调平和,听起来甚至有点软弱。“我们也进行选举。”

  “选举有真有假。区别真假的关键在于参加选举的人彼此是否了解。当今世界的所有选举都超出人们能够相互了解的范围,民主社会因此发展出竞选体制让选民了解候选人。但大范围竞选必须利用昂贵的传播媒介。范围越大,竞选成本越高。这点决定了最后当选者属于占有资源最多的那个集团。社会权力也就为那个集团所私有……”

  “我国实行的是人民代表选举制。”

  “因此保证权力被个人占有。”石戈明知“左派”在引诱他“暴露”,却毫不回避。“选举所谓人民代表的选区远远超出人们相互了解的范围。我国又不提供也不允许有竞选的权利。如果人人只选自己熟悉的人,选票会分散成一盘选不出任何人的散沙。这就决定了事先提出候选人。问题就在这。在互不了解的范围内,选民也不了解候选人,没有赞成候选人的理由,也没有反对的理由。既然自己了解和赞成的人选不上,除了选举候选人别无选择。结果就是候选人是谁,当选的就是谁。即使有所谓的‘差额’,也只是选民在已经被挑选好了的候选人之间进行的一次纯象征的‘挑选’。那么,当选的‘人民代表’实际并不产生于人民,而是有权提名候选人的当权者任命的。在更高层次的选举中,这些‘人民代表’必然要服从任命他们的人。即使有想按自己意志行事的代表,因为越高层次的代表来自越大的单位,越缺乏横向联系,彼此之间更不可能了解,就更需要提候选人,候选人就更保证当选。而最高层的统治者就是一切选举归根结底的操纵者,一切候选人的最终提名者,除了死亡或政变,他永远‘当选’! ”

  “你的逐级递选制有什么区别? ”

  “迄今为止的所有选举都是在人们彼此互不了解的范围内进行,因而全是虚假选举。逐级递选制的基本思想是把所有选举都限制在互相了解的范围内。一个生产班组的工人是相互了解的。一个车间的班组长之间配合生产,磋商事务,工作上的横向联系使他们也相互了解。在一块共事的人只要人数不超过n,至少在共事的‘事’上,无论哪个层次的选举都保证在相互了解的范围。大区首脑彼此相距很远,但他们要讨论国家大事,相互协作,他们拥有的通讯手段和信息保证他们可以像朝夕见面那样互相了解。那么,造成选举虚假的关键消除了,社会权力是不是就会从私有制变为公有呢?

  “人们很难相信这一点,但主要是心理障碍。他们说既然美国人直接选举总统还没打破权力私有,逐级递选制只让人民选举头顶的芝麻官,怎么倒成了权力公有? 问题就在这:美国社会让人民选举他们根本不知其然的总统,却不让他们选举最切身的头顶芝麻官,因为那一来整个社会就得翻个个儿,难道不说明芝麻官比总统还重要吗? 专制社会的独裁者只任命直接下级,如各省省长,但并不因此失去对浩瀚如海的基层官员的约束,反而产生放大效应,上面哼一声,下面变成一片雷。逐级递选制颠倒了以往的任免顺序,让人民用任免芝麻官控制整个社会直到最高统治者。这种以多控制少的权力结构比独裁社会以少控制多的结构应当更有效。

  “在最基层的选举中,人们决定选举谁或罢免谁的标准是每个人物质的或精神的切身利益。每个人都希望自身利益得到最大满足。那么以三分之二多数当选的领导者就是这个互相了解的范围内多数人认为最能代表自身利益的人。他在随时可以被罢免的状态下,必须时刻以大多数人的利益也就是集体利益为根本原则才能保持‘当选’。那么他在参加上一级选举时,他的选举和罢免标准就会是自己所代表的那个集体的利益,谁最有利于自己的集体就选谁。那么三分之二多数选出的那一级领导者就将是最能代表那个选举范围内多数下属集体利益的人。往上每一级选举都与此相同。这就是逐级递选制的集中过程。乌合之众的个人利益和意志这样一级一级集中上去,越来越明朗﹑准确。当最高领袖向n个大区的首脑负责,受他们约束时,就等于正在向全社会负责,受全社会约束。当他在追随自己的n个选举者的时候,实际上他也就是在追随着全体人民。这个世界才真正由‘民’而‘主’……”

  石戈突然打住。

  “我一说起来就是长篇大论,其实这些《详析》上都有,你肯定早看过。”

  “左派”当然看过。但石戈的长篇大论不是白说。“左派”已经疑惑:这是在受调查吗? 假如是炫耀,石戈可不是个凭空冒傻气的人,除非他心里有底。

  “总书记知道‘百字宪法社’吗? ”“左派”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他亲自布置的任务。”

  “左派”有点吃惊。

  只有石戈心里清楚,总书记只是被他的借群众组织争取群众的构想说动了心。官方身份得不到信任,引导群众远离民主制的追求是“六四”翻案为谁所用的关键,所以总书记给他全权和经费,既是他的后台大老板,也是一颗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棋子。

  “他……看过《百字宪法》? ”

  “当然。”

  “左派”在牙缝间吸了一口气,半天没说话。

  总书记确实看过。但“当然”二字表达的意思绝不仅仅是“看过”,到底表达了什么又没有界定,全靠听的人自己琢磨。石戈断定“左派”不敢深问,更不敢去找总书记核查,因而最容易被这个落不下把柄的“当然”吓住。

  石戈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一个字也不多说,只是一个接一个地捏花生。“左派”在屋里转了两圈。一只手习惯地捏着鼻尖。万一把总书记也“调查”出来岂不烫手? 调查工作最忌讳摸到“通天”的线,一见露点影聪明的方式就是及时打住。石戈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很清楚这点。

  “你在理清群众思想方面是有贡献的。”“左派”说。“大家也知道你这个人一向语出惊人,因此倾向于把所谓《百字宪法》及《详析》当做失误,分寸不当,弄假成真,而不做为非组织活动处理。我再做努力,希望尽早结束调查。”他匆匆离去。警卫从外面把门锁上。

  石戈站到窗前。细小的闪电在黑暗远方跳来窜去。烈性酒在体内缓缓燃烧。跟总书记谈话时也是这样,虽然那次滴酒未沾,有冷气,汗水却像现在一样流个不停。逐级递选制比梦境还渺茫,可他拼命地说,想把每个字都送进总书记那副一动不动的耳朵里。他知道自己愚蠢,但那希望实在太诱人。没有任何路比统治者自我转变更为捷近。假如能利用专制制度的强大权力和效率自上而下地推行逐级递选制,将是代价最小,成功希望最大,社会过渡最平稳,而人民最少痛苦的和平革命。如果总书记能去做那个永载史册的伟人,他自己宁愿永远置身于伟人的阴影后面。

  假如“左派”刚才不被他的“当然”吓住,而是继续追问下去。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编造总书记的话。看过是当然,看过之后所说的话只有一句: “我看你有点发疯。”“左派”可以立刻把他扔进真正的监狱。

  不能说总书记没有想象力和胆魄,敢把黑龙江省“承包”给日本,连石戈都自叹弗如,因此才指望出现更大的奇迹。然而逐级递选制是使亿人之上的主人变成亿人之下的仆人,使至高无上的权力变得朝不保夕,一危及这个本质,再有想象力的当权者也成了死木头一根。石戈实在看不起这种蹙狭,为了保那点过眼云烟的权位,竟舍得放弃改变人类历史的光荣。匆匆而过的帝王有万千无数,而伟人只有那么几座耸立的山峰。他不把逐级递选制看成是自己的创造,那是宇宙中本来就存在的一种秩序,一个境界。他只是触摸到它的边缘,还远远没有窥见全貌。在这个穷途末路的世界上,他直觉地感到有出路,不是抽象的希望,也不是老生常谈的必然,而是确确实实地感到逐级递选的逻辑正在通向一个全新世界。那世界是什么,也许根本不必费心揣摩,只要实现了逐级递选,它就会自动降临。

  他一直没有找到说服人的方式。人类已经习惯于崇拜复杂的论证和大体系。相对于大千世界,一个选举制太渺小。然而那是一只无形之手。关键不是费尽心机设计一个庞然世界,任何世界都会由盛转衰,而是寻找一种自动设计和调节的机能,让新世界自动产生,让未来流动起来,让盛不断取代衰,让新不断取代旧。逐级递选制提供的就是这样一种机能。它的无形之手一旦操作起来,一个选举制就能像胚芽一样长成一个新世界,而且从此不断地自我更新。

  从微生物到宇宙,大自然的一切系统都以自动调节机能建立和谐的平衡。只有人类以为自己能统治宇宙,傲慢地用人为调节取代自动调节。在荣耀一时的飞跃之后,难堪地陷入自己编织的罗网。这时再想靠复杂的人为方案摆脱困境,等于是在罗网上继续结死扣。唯一的出路是向回转,回到自动调节中去。逐级递选制不再靠统治者的大脑决定社会,而是靠亿万个细胞做出的反应控制大脑,这正好是自动调节的基本模式。

  关键是开始,只要开始,一切就能自动运转﹑扩展和进化。既不需要推动,也无人能阻拦。

  然而最难的就在开始。如何开始?

  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

  所以他才孤注一掷。

  这不是开始,只是为开始而做的渺茫开始。指望人们自觉接受逐级递选制和指望总书记被说服采纳同样幼稚可笑。人已经太聪明了,难以回到简单。唯一能做的只是先说出来,印成白纸黑字,让人们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当人们最终走投无路的时候,一切都已试过而全救不了人们,也许终会有人想起试试这个。那时才是开始。而开始就是一切!

  因此,值得。

  长江三峡

  总书记的头颅在刺目的阳光下开放了一朵通红的花。

  Y─8直升机的旋翼怠速旋转,随时准备起飞。李克明坐在驾驶员身后,一肚子窝火。

  大坝那边车来车往,人影晃动,一片忙乱的气氛。为迎接总书记前来剪彩,工程局从上到下忙了一个多月。他和他手下的弟兄更是不得安生。为了总书记的安全,比对亲爹还尽心地又设计又部署,折腾出全套保卫手段,忙得废寝忘食。过去从未保卫过这么高级别的大头头,全处都当成一等一的头号大事,生怕出半点纰漏,也个个都想露一手。别看只是一个工程局的公安处,不比那些牛烘烘的保卫专家差。可今天,总书记马上就到了,他们却被集体赶到最外围当跑腿儿的了。

  一想到那个姓沈的上校,李克明就禁不住要骂娘。那张细皮嫩肉傲慢的脸,真该使劲扇上去两耳光。那个王八蛋一小时前到现场,十分钟不到就把他们一个月辛辛苦苦的工作全部推翻。

  李克明一直认为自己设计的保卫体系无懈可击,除了常规的沿线布岗﹑现场戒严﹑搜检爆炸器﹑审查人员等,他还在库区内部署了两艘摩托艇巡逻,配有潜水员,控制水上所有目标,拦截飘浮物,在河道下游部署了巡逻队。他自己乘公安处的巡逻直升机在空中全面监视。指挥协调。然而姓沈的不加任何解释,先把摩托艇﹑直升机﹑巡逻队一概取消,再收了公安处有关人员的枪,勒令他们不许进入核心现场。

  妈的! 李克明把烟头狠狠吐在脚下那个鼓囊囊的帆布袋上。他恨自己当时没有甩手就走,反而一个劲儿说直升机巡视怎么必要。人家信不着你,还掉这价干啥? 说穿了只是怕被弟兄们笑话。别人被赶出现场骂几句也就算了,他是主管这次保卫的副处长,夸下海口要露一手,如果也被赶出去,这张脸往哪放? 他几乎成了上赶着求那个姓沈的杂种,竟说出“直升飞机可以表达对总书记的欢迎”这种理由。可恰恰是这个最不成理由的理由打动了姓沈的。那小子歪着头琢磨了半分钟,让他在停机坪待命。十分钟前,汽车送来了脚下这个帆布袋,里面是满满一下子花纸屑。姓沈的通过电台告诉他: 总书记剪彩之时通知他起飞。他的任务是飞到水库上方,把这包花纸屑从空中撒下表示欢迎祝贺。李克明气得发昏,差点把那个来检查飞机上是否藏有武器的警官一脚踢下舱。

  总书记的车队到了,前呼后拥,好几十辆。公路扫了又扫,洒了好几遍水,照样扬起一片灰尘。李克明已经毫无兴趣,只是出于职业本能才把望远镜放在眼前。

  他实在看不出那个沈迪有什么值得傲慢,也许是小地方的警官看不懂? 他怎么也不明白,经过沈迪重新部署,保卫体系反而漏洞百出。大坝入口处围着不少人观看,把拐弯处挤得过于狭窄。车队被迫放慢速度。在李克明眼里这是犯了大忌。尤其那些围观者不是经过组织的欢迎队伍,而是沈迪撤掉了公安处的防卫圈后自发涌进来的。果然,几个人突然打起一副“三峡工程祸国殃民”的标语,引起一阵骚动。如果其中有一个枪手……李克明心跳加快了。

  还好,仅仅是几个绿色分子捣乱。李克明对这帮言必谈绿的家伙讨厌透顶。从大坝开工他们就没断过折腾,非说大坝破坏生态,把外债﹑通货膨胀,直到资金紧缺一类的问题都跟大坝联系在一起。大坝花钱确实不少,现在一期工程刚完,全部投资就已经快花光了。可得看多大气派。这是世界奇迹,建成后发电量世界第一! 光说生态有什么用,到处都是绿草,人也不能变成牛,靠草活!

  耳机里传来沈迪纯正的北京口音,一副高高在上不可抗拒的声调。李克明奇怪这么一个老爷竟然亲自指挥他这个撒花纸屑的小飞机。

  直升机竖直地起飞了。水库展现在眼前。蓄水时间不长,已是一片汪洋,在阳光下黄澄澄的,无边无际。李克明第一眼发现水下有个黑影,摆动一下就不见了。中华鲟?他没看清。新蓄的水冲下好多泥土,即使从空中垂直向下,也看不透一米深。真有中华鲟可是好兆头。那帮绿色分子嚷嚷大坝会使这种珍奇物种绝迹,它要能在这个时刻现身,给他们当头一棒,可称得上对总书记最隆重的欢迎了。李克明琢磨是否向地面报告,转念又算了,万一是眼花呢。即使真是中华鲟,有直升飞机在头顶,它也绝不会再露头,何必弄出一副拍马屁的样子。他让飞行员放慢速度沿大坝飞行。不管那个姓沉的怎么说,他还是要按自己演习过的方式巡视一遍,哪怕是象征性的,也说明自己不是个摆设。

  车队停在大坝中央。一大群地方官员簇拥着总书记。总书记刚剪断红绸子,双手叉腰向水面眺望。随行记者的照相机﹑录象机全对准他。明天各大报的头版﹑电视节目的头条都会出现这副意气风发的雄姿。“高峡出平湖”的中国梦终于变成现实。在黄河水灾震动全国的时候,这项伟业的意义尤其不同寻常。它会让人民看到成绩和光明,得到信心和勇气。工程局那帮头头说得更邪乎:“大坝是中国现代化的脊梁骨!”

  沈迪恼火的声音在耳机里非常刺耳:“磨蹭什么,马上飞到指定地点撒花!”

  李克明使劲儿忍了忍,没把“你算老几”甩向话筒。飞行员是他的哥们儿,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一加速飞到总书记正前方的水面上,将飞机控制成悬停。

  李克明心里骂着拉开舱门,把一袋花纸屑一股脑倒出去。顿时天上开了花,成了个五颜六色的大花团。大堤上的人仰面而视,兴致勃勃地议论和鼓掌。花纸屑被旋翼搅得纷纷扬扬,围绕直升机高速旋转,一团团扑进机舱,又旋转着再飞出去,打得李克明脸上麻酥酥,连鼻孔都飞进了纸屑。他瞇着眼透过纸屑空隙看下去。中华鲟!在直升机吹动的水波中,离大坝如此接近,不到三十米,黑乎乎地浮现,正对着总书记。可所有人都仰头看天上的花团。李克明抓起望远镜,对话筒喊:“请总书记看水里。”

  话音刚落,总书记的头颅在刺目阳光下开放了一朵通红的花。光闪闪的花瓣从花蕾里绽出,瞬时间怒放地向四面生长,形成一个完美的弧状,便突兀地破碎和凋零。

  总书记倒下了。

  大坝上的人先是像被魔法定住了,继而嗡地挤成一团,将总书记围在中间。

  是做梦吗? 是眼睛的错觉吗? 是纸屑的干扰吗? 不,是真的? 总书记倒下了,被围在中间。他只剩一个身子,脖子上面是血腥的空洞。他的头被炸碎了。他被杀了! 最高领袖! 在他李克明的眼皮底下!

  “中华鲟! ”他一声狂叫。

  水面黄澄澄,鬼魅般地干净。

  李克明立刻冷静下来。他刚满三十岁就当上副处长,正是因为他亲手抓过五个杀人凶手。如果被杀的不是总书记,可以说他时刻都在盼望出现杀人案呢。抓获凶手是他最大的乐趣和享受。

  坝上的警卫和保镖像受惊的狗一样到处乱窜,却连枪从哪儿打的都不知道,只能呲牙狂吠着团团转。

  “凶手在水里。”李克明对话筒讲。“请迅速派人封锁水库两岸。我在空中监视,随时通报情况。”

  奇怪的是现在倒没有沈迪的声音了。

  飞机升高了,脱离了纸屑的干扰。李克明从舱门探身往下看。心里迅速地判断。大坝所有闸门都关着。导流洞有栅栏,凶手不可能顺水穿过大坝,从下游逃走。他只能在水库里。轻潜呼吸器的空气瓶顶多供气九十分钟。用脚蹼游泳,时速不超过五公里。即使有小型推进器,也不会超过十五公里,那么九十分钟内,凶手一定会在二十二公里的范围内现身登陆逃跑。登陆点可以排除大坝。而水库南岸人烟稠密,多是农田。北岸却山峦起伏,林木丛生,所以基本可断定,凶手将在北岸登陆──最大可能性是在距大坝五公里处那片贴水边的灌木林。

  李克明让飞机沿北岸来回巡行。飞行高度能同时监视几公里范围。好在水边林木没有太大片的,视线基本清楚。他一边搜索,一边向陆地电台呼叫。一直没有回答,可能是吓懵了,他想。

  “换公安处频道。”他吩咐飞行员。

  “告诉你们,”耳机里突然出现沈迪的声音,一点没有懵的意思,威严得阴森森。“没有得到我的批准,让任何人知道刚发生的事都以泄露国家最高机密论处。有什么话跟我说。”

  在这种紧急时刻,李克明无心计较态度和口气。他迅速讲了他的分析,要求再派一架直升机和两艘摩托艇到北岸,同时派地面人员在北岸拉网,再封锁北岸所能通达的所有公路和车站。

  “凶手肯定跑不了! ”他的眼睛一秒钟也没停止搜巡。“只要按我说的办,抓不着凶手拿我治罪! ”

  耳机里半天没有回答的声音。

  “喂喂,”李克明呼叫。“请回答! 喂喂,请回答! ”

  “听见了。”沈迪的声音变得非常柔和。“你的燃油够飞多长时间? ”

  李克明一下想起,起飞之前,昨天加满的油被抽出去四分之三,理由是撒花只需几分钟,油太满一旦出事故危害大。他迅速瞥一眼油表,顶多还能坚持半小时。

  “十五分钟。”

  “你们马上返航。地面搜索队已经派出。各条通路已经封锁。接替你的飞机马上就到,还有巡逻艇。”

  “接替飞机来了我再返航。”

  对方没再回答。

  继续巡行十分钟。飞行员已经有些不安。燃油表的指针接近红色警戒线。如果警报灯一亮,就只剩十分钟。虽然从这里飞回机场只需一分钟,可接替飞机连影也没有。

  李克明却不关心这个,一声不吭地用望远镜往下看。

  “返回去!”他突然喊。不是返回机场,而是他手指的那片刚飞过的小水湾。

  飞机灵巧地转过身,悬停在小水湾上方。

  果然,那是一根管。李克明又一次调准望远镜焦点,虽然悬停的飞机抖个不停,但能分辨得清楚。

  水湾夹在两侧平缓的山坡之间。坡上布满茂密灌木。水位刚涨到这儿不久。水边有很多荒草露出头。紧贴着一根艾蒿的茎杆,水中伸出一段黑色橡胶管。正是湿橡胶管的反光引起李克明注意。任何植物也没有这么光滑的表面。当飞机悬停上方,那根管儿蛇一样往里缩,只剩一点点,随着艾蒿在旋翼吹起的水波中摇荡。

  会不会只是一段被水冲靠岸的普通胶管? 还是从凶手嘴里伸出来? 他看看远处,两只摩托艇倒是开出来了,却在南岸巡逻。妈的,姓沉的信不着人! 南岸不放过,北岸也该派一艘艇过来。只要艇上的人把管一拔,底下是什么就一清二楚了。现在这样吊死鬼似的啥也够不着,地形又不适合降落,别说再有十分钟就得返航,哪怕飞机在这挂上一天,水里有人天一黑也照样溜走!

  “接替飞机为什么不来! ”他对话筒气愤地喊。“接替飞机为什么不来! ”

  可是没有回答。

  要不要说胶管的事? 万一下面只吊着一个水龙头,岂不成了让那个王八蛋耻笑的材料。他下意识地摸腰,空空枪套使他骂出一串脏字。如果枪不被收掉,他马上就可以见出分晓。他抓起一把扳手扔下去,打在离胶管不远的水里,然而没有任何反应。

  他突然灵机一动,拍拍飞行员的肩。

  “往下降! ”

  飞行员是个聪明小伙子,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飞机对准胶管向水面慢慢下降。艾蒿倒伏了。水面被飞机旋翼吹出一个圆形凹陷。飞机离水面越近,凹陷越深,其中的水哗哗旋转。

  李克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摘掉耳机话筒,双手勾住打开的舱门边沿,全身绷成了弓状。

  飞机越降越低,离水面只有七﹑八米了,凹陷越来越深。突然从中露出一个平躺在泥底的人形。那人形两只蟹钳似的手臂傲慢地合扰,挺起一支光亮古怪的家伙,直直地对准飞机。

  “快飞! ”李克明大吼一声,纵身扑出舱门。一股尖锐的风紧贴脖颈擦过。落地前他左脚踢飞那支枪,右脚本应踩上人形的小腹,可头顶爆炸的气浪把他狠狠拍进泥里。剧痛从右脚直刺进脊髓。轰鸣的水从四面涌来,剎时间淹没他,填平凹陷,并在圆心撞起一个隆起的水峰。正是由于这个激涌的水峰,才使已经顶在他背上的那个膝盖没能压断他的脊骨,而那双铁爪般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动。他猛一缩肩转身,顺着浪涌跃起,一瞬间完成一连串解脱和反击的动作。当他的头露出水面,他将灌了满嘴的泥沙喷向对方。

  浪涌只是一跃,立即仅剩余波震荡。水深刚及腰间。李克明第一眼看见的是火,直冲天际。直升飞机在二十米外的草坡上燃烧。凶手的手掌利刃般砍向他的脖子。橡胶吸管从他的潜水面罩上伸出,像毒蛇信子有弹性地甩动。面罩的玻璃上面古怪地挂着一片草叶。

  应当说在所有对打中,李克明最擅长的就是徒手格斗,去年还得了湖北省散打比赛第二名,但是受伤的右脚使他失掉支撑和速度,反被几度打倒。要不是凶手潜水衣上那些古怪的鳍片妨碍了动作,说不定他已经被置于死地。凶手并不恋战,只想尽快脱身。然而李克明死抓住不放。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追,要擒住凶手只能在原地。

  一条火龙从直升机破裂的油箱里爬出,沿着草坡迅速窜进水里,转眼便把整个水面蔓延成一片火海。

  他们在火海上下扭成一团,时而摔在水里,时而站在火中。水面上的汽油越来越多。火烧穿了李克明的衣服。他听见皮肉在吱拉做响。疼痛使他疯狂叫喊,可那烧黑的胳膊还是在不停地打。每一次打击都重新变成鲜红。血像落在火炉上一样尖叫着变干,又重新变黑。他感觉到凶手的肋骨在他拳下坍陷断折。如果没有那套犀牛皮般的潜水服,他一定能把里面的心活生生地掏出来。

  凶手突然改变了打法,不再一个劲儿挣脱,反倒一下死死抱住李克明,站立在火中。一旦身体不在水中搅和,燃烧的汽油马上就贴在身上,像沿着灯捻一样往上爬。这回成了李克明拚命挣扎解脱。他的气力已快耗尽,可对方的双臂如同铁箍。他的脸离那潜水面罩的玻璃只有几寸。里面鳄鱼一样的眼睛恶毒地盯着他。他一下明白,凶手是要用火置他于死地。潜水服怎么也比他的夏季短袖制服挺得时间长。这样抱在一起让火烧,肯定是他先倒下,而凶手就可以逃脱。那块玻璃,眼前的玻璃,在太阳和火焰中倒映着他自己被烧烂了的面容。他用额头往那面罩玻璃上奋力一撞,破碎的玻璃条刺进鼻腔。在对方失去重心倒下的瞬间,他把一捧燃烧的汽油泼进那洞开的面罩,他自己扑倒在水里。水已经接近沸腾,对他却清凉得舒服。他听到一声长啸。当他再次站起来,拨开周围的火,看见凶手正在窜跳着狂奔。那面罩被挣扎着拔下,里面的头发如火炬一般熊熊燃烧。

  李克明摇摇晃晃爬上陆地,刚追了几步就一头扑倒在地上。他看见凶手的背影消失在灌木中,头发冒出的烟在绿叶上方升起。跑不了,他在昏迷前想。他记起刚才在飞机上看见搜索队正

  向这边挺进。该到了,他们早该看到燃烧的飞机。跑不了! 一定能抓到…… 

  北京天安门广场

  九十二辆大客车里,四千六百五十名装备精良风尘仆仆的野战军士兵正在静坐待命。

  阴雨绵绵。天安门前的国旗湿淋淋地垂在旗杆半截。守旗的武警士兵臂带黑纱,雕像般站立四角。

  所有的广播﹑电视一遍一遍地反复播放讣告和哀乐。但是三天过去了,讣告内容没有变化,其中那句“国家敌人凶残的暗杀”也没有进一步解释。

  人民英雄纪念碑下,几个纸花圈在雨打中凋零,一个鲜花花蓝却更加鲜艳。

  民主派组织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个突然死去的人物。他狡猾﹑强大﹑居高临下,他是专制阵营的总司令,是他们矛头所向的主要目标。但正是他给了他们现在得到的一切──组织﹑集会﹑办报﹑包括占领天安门广场。在这方面,他似乎又是他们的合作者。现在,敌手突然没有了,面前成了一个空洞。原本乱挥乱舞的棍子一下无处可打了,而一种隐隐的担忧在蔓延,下一个敌手还会合作吗?

  广场四周,巡逻的警察增加了几倍。满目皆是武装摩托车﹑对讲机﹑钢盔和电警棍。国家安全局的便衣遍布人群中,盯着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外国记者和躁动不安的外交官,其中不乏真正的间谍。

  人民是平静的。所有娱乐场所都关闭了,许多人无处可去,来到天安门广场,但仅仅是看看而已。连“民阵”“人阵”的高音喇叭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看没出什么事,没有什么热闹好看,多数人也就回家了。

  很少有人注意到,在历史博物馆和毛泽东纪念堂周围,那种运送外国旅游团的高级大客车比往天多了好几倍,整齐地停着。跟往天不同的是,所有的车都拉着窗帘,静悄悄,没有一个外国旅游者上下,使人感觉全是空车。然而,可数的几个人知道准确数字,九十二辆大客车里,四千六百五十名装备精良风尘仆仆的野战军士兵正在静坐待命。 

  北京人民大会堂

  陆浩然觉得自己处身在一出荒诞剧中,举起的手有点颤抖。

  陆浩然忘记把会议卡戴在胸前,被卫兵拦在门口。门里至少有二十名中央办公厅的工作人员,没有一个出来说一声。他在每个口袋和公文包里找,最终想起可能忘在了汽车座位上。

  汽车已经开向下面的停车场。他扬了一下手,没喊出声。司机反正听不见,叫出来反而显得更狼狈。那些办公厅的人在发笑。不久前他们还像狗一样对他使劲晃尾巴,生怕他看不见。现在即使他亲口请他们下去代劳一趟,他们也可能装着听不见。

  他沿着弧形车道走下去。小雨打在脸上凉丝丝。以前,他的车可以从专用车道直接开到大会堂底层的电梯门口。那是政治局常委的特权。现在,他的常委头街还在,这次会议开始之前,办公厅却给他发了只能从正门进的会议卡,没有任何解释,保卫规格也降了级。他没有计较,无非是走哪个门的小问题。但他心里清楚,这个小变化是个大展览,是给所有参加这次中央特别会议的与会者一个信息:他陆浩然别说当不了总书记,连政治局常委和总理的位置也完了。

  三天前,总书记被暗杀的消息刚到北京,他接到王锋的电话。

  “请您要求立即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吸收在京的中央委员参加,推举中央委员会总书记。”

  “现在就提出这个要求? ”

  “对,马上就提。要显得坚决﹑迫切,强调‘在京的中央委员’。”

  他觉得这种做法太拙劣,过于赤裸裸。然而看上去王锋要的就是拙劣和赤裸裸。究竟王锋安排了什么步骤,他一点也不清楚。王锋只说他的身份最好超脱,不做别的解释。他心里确信无疑,这次暗杀跟王锋有关。但他不想问也不想知道。既然到了这一步,王锋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只有如此。

  当天晚上,公安部长带给他一份名单。这是内线从政治局的“二号”手边发现而偷偷复制的。上面是陆浩然的笔迹。陆浩然带着点惊讶反复看那份他从未见过的名单。名单上划分出在京政治局委员和中央委员的阵营。将有三十三人投自己的票,只有二十七人投政治局“二号”的票。这种划分不是没有道理。虽然他在政治局五个常委中已经落到了“四号”,“二号”“三号”是已死总书记的左膀右臂,“五号”在中间打晃,但“强硬派”成员主要集中在中央各部委,人在北京,“温和派”的多数则主要是那些从自由经济中获得好处的地方首脑。陆浩然按王锋布置要求开会时,强调特殊时期地方首脑宜留在当地稳定形势,而如果参加会的都是在京中央委员,只要陆浩然做一番活动﹑许诺,搞点交易,这个名单的划分真有可能实现。

  不过陆浩然惊讶的是自己从未做任何拉票和组织阵营的工作,王锋特地告诉他什么都不要做,为什么对方会得到这样一份“情报”,而且用的是维妙维肖的他的笔迹呢? 事实证明,对方正是根据这份“情报”把各省头头连夜调入北京,以增加他们的票数,开成了现在的中央特别会议。

  果然,会议卡掉在车里。司机开车把他从停车场送到大门,一个劲儿道歉。以往他会觉得理所当然,现在却有点感激。这两天,他深深体会到被拋弃的感觉,用“众叛亲离”形容一点也不过份。与他同时进门的财政部长和计委主任原来都是他的亲信,现在连招呼都不打,唯恐和他划不清界限,却用过去对他的笑脸和对方的人拉近乎。

  三天时间,他经历了大起大落。总书记死讯一传来,“强硬派”像打了一强心针一样振奋起来。挽回颓势的机会来了,陆浩然行情猛涨。“温和派”的走卒也纷纷做出投靠表示。然而陆浩然除了提出个开会要求,一件该做的事也没做。两天之内他就直落千丈。机会稍纵即逝,机会的丧失并不等于仅仅没有进。在一个投机的世界上,不进则退,抓不住机会的人必然要被拋弃。陆浩然当然明白这一点,阵营不能只依靠从前的惯性,如果不及时输入动力,进行推动,一旦遇见一个“坎”就会土崩瓦解。官场就是这么回事,面临剧变,涉及到每个人自身的命运,如果你不出面组织﹑安抚﹑许诺﹑发挥核心的作用,谁会傻呆呆地跟着你呢? 人家必然要自寻出路,尤其在你已经带着会议卡,和他们一样从正门进入会议厅的情况下,可王锋却一再强调这一点:不要活动,听其自然,静静观察,把这个关头当做考验每一个人的时机。

  他知道不能指望谁能经受住考验,却没想到原来那些信誓旦旦的心腹会背叛得如此恶毒﹑下流﹑令人发指。如果没有王锋安置在每个角落﹑每台电话﹑每辆汽车﹑每间客厅和卧室里的那些窃听设备,他也许永远也不会想到。但是现在录音带就在他的公文包里。他的心从里到外没有一丝热气。

  会议在湖北厅举行。陆浩然坐到标着自己名字的位置。没人注意他,似乎他已然成了死老虎。

  一旦发现他不足为敌,而且毫无作为,对方原来严阵以待的阵营又开始互相争起来。一派以“二号”为首,另一派由“三号”联合“五号”,两派目标都是总书记宝座。昨天到今天,一天多的时间,原来的统一阵线就杀成了混战一团的新战场。

  开会以来,陆浩然只是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温和派”内部互相攻击,用的竟都是“强硬派”早已谈过的理论和问题,连列举的实例都一样。当他们和“强硬派”对垒的时候,这些一概被斥为胡说八道和别有用心,现在又毫不羞耻地捧出来当成法宝。“改革”是什么,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冠冕堂皇的那些一概不存在,这两个字实质仅仅是既得利益者的阶梯、野心家的挡箭牌和打倒敌手的大棒而已。

  “二号”坐在主席的位置,“三号”和他并排。“五号”与“三号”紧挨一起。陆浩然的座位在右边,离他们挺远,半侧半正,明显是个“冷板凳”。每个座位的排列都是办公厅左掂右量出来的,既得体现现实的阶梯,又得预见未来的发展,还得随时根据阵营变化调整,也难为了他们。

  国不可一日无君,尽管斗争相持不下,今天也得把代总书记的归属确定下来。根据党章,总书记只能由中央全会产生。但是这个特别会议此刻推举谁做代总书记,谁在将来也就几乎毫无疑问会被中央全会“选”为总书记。这是决战时刻,每个人都感到弥漫在会场的紧张气氛。鹿死谁手? 与会者的视线只集中在“二号”和“三号”身上。陆浩然已被勾销。

  一阵喧嚣引起了人们注意,开始像被捅了窝的马蜂,隐隐约约,含着一种惊慌失措,一种不安的躁动,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很快,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慷慨激昂的发言者也住了嘴。中央级的会议上何曾听过这种声音?会场上一片揣揣不安的寂静。

  声音来自大会堂内部,由远至近,其中有喝斥声,人体移动碰撞声,还有许多只脚踏在地面的声音,象一股令人心悸的洪水。

  终于来了,陆浩然想。

  会议厅门“哗”地打开。一群乱了手脚的工作人员先被“洪水”冲进来。喊叫呵斥是他们试图阻挡“洪水”发出的。“洪水”倒沉默不语,那些人衣着整齐,举止文雅,既不是军队,又不是暴民,有老人也有妇女,多数是中年男人,每人手提一个公文包。进入会议厅,他们规规矩矩地站住。

  “你们是什么人? ”“二号”问,有点变色。

  “一百四十一名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站在最前边一个穿西服的中年胖子回答。陆浩然认出他是包头钢铁公司的总经理。

  “你们来干什么? ”“二号”的口气严厉起来。

  “参加会议。”

  “谁让你们来的? ”

  “党章。”

  “搞什么名堂! ”“二号”拍了一下桌子。茶杯盖震得叮叮铛铛。

  “常委同志,”胖子说。“党的领袖被暗杀,国家处于危急关头,每个中央委员都该参加到关于党的前途的讨论中来。为什么只由你们九十五个人──不到中央委员总数的三分之一,来决定党的命运呢? 我提议,把你们现在所开的特别会议改为中央全会。我们一百四十一人加在座的九十五人,一共二百三十六人,超过中央委员会总人数的三分之二,根据党章,可以召开全会。同意的举手! ”

  新来的一百四十一个中央委员无一例外地举起手,像一片树林。

  在座的,只有陆浩然一人举手。

  “一百四十二人同意。”胖子宣布。“超过半数。通过! ”

  “二号”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我宣布:今天的会到此为止,散会! ”说罢转身就走。

  “等一下!”胖子说。“这位常委目无党章,践踏党内民主。我提议:解除他的中央政治局常委职务,同意的举手! ”

  门口一百四十一只手臂又长成树林。陆浩然觉得自己处身在一出荒诞剧中,举起的手有点颤抖。他奇怪王锋如何能让这批人如此一致。像历届中央委员会一样,身任部长或省长一类高级职务的委员才是决策核心,其它委员都是像征性的,代表各行各业﹑少数民族﹑妇女﹑青年等等,无非是跟着决策核心跑。即使党内有分歧,也是先在决策核心斗出个分晓来,他们无条件认可。当王锋昨天告诉他空军的六十架飞机已经飞往全国各地接他们时,他还很难相信他们会有什么作用。可是现在,他却明白,举手就是威力。不管为什么举手,他们是中央委员,每只手就是一票!

  “一百四十二人同意。通过! ”

  “二号”盯着陆浩然冷笑一声,转身推开通往中央领导人专用电梯的小门。电梯门正好打开,里面灯光明亮,辉映着一堆亮闪闪的钢盔。胸前挎着冲锋枪的士兵从里面阴森森地走出。“二号”全身抖了一下,连忙退回。尽管门只打开了一半又重新关上,会议厅里的人却都看到了那幅景象。每双眼睛都紧盯着小门。士兵没有进来,但是透过玻璃砖的隔墙,能看到外面光线衬托着朦胧可怖的影子,一个挨一个地围住大厅。

  “我提议,”胖子的声音打破沉寂。“推举陆浩然同志为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总书记。同意的举手。”

  树林齐刷刷地长起。陆浩然举起自己手中的红铅笔。胖子刚想唱出“一百四十二”来,陆浩然向他摇了一下铅笔。

  沉默。陆浩然挨个审视那些坐在座位上的呆若木鸡者。公安部长最先举起手来。他一直是自己的铁杆,即使有点变节行为也可以原谅。财政部长连忙跟着举起手,似乎为落在别人后面而懊悔,努力做出发自内心的笑容。这是个投机家,而且靠咬老主子来得新主子欢心。陆浩然决心不原谅他。计委主任﹑外交部长﹑副总理……一个接一个,举手的越来越多。后来,连对立面的人也开始举手。最后,他看向政治局常委的席位。犹豫了很长时间,“五号”举起手来。“三号”叹了一口气,也跟着抬了抬手,像是摸耳朵。只剩“二号”恨恨地扭着头。

  陆浩然点了一下手中的红铅笔。

  “二百三十五人同意。”胖子宣布。“通过! ”

  胖子带头鼓起掌来。一百四十一人那边,掌声热烈。九十五人这边,掌声勉勉强强,疑虑重重,但也不得不鼓。这是中央全会,通过的已不是代总书记,而是总书记了。

  陆浩然站起身。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此危难之日,大家信任我,我也就当仁不让。但是在我们齐心协力开始工作以前,我先请大家听一盘录音带。”

  他抬了一下手。今天早晨,王锋的助手特地叮咛他,会场中有一个打红领结的男服务员随时听他指挥。果然,红领结迈着军人的步伐走上前,接过他手中的录音带。录音机早就准备好了,声音马上在大厅里回荡。

  这是一盘剪辑整理过的录音带,由很多片段组成。在座的一个个大惊失色,几乎每个人的声音都在上面,全是他们这两天私下交易﹑计划阴谋和讨价还价的实况。每个片段都精心留下了谈话者的彼此称呼,能清楚地知道每句话是谁说的。那些坑害别人的诡计,赤裸裸的敲诈,毫不掩饰的索价,在密室里说出并不觉得刺耳,一旦在大庭广众下用扩音器放出来,就将其中的下流无耻放大了十倍。每个人彼此面对面,却清楚地听着自己的“同盟者”怎么在出卖自己。自己刚说完的话又怎么被“朋友”向敌人告密。或者是当面向自己点头哈腰的人怎样在背后用最恶毒的语言耻笑自己。

  “这就是我们的中央委员会吗? ”陆浩然痛心地问。“就是我们的省委书记﹑省长﹑部长和政治局委员﹑常委吗? 已经堕落到如此地步了!当国家处在危急关头,每个人却都在为个人和小集团进行图谋私利的宗派活动。这样的人难道能领导国家,能对人民负责吗? ……”

  “安装窃听器违法! ”“二号”大声抗议。

  “国家在危机关头,为了国家安全,有关部门可以使用一切必要手段! ”陆浩然说。“即使是违法,跟你的违法比起来也不值一提!现在,我以总书记的名义宣布:刚到的一百四十二名中央委员留在北京履行中央委员会职能,其它人员一律进中央党校集中学习,反省整顿! ”

  说完,他离开会场。办公厅那群工作人员立刻又像狗一样跟在左右,为他开门,替他引路。无言的士兵挡住那群狗。

  只有陆浩然一个人走出来。军委办公厅接替了中央办公厅。一个陌生军官引导他。似乎是胜利了,他却觉得无比孤独。

  人民大会堂里塞满了野战军士兵。穿礼服的中央警卫团已被缴械,武警卫队也已调离。通讯联络全部切断,只有外地口音的军官对着步兵电台哇啦哇啦地呼叫。而外面的天安门广场,人们什么也不知道,只当是这个国家平平常常的一天,只不过有点雨,初秋的凉意微微渗在其中。

  北京中央军委总部

  这是王锋最满意的一手,在把“温和派”全盘打垮的同时,让“强硬派”也跟着垮台,只剩下陆浩然一个光杆。

  王锋是中央候补委员。三年前那次代表大会,他只是国防科工委一个年轻主任,给个候补就算照顾了。中央办公厅没通知他参加这次特别会议。他们对他心里没底。“候补”是可以灵活对待的,有的得到通知,有的没得到。但是政治局“二号”亲自给他打过电话摸他的态度。他代表主席表示军队绝对服从党,谁当选新总书记军队就听谁指挥。为了表示忠诚,他又提出用旅游车把部分军队埋伏在天安门广场以防暴乱和保护会议的建议。建议被“二号”感激地接受了,使包围大会堂的行动变得更加容易和名正言顺。没得到开会通知使王锋免却了寻找借口不参加会议的麻烦,而且他把在京的军队中央委员大部分提前支到外地去,除了几个他本来就想除掉的家伙和投靠了“二等兵”的叛徒,那几个军内异己分子现在已经和阴谋集团一块进高级党校“学习”去了。

  王锋满意地微笑,修长的手指弹钢琴般在巨大的褐色办公桌上敲打。得到这种程度的胜利即便是开怀大笑也不会显得轻浮,然而他仅仅是慢慢喝一杯咖啡,稍事休息,品味一下心头的喜悦。

  与地球自转同步的大型地球仪在办公室中央缓缓旋转。各色灯光标志的军事目标繁星般分布在凸凹的山峰海谷间。二十二部专线电话直通七大军区﹑三海舰队﹑空军指挥的五中心和七个最重要的导弹基地。一面防辐射玻璃墙后面矗立着五十六台电视,上下七行,左右八列,展示着整个军委总部的活动。

  王锋休息时愿意看这些屏幕。一到军委上任,他就把国防科工委的这套设备搬过来。屏幕还是老屏幕,里面的内容却大不一样了。他在键盘上按了几下,第二行第五列那个画面出现在一个单独的大屏幕上。那是侦听处的接收中心。约有二十名军官正在接收台前忙碌地操作。

  这个处是王锋一个月前建立的。七十三名受过德国﹑美国或英国专业部门培训的窃听专家和近二百名助手在那里工作。此刻,大部分专家和助手正隐藏在人民大会堂的杂物间﹑中央党校的地下室﹑中南海的电工房或是各个电话局里,用最先进的设备把对像的任何声音都记录下来,发送到接收中心,由中心整理成音质良好的录音带。

  微笑一直挂在王锋嘴边。该满意的事很多,这个侦听中心便是其中之一。有了它,对任何他感兴趣的人就可以像伸着爪子的猫观看蒙着眼的老鼠一样。它制作一盘小小的录音带,就能让一大群中国最有实权的人物束手就范。动用军队当然谁也不能抵抗,但那会落下个政变的名声,国内国外都会惹起一大堆麻烦。然而一盘录音放出来,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让他们去“学习”。坐牢判刑看上去太过火,进党校学习很合适,治病救人嘛。改正了还可以重新工作。但是在改正之前,党校会比监狱看守得还严。谁为阴谋家说话,谁就是阴谋家的同伙,也一起进去学习!

  接收中心正在用密语询问钓鱼台窃听系统的安装情况。那一百四十一个中央委员住在钓鱼台国宾馆。王锋已经指示,他们的录音带也要及时整理出来。

  暂时不能让这批人回家了。在一个人人都喊民主的时代,可能随时需要这批会举手的人。他们不会被重兵包围。但为了他们的安全,也得有警卫。不会限制他们的自由,但出门总得有司机﹑保镖,再一人配一个秘书。司机﹑秘书﹑保镖会毕恭毕敬,让他们派头十足,洋洋得意。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将在监视之下。只要随时让他们象征性地通过一下中央文件,他们就会认为自己成了局势的主人,举手就是了。

  王锋一一浏览那五十六个屏幕。他对军委这个机构真是满意非凡。这不是管理军队的班子,足以管理一个国家。能接下这么一个班子,他得感谢当年那位从国家最高领袖主动退居军委主席的“老人家”。不甘寂寞的“老人家”不可能光管一个军队,军委就必然得为他担负起研究和指导国家工作的职能。军队的参政能力从那时起在体制上打下了基础。“老人家”不在了,他的体制却一直在运转。平时似乎是浪费,空耗无数金钱白养那些机构,一到关键时刻,便显示出非凡的能力。

  如果没有八室为每个中央委员建立的详细档案,如果没有二十一室几年内对所有中央委员的跟踪调查和分析,如果没有十三处迅速行动和搜寻的能力,他决无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了解清楚每个人的立场﹑背景﹑性格,选出这一百四十一个合作者。也不可能立刻查出每人现在在哪,在干什么。为了不惊动地方党的机关从而使消息传到北京,集合这一百四十一人完全是秘密的,由穿便衣的军人携带伪造的中央办公厅通知在深夜将每个人从家中带出。有的人在出差中途的旅馆,有的人在情妇的被窝,但无一遗漏地被找到。同时就地隔离所有知道消息的人。今晨三时之前,这一百四十一人已经从二十四个省市集中到北京。五时之前,逐个做了“思想工作”。六时之前,听了正在召开的中央紧急特别会议的阴谋交易活动的录音。七时之前,对全体进行了形势教育。八时之前,布置了行动方案,规定了纪律。然后是精美的早餐,每人都受到国宾般的招待。八时三十分,上车到人民大会堂之前,请他们“检阅”全副武装的士兵,安排了一辆似乎是偶然碰上的囚车,在他们面前押走企图走漏消息的“奸细”。这一切都进行得如同钟表一样严密,使对精确近乎有“癖”的王锋感到一种审美上的愉快。

  蜂音器柔和地响了一下,值班副官通过传声器报告陆浩然来了。王锋敲了一个按键,一行电视屏幕的画面转换成从楼门口到办公室的一路。

  车队刚停在楼门口。前后都是军委的警卫车。即使是在军委院里,保卫人员也没放松警惕。王锋给军委保卫部下了死命令,必须保证陆浩然绝对安全,万无一失。在这个时刻,陆浩然绝不能出意外。

  陆浩然从中间的防弹车里出来。士兵们立正敬礼。王锋有点意外,还有一男一女从车里跟出来。他第一眼就不喜欢那个男的,那形像让人想起一只轻手轻脚﹑时刻审视的山猫,全身上下充满精气。相比之下,陆浩然似乎能被那山猫吞掉。王锋也不喜欢女的,虽然她跟在陆浩然身后,却感觉她随时能跟陆浩然手拉手。

  “那两个是什么人? ”他在这间宽阔无人的办公室里任何一个角落问话,值班副官都会通过传声器随时回答。

  “陆浩然说是他的工作人员,坚持要带在身边,实际是陪他练气功的,男的叫周驰……”

  王锋没再往下听。他知道这两个人。

  陆浩然把两个跑江湖的带在身边干什么呢? 王锋看着他们走出第一个屏幕,又进入第二个屏幕。为了壮声势? 他的身边助手和秘书这次或多或少都有叛卖言行,大部分都被隔离审查了,即使还剩几个,他这几天受的冷遇也足以使他难以信任。但他不仅仅是图个前呼后拥的派头,军委办公厅提供了不少人供他差遣;他是要表现自己的力量,不甘心成为军委的附庸。弄两个跑江湖的冒名顶替固然可笑,却是一个值得重视的迹象。

  “把后面两个截下,核实一下身份。”

  不用多说,下边人会理解。既有礼貌又有威慑地盘问一番,便能使一般人不敢继续再掺和。

  二十一室曾就陆浩然对气功的热衷做过一个分析,他有可能把气功当成一种可借用的政治力量。这些年主文化衰落,亚文化泛滥兴起,其中尤以气功为最。全国的气功门徒和爱好者将近一亿。不少人像对宗教一样盲目崇拜气功及其宗师,气功由此有颇强的凝聚力,很容易形成有组织力量。周驰主持的气功学会已经有了道会门的味道,等级和服从都很严格,意识形态的影响也很有力。在陆浩然势单力孤的时候,他有可能想到借助这股势力。

  第五个屏幕上,一名微笑的军官把周驰和女演员请进另一个客厅。陆浩然回头看了看,没说出什么。

  王锋觉得那分析有点过头。陆浩然没那么丰富的想象力。他毫无个性,软弱,缺乏主见,练气功的大都是这种人。或许,王锋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是他控制气功,而是气功控制了他。周驰那两只晶亮的小眼睛随着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起闪烁。

  陆浩然已经走近。王锋握住门把。开门便是会客厅。他回头看着最后一个屏幕。当副官为陆浩然打开会客厅另一端的门时,他同时推开这端的门。

  “您好! ”在会客厅中间,王锋意味深长地握着陆浩然的手。“总书记。”

  陆浩然只对这个称呼淡然一笑。

  “如果我是真正的总书记,你就不会向我伸手而是该向我敬礼了。”

  王锋有点出乎意外,他打了个哈哈:“民主的时代嘛……”

  “也不会事先不跟我商量,就塞来这么一堆任免状让我签字。”陆浩然口气并不强硬,却把一迭任免状放在桌上,该他签字的地方全是空白。

  “请允许我解释,总书记。”王锋把“总书记”三个字说得非常有节奏。“这十八个省的任命分秒必争。原来的省长和书记虽然被集中到党校学习,毕竟防不胜防。各省都有庞大的驻京机构,耳目众多,关系广泛,万一走漏了消息──我们推断顶多能保密两天──而新任命的省长书记又没有到任采取相应措施,破坏分子就可能在各省制造动乱,惹起麻烦,甚至造成连锁反应。各地驻军已经进入一级战备。十八架专机随时等待起飞,只待任命手续一办完,就载着新省长和书记飞往十八个省会。没有充分时间和您商量完全是形势所迫,请总书记理解。”

  “这些人都是谁? ”陆浩然用手指敲敲任免状。“我几乎一个也不了解。有的名字甚至从来没听说过!”

  王锋心里莞尔。你当然不了解。这是七部苦心经营了多少年的成果。培养和掌握一个随时能推到最前线去委以重任的干部要花多少心血,尤其还得掩饰掉和军队的关系就更不容易。但播种总会有收获,播种这么多年我们才摘取这一次。你怎么会听说呢?

  “请您放心,总书记。至少这一点您清楚:原来这十八个省的省长和书记个个都是您的敌人,而现在,即使不熟悉的人也比敌人强。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们一定会成为您忠诚的下属。”

  陆浩然沉吟一会。

  “现在应当告诉我了,那份划分阵营的名单是不是你搞的? ”

  王锋微微一笑。

  “只能说我知道。”

  “目的是什么? ”

  “等着您签字的这十八份任免状。”

  对于军人,这在战术上叫做“佯动”。在二十一室分析的基础上,由八处拟出那份让对方难以琢磨的名单,由三部安插在“陆浩然办公室”的一个双料耳目做为投靠礼献给“二号”,同时六部组织大量假动作,使对方怀疑自己的力量,抢着把这些省的头头调进北京,增加自己的数量优势,结果正好能够将他们一网打净!如果没有这个佯动造成的调虎离山,即使北京的问题解决了,这帮各据一方的诸侯也不会老实。现在拔掉了这些地方毒头,他们的势力也就成为乌合之众,成不了大气候。

  “签字是可以的。”陆浩然隔了很长时间才开口。“但应当有一部分名额由我安排。”

  “请说吧,您想安排谁? ”

  他知道这位新总书记会提哪些人。果然,连说出口的先后顺序都和料想的差不多,全是“强硬派”阵营的老搭档,国务院那些国务委员和部长。谁都知道控制地方的重要,这位新总书记以前就是因为没抓住各省而成为空架子的。

  王锋有点夸张地扬起眉。

  “总书记,您糊涂啊!这些人刚刚背叛党的原则,加入阴谋集团活动,表现那么恶劣,他们唯一该得到的就是党纪国法的处理,你怎么能让他们去当一方省长? 岂不要把国家毁在他们手里吗! ”

  陆浩然一下被噎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

  王锋表面惊诧,心里却对陆浩然的尴尬忍俊不禁。这是他最满意的一手──在把“温和派”全盘打垮的同时,让强硬派”也跟着垮台,只剩陆浩然一个光杆。他不让陆浩然进行派系活动的理由很充分:“如果你也搞阴谋,我们怎么反对其它搞阴谋的人呢? ”这就让“强硬派”群龙无首。在大变动的当口,每个玩政治的人都要寻找出路和退路,不会老老实实等着就擒,卷进阴谋交易是必然的。陆浩然也许现在省过味来,但即使他想宽恕他们,“党”和“国家”也会断然拒绝。没有这一招,国务院那帮老奸巨滑的政客迟早是麻烦。陆浩然会有恃无恐,说不定还要分庭抗礼。而现在,就让他去靠气功师吧。

  王锋退了一步。不管怎么样,得让总书记面子上过得去。这一点早在考虑之中。

  “为了稳定全国的大局,这批任命没时间调整了。马上就该考虑国务院的任命,”王锋微微一顿。“除了总理和国防﹑外交﹑安全﹑公安﹑财政五个部的部长,还有人大常委会委员长由主席指派,其它人选可以先由您拟定,只要不启用那些阴谋家,我们会予以充分尊重的。”

  除了已被关在党校的那批政客,他还能找出什么有份量的角色呢? 况且,国务院在北京,随时可以伸出手指捏一下。据说捏臭虫时会发出一个响声。王锋还从未见过臭虫呢。

  “签字吧,总书记。”

  三峡

  “凶手在逃跑中被击毙”,多么圆的句号啊!

  李克明用脚尖试探地顶了一下,病房的门从外面反锁了。一块帘子从外面挡住玻璃。看不见走廊,只反射出他自己被纱布包成方形的头和病房窗外明亮的天。

  他在门上踢了几脚,踢得不重,只是因为他双臂全被纱布裹满,无法敲门。

  帘从外面撩开,露出护士长吃惊的脸。

  “我要撒尿。”说话的震动使他从胸腔往上所有部位都剧烈疼痛。

  护士长开门进来,连扶带搀地让他回床。

  “你怎么能下床!快躺下。我给你拿尿壶”。

  护士长四十好几了,大坝一开工就在这个工地职工医院工作。李克明认识她丈夫。可她此刻的神色和声调都有点不对。

  “我自己上厕所。我能走。”李克明甩脱她,剧痛使他差点叫出声。几天昏迷后,这是他第一次下床。他上半身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皮肤,下半身却没受多少伤。他的恢复速度令医生吃惊。走了这几步路,他感觉扭伤的脚也好了一多半。

  “不行。”护士长很紧张。“尿壶……一样。”

  “我没法端。”他把手伸给护士长。那是两块纱布包成的板。

  “我给你端。”

  “我不要女的! ”他跨出病房。

  “我可以给你端。”一个身穿医生白大褂的男人挡住他。

  李克明透过纱布上留给眼睛的窟窿打量他。

  “我不认识你。”

  “端尿壶用不着认识,不是女的,对你就够了。”

  “我更不愿意让一个半男半女的人摆弄我的鸡巴! ”李克明故意放大声音。

  那男人不受刺激,宽容地一笑。

  “给他屋里放一个电马桶。”他对护士长说。

  走廊里还有另外两个男人,都穿白大褂。一个站在楼梯口,另一个站在阳台门前,虽然装成无关的样子,可一眼就能看出是两条狗。

  “好吧。”李克明尽量让声调轻松。“用用伺候洋屁股的玩艺儿也不赖。不过得让我手指头能活动。”

  护士长看了一眼那男人。

  “合理要求。”男人高雅地说。

  出了什么问题? 他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想。昨天房门还没反锁,玻璃外面没有挂帘,护士长还亲切慈祥,也没有监视的狗,同事和朋友还可以络绎不绝地探望。这一切变化都是在昨晚和老三的谈话之后,难道泄露了?

  清醒以后,李克明装得什么都没觉察,对调查人员只谈和凶手搏斗的过程。在沈迪面前装得更傻,无论沈迪怎么绕圈儿套他,他都回忆不起沈迪那些古怪的行为,只对嘉奖的许诺有兴趣。但是他的心里已经雪亮。当他在老三的怀里清醒,知道凶手跑了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明明在飞机上看见了搜索队。老三说,搜索队沿北岸走了一半,突然被告知凶手在南岸,命令他们返回,部署的封锁线全部撤掉。从那时起,原来那些孤立的疑点就连成一条明晰的线──沈迪一定是这次暗杀的同谋! 所有那些无法理解的事都变得那么明白:否定他的保卫方案不是因为他的方案不好,而是他的方案太严密,凶手难以下手和逃脱;把公安处人员缴械,弄到外围是因为他们对环境太熟悉;让直升机撒纸屑是为了转移人们注意力,给凶手创造时机;不让他跟公安处联系是为了一切行动全由沈迪控制,而控制的目的就是给凶手网开一面;如果他那时能调来一艘公安处的巡逻艇,就算凶手会飞也他妈的跑不了! 可叫一个“最高机密”把他吓住了! 至于不派飞机和巡逻队到北岸,中途调回搜索队以及拖延对公路﹑车站的封锁,目的都再明显不过。但其它人并不容易意识到,沈迪掩饰得很巧妙。

  在一片混乱中,很难说哪个决策正确或错误,顶多人们觉得他无能,这正是他最需要的。越狡猾的人越盼着人家说他无能。不过沈迪心里会明白,他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李克明。在那个关键时刻,他没有回旋余地,不可能充分伪装。当时骗过了李克明,事一过就会昭然若揭,除非李克明是傻子。李克明当然不是傻子,只要查一下档案,看看那些功劳记录,听听上下级的评价,谁都会知道这个李克明是多么精明,多难欺骗。然而精明的李克明装出在搏斗﹑火烧﹑飞机爆炸和脑震荡之后变傻了,记忆紊乱甚至丧失,言语迟钝,懵懵懂懂。直到昨晚之前,看来沈迪也有点信了。哪出差错了呢? 只能是和老三说的话被沈迪知道了!

  窃听器! 他心里抖了一下。看一眼四面,床栏里,台灯中,桌子后面,椅垫底下,或者就是床头柜上的药丸,或者就是墙上那个黑点,窃听器可能早装了满屋!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企业公安处的局限使他从来没有用过窃听器,所以这方面的概念太少,又是在自己的职工医院里,更不容易想到这一层。他和老三的谈话只是防备隔墙有耳,开大电视音量,尽量压低声音,防“耳”够了,却怎么防得了有计算器处理信号的窃听设备呢?

  老三怎样了?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现在应当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如果继续顺利,零点三十七分将在丰台下车,立刻给当年警官学校老校长打电话。老校长现在是安全部五局的局长。哪怕在梦中惊醒,他也一定会立刻接见老三,因为老三带去的消息将告诉他,这次暗杀的主谋就在国家上层内部,只要揪住沈迪这根线,就能挖个水落石出。如果往下还是顺利,也许就能防止国家的一场大动乱。他李克明就成了民族英雄!

  可是,如果不顺利呢? ……如果不顺利……他不敢往下想……

  老三是公安处刑警队长,和李克明从小光屁股长大,都是黑龙江省黑河人,又是警官学校一个班的同学,亲兄弟的关系也难比得上他俩。

  但不管他敢不敢想下去,那预感却始终牢牢地缠住他。直到一辆呼啸开来的救护车引起一楼急救室一片嘈杂忙乱,终于听到一声撕裂人心的哭声隔着低质量的楼板传来,那预感才离去,剩下刀剜一样的事实。

  那是老三的妻在哭,边哭边诉,隐隐约约,又像字字雷鸣。

  “……三哥呀,你为啥不说话,你为啥要走……你是要回黑河看妈去吗,为啥不叫着我……他们说你喝多了,我不信,喝酒咱家有,你是想妈了才去坐火车……我也要去,三哥呀,我也让那火车轮子压,就让压你那个轮子压我……”

  李克明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看上去,好象是个没有知觉的人。

  天色已暗得看不清表上指针了。他轻轻下床,藏在窗子后面。窗外,那辆没拔钥匙的摩托车还停在楼下,似乎它的主人已经把它忘记了。

  通到楼下的铁皮雨水管距窗子只有一米,可以顺着它爬下楼。虽然上身被纱布缠着不方便,但早上让护士长重新包扎的手已经能活动,下身也足够灵活。窗下是花池,掉下去也没大事,只要骑上摩托车,等他们反应过来,早出去老远了。以他对地形的熟悉和开摩托车的本事,没有人能追上他。

  李克明知道自己必须走,不能再耽搁。下午,那两个调查人员已经摆出审问的架势了:他为什么在总书记被害前说出“请总书记看水里”的话? 然后又高喊“中华鲟”? 据了解他爷爷一家都被日本人残杀,他对日本是不是有仇恨? 对总书记去日本签署把他家乡租借给日本有什么看法? 他反问他们是不是认为他是杀害总书记的凶手。一个调查人员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把带着新锈的手枪。

  “据你提供的情况,凶手有一支形状奇特的枪被你踢进水里。我们把那个水湾全部抽干,但只发现了这只八八式手枪。枪号是0503146。”    

  正是李克明的枪。

  李克明惊呆了。那两个人再没往下问,颇有深意地互相看一眼,留下李克明自己发呆。

  那时李克明明白了,并不是他能置沈迪于死地,相同的武器也握在沈迪手里,而且威力大得多。他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是沈迪同伙,所以一直不敢对调查者揭露沈迪。即便他们全是清白的,他也无法让人相信他们的上司是暗杀同谋。他没有证据。唯一在现场的飞行员死了。

  而沈迪把他打成凶手却容易得多。他坚持飞机巡行,不少人能证明他的迫切有点反常。他可以事先在飞机上藏好手枪,躲过检查并不困难。他让总书记看水里是转移人们对空中的注意。喊“中华鲟”也许是和飞行员之间的暗号。为了灭口,他杀掉飞行员,布置了飞机失事的现场,在火中有意烧伤自己,编了一个惊险的故事。如果沈迪这样说他,让人相信的份量岂不是重得多。更何况他们还“捞”出了一支他的枪!

  他们为什么这么蠢呢? 如果他们诬陷我是凶手,为什么不等关键时刻突然袭击,却把假证据早早露给我,以使我早有准备呢? 在正常的审问中,连真证据也不会轻易地拿出来,何况他们都是一流专家。不,他们不是蠢。他们聪明之极。要想出他们的聪明所在。沈迪此刻在想什么? 怎样对他最有利? 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做? ……如果我是他,最有利的做法就是让我死! 如果我不死,用他的势力虽然可以把我打成凶手,可这个暗杀毕竟不等同普通的刑事凶杀,过去就过去了。我绝不会承认,我必定会在每一次审问﹑每一个场合揭穿他。肯定会有人对这类事感兴趣,继续追下去。哪怕他的靠山再硬,我活着也是个后患无穷的麻烦事。而死人是什么都不会说的,任凭活人说,半点也他妈的不会反驳。是的,他一定会让我死,就像让老三死一样!

  怎么让我死最好呢? 下毒? 饭里﹑水里﹑静脉注射液里? 或是干脆给一枪。可那又是一桩谋杀,而且在他们的看管中,难以摆脱干系,也有许多线索可以追下去,说不定又追出麻烦来。

  让我自杀? 他们突然挑明怀疑我是凶手是指望我走这条道吗? 怎么可能! 我怎么能是那种傻子! 他们不会相信我的王牌没打出来我就会死。那么,他们的聪明是什么呢?

  楼下的摩托车有点怪。怎么这么巧? 从下午到天黑,钥匙插在点火锁上,似乎就专等着我去骑。既然认定我是嫌疑犯,不要说是谋杀国家首脑的刺客,就是普通杀人犯也不应戒备如此松懈。窗上没有铁栏。窗下有摩托车。走廊的看守刚被人叫去看电视,大叫大嚷嘻嘻哈哈。

  不对。正常的程序应当是立刻派专机把我送到北京,至少一个连的士兵押送,关进国家级大犯的监狱。

  一阵小风吹过,李克明用苍蝇拍捅一下窗台上的罐头盒,“啪啦”一声掉在楼下。四﹑五个黑影在不同位置闪了闪,又隐没起来。

  是了,这就是沈迪狗头里的聪明。他是想让我逃跑,用“捞”出来的枪压迫我。我只有逃跑才能脱离他的手心,揭穿他和澄清自己。他摸准我会这样干。松懈的戒备和摩托车都是诱饵。只要我一跑,隐藏在暗中的枪手就会把我射成全身窟窿眼儿。“凶手在逃跑中被击毙”,多么圆的句号啊! 这就是将来我那从没见过面的儿子从政治课本上看到的历史! 我儿子的爹是千古罪人,我儿子就永远是罪人的儿子!

  他想起了正在黑河老家坐月子的妻子。他庆幸把她送回老家分娩。当时想的只是老家不似这里夏日炎热,也有老人照顾。而现在,如果妻子没走,一定会被害死。即使他没给妻子讲他掌握的秘密,沈迪也会以防万一。

  沈迪算得对,他必须逃跑。即使他知道沈迪正盼着他逃跑他也得逃。不逃是没有出路的,沈迪不会因为他不逃就不干掉他。前后左右围得好象铁桶,他往哪逃都注定遇到子弹。沈迪把一切都算得准准,然而他毕竟是个外来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所有的教科书也不曾讲授,还有那样一条路。

  李克明以尽可能轻的动作穿上连裤防水服。鬼差神使,工地警卫队那几个大咧咧的小子来看他时,用这条防水服装了一下子罐头和水果。防水服用最新材料做成,又轻又薄。他把被窝做成人形,攀着暖气管爬上天花板。他的动作很慢。他不担心有人闯进来。当他们盼着他逃跑时,是不会有人打扰他的。这是一栋五十年代盖的老楼。天花板和铺瓦的楼顶之间有一个三角形空间,排列着纵横交错的木架﹑管道和电线,生活着许许多多的老鼠。多亏了这些老鼠时刻发出声响,他的动作才能在窃听器里被掩盖。他顶开一块钉在方形木框上的天花板,爬进三角形空间。全身伤口重新开裂。他觉出血在纱布里面流。痒和痛的感觉尖锐地混合在一起。

  上面有许多亮光,是透过天花板裂缝和漏洞从下面房间照上来的。李克明把掀起的天花板重新盖好,小心翼翼踩着木架走向西端。幸好两腿仍然结实有力。

  透过天花板缝隙和孔洞,依次看见一个个房间。病人多数已经入睡。值班室里那个半男半女的男人在擦枪。走廊每个拐角都有隐蔽的枪手。而护士宿舍,还跟他上次看见那样亮着雪亮的灯泡。一个年轻女护士脱得光光的在擦澡,乳房随着动作软软地颤动。两月前他在一个盗卖电缆的电工那发现过一迭照片,全是裸体或半裸体的姑娘。有睡觉的﹑洗澡的﹑看书的或是坐着发呆的。不是一个姑娘,拍摄角度却始终不变,都是自上而下俯拍的。电工一会儿说捡的一会说买的,一看李克明拿出刚充完电的警棍,他就老老实实供出了这条路。

  在楼房顶端摸到那个细长的铝梯时,李克明心头浮起一丝喜悦。为了证实电工的供词,他在电工带领下亲自走过一遍。这个小梯子原来藏在楼外的山崖石缝里。那次进来把梯子收到楼里,他们没从原路回去,直接从天棚口下到走廊,对医院的人只说检查电线。既然谁也不知道,他就不想把照片弄到法庭上让姑娘们丢脸,这条秘密通路也没有必要说出去。他当时觉得便宜了电工,在那小子屁股上狠狠踢了两脚,现在却变成了对那小子的满心感激。

  顶端墙上有一个正方形的小出口。挪开半朽的木盖,一股阴凉的风吹进来。出口外面相隔六米远,便是一座山崖。黑黝黝的山影衬在暗淡夜空上。

  他把头探出去静静倾听,除了风在楼和山崖间穿流,没有别的动静。埋伏者的注意力全在其它三面,这边是立陡的山崖。谁想得到一个“色”字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呢?

  李克明把梯子从出口顺出去,搭到对面石崖一道裂缝下部的凸台上,反复调整,梯子那端的挂钩挂住钉在石头里的一个铁环。再次倾听,远处有隐隐的雷声。他钻出出口,挪回木盖。每动一下,伤口和纱布之间都如锉刀摩擦。高度紧张在人体内调动的潜能是惊人的。疼痛已经麻木,只要失血不过量,他就可以保持敏捷和平衡。这两个因素对于沿着半尺宽的梯子爬过六米空间至关重要。虽然只是几步的事,当他踩上石崖的凸台时,也几乎瘫倒。

  歇了足有五分钟,他把梯子收过来,沿着石崖裂缝立起,再顺梯子爬到顶端。上面已经不是垂直的陡崖,抓住那电工当时安装的一根铁链,就可以一直爬到矗立在石崖顶的高压电塔下。

  高压电塔的黑影狰狞古怪。一条小路通向江边。大坝灯光在上游白昼一样照耀。流向下游的江水波涛滚滚,嘶哑地呼啸。

  他把防水服上的充气隔层吹鼓,扎死袖口领口和帽子上的绳带。他安慰自己,只要不透水,破裂的伤口就不会感染。等到不需要有这么激烈的动作时,静静躺几天,就会重新愈合。

  水的力量很大,刚没过膝盖就难以站住。他知道往下没有太险恶的水情,所以并不担心。再走几步,双脚离地,充气的防水服使他浮起。无法避免浪花打湿脸上的纱布。他尽量高仰着脸。天上星星黯淡无光。水速很快。照这个速度,不久就可以漂到那只小木船的停泊处。上了木船水就不会继续弄湿伤口。往下四十里是水文站的小码头,那几条狗熟悉他,不会纠缠。他可以开走水文站的摩托艇。天亮之前就能开出去二百多公里,再转汽车﹑火车……

  关键是这张烧伤的脸,不管是不是包着纱布,都太引人注目,也太容易被通缉。不过那个真正的凶手也一样被烧伤了脸,他曾向调查者反复讲过这点。既然沈迪不想让真正的凶手落网,在凶手彻底安全以前,他不会通告这一点。也许这反而是最好的掩护,除了脸上的伤和纱布,

  他还能说出我甚么呢? 重要的是得找一个安全的立脚之处,一个可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