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文化教育界不满共产党

  自得到政权起,毛泽东就在思想文化界实行严厉控制,把所有的报刊杂志新闻媒介都当作“党的喉舌”,报纸通称为“党报”。这做法从未遇到过挑战。如今党欢迎人们说真话,在人民日报和各省、市党报上发表批评文字的人不但没惹上麻烦,甚至没有遇到反驳。人们日趋大胆,鸣放言论趋于激烈:

  新中国没有新闻自由,报纸上全是枯燥和教条的东西。【民盟上海市副主任委员彭文应】

  新闻自由被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剥夺了。中宣部应该开放绿灯。【新华社记者邹震】

  党报是机关所有制的报纸,有些话不便讲,不能讲,不准讲。【人民航运报记者赵琪】

  机关报是官方的,说机关话,打官腔,而不是与论机关。【人民铁道报副总编辑范四夫】

  报纸只顾说教,忽视趣味,大部分党报还在摆着党员面孔,没有笑容。很少人不看人民日报,但却没有人说他是人民日报的老朋友。【上海文化出版社编辑室副主任许君远】

  中国青年报编委兼记者刘宾雁认为,报纸应当是“群众的喉舌”,但该报也是“党报”:“党没有决议的不敢搞,团中央没有决议的不能搞……有关方面没有表态的也不能搞。”“事事请示,每稿送审”,“报社编委会的权力不过是讨论一下社论的题目……报纸成了团中央的传话筒。”

  该报总编辑张黎群并不甘充当“党的喉舌”。他在新闻工作会议发言道:

  一个什么会议以来,打开报纸一看,映入眼帘的全是(中央)文件、(党的)指示、(会议)发言等等,连篇累牍地发,报纸成了布告牌。

  我们报纸太热衷于模仿,标题、用语、写文章都尽量模仿指示、文件的语气,越象越好,报纸仿佛成了留声机和翻版书。

  文汇报记者杨重野还批评新闻稿一律由新华通讯社统一发的做法:“新华社这么一统,各报记者就没事做了,文风也变了,新闻的写法都是老一套。”他还批评新闻记者协会是“新闻记者首长协会”,因为其负责人全是“首长”,没一个编辑、记者。

  大学新闻专业的教授们亦有相仿的意见:

  党委认为报纸是代表党和政府的,所以讲党性,过份强调报纸是教科书,总是自上而下地传达命令……压制了大家的积极性。【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教员莫如俭】

  有些党委把报纸看成下达自己的命令和意见的工具,忘记了报纸还是人民获得知识和消息的东西。

  有一个报纸要办个文艺副刊,党委不同意,说这没有思想性。

  报纸是为了叫人看的,如果人家觉得没意思,没兴趣,看不进去,那还有什么阶级性呢?【复旦大学新闻系主任王中】

  (过去)上海《申报》、《新闻报》许多老记者……在解放以后全被辞掉了。新设立了一个新闻图书馆,成为这些人的养老院……为什么资产阶级的报纸能够办得生动活泼,社会主义的报纸却做不到呢?【北京师范大学教授顾执中】[[1]]

  自中共执政以来,无论是文学、戏剧,还是绘画、音乐,一概以马克思主义来衡量,结果中国的传统文化都冠以“封建”二字。对此,北京一位教授忿忿不平地说:

  好像马克思未出世以前,人类就没有文化似的。王羲之的字,李白的诗,赵子昂的画,等等一切,都是封建,只有马列主义是人类的文化,岂不太偏太过!

  北京国画院画家徐燕荪、书法家叶恭焯联合鸣放道:

  难道中国的国画和书法,也要变成俄派吗?

  那只会将中国的文化毁掉。

  数年来,文艺家们不得不时时提防自己在阶级观点上裁跟斗。“阶级观点、阶级立场”无处不在,一旦出偏差,便永不得翻身。创作新作品时要当心地雷、陷阱。若作品中有党的干部,必须写成光彩照人的英雄,万不可写成坏蛋。抗战初由浙江长途跋涉到华北参加中共的队伍,在晋察冀边区任报刊编辑的作家萧也牧,1949年随大军进入天津后,以某些干部抛弃土包子前妻、另娶城市女青年的现象为题材,写了一篇小说《我们夫妇之间》,结果成为新中国头一名被批判的作家,罪名是“歪曲了干部形象”,“违反了生活真实”,从此再也不得在报刊杂志发表作品。

  出版旧作也有“观点”,“立场”问题。“剜却心头肉,医得眼前疮。”在世的作家出版旧作,须得仔细删削,以免阶级立场出问题。叶圣陶将他的主要作品《倪焕之》删去了好几章。

  曹禺则改动其剧作《雷雨》、《日出》,将原本在结局中死去的人,从阴曹地府拉回人间。老舍的《骆驼祥子》,末尾近万字描写祥子如何堕落,属“丑化劳动人民”,再版时统统删去。

  再版已故作家的作品,由编辑把关。若出“观点”“立场”偏差,责任由编辑承担。编辑怕栽跟斗,只得动刀乱砍。前中共总书记瞿秋白早年是个记者。他访问苏联后写的《饿乡纪程》里,有海参威的华侨如何吸鸦片、贩毒的内容,给中国人脸上抹了黑。1953年出版《瞿秋白文集》时,这些内容悉数被删。他的《列宁托洛茨基》一文,原是采访列宁和托洛茨基两个人的手记。可是再版时,标题被改成《列宁》,关于托洛茨基的文字被砍得一干二净。

  任何作品都要经过审查。正如剧作家彭荆风所说:“写电影剧本要层层送审……过十余道关卡。那些来自大小官员的意见,有的如圣旨全是命令式的,不改就将犯罪;有的如天书般玄妙,苦思良久也难解其中奥妙。”结果是,作家轻易不敢动笔,或者只写些应景文字。为此广西文联副主席胡明树叹道:“共产党领导文艺,就使文艺枯萎了,没有生气。”

  剧作家吴祖光在接受《戏剧报》记者采访时说:

  我们只讲是非,不讲等级;我们只追求真理,追求正确,而不论什么上级,什么权位;正如同最近不至一次听到周扬同志说:“文艺干部评级,最为荒谬,非取消不可!”这种荒谬的文艺评级的制度,是谁订出来的?是谁命令全国施行的呢?

  写作的会罹祸,不写作的工资照领。吴祖光对此鸣放道:

  (我)遇见的人,都是怨气冲天,不论意见相同或不相同,也不论是党员或非党员,领导或被领导,都是怨气冲天。

  很多有称号的作家、演员,长期不写不演,不做工作。在旧社会,这样便会饿死,今天的组织制度却允许他们照样拿薪金,受到良好的待遇。做了工作的会被一棍子打死,不做的反而能保平安。

  鼓励不劳而食,鼓励懒惰。这就是组织制度的后果。解放后我没有看到什么出色的作品。

  行政领导看戏,稍有不悦,艺人回去就改……一切都是领导决定的,其至每一个艺术处理,剧本修改……也都是按领导意图作出来的。

  按首长意图改戏,这里有个例子:传统京剧《三岔口》,剧中角色刘利华本是反面人物,可是“有个领导同志看了《三岔口》,说刘利华应该是好人,第二天的戏台上刘利华变成好汉了。”

  针对八年来许多戏被禁演,吴祖光批评说:

  不估计人民群众的需要,认为群众浑噩无知,对群众喜爱的东西,用无数清规戒律,斩尽杀绝。把拥有几万出戏的古典戏曲,生生挤兑得只剩寥寥几出戏在舞台上苟延残喘。

  许多应当属于国家宝贝的优秀前辈艺术家,在这样悠长的岁月里,就是因此被剥夺了在舞台上生存的权利,穷愁潦倒,老泪纵横。

  如果党一定要这样的领导,过去谁领导屈原的?谁领导李白、杜甫、关汉卿、曹雪芹、鲁迅的?谁领导莎士比亚、托尔斯泰、贝多芬、莫里哀的?

  其实,“禁戏”问题,党内意见并不一致。针对1956年全国戏曲剧目会议上对京剧《四郎探母》是否应禁演的争论,刘少奇说:“《四郎探母》唱唱也不要紧嘛,唱了这么多年了,不是唱出一个新中国吗?”北京市长彭真也说过类似的话:“文化部的同志真是头脑狭窄。他们今天说,这种题材不能用,明天说,那种题材不能用……其实,我们是听戏,什么题材不都是一样吗?”

  可是刘、彭的话不算数,在毛泽东钦定文艺方针箝制下,旧戏还是照禁。鸣放期间,京剧演员筱翠花对人民日报记者说:“请你把我的心里话在报上也登一登吧:我要唱戏!我知道这几年观众很想念我,我更想念他们……一个演员不让他演戏,比死还痛苦。从九岁登台起,在舞台上生活了四十多年;这五年闭门在家,心情实在是痛苦之至。”

  不让演的不满,让演的也有火。中国京剧一团团长李万春说:

  中国戏剧本来就是人情法理、善恶因果的社会反映,是好的教育,是寓教育于社会人生的,也是促使改变不善的人心。凡一词一句,经过了许多文学家审慎鉴定,一排一演,经过了许多艺术家设计指导。如此而成为剧,流传数百年,博得群众的欢迎和爱好的非看不可。这是它的价值,亦是中国戏剧的历史光荣。

  党领导戏剧,党(的)干部根本中国文化不够,历史不明,偏要来领导、要改剧、要改演,指出中国戏剧是封建、地主、资产阶级的余毒。又指出以马鞭代马根本是荒唐,三娘教子没有织布机也是错误,“要改要改”,指示纷纷颁下。

  这些领导与指示,真是黑了天。中国剧的重点反映“忠奸功罪”四字,当然离不开帝王将相、富贵贫贱。也有呼帝王万岁,是表征实情实事,何谓封建以及资产阶级呢?要以这是“封建余毒”,那么主席、总理、部长、总司令、元帅、以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皆是封建余毒。

  再谓以马鞭代马、三娘割断布时没有织布机,皆成了荒唐与错误,那么以真马牵上台,千军万马摆在哪里……凡是斩首,也要以真人头乃合。究竟是谁荒唐与错误?

  党(的)领导干部,根本不明艺术,一律以马列教条、社会主义的结合,为他高高在上的领导显威风,吓唬他人,似乎“拉屎撒尿都要结合社会主义,才拉撒得正确。”

  话剧作家曹禺亦对教条深恶痛绝:

  照教条所写的戏剧写出来叫不响,价值安在?所谓重在为党宣传的文化,令人不看已讨了厌,有何收效?「三害」【指教条主义、宗派主义、官僚主义】是文艺界的大敌,此敌不除,今后文艺界没有搞头,都要被迫入土了。

  中共执政以来,毛泽东和共产党即被尊奉为“红太阳”。每次集会,人们必须起立恭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鸣放时,诗人李白凤写了一封《写给诗人们底公开信》,信中引用了马克思的一段文字:“每一滴露水在太阳的照射下都闪耀着无穷无尽的色彩。但是精神的太阳,无论它照耀着多少个体,无论它照耀着什么事物,却只准产生一种色彩,就是官方的色彩。”接着又写道:“(这)在我们今天,不是可以参考参考吗?”

  许多文艺家仅基于自己的经历而鸣放。

  女歌唱家张权,1951年从美国归来,被闲搁了一年多才获准参加演出,但预演审查时,一位领导说:“像张权这样的美国妇女,若站在人民的舞台上,简直是不能允许的。“歌剧《茶花女》主角的嗓子哑了,怕无人顶替,才给了她演出机会。她的一篇文章在《人民音乐》杂志刊出后,剧院党支书记责问她:“写文章应经院领导审阅,为何擅自发表?”年底给了她一个鉴定:“极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一位东德专家写给她的信也被剧院领导擅自拆看。接受《文艺报》记者采访时,她把意见和盘托出,并说:“现在剧院外已不是早春天气,而剧院还是冬天。”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李苦禅是位有名的国画家。他在文化部和中国美术家协会联合召开的会议上叙述了自己的遭遇:院方不让他教国画,把他打发到工会,专事给职工代买戏票。

  主编《民间文学》杂志的北京师范大学教授钟敬文,在文化部座谈会上倾吐怨气道:“党员的文章不经我这负责人同意就可发出去,我自己的文章在《民间文学》上也登不出。”女舞蹈家戴爱莲说:她创作的舞剧《和平鸽》演出后,被扣上了一顶“崇拜西洋、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的帽子。她是中央实验歌剧团团长、北京舞蹈学校校长,可是团内、校内的事务均由党员把持,“我只能听他们的,我的意见不被重视。”

  南京的戏剧教授朱彤说:“我创作了《书香人家》,苏南文联却要我检讨。后来我又写了讽刺喜剧《贾医生的烦恼》,江苏文联连油印几份讨论一下都不肯……几年来,我的话剧创作生命几乎被窒息了。”

  漫画家李滨声的画集出版时,出版社拒绝在封面上印他的名字,理由是“印上作者的名字会培养个人英雄主义”。他鸣放道:“有些人轻视漫画、轻视作者”,“粗暴到野蛮的程度”。

  山东省的画家任迁乔画了个褓姆模样的女人,抱着个模样像成人的娃娃,娃娃手中捧着一张“升官图”,下边的说明是:“乖乖,听我的话听,我将给你个副局长的官作作。”到6月初中共“反击”时,共产党员任迁乔就成了“对党进行了露骨地恶毒地攻击”的“反党漫画家”。

  几年来,知识分子一直处于被“改造”的地位,民盟中央候补委员陈新桂批评道:“几年来,对知识分子的利用和改造采取了阶级斗争的方式……按照无产阶级专政的逻辑,这是必然的。这样做没有宗派主义就说不通”。

  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傅种孙说,当局一提到知识分子就是“旧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或“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很少单独提知识分子而不戴帽子”。他表示不满道:

  共产党在历次运动中(都)声色俱厉地说:“要把旧知识分子的臭架子打掉”,对士气毫不顾惜。

  在知识分子上面必须要加上“旧”或者是“资产阶级”,叫旧知识分子、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工人何尝不是从旧社会来的,农民何尝不是从旧社会来的?为什么偏偏给知识分子加上个“旧”字?这又何苦?[[1]]

  他还写了一篇短文《中共失策之一》:

  对知识分子的失策,也许这是中共近几年最大的失策之一。

  在乡间,中共提倡斗争的目标是地主、富农。在城市中共提倡斗争,斗争的目标是买办、资本家。在高等学校,中共提倡斗争的目标是谁呢?自然不是工友,不是学生……每一个政治运动起来,虽然这运动名目不叫斗争,不管它叫“学习”也好,“思想改造”也好,“肃反”也好,每一运动起来,知识分子就会心惊胆跳。对于统治者衷心奉承,而一再受白眼、挨耳光,这是史无前例的。我想不起来有哪一个兴朝盛世是这样糟塌知识分子的。

  中共可以检查一下,这几年四海之内有哪一个地方的知识分子不寒心……自然中共会说,我现在用了,没有一个知识分子失业呀!但打着用,骂着用,把这般知识分子打服了,骂服了,就容易驾驭了吗?

  类似的不满十分普遍:

  共产党不仅把知识分子当门下食客,而且每次运动都把他们当作批判的“罪犯”。【浙江大学教授董太和】

  蒋(南翔)校长上星期在报告中,居然公开地说:“今日的知识分子,吃共产党的饭”。知识分子在共产党之下,有什么出路……知识分子是凭本领卖劳力吃饭的,怎么吃到共产党的饭了?【清华大学副校长钱伟长】

  思想改造运动说洗澡,结果给知识分子洗得腰酸腿痛。思想改造运动违反了中国的传统──尊师重道的精神。【北京大学王希光】

  我国自古以来是尊重教师的,天地君亲师,教师在古代是有地位的。只有今天教师才没有地位,共产党不尊重教师。【沈阳师范学院教授徐公振】

  许孟雄本是北京外语学院教授,因与党员干部难以相处而被迫换到中国人民大学。他发表了一篇《北京外国语学院鸣起来吧!》,批评外语学院“党党相护”,“党员欺负非党员”,还批评了“外交部一位大员”在外语学院师生大会上放的谬论“政治好英文也会好”。

  上海师范学院历史系主任程应镠在市民盟的座谈会上说:“学校现在权威太多,党委书记是权威,校长是权威,一级一级的领导都是权威,只有教授不是权威……不去掉这些权威,学术就不能发展。”

  北大王铁崖教授批评共产党把官气带进了学校:“我们现在是学校机关化、衙门化……人们不是以学术地位来衡量一个教授的学识才能,而是以什么主任什么长来表示一个人的学识才能;甚至在报上也出现了‘某某教授升为系主任’的可笑提法……”

  著名化学家傅鹰教授说:“六年来,学校当局没有找过我们讨论学校的方针大计。”不过,他觉得北大比北京石油学院还强一些:“在北大,我只觉得党没有表示愿意和我交朋友。在石油学院时,我可是觉得党踩在我头上。”

  北大校党委委员文重曾公开对教授们说:“办社会主义大学是我们的事,不能放在你们手里,这样你们就会把我们的学校带到资本主义的道路上去了。”所以,冯友兰批评学校某些共产党员“处处以救世者自居,自命为万能的造物者,对旧学者抱定一种我来改造你们的态度,优越感太重,这样造成了自高自大,目空党外一切。”

  中国科学院也是这样:

  科学院行政人员超过研究人员一倍,不像一个学术研究机关,而像一个衙门……科学院实际上是一个衙门,层层的领导都是些大大小小的官。【考古学家陈梦家】

  科学院中阶层森严,以“长”为贵,不以研究人员才力为尊……最好恢复以前(国民党执政时代)的条例,即以研究员为主体,研究员才可兼所长或院长。【化学家黄鸣龙】

  上海的学者也表示了类似的不满。在5月14日民盟上海市委召开的整风动员大会上,经济学家、民盟上海市主任委员沈志远说:

  在学术界,由于教条主义的长期以来的统治,使我们的学术思想、自由的思想,几乎遭到窒息而死的命运。

  八年来,我们学术界显得非常沉寂。没有任何的独立思考,听不见有什么自由辩论的空气,也就是说我们的学术界是没有生命,没有生气的。

  教师们变成了留声机,科学研究机构变成了死气沉沉的衙门,许多学者专家变成了鹦鹉。

  上海复旦大学教授王恒守的鸣放着重于教育工作。他认为“目前的教育工作中,存在着很严重的缺点”:

  高教系统的行政领导至今职责不明。一切由高教部指示,校长无权,教授听命;专科学校且由几方面领导,令出多门,财物和人力的调配彼此争执不让,或则都不负责。

  在(1952年高等学校)院系调整的时候,把有些大学拆散,理工分家,重视工、医、师范,轻视综合性大学。这些措施都应该重新考虑。

  将来大学里必然要做到“教授治校”。因为全世界的先进大学的教育制度,没有不是教授治校的……“教授治校”就是依靠教授来办学,这和依靠医生来办医院没有两样。

  在1952年开始的“司法改革运动”中,凡是国民党政府时代的法学教授和司法部门法官,执业律师,一概被算作“旧法人员”清洗。上海的“旧法人员”被派到医院挂号室,去交通局售票,到火葬场做杂务,换上的是从农村和部队进城的文化很低、纯属“法盲”的军人。

  由于法律学、政治学、人口学、民族学、社会学等学科讲授的全是“资本主义的一套,要从根拔掉”,各大学的相关院系于1952年被强令解散。

  几年内,全国的法律院校从三十六所减至八所。

  杨兆龙教授有美国哈佛大学、德国柏林大学两个法学博士学位。1948年,他正准备去广州任教,忽然接到代总统李宗仁的任命,要他出任最高院检察署代理检察长。其妻妹沙轶因是中共南京市委的委员,她偕同市委策反组组长做杨的工作,使杨接受了任命。

  之后,杨以表明国共和谈诚意为由,劝说李宗仁释放全国的政治犯。经李宗仁签字同意,杨下令释放了全国的政治犯,总计万余人。

  中共执政后,曾给杨安排过官职,但他退而出,任苏州东吴法学院院长。不久,学院被并入复旦大学。复旦校方说他是“资产阶级法学家”,拒绝聘用。幸亏他懂俄语,才安排他教点课,未沦至失业的地步。

  1945年底,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开始对日本军国主义头目进行审判,我国民政府外交部和司法部遴选派往东京的外交、司法人员,曾参与分别在1943年至1945年签订的《中美平等新约》、《中英平等新约》、《中苏友好条约》谈判的中央大学法律系教授吴学义被聘为参审团顾问。审判结束,七名战犯在东京郊外被处以绞刑,尸体烧成骨灰,撒于荒野。吴学义也属“旧法人员”,从1952年起就失了业,和赵之远教授一起被打发到学校图书馆去了。

  武汉大学法律系八个教授,都被取消了教书的资格。燕树棠教授说:“我们八个人全为此感觉得非常难过。我们难过的是,我们不能像别人一样对社会主义建设使尽一切力量。”

  南京大学法学院也是1952年解散的。原国际法教授孙煦存说:“政治、社会、法律究竟是科学还是万金油?是否有了马列主义就可代表一切?这个问题要首先解决。”原政治系教授王辉明说:“解放后,高等学校的变化很大,但没有学语文的去教化学,而我们社会学、法律学、政治学的人却你到图书馆,他到参事室;你在教美术,他在教俄文……已经五年了。”该校原法律系教授祝修爵就在教俄文。他忿忿地说:“这真是我一生以来精神上最大的打击,最痛苦最耻辱的事!我看共产党处理问题太主观、太武断,不讲理,前后反复无常。”

  其实祝教授改教俄文,比中国人民大学原社会学教授李景汉的命运还强一些。李1924年自美国归来后,在燕京、清华、輔仁等校执教二十多年。但从1952年起便如一名小工被驱使,这学期做机械学教员的助手,下学期做纺织教员的助手,再下学期换个学校,做劳动保险教员的助手。再下学期,工作沒有了。他鸣放道:“于今党不仅要洗脸上的灰尘,需要洗脸,更应该把肥皂吞到肚子里去洗一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资产阶级教授不配研究国际关系。所以南京大学史国纲教授被遣散,到江苏省政府参事室挂了个“参事”的名。他认为,“在(江苏省会)南京的情况看,国际关系学这一门整个已经绝种了”。

  国际法也是被废除的学科之一。北京大学王铁崖教授说:“国际法科学在中国已经中断了七年,这是由于对法律科学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的结果。”他呼吁赶快让国际法教授们恢复教职。

  北京大学教授陶孟和在大公报召集的座谈会上发言说:“组织、法律、社会学、英文的教授都成了无业的人……特别是社会科学这一门科学,等于连根都拔掉了”。天津南开大学王赣愚教授在人民日报举办的座谈会上提出:“过去好多课程因为苏联没有,都取消了。我希望:重新考虑恢复某些被废除的学科”。

  北京师范大学陈友松教授说:“解放以后,搞教育统计的,被一棍子打死。现在全国的高等学校里,没有人学教育统计学,也没有人教教育统计学了”。

  鸣放期间,1952年被剥夺了教席的政治学、社会学、人口学、法律学的教授们大多表达了希望恢复社会学系的意见。由于中共对教授们的呼吁不置可否,大家颇以为恢复院系有望。于是社会学家吴景超建议:在大学里恢复社会学系、社会学专业;恢复人口理论及统计、都市社会调查及农村社会调查、婚姻、家庭、妇女、儿童等课题的研究。他还建议加添若干课程,“谈谈马列主义系统以外的理论,以及苏联以外的经验”,“提倡大学教授聘任制,不受政府委派”等。

  他们哪里知道,中共对教授们的呼吁未立即表示反对,只是因为时候未到。没过多久,上述鸣放者就都成了右派。